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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明的博通者

2022-05-30刘芝庆

书屋 2022年11期
关键词:朱子梁启超学问

刘芝庆

王汎森教授,云林县北港人,台湾大学历史学学士、硕士,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博士,曾任台湾地区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现为历史语言研究所特聘研究员。王教授著作等身,著有《权力的毛细管作用:清代的思想、学术与心态》《晚明清初思想十论》《执拗的低音:一些历史思考方式的反思》《近代中国的史家与史学》《中国近代思想与学术的系谱》《傅斯年:中国近代历史与政治中的个体生命》《古史辨运动的兴起:一个思想史的分析》等,观点辐射或延续之处,学界或照着讲,或接着讲,影响极大。

2008年,我还在台湾大学历史研究所读硕士班时,每逢周二下午,都会从台大校园搭车穿过椰林大道,行经高速公路,穿越山岭,前往“史语所”旁听老师的“清代中晚期思想文化史专题”。课堂上,老师纵横中外,上下古今谈,从姚鼐、汪中、包世臣、龚自珍讲到魏源、曾国藩、张之洞、康有为等人,再延伸到现当代中西学人的研究方法、内在性格、学术观点、人脉网络,学理、掌故、文献、人情、制度、时局,比喻叙事,如数家珍。有时思绪飞跃,引譬连类,常常我们还在细思工厂工人怎么从新词汇与新概念的学习模仿中解释自身处境,王老师又转到了从史学观念中该如何谈“风”。“风”不会只局限在一种作用,所以历史的因果关系,有时不能只是直线,而是往复、曲折、交互,甚至可能是共时的。

事实上,这正是一种博通的学问。这种博学,并非两脚書橱,或是纵览群书,用他自己受访的话来说,就是“一个真正有意义的问题”:“它的特色就是‘与其他学科相通,好的问题就好像一个房间,它里面有好几扇窗能够互通其他学问,往往其他的学科一个念头,或者一种新的说法,总是能够互相在某种程度上相通,这就是一个有意义的问题。”一个与其他学科相通的有意义的问题,并非只能在上下数千年的广博中探寻,也可以在自己耕耘的专精田地中旁涉、引申、挪用、延展,纵横不拘。

当然,王老师的研究范围,从明朝到清季、近代,从心学家角色到五四运动,以当代分工的学术行当来看,已经是多方面、大范围了,跟“窄”说不上任何关系。不过他的研究之广,更在于从其他领域中看到问题、欣赏观点、着墨方法、分析概念,参照、融用到自己的主题上,既可自怡悦,也能持赠君。所以,他可以用“执拗的低音”分析近代中国“学科化”运动、“西方化”历程,甚至在谈到近代国学的真目时,还使用了黑格尔self-negation(自我否认)、牟宗三“自我坎陷”来解释:真目者,“还他一个本来面目”,即是追寻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的历史真相。也可用罗杰·夏蒂埃《法国大革命的文化起源》来说新式报刊化私为公的过程,用赫纳罗·普列《合伙人》来讲晚清报刊的言语宣扬,用意都在于勾勒出近代中国的舆论社会。

王汎森谈思想史的层次,是种多元竞争、多层次的架构,他以约翰·罗尔斯为例,近来《正义论》流行之后,程序正义大行其道,并付诸实践,辗转出现在各种媒体和日常生活中。但每个“程序正义”出现的脉络、目的、理解,未必都是一致的。而从“思想的存在”到“历史的事实”,往往也有复杂的转变。以观念的下渗来说,王汎森引用佐藤仁史对江南特别是上海的研究,指出观念的筛选过程,例如“爱乡心”“文明化”“通俗演讲”“社会进化论”“平民教育”等,这些新语言、新观念的影响落实、误用调整、复合性思维,都可以有更深入研究。

如果说王汎森的观点影响学界照着讲或接着讲,顺着讲或逆着讲。我个人则认为,他的研究方法引用不同领域,草木竹石皆可为剑,化入论文,开好几扇窗互通其他学问,最后让主题更有意义、更具象、更圆融。此类写作,看似盘根错节,其实迎刃而解,仿佛荆棘藤萝,却又掉臂即脱,所以在他《“儒家文化的不安定层”——对“地方的近代史”的若干思考》文中可见威廉·詹姆斯的《心理学原理》、霍布斯鲍姆“由下而上的历史”、莫里斯·阿居隆《共和国在乡村:从法国大革命到第二共和时期的瓦尔居民》,甚至连杉山正明《大漠》等,皆在引用之列,用意都是说明:“主词”不同,连结性角色所看的视野、知识的扩散、文献资料的主体性,往往也会有差异。

《明末清初的一种道德严格主义》,收入《晚明清初思想十论》,文章开头明言,受到学友刘季伦、丸山真男《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的启发。后世研究者除了研究主题之外,更可与丸山真男的著作互相比较,重新看待此文的方法与方法论。《钱穆与民国学风》,收入《近代中国的史家与史学》,文章说从新文化运动到抗战期间,许多人始终对教育体制不满。熊十力、钱穆等人向往书院,并对新式大学提出种种批评,谈到大学变成职业养成所,功利、庸俗、势利。清末的改革,弃私塾、立学堂、废科举、改大学,核心精神其实是启蒙,开民智、广教育。实则不然,类似的大小学堂、各种大学,事实上仍是有限的,许多民众即便上学识了字,未必就能引领思潮。对于这种情况,王汎森就以近代德国对大学的批判为比对,又借用康德以及埃利亚斯《文明的进程》“文化”“文明”“文化的”“文明的”为喻,说明晚清以来新文化复杂的辩证关系。

正如王汎森谈到的朱子读书法,其实朱子所言,与王汎森的研究理路多有呼应之处。朱子认为,读书既然如此重要,所以读书要多、要广、要博。一般多以为朱子不要人读书贪多,其实未必如此,毕竟这是就囫囵吞枣、炫耀才学来讲的:“读书贪多,最是大病,下梢都理会不得。”“向时有一截学者,贪多务得,要读《周礼》、诸史、本朝典故,一向尽要理会得许多没要紧底工夫,少刻身己都自恁地颠颠倒倒没顿放处。”所以才会读书愈多,离道愈远,修养与读书断为两橛。事实上朱子自己就是一个博览群书的人,几乎无书不读,著作又多,为学又刻苦:“某是自十六七时下工夫读书,彼时四旁皆无津涯,只自恁地硬着力去做。至今日虽不足道,但当时也是吃了多少辛苦,读了书。”

但是,从博览到精读,也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先掌握主要书目义理,渐次扩大,然后由博返约,这种“约—博—约”的读法,才是正路。一味地博取,或只读某几本书,都是为学有缺:“近日学者多喜从约,而不于博求之。不知不求于博,何以考验其约……又有专于博上求之,而不反其约,今日考一制度,明日又考一制度,空于用处作工夫,其病又甚于约而不博者。要之,均是无益。”朱子反省过往,就说明了这个道理:“某旧时亦要无所不学,禅、道、文章、楚辞、诗、兵法,事事要学,出入时无数文字,事事有两册。一日忽思之曰:‘且慢,我只一个浑身,如何兼得许多!自此逐时去了。大凡人知个用心处,自无缘及得外事。”

当然,朱熹的读书法,不单纯是方法。身为理学家的他,更有优入圣域,通贯天人性命的经典优先心态,用牟宗三的书名来说,可谓生命的学问。在此当然不是说生命的学问只能在新儒家或是自命“圣贤血脉”中人才有。事实上,当代研究中国哲学学人的可能问题之一,往往就是太强调生命的学问,信誓凿凿,结果做事做人,应对进退,全不是这么回事。许多人,明明没有深刻的阅历,却都语命谈天,揭辞矫辩,以至于强作形骸,虚怪恍惚。生命说得太多,善于作文,学问读得太少,不会做人。

所以,朱子所谓的“一个浑身”“反其约”“人知个用心处”云云,我们如果用学问、读书、研究的意义来说,踏踏实实地从根基做起,马步站稳,正可以是开头王汎森所谈的:有意义的问题、与其他学科相通。

最后,老师说离退休之期已经不远,有许多迟疑多年的文稿希望尽快完成。对于我们来说,老师的著作自然是多多益善,来者不拒。不过,鉴于老师的学术地位与学林交往,很多人也希望看到老师的自传,或是学思历程、著作年表之类的书。正如老师所说,自传,“未来”是已知的,传主是有意识的,在前后架构与时间序列之下,选取自己的生命史材料。至于自传记忆的叙述模式,真实与想象的问题,用老师对于史料的思考,就是“历史世界的有限性”与“历史世界的不透明性”。

再以梁启超与胡适为例,1920年,梁启超把《清代学术概论》草稿寄给胡适,请他指教。胡适指了也教了,梁启超却只在自序里偶提,胡适觉得不满,认为其中某篇增加的三节根本都是他的意见,梁启超故意略去。一年后,梁啟超完成《墨经校释》,向胡适求序,胡适谈了几点方法学的问题,认为梁有些错误,梁启超为此再答一序,结果书印出来,梁把答胡适的序放在前面,胡适的序放在后面,又引起两人因学术观点而起的介意跟疙瘩。1922年,梁启超曾在北大演讲,内容特别针对《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胡适坐在台下颇不是滋味,限于场面,只能约略答复。日后胡适就在信中对陈独秀发牢骚,说梁启超是刻意针对他,又说梁启超在清华的讲义都是故意找他书里的缺点,偶有借用的观点就当作是自己的,可是一抓到错处,就直指不放。

这么说,当然不是要探人隐私之类,可是就如胡适的爱情故事、冯友兰的风波遭遇、牟宗三的政论杂文一样,这不会只是无关紧要的“八卦”“琐事”“小文章”,而是“历史研究”,可以连接到事主的学术表现、成果与定位。当今学界的耆老名宿,建事业、立制度、续传承,立德、立言、立功,影响力之大者,不能谦虚,都应该要考虑这个问题:留下历史证据。或坦白,或直抒,甚至可以虚写,故作陷阱、暗码,留给后世破解。毕竟,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这也可能是未来研究者的动力与诱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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