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文学作品中的天象书写初探
2022-05-30刘梦涵
摘要:天象书写广泛存在于苏轼各类文学作品之中。为求得对苏轼之作更符合其创作心态实际的理解,论文基于主流天文软件Stellarium的验证对苏轼诗、词、赋等文体中不同天象描写的写实和用典情况进行了探讨,所录案例表明:若天象写实,通常是借眼前实景渲染抒情氛围;若用典,则关乎命理抑或提升文采。无论是写实还是用典,苏轼文学作品中的天象书写均体现了他本人对天文星象深刻的认识和高超的文字驾驭能力。
关键词:天象书写苏轼Stellarium天象模拟数字人文
千百年来,天象对古人的社会生活影响颇深,对人们文化心态的塑造也始终发挥着重要作用。引领北宋文坛的文豪苏轼在他的文学作品中也善用各类天象,时而把目光所及之景尽收笔下,时而将自我一生行藏出处、心态情感变化隐喻于内。由于其作品创作年代久远,众多语境今人难以臆断,阻碍了更深层次文学价值的研究。Stellariuma是一款开源3D可视化天象模拟软件,以计算精确、效果直观著称,可计算模拟出特定时间地点的全局天文星象。以下基于天文软件Stellarium的验证对苏轼部分文学作品中天象书写的用典和写实情况进行探讨。
一、用典
苏轼主张“以才学为诗”,常在诗文中引用典故以传达内心所思所想,既展示出过人的才学修养,又寄寓深远,丰富了诗文内涵。
“月”意象在东坡作品中比比皆是。元丰五年(1082),苏轼夜游赤壁时曾作《赤壁赋》坎壈咏怀,开篇即云:“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关于“月在斗牛”之说,学界聚讼纷纭。早在明代,郑之惠等就质疑:“按日月望夜对行,以今历法论之,七月既望,月在女虚。而坡老赋曰:‘徘徊斗牛,岂数百年前孟秋,日犹在井鬼间耶?”b 他认为“七月既望”,月当在女、虚之间,日在柳、星之间;如果月在斗、牛,那么日就要到井、鬼间的位置了。而明末清初的张尔岐也做出如下述评:“七月,日在鹑尾,望时,日月相对,月当在陬訾,斗牛二宿在星纪,相去甚远,何缘徘徊其间?”c 即月在室、壁之间。从近人的研究成果来看,日本天文学家薮内清从天文学的专业角度进行计算,而后日本汉学家清水茂先生在此基础上推演,所得结果与张尔岐完全一致。 d 以上无论哪种说法,都与苏轼的描述相去甚远,证明不可能出现“月徘徊于斗牛之间”的景象。“七月既望”即农历七月十六日,现借助Stellarium直观还原苏轼当夜所见天象,将时区(东八区)、地点(今湖北省黄冈市)和日期(1082年8月12日)导入软件计算可得:月出在东-东南方、位于室壁二宿之间,与南边的斗宿、牛宿二距离很远。故“月出于东山之上”写实,而“徘徊于斗牛之间”则非。 e 是否此乃苏轼信手而为文学雕饰?其实不然。古人多精通星宿命理,而苏轼对斗、牛有特别而深切的感触,他曾自述“命宫在斗牛间”与韩愈相似,感喟因遭口舌多生无妄之灾,以表“平生多得谤誉,殆同病矣”。此时他正因“乌台诗案”后续风波而备受煎熬,于是用与自身宿命紧密相连、象征时运不济的斗牛二宿感慨抒怀,寄悲哀于风月;他的其他诗作中对此典故也多有涉及,如“死后人传戒定慧,生时宿直斗牛箕”“敛藏以自润,牛斗何足干”“人将蚁动作牛斗,我觉风雷真一噫”等。又斗、牛在古代诗文中运用不绝,为文人熟典,也就从不同侧面解释了《赤壁赋》中的疑难天象,此处并非“东坡文字信笔乱写处”。
苏轼仕途多舛、屡次遭贬,绍圣四年(1097)谪迁为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他在任上曾作五言诗《迁居之夕,闻邻舍儿诵书,欣然而作》,诗曰:“幽居乱蛙黾,生理半人禽……海阔尚挂斗,天高欲横参。荆榛短墙缺,灯火破屋深……可以侑我醉,琅然如玉琴。”据考,苏轼在儋州时尝居两处:绍圣四年七月到任及次年四月间寓居官舍伦江驿f,后于城南桄榔林下结茅为庵。《迁居之夕,闻邻舍儿诵书,欣然而作》即作于东坡迁到城南新居桄榔庵之时g ,年谱载“约为(元符元年)五月间事”h 。现将时区(东七区)、海南省儋州市 GPS 坐标(北纬19°31′15.56″,东经109°34′51.62″)及上述时间范围(1098年6月2日-7月1日)导入软件模拟可得:
该时段内每天日落时,参星均处在地平线下不可见;直到月末,参星在日出前方才出现于地平线之上,呈纵向排布,仍是“竖参”而非“横参”。所以“横参”一词在此非实写,据诗意推断此处应指代天将亮之时,与邻家莘莘学子早起晨读正相呼应。乾隆帝御评:“谪居荒陋,闻诵读而欣然,乃是恒情所同。最爱‘海阔数句,写出一诗情景,别具兴会,文采欲飞。”i当时的海南岛仍是一片蛮荒之地,生产力水平落后、求学崇文之风未兴,在物质与精神双重匮乏的条件下,这首诗用充满温情的笔触写诗人居陋室而志不穷的状态。尽管北斗实有而参宿未现,但用天象点缀天高海阔之景显得文采斐然,进一步烘托了豁然开阔的境界。
元符三年(1100)六月苏轼遇赦北归,过琼州海峡时曾作《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前两联道:“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霍松林认为:“‘参横斗转当然是客观景象,它们点缀了夜景。”然而,通过软件对当时的天象进行模拟,可以证实他对此句存在误读。在软件中输入时区(东七区)、地点(取今海南省海口市)和日期(1100年7月28日),由當夜十点到凌晨一点的参宿三星运动轨迹可知:该时段的三星连线几乎垂直,无法观测到连线趋平的天象。另经验证,“参横”现象真实发生在“欲三更”时应为冬季。据此可判定苏轼这句诗并不是写实,而是纯粹用典。正如曹子建《善哉行》“月没参横,北斗阑干”形容夜阑将旦,此处“参横斗转”当泛指深夜!0,是以增强诗句本身的文学意味;诗的首联还具有双关义:三更时分,黑夜已过去一半;
夜空晴明,余下夜路也不难行,洋溢着一种乐观积极的论调!1。纵观全诗,诗人乘船夜渡见云开雾散、皓月朗照,海与天呈现澄澈、明净、静谧的本真面貌!2,这是苏轼历经重重磨难后旷达自适心境的真实写照,进退自如、宠辱不惊,成为后代文人景仰的范式;然一身文人傲骨,字里行间又渗透几分对命运无法掌控的无奈与悲怆。人们往往读出颔联中“云散月明、天容海色”的典故,却将首联中的“参横斗转”忽略了。
二、写实
苏轼采用天文名词入诗文,既有用典取意的情况,也有对眼前天象的如实记录,其中所蕴含的其本人的思想感情更是深沉丰富,令人解读不尽。
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苏轼时任杭州通判,七月间!3曾作组诗《夜泛西湖五绝》。诗人按时间顺序依次展开,其三“苍龙已没牛斗横,东方芒角升长庚。渔人收筒及未晓,船过惟有菰蒲声”更是对星象进行了具象描写,清人赵克宜予以盛赞:“五首用蝉联格,此其第三首也,雅有唐人气息。”!4由组诗其一“才破五六渐盘桓”,即创作时间上限为七月初七(1072年7月24日)。将时区(东八区)、地点和时段(七月初七及其后几日)导入软件模拟可得:东方苍龙七宿运动方向为西-西南,符合“西没”之趋势,且完全没入地平线的时间在这几日内逐渐提前,彼时牛斗二宿尚在夜空;次日凌晨金星从东方跃出地平线,芒角四出、十分耀眼。诸景皆与诗中“苍龙已没牛斗横,东方芒角升长庚”的描述相符,故本诗为写实之作无疑。舟中赏月观星别有一番情趣,诗人在保留意象本身美感的同时,借天象的动态变化表现时间的流逝,平添了宁静夏夜的动感之姿;用蝉联格从明月初升写到黎明拂晓,予人以回环往复之美,全面细致地向世人展现了西湖夜景的栩栩画卷,因游程美好圆满而生发的愉悦之情跃然纸上。
在杭州不过三年光景,苏轼又被调往密州赴任,熙宁八年(1075)十月祭常山归途中小猎并赋《江城子·密州出猎》!5,成为千古传诵的豪放词开山之作。其中“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6一句历来脍炙人口。“满月”当为农历十五,现将时区(东八区)、地点(今山东省诸城市)及日期(1075年11月25日)导入软件进行计算:当夜十点后,位于东南方的弧矢星官清晰可见,箭在弦上、弓已拉满,箭头直指在它西北方向的天狼星。《宋史·天文志》云:“弧矢九星,在狼星东南,天弓也,主行阴谋以备盗,常属矢以向狼。”即天狼星在弧矢西北。因此苏轼用“西北望”是相对于弧矢九星的位置来说的,与星官布局吻合,是他当夜真实所见的天象。在中国古代的传统星象学说中,天狼星属井宿,是主侵略之兆的恶星。用天狼星喻指边境侵略者也早有渊源,回溯至屈原作楚辞《九歌·东君》,便有“长矢兮射天狼”以发抗敌报国之声。苏轼由于看到夜空中的弧矢和天狼星,为国尽忠效力的壮志雄心也被唤起。此词似写豪兴出猎之行,实抒兴国安邦之志,东坡本人也颇为自得,自言“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苏轼以此词开时代风气之先,以刚健之气扫荡轻歌曼舞的婉柔之风!7,宝刀未老、志在千里的英风豪气可见一斑。
除了苏轼本人的豪畅洒脱,苏门兄弟的至深手足之情历来为世人称颂。元丰元年(1078)八月十五,苏轼于徐州作咏月诗《中秋见月和子由》寄弟辙:“明月未出群山高,瑞光万丈生白毫。一杯未尽银阙涌,乱云脱坏如崩涛……西南火星如弹丸,角尾奕奕苍龙蟠……”火星又名大火,即心宿二。“角”即角宿,是东方七宿的第一宿,而“尾”则居于苍龙末,古人常用“龙尾”一词代替尾箕区域,显然此处“角尾”起概括作用,与“苍龙”悉言东方七宿,这也是佛经常用之行文手段。将时区(东八区)、地点(江苏省徐州市)、日期(1078年9月23日)导入软件模拟当夜天象实景:日落后心宿二便处于西南方的天幕上,加之目测清晰、轮廓圆润,恰合“西南火星如弹丸”。苍龙七宿位于天低处,似巨龙盘踞于地面,尾端藏匿于地平线之下、躯干张扬于苍穹之上,随时间的推移慢慢匍匐、落下夜幕。观当夜月象——月明且盈,与“瑞光生白毫、银阙涌苍穹”的描绘十分贴合。故这首咏月长歌应是对眼前天象的实录。清代文人汪师韩曾评:“而一片澄明之境,与夫对景怀人之情,自令人讽诵流连而不能已。”!8诗人中秋望月、思念胞弟,不禁心潮起伏,借星宿天象渲染澄澈之境、慨叹人生聚散,低回中转酣畅,激越中出衰婉!9。一诗落笔,满纸生辉,对景怀人的思绪蕴含在星月辉映之中,此番真情很难不令人为之动容,与他同样以月起兴的名作《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有异曲同工之妙。
a 官方网站:http://stellarium.org/zh/,最新版本0.22.1.
b 〔宋〕苏轼:《苏长公合作》(卷一),明万历庚申吴兴凌氏刊三色套印本。
c 〔明〕张尔岐:《蒿庵闲话》(卷二),清康熙徐氏真合斋磁版印本。
d 王水照:《“徘徊于斗牛之间”释疑》,《文史知识》2006年第8期,第101-105页。
e 唐宸:《天象模拟在古代文学研究中的运用——以Stellarium软件为例》,《数字人文》2020年第1期,第62—75页。
f 〔宋〕曾敏行:《独醒杂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6月版,第35页。
g 阮忠:《天涯守望——苏东坡晚年的海南岁月》,南方出版社2008年版,第175页。
h 与《苏轼诗集合注》卷四十一查慎行注“起绍圣四年丁丑四月自惠州谪昌化军安置,尽是年十二月作”有所出入。
i乾隆御选:《唐宋诗醇(下)》,中国三峡出版社1997年版,第879页。
j 刘梦涵,黄雅丽:《古典诗词中的“参横”意象——基于天象模拟技术的探究》,《名作欣赏》2022年第10期。
k 霍松林:《天容海色本澄清——说苏轼〈六月二十日夜渡海〉》,选自西渡编:《名家读宋元明清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年版,第135页。
l 张学松:《苏轼流寓人生的三个意象》,《珠江论丛》2016年第1期,第135-141页。
m 王玉民:《诗意星河》(2019)认为“公历五六月份,只有这时,黎明前才有此天象”,误。
n 〔清〕赵克宜:《角山楼苏诗评注汇钞》卷三,清咸丰二年丹徒赵氏刻本。
o 中共诸城市委员会等编:《中国第十届苏轼研讨会论文集》,齐鲁书社1999年3月版,第66页。
p 〔宋〕苏轼:《东坡乐府》,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63页。
q 朱长英:《文学地理视域下的两宋词坛研究》,知识产权出版社2020年版,第78页。
r 〔宋〕蘇轼著、〔清〕汪师韩笺释:《苏诗选评笺释》卷二,清光绪十二年钱塘汪氏长沙刻本。
s 李思衡:《悦读苏东坡》,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5页。
参考文献:
[1]苏轼著,冯应榴辑注,黄任轲、朱怀春校点.苏轼诗集合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2]苏轼.苏轼词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3]孔凡礼.苏轼年谱[M].北京:中华书局,1998.
[4]苏轼著,顾之川校点.苏轼文集[M].长沙:岳麓书社,2000.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级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计划项目《古典诗词中的“参横”意象——基于天象模拟技术的探究》(项目编号:202110357133)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刘梦涵,安徽大学文学院在读本科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辑: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