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
2022-05-30汪曾祺
我的家乡是一个水乡,我是在水边长大的,耳目之所接,无非是水。水影響了我的性格,也影响了我的作品的风格。
我的家乡高邮在京杭大运河的下面,我小时候常常到运河堤上去玩,我读的小学的西面是一片菜园,穿过菜园就是河堤。我的大姑妈的家,出门西望,就看见爬上河堤的石级。这段河堤有石级,因此得名“御码头”,康熙或乾隆曾在此泊舟登岸。
运河是一条“悬河”,河底比东堤下的地面高,据说河堤和城墙垛子一般高。站在河堤上,可以俯瞰堤下的街道房屋。我们几个同学,可以指认哪一处的屋顶是谁家的。城外的孩子放风筝,风筝在我们的脚下飘。城里人家养鸽子,鸽子飞过来,我们看到的是鸽子的背。几只野鸭子贴水飞向东,过了河堤,下面的人看见野鸭子飞得高高的。
我们看船。运河里有大船,上水的大船多撑篙。弄船的脱光了上身,使劲把篙子梢头顶在肩窝处,在船侧窄窄的舷板上,从船头一步一步走到船尾,然后拖着篙子走回船头,歙一声把篙子投进水里,扎到河底,又顶着篙子,一步一步走向船尾,如是往复不停。大船上用的船篙甚长而极粗,篙头如饭碗大,有锋利的铁尖。
使篙的通常是两个人,船左右舷各一个;有时只一个人,在一边。这条船的水程,实际上是他们用脚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这种船多是重载,船帮吃水甚低,几乎要漫到船上来。这些撑篙男人都极精壮,浑身作古铜色。他们是不说话的,大都眉棱很高,眉毛很重,因为长年注视着流动的水,故目光清明坚定。
看打鱼。在运河里打鱼的多用鱼鹰。一般都是两条船,一船八只鱼鹰。有时也会有三条、四条,排成阵势。鱼鹰栖在木架上,精神抖擞,如同临战状态。打鱼人把篙子一挥,这些鱼鹰就劈劈啪啪,纷纷跃进水里,只见它们一个猛子扎下去,眨眼功夫,有的就叼了一条鳜鱼上来——鱼鹰似乎专逮鳜鱼。打鱼人解开鱼鹰脖子上的金属的箍(鱼鹰脖子上都有一道箍,否则它就会把逮到的鱼吞下去),把鳜鱼扔进船里,奖给它一条小鱼,它就高高兴兴,心甘情愿地转身又跳进水里去了。有时两只鱼鹰合力抬起一条大鳜鱼上来,鳜鱼还在挣蹦,打鱼人已经一手捞住了。这条鳜鱼够四斤!这真是个热闹的场面。看打鱼的,看鱼鹰的,都很兴奋激动。倒是打鱼人显得十分冷静,不动声色。
我们有时到西堤去玩,我们那里的人都叫它西湖。湖很大,一眼望不到边。湖通常是平静的,透明的。黄昏了,湖上的蓝天渐渐变成浅黄、桔黄,又渐渐变成紫色,很深很深的紫色,这种紫色使人深深感动,我永远忘不了这样的紫色的长天。
闻到一阵阵炊烟的香味,停泊在侧码头一带的船上正在烧饭。一个女人高亮而悠长的声音:“二丫头——回来吃晚饭来——”
像我的老师沈从文常爱说的那样,这一切真是一个圣境。
(选自《汪曾祺经典作品》有删改)
泡泡:
作者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他能从鸽子、野鸭、堤岸等这些寻常的景色中发现生活的美好。
小阅告诉你:本文围绕“水”这一话题,描写了运河、打鱼人等作者记忆中家乡的事物和独特的风情,展现了一幅宁静祥和、别有趣味的家乡生活美景,文章平和恬淡,诗意盎然,表达了作者对家乡生活的热爱与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