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削面
2022-05-30闫耀明
闫耀明
刘连武的刀削面做得好,堪称一绝,可他并不是山西人。
刘连武小时候离开高桥镇,跟随父亲去山西做生意。回到高桥镇时,刘连武已经由一个唇上没毛的青涩少年,变成了壮实的汉子。他比较内向,话语不多,干活儿爱琢磨,手也巧。回到高桥镇的当年秋天,刘连武的面馆便开张了。这时,高桥镇人才知道,刘连武在山西这些年没白待,学到了做刀削面的手艺。
南方米北方面,高桥镇人喜食面,但花样不多,大都是蒸花卷、馒头或擀面条,到了过年过节,就包一顿饺子解馋。用刀子将面团削成面片煮了吃,高桥镇人没见过,觉得新鲜,便都来品尝。
刘连武的面馆开张的第一碗面,是镇长肖大喇叭吃的。肖大喇叭自认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吃过南甜北咸各大菜系,却偏偏没有吃过这山西特色传统面食刀削面。坐在桌前等着刀削面出锅时,肖大喇叭破例没有大声大气地嚷嚷,只是用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地敲打,眼睛盯着厨房里忙碌的刘连武。
只见刘连武将和好的面团托在左手上,表情凝重,如托着自己的命。他右手捏着一把白白亮亮的削面刀,弧形,手掌心里是削刀的手柄。他用大拇指和食指固定住削面刀,在面团上一下一下地削。刘连武的动作并不快,每一下都削得沉稳而有韧劲,手腕灵活,蝶翅翻飞一般,便有面片从削面刀下飞出,飞入面前的铁锅里。锅里是开水,散着热气,很快将那飞落的面片吞噬。
刘连武削面削得很安静,似带有表演的性质。肖大喇叭敲打桌面的手指停下来,他看直了眼。那面团上飞出来的面片,第一片已落入沸水中,第二片飞在空中,第三片正在刘连武的削刀下,还没飞出。这均匀的节奏、飞舞的面片,让刘连武那张憨厚的脸变得光彩照人。
肖大喇叭真的看直了眼。
接下来就是吃面。刘连武用勺子舀出已经调制好的调料,放入碗中。鸡蛋卤,配着木耳香菜,撒一层辣椒面,淋两羹匙老陈醋,还没吃,肖大喇叭就闻到了一股香气。他抄起筷子,并不夹面吃,而是慢慢地搅。只见刘连武削出的面片个个中间厚,边缘薄,苗条匀称,形状似柳叶。更绝的是,每一片面片都是一样大小,绝无一片变形的。他小心地夹起一片,放在嘴里,嚼。面片外滑内筋道,软,却一点儿不黏,越嚼越香。老陈醋的酸香味儿和香菜的淡淡香味儿冲进鼻子里,顿时让肖大喇叭感到鼻腔通透,食欲如那酸香味道一般,止不住地往上蹿。他不再细品,而是痛痛快快地吃掉了一碗面,连汤汁也喝了个精光。放下碗筷,肖大喇叭只喊出一个字:“爽!”
第二天,肖镇长又来了,还带来了一个穿长袍戴眼镜的人。此人清瘦,应不是北方人,说话的声音有点儿扭,似站不稳。俩人坐下来吃面,小声说话。肖大喇叭小声说话,不常见。
每隔两三天,清瘦的戴眼镜男人都要来一次面馆,吃一碗面。刘连武仔细观察,发觉他吃面很慢,分明是在品,在享受。
刘连武的媳妇说:“这个戴眼镜的清瘦男人叫依田。”她是去买菜时听说的。
“日本人?”刘连武一惊。
日本人占领了高桥镇,将高桥女子中学的校园作为兵营,戒备森严,没人敢靠近。前些天的后半夜,兵营附近有枪声响起,响了一袋烟的工夫才静下来,听说是抗联的人来偷袭日本兵营。
刘连武沉静的脸上多了一丝隐忧。
媳妇说:“依田再来,不给他削面。”
刘连武沉默良久,说:“来的都是客呢。”
这是刘连武做生意的一条规矩,不管是谁,踏进面馆吃面,就是他的客人。即使这个人是他的仇家,也不能伤害,要以礼相待。这是对客人起码的尊重。
媳妇说:“依田是日本人,也尊重?俺弟就是死在日本人手里的。”
刘连武没有回应。媳妇骂他迂腐。
刘连武收拾厨房,说:“规矩,是不能破的。”
第二天傍晚,依田又来了。这次,他没有穿长袍,而是穿着日本军服。刘连武看出,依田是个军官。也许是执行任务刚回来,饿了,依田吃面没有品,吃得很快,有点儿狼吞虎咽的意思。
厨房里,媳妇拿着菜刀,欲趁着依田吃面砍了他,被刘连武拦住。“来的都是客呢。”刘连武说。
媳妇说:“这会儿砍了他,神不知鬼不觉。”
刘连武说:“来的都是客呢。”
依田吃完面,走出面馆,步履匆匆地走进黑暗中。
刘连武手里拿着削刀便追了出来,拦住依田:“先生,還没给面钱呢!”
依田一愣,手往衣兜里掏,摸出钱,交给刘连武。
依田吃了面,刘连武收了钱,面馆与食客之间的关系便结束了。刘连武的脸上现出异样的表情,他从削刀的手柄里拔出一把匕首。一道寒光闪过,刘连武无声地将匕首刺进了依田的肚皮里。揉面削面的手,劲儿很大。刘连武还将匕首拧了拧。
依田一声没吭,表情痛苦,手上的枪却响了,砰的一声响似在高桥镇的街面上跳了一下。
刘连武死在了媳妇的怀里。闭眼前,他告诉媳妇:“赶紧趁黑逃走,日本人会报复的。”
刘连武的削面刀手柄里藏着一把匕首,这是他的一个秘密。兵荒马乱的年月,刘连武想此妙招,防身用的。
死的时候,刘连武沉静的脸舒展开了,笑得很灿烂,两眼眯成了柳叶状,如两片苗条匀称的刀削面。
[责任编辑 吴万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