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 途
2022-05-30张玉强
张玉强
一路向北。下了一夜的小雨刚刚停歇,车窗上残存的水滴被风吹得蜿蜒蠕动。远处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山头笼罩着一团团阴郁的云雾。在北方,这样的景象是非常罕见的。越过省界以后,车窗外开始出现大片大片黄绿参半的田野,因为饱吸了水分而显得十分滋润。我把车窗推开一点点儿缝隙,清凉的空气咝啸着扑到脸上,很舒服。
这是一辆很棒的旅游大巴,发动机的声音稳健低沉,崭新的皮革座椅软硬适中,让起了个大早的我们一坐上去就昏昏欲睡。我还带了一本小說,预备好好享受这长达五个小时的旅途。
我的邻座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带着她儿子,一个八九岁的男孩。这个孩子从上车开始就异常躁动,不停地说话,不停地闹腾。他长着很可爱的脸蛋,但他的声音中有一种与这个年龄很不相称的粗野和蛮横。他的妈妈,那个女人,一遍遍地试图阻止他,但她的表现也令人费解。她一次次叫着她儿子的名字,说:“嘘——秦浩然!你别说话!你没看大家都睡了吗?你说话会让别人没法休息!”或者说:“秦浩然!你小点儿声!”可是,她的话语气夸张却绵软无力,像念话剧台词一般,丝毫不起作用。又听了一会儿,我隐隐地感觉到,她其实并没有真正下决心要劝阻儿子,她的话好像更多是说给旁边的我们听的。
我没有明显地表达出不满和抗议。毕竟我是成年人,怎么好跟一个孩子计较?都是一个旅游团的,接下来的几天还要相处,也不好把关系闹僵。我想小孩子一开始兴奋,过一会儿累了也许会和我们一样睡着,还是忍忍吧。
但我远远低估了这个孩子。他不停地说,不停地闹,要吃要喝,要给他爸爸打电话、语音聊天,肆无忌惮地发出各种刺耳的声音。在四周一片安静中,你没法屏蔽这种近在咫尺的噪音。
而且我对他的妈妈也有了新的看法。虽然她总是在无效地阻止孩子,可是一旦孩子有一刻平静一下,她就令人恼火地主动挑起一个话题,比如:“秦浩然你喝酸奶吗?”“秦浩然你冷不冷?”“秦浩然你背一遍《将进酒》。”“秦浩然你看你爸爸给你回话了。”
事实上,她的话比她儿子的还要多。她长篇大论,似乎有很强的表演欲。我在一旁心烦意乱地听着,好几次都忍不住想告诉她:“你只要严厉点儿,说声‘闭嘴就可以了!”但终于我还是使劲儿忍住了。
过了一会儿,这孩子跟他妈妈纠缠够了,又跳下座位去交朋友。片刻,他如愿拉了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男孩过来。如你所想象,接下来我身边简直是沸反盈天了。俩孩子嬉笑吵闹、玩游戏,在狭窄的过道里嘣嘣嘣地跑来跑去。他们发现一拿起玻璃窗上的应急锤就会发出滴滴的警报声,于是就乐此不疲地一遍遍去抠。司机从下面的驾驶室大叫起来,带队的也跑过来制止,这孩子的妈妈一遍遍提高了声音,尖叫般呼唤孩子快回来。四周的乘客开始叹气。终于,秦浩然的妈妈和秦浩然新结交的朋友的妈妈一齐出动,分别把孩子揪回了座位。
实际上,这段时间我倒觉得比刚才稍好一些了,因为他们跑来跑去并不总是在我身边,而且几乎满车的乘客都被他们惊醒了,车厢里开始嗡嗡嗡地乱起来。我甚至希望大家都嗷嗷嗷地大说大笑起来,那样,我就不会为身边这一处清晰的噪音烦恼了。
秦浩然回来了。回来后的秦浩然稍稍安静了一些,也许是累了。
这时候天已经放晴了,蓝天白云,树木青翠,阳光照进车里来,微微发热。司机打开了通风,我把窗户关紧,拿出书来准备看一会儿。
然后我就听见秦浩然的妈妈用幼儿园阿姨一般的声音亲切地问儿子:“秦浩然,你知道现在咱们的车是往哪个方向开吗?”
秦浩然漠然:“不知道。”
秦浩然妈妈:“你想想啊!你忘了我教你的辨认方向的办法了吗?”
秦浩然:“妈妈我能去刚才那个哥哥那儿吗?他旁边有空座。”
秦浩然妈妈:“不行!车现在正在高速行驶!高速行驶啊你知道吧?车高速行驶的时候你在车里跑动是很危险的你知道吧?——现在想起来了吗?咱是往哪个方向开?”
秦浩然:“……”
秦浩然妈妈:“想想,想想看太阳公公辨方向的办法?你看现在九点了,九点的太阳在哪个方向来着?”
秦浩然:“哪个方向?”
…………
我腾地站起来,一手抓住女人一手抓住孩子。我对女人厉声说:“闭嘴!”我对秦浩然厉声说:“往北开!知道了吧?”
——当然了,事实上我什么也没做。其他的乘客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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