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材质辨考(下)
2022-05-29李剑非
李剑非
(接上期)
(二)桐杉之辩
我们今天最常见的倒是以“杉木”为主材的制琴方式,且杉木制琴的历史可以远溯至隋唐,在上一节谈到的雷氏制琴之代表人雷威即如是。杉木生长周期快且不易变形,一般10年成材,寿命几十年至百年,有的可数百年,多有大材。杉木﹝学名:Cunninghamia lanceolata (Lamb.)Hook.﹞是杉科乔木属。高可达30米,胸径可达2.5~3米。
雷威选用杉木制琴,极大地提升了制琴的操作空间,从雷威开始,历代斫琴师都有选用杉木制琴之人,而今天的大部分斫琴师似乎更喜欢用杉木制琴。《四川通志》卷一六六载:“雷威,斫琴名手……雷威做琴,不必皆桐。大风雪中,独往峨眉酣饮,着蓑笠入深松中,听其声连延悠扬者伐之。斫以为琴,妙过于桐,有最爱重者,以‘松雪名之。”又载:“琴最于蜀,制者数家。惟雷氏而已。”相传雷氏斫琴多在峨眉、无为(四川绵竹、什邡境内)、雾中(成都大邑县)三山斫成,元人著《贾氏说林·雷公琴》有记曰:“雷威斫琴无为山中。”杉木的纵向声音传导要较之其他木材快很多,据实验数据堪比碳纤维和铁,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在杉木琴上弹奏泛音时会感觉较桐木琴更加清越灵动的原因。
考虑到木材的收缩比及材料的稳定性,制琴界多以杉木为面而以梓木为底板,而杉木面板的薄厚分布及与梓木底板的薄厚配比关系,面板的曲率变化以及腔体的多样化处理,这些内容皆因各斫琴家自身偏好及对材料的理解,以及琴家所希冀的琴声效果不同而差异颇多,何况还要考虑到灰胎、髹漆、乃至琴弦及其他配件的相互匹配,凡此多多着实不易。唐代的斫琴名家张越、雷震等人传世的文字中,只规定出琴的尺寸数据,而“不言调声之法”,石汝砺(碧落子)对此不以为然,于是他在其《斫琴法》中,除了记述斫琴尺度之外,还对琴的削面、调声之法进行了研究,他认为斫琴过程中底、面琴板的厚薄匹配比例及对琴的音效影响颇多:“凡面厚底薄,木(此处是指琴之腔体共振即通常意义上的琴声)浊泛(即古琴的泛音)清,大弦顽钝,小弦焦咽。面底俱厚,木泛俱实,韵短声焦。面薄底厚,木虚泛青,利于小弦,不利大弦。面底皆薄,木泛俱虚,其声疾出,声韵飘荡。面底相当,虚实相称,弦木声和。”此虽为碧落子斫琴实践的经验之谈,但对后人也影响颇深。
而近代古琴大家杨宗稷老先生(字时百,公元1863~1932年)在历二十年著就的《琴学丛书》中言:“古琴制作不合法者可治,惟材不良者无可治,最不良之材莫如泡桐,又名水桐,质浮而绵,只能作月琴琵琶之用,其次则杉,质理太密,又多筋节,泡桐声不能清,尽力修治,终不免琵琶声,杉音稍清而不厚,求金石声亦不易得,惟梧桐之质似疏而坚直而无节,凡琴以梧桐为材者,修治合法,于九德中可望得半之数,非梧桐者未易臻众妙也(《琴学随笔卷二》)。”显然老先生与古人一般推崇良材,在早期制琴时,也认为制琴的材料,非梧桐木不可,并视杉木为伪作。然而,随着后续的研究,在“剖琴无数”之后,老先生也发现琴材并非只有梧桐为良,老龄杉木,若是保存状况良好,犹胜于桐木。而且,杉木因为多用来营造寺庙宫殿,反而保留下来,百年至几百年的杉木,在当时总是有机会得的。“予尤有发明者,自伏羲以来,琴材皆用桐,人人知之。予著琴话亦已杉为不可用,后因破修古琴数十,其中杉造者竟十之三四,且有最著名之古琴与最著名大家所制之琴,皆用杉,沼池间表以桐,初疑拙工作伪,后乃悟。宫殿寺观之栋梁,皆用杉不用桐,其经历岁月多者,千余年至少数百年,得此种古衫,胜于新桐百倍,是以精于制作者亦用之”。老先生上述所记是言及“杉木”但专指“杉木老料”,于是我们在感叹老先生执著严谨的治学精神的同时,更应感叹当今先生所言之百年以上“杉木老料”何求?
北宋沈括认为:“琴材欲轻松脆滑谓之四善”,杨宗稷老先生对于琴材的认识也是不断发展的,他承继了古人的典论的同时,更重发现与实践,他认为对于古杉木而言,除了具备“轻松脆滑”四点之外,更重要的是尽去其油性(今人也多用之),曾述曰:“亦有古之杉者不能用者,某名刹唐时所建,旗竿高数丈,剥蚀如枯蜡为风所折,予得一段,不禁狂喜,殆制成,音实不佳,后察其杉,质微有油性,是则虽再历数千年亦不宜于琴。”古材新制久矣,但杨老先生对古材新制的认识则独有见地:“更有古材新制,不能以新琴视之,盖琴以材为百年材制者即百年琴,千年材制者即千年琴,如制造合法,百年之材,制成远出千年名琴之上。”当年雷威一句斫琴不必皆桐成了今天人们贱桐而贵杉理由之一,当今斫琴家所制高档琴多为杉木琴,其中或面杉木底梓木,或琴的面底俱以杉木制成(即所谓纯阳琴),而桐木则多用于中下等厂琴,且同等档次的古琴,杉木琴价格要高于桐木琴,這似乎已成为界内的一种共识。
由上,我们似乎可以整理出这样一个概念:泡桐虽有梧桐之轻疏,但其材软于梧桐,故用其制琴,琴器寿命远不及梧桐。用梧桐或杉木来制琴,或年代逾久而音逾“清古”,寿命可长达数百年,如唐宋古琴仍有传至今世者,泡桐琴却较之落位下乘,其寿命有多长,虽未及考证,然其寿命终不及梧桐。梧桐因其生长期较泡桐缓慢,而琴材又常以老为贵,常以上百年老料来制琴。古杉木琴材旧时多见于古庙宫殿之栋梁或墓地出土之棺椁,存量越来越少,然上百年梧桐木材自是更加难求,梧桐琴定好于泡桐琴,而杉木琴却未必比梧桐琴要逊色,前提是材料的年龄及保存环境。泡桐琴以其价格低取胜,杉木琴以其声音为贵,而梧桐琴则以传统当道。余以为就当下古琴的发展及传承而言,让更多的人亲近和接触古琴,让更多的人从买得起琴到热爱古琴,或许比斫制“绝世名琴”更为重要吧。
当我们经历了古琴由丝弦全面进化到钢弦的时代变迁,我们对古琴从声音判别到斫制理念再到材料选择,可能都将面临着一个历史性的变化,甚至可能颠覆人们对古琴延绵几千年的认识,建立在丝弦琴基础上的许多技术理论(这其中也必然包括古琴的演奏及教学)也都面临着更新和发展,所以也不能一味地教条前人。时代在变,由琴弦而引发的古琴技术理论和技术手段也在变,唯乎不变的是古琴所传承的中华民族生生不息天地同在的人文精神和博大的人文情怀。
(三)峄山之桐
峄山位于今山东省邹城市南部,位列为中国九大历史名山。虽海拔仅582米,却早在春秋时期就名扬四海,《史记》《汉书》《水经注》《永乐大典》等古籍,均对峄山有过记载。此山又因秦始皇东巡登临刻石记功而名扬华夏,帝王将相、文人墨客趋之若鹜,留下了众多的历史遗迹,使峄山成为我国古代立有“山志”的60座文化名山之一。邹城(属今山东省济宁市)是孟子故里,城内有孟府和孟庙。关于峄山的历史典故乃至野史志怪数不胜数,为这座“道教名山”增添了许多神秘色彩。而“峄阳孤桐”更是其与古琴结下了不解之缘。如东晋葛洪所撰的道教典籍《抱朴子》有:“峄阳孤桐,不能无弦而激哀响;大夏孤竹,不能莫吹而吐清声”。雷威斫“忘味”琴并镌铭:“峄阳孙枝,匠成雅器”,其中“孙枝”是指峄阳孤桐的枝杈,故而自古就有“琴贵桐孙”之说。苏轼在《杂书琴事》有言:“凡木,本实而末虚,惟桐反之。试取小枝削,皆坚实如蜡,而其本皆中虚空。故世所以贵孙枝者,贵其实也,实,故丝中有木声。”
据康熙年间《邹县志》载:“峄阳孤桐,在峄山孤桐观前有小桐繁枝,相传为禹时孤桐已枯,今从枯根发生者,初,桐曾发横枝,绿叶婆娑。中丞万含台于对面大石书“峄阳孤桐”四字。有老道士叹曰:老桐不欲留名,不久将去矣,遂成枯落”。秦始皇五次巡游,共立碑七块,而“秦峄山碑”是东巡的第一块石刻碑。
“峄阳孤桐”是说生长在峄山阳面的梧桐树,而“孤桐”应更多是赞“峄阳孤桐”的特立独行、孤傲挺拔、不群与世的“君子之风”。梧桐不仅为斫琴之良材,也以凤凰“非梧桐不栖”的传说,使得它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也被赋予了神奇的魅力,更成为世代诗人讴歌的对象,其中最著名的当如李后主的“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将梧桐的无限孤寂和绵绵相思跃然纸上;晏殊的“斜日更穿帘幕,微凉渐入梧桐,多少襟情言不尽,写向蛮笺曲调中。此情千万重”道尽千万难言之情;北宋周紫芝《鹧鸪天》中:“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而苏轼的“梧桐叶上三更雨,惊破梦魂无觅处。夜凉枕簟已知秋,更听寒蛩促机杼。”则尽显大家神采;倒是孟郊的《秋怀》:“梧桐枯峥嵘,声响如哀弹”又将古琴寄寓梧桐之中。歌咏梧桐的诗词中最愁不过李清照的“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以及“西风催衬梧桐落。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
对“峄山梧桐”的吟咏更是为历代诗人所追崇,南朝宋谢惠连《琴赞》曰:“峄阳孤桐,截为鸣琴”;南朝陈江总的《赋咏得琴诗》“可怜峄阳木,雕为绿绮琴。田文垂睫泪,卓女弄弦心”;刘禹锡的《平齐行》:“胡尘昔起蓟北门, 河南地属平卢军,貂裘代马绕东岳,峄阳孤桐削为角”;清代张照的《题蒋南沙画杂花诗》:“上有蟪蛄鸣,下为萧茵林。对之怀履霜,弹我峄阳琴。”这一篇篇或愁、或悲、或充满思念、或寄托衷肠的诗文,尽显梧桐在历代文士心中的地位,而这正是古琴带给梧桐强大的文化支撑。我们遥想当年李白借宿峄山“孤桐书院”的情景:幽雅宁静的院落,右厢琴房案几横陈一床古琴。诗仙欣然跪坐在几前。指下,那独特悠长的琴音,在这孤桐书院环绕,一切恍如身在世外。李白滞留多日,登峄山赋《琴赞》曰:“峄阳孤桐,石耸天骨。根老冰泉,叶苦霜月。斫为绿绮,微声粲发。秋风入松,万古奇绝。”
相传伏羲氏以“峄阳孤桐”制琴,后大禹治水使得洪患绝迹,遂社稷升平文明兴化,邹峄民众贡“峄阳孤桐”,果然,用峄山桐制琴,琴音质纯正而优美,闻之犹如鹤唳凤鸣,清绝响亮,悦耳清心,“峄阳孤桐”遂成“千古绝唱”。著名书法家及琴家赵孟頫在诗《舟中望峄》:“吾闻峄阳有孤桐,凤凰鸣处朝阳红。安得所为宝琴献,天子解愠歌南风。”明代潘榛在《峄山八題》中也有类似的说法:“亭亭独自傲霜风,不与寻常桃李同。圣世工师求木久,峄阳犹自有孤桐”。而古琴,作为与“孤桐”并称的文化产物,虽然“孤桐”早已经绝迹,但历史赋予古琴的文化象征及文人精神,使两千年来人们仍愿意以为“琴出孤桐”,更愿意以孤桐作为古琴的代称。
儒家思想中自古便有“琴者,禁也。所以禁止淫邪,正人心也”以及“八音之中,惟弦为最,而琴为之首”之观点,嵇康也在其《琴赋》中有云:“众器之中,琴德最优”。峄阳孤桐作为一种文化精神的象征和人格内涵已经远远超越了其作为琴材的物理意义,在历史的记忆里它清风骨格、孤傲奇绝,它威武不屈、正气浩然,其干有山的伟岸峻拔,其冠有水的包容坦荡。正如北宋政治家、文学家王安石在其《孤桐》一诗所曰:“天质自森森,孤有几百寻。凌霄不屈已,得也本虚心。岁老根弥壮,骄阳叶更阴。时时思解愠,愿斫五弦琴。”峄山现存石刻中有“高风亮节”四字,为北宋书法家黄庭坚赞王安石所书,王安石把“孤桐”作为自己品格的宣言,也赋予了孤桐“刚直坚毅”的精神象征。“峄阳孤桐”在历代人们心目中的重要位置不可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