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琐忆
2022-05-28屈绍龙
屈绍龙
冬天还没有走远。空气清澈,远处的林中点缀着清新的农舍,屋顶的轮廓清晰可见,赏心悦目。我们一直在寻找鸟儿的歌声,不过耳边只有乌鸦和山雀的啼鸣。田野一片褐色,浓浓的雾气缭绕飘荡。残雪消融,斑斑驳驳,显出了铁道路基上的坑坑洼洼,唯有某些干净的角落依然反射出悦目白光。太阳渐升渐高,那些光彩也越发耀眼。
山上岩石遍布,我找了个能坐的地方,这里落雪消融,露出了青灰色的山岩,覆有苔藓和地衣,坑洼中铺满了厚厚的落叶。太阳暖适怡人,都能想象到蜜蜂在花丛间嗡嗡嘤嘤。今夜相当暖和,西边的山坡落雪犹在,反射出清幽的月光,朦胧氤氲,似有蒸汽逸出,那是春的征象。
我站在大山之巅张望周围的景象,胸中也好像腾起了希望。月亮、星斗、林木、积雪、裸露的沙土,天地间一片寂静,博大无涯,笼罩四野,那浩瀚的空寂唯有思想可以填充。它抽绎出观者的思绪,宛若吸管吸涨了皮肉。人类又是何其神秘幽邃,让人沉思默想,欲说还休!树上没有积雪,月华似乎缺了少许,不过,单凭地上的雪光,我也能看清自己寫下的东西。月亮今夜如此,明晚,它又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天空多云却是春日的阴天,霜气从地下逸出,人也在消融解冻。半数积雪已消失不见,斑斑驳驳。三月的阵风在林中呼啸,让世间生机奔腾,也好似唤醒了冬眠的树木,使树枝在枝干间开始流动。
天气虽然阴沉,春风却让人振奋。昨天我好像枷锁在身,难得自由,今天却一身释然。天地间万象一新,非复昔日。茂密的山坡上雪已消尽,透过蒙蒙的水汽看去,自己仿佛杯酒下肚,恍恍惚惚。大地不再那么恒久如一,清晰可见,似乎富于弹性而能随遇赋形。
清早躺在床上时,我想起了夏日的清晨:芬芳四溢,无可言喻,让人难以忘怀。鸟雀充任晨曦的前导,成百上千,娇娇鸣啭,好像因商讨英雄史诗新的章节而争执不休。静谧的清晨,无垠的希望!鸟儿在枝叶间咬舌歌唱,宛若声声露滴,我们的生活也着上了神圣不朽的光彩。
在林间,我看到数十只鸟雀,声声叽喳,洁净单纯,尘纤不染,一似它那鲜亮的羽毛。林间积雪尚在,有只麻雀在杨树幼枝间疾飞,像是歌雀。林中车前草的网状叶片翠绿鲜亮,大悬崖顶上已有草木破土而出,这小似繁缕的又是什么?崖顶上还有别的植物,油光鲜绿,微微冒出地皮,挺过了上面的冰冷积雪。草木在雪下挽臂携手,向夏日挺近。崖顶上山岩裸露,不复冰凉,微微阵阵欢笑,毫无疑问,那肯定是地松鼠。青苔像新生的嫩草,无比悦目。
这是第一个真正的春日,到处是太阳的反光,明亮耀眼,街巷的北侧已能勉强徒步穿过,你都会觉得扣紧上衣已属多余。
我看到雪地旁边有好多不大不小的黑色蜘蛛,非常活跃。很明显,不少草木的近地叶片已然浸于春风,眼前傍水而生的一束臭菘便是这样。好多植物在一定程度上属于常青家族,一似这已经拔节的毛茛。我想,春的征象首先见于沼地中散放的柳絮。尔后见于吐蕊的杨花,接着便是绽放佛焰苞的臭菘。
柳条不管是黄是绿,颜色绝对更加鲜亮,那亮色,好像树枝已经涌至树皮,赋予了鲜活油亮的光色。早发的杨树也在吐弃杨花,只是不比柳树张扬。
可是,林中脚下还有踩过的狗舌草,它绝对是常青草木,香气馥郁,缕缕不绝,又将新的一年带回了大地。那是来自草地的芬芳,清爽甜润,令人难忘。早放的杨花散开绒絮,蓬松轻盈,相互钩锁,连成一片。
站在村外的桥上向林中张望,温润的空气让我感到了春意。三月至今,还没有感受到这等美好的景象。太阳无比暖怡,日子宁静清澈,蒸汽在空中悄然腾起,为万物披上一袭轻盈的罩衣,又好似敷上了一重薄薄的涂层。更远处,空中亮光微闪,显出了地上的蒸腾。透过清新的蒸汽看去,柳树更为活泼,解冻的水流分外跳脱,世间一切无不鲜亮动人。冬日卸去了严妆。
日子格外煦暖舒适,吹着一缕南风或是西南风。天上满是各种鸟雀,声声鸣叫漫山遍野,远近都是。它们栖身树端,虽然不见身影,却送来阵阵啼鸣。阳光和煦,南风送暖。眼前的景色甚为迷人,点缀着似曾相识的斑斑点点。群山落雪尽消,仿佛群鸟再度归来。天光明丽澄澈却极端柔和,松树每隔两株便显得光艳挺拔,宛若纤巧的冬日霜花,反射出冷冷的光芒。每当劲风驶过,林木震颤,松涛阵阵,即便一里之外看去,犹见道道光芒随波俯仰,好似游走于麦田之上。松涛明暗交叠,松林上方似乎有架织布机,任梭子在明艳的织物和暗淡的织网间往复抛掷。我目睹此景意气飚扬,浑如光鲜劲挺的松树。并行的松枝摇曳生辉,一似把玩的梳齿。春光所及,不仅柳枝和松枝亮丽有加,林中及林林总总的其他物什也分外耀眼。
太阳渐高,空气澄澈,大自然活跃有加,难道不会成就这般光景吗?
枯草在日光下愈加鲜亮,原野干燥泛绿,一片淡绿,一旦太阳钻出层云放射光辉,原野上就会呈现出这种无比迷人的光效。那是辉赫年景的序曲。时至三月,人们纷纷来到户外走进这幅画卷,穿着各种颜色的外衣,也显得格外合适。各种衣服跟大自然都和谐相配,这样,置身原野便不会太过醒目,因而,也方便接近大自然。
大地会滋养埋于地下的种子,目睹早春的犁铧破土耕种时,我心里升起了希望。我突然想起,泥土也充满温情,我们不仅有温暖的天空,还有温暖的大地。寒霜已从地下逸出,我们可以放心地将种子付于大地。艳阳高照,雨水飘落,鸟儿在头顶吟唱,人们翻出了土壤的腐殖,翻出了若许蛆虫,为大地赋予了全新的容颜。他几乎创造了一个世界。
我在光秃秃的山边,置身去年的一片麦田上,浑身湿透,咂摸思量。一切转瞬即逝。这璀璨晶亮的雨珠从天而降,跟我融为一体。乌云四合,蒙蒙阴雨笼罩万有,我俩灵犀相通,契合无间。始而疾风劲作,聚拢阴云,继而新枝垂雨,嫩叶滴露,款款而下,温润的暖意拂过心头。田间的残茎已浸透雨水,行走之际,树上的水珠滴在身上。树木身形朦胧,枝叶纷披,跟你休戚与共。毫无疑问,这里归我所有,这是大自然奉上的抚慰。鸟儿挤在簇密的树叶下面,显得格外亲密,它们栖身枝头,在替明艳的阳光谱写新的旋律。
车前草越来越多,花儿也渐渐挺起。各种各样的花儿也点缀其间,天光日渐明丽,大地奉上车前草花予以印证,太阳越发温暖,黄色的毛茛就是它做出的最好回应。
金色的柳絮开始凋零,它的繁花已然落幕。毛茛吐蕊,苦苣菜一片白色,苹果花开始绽放,身姿摇曳的芳香也栗色微染。草木将我们带入了另一个季节。越橘绽开了红色的花瓣,在相宜的地方或许早已如此,一只红色的蝴蝶振翼飞过,我想它在日前已经显身。空气芬芳馥郁,弥漫着苹果花的香味,或者我想,主要还是大自然的芳香。一朵云彩低垂在天,尚未完全遮住太阳。昨晚细雨蒙蒙,空气澄澈如洗,一阵暖风轻轻拂过,河水却沉寂如镜,阳光满河,映出了静谧的天空和上方的阴云。刚一转身,我蓦然一惊,天地间沉寂静穆,美得令人永生难忘。我不想回家吃饭而错失这份美丽,它风姿绰约,恬美安静,秀丽清新,但愿我能拥有这般心境。对岸的原野平旷出奇,宛似草坪,它曲线巧施,优雅地描出树林的边沿。昨晚的雨露唤醒了落叶树木,它迅疾绽开叶片,一派动人的嫩黄,点亮了我们常去的那片幽暗松林。一里之外是星星点点的树林,有些一片葱茏,怡人悦目。有些呈为灰色,甚而依旧红色微泛。雷雨洗净空气,唤醒草木,对岸的榆树星星点点,却苍翠幽绿,堪比松木,落叶林木则明媚鲜艳,一派嫩黄。远远看去,这些树林居然会如此迷人,别的时候几乎难得一见。
野草在雨后疯长,怡人的风儿送来阵阵鸟鸣,轻风过处,万物精神抖擞。田间麦浪起伏,一片葱绿,好像玩魔术的艺人施展了手段,一夜间就让它们迅速跃起。苹果花落英缤纷,洋洋洒洒,地上斑斑点点,有些已经枯萎变黑。大地升温,轻风漫吹,空中水汽氤氲,此前不曾经见。家家户户丁香传芳,林间小燕娇娇切切,声声送暖。
夏天即将来临,今日微风轻抚,天朗气清。阴凉开始抢手,云朵飘过天空,田野上芳草摇曳有姿,狗舌草开花了,草丛中有个鸟窝,盛着色似咖啡的鸟蛋。委陵满目,茜草蔽野,在野草间争胜竞辉。阳光劲射,浓荫斑斑。
半个月前林中还是光秃秃的嫩枝,现在已成了青翠的海洋,幼芽在相互争胜,一竞高下。所到之处,树叶都摊开了手掌,像一把把阳伞。树荫铺开后,鸟儿不仅有了藏身之处,还会络绎不绝地前来觅食,走兽也在这里找到了庇身之所,而成千上万的爬虫和飞虫却将这鲜嫩的新叶当成了美食。树木突然撑开了如许之多的小小阳伞,让地皮和树根免于骄阳的炙烤,微风拂过,窸窣有声,风姿翩翩。白珠树的有些浆果已经早熟可食,又鲜又嫩,走得时间久了,我就可以用它们提神。从这里放眼望去,远方为一片薄雾所罩,微泛青绿,莽莽苍苍。
一周来天朗气清。芳草随风摇曳,树木展开了叶片,轻风拂过,枝条似动未动,欲动又止,树木因而领受了生气悸动。这是枝条招展的季节,摆动之际不见,大多便亮出了新生叶片更为光鲜的背面。六月尚未过半,芳草已鲜嫩不再,那绒绒的丰润绿色也消失不见,大多正在开花,有些已经结籽,杂在红意微泛的蕨类和其他草木之间。然而,叶簇蔽野,满目树荫,摇曳的芳草和招展的枝条依旧显出了六月的特色。六月的风有点烦人,刮走了悦耳的鸟鸣,不过,这时的蟋蟀开始组班亮相,唱得格外起劲。六月风和日丽,天宇澄澈,河水银光粼粼。我想,这是属于旅人的月份。麦苗摇曳有姿,麦浪起伏。林间矮树丛生,浓荫蔽日。林木四围,清旷润湿,水汽氤氲,草叶染露。我好像距万物的渊源更近,清幽的薄雾似乎富于创造气息和原始意味。这浸露的水汽神妙难解,隐隐传来阵阵旋律,万物的渊源便是如此丰盈。这里忘却了太阳,潮润的古老法则是它的主宰。它承载着浓郁的草木芬芳,又似乎在甘露中提炼净化。
松树枝干泛白,反射出微弱的光线,下端的枝条不复存在,树干密密簇簇地挤在一起。我不由觉得它就是顶端蓬乱的硕大野草,人则是其间匍匐的爬虫。松树特别像草,确实如此。三叶草将整个原野装点得富丽堂皇——红得浓艳热烈,白得馥郁芬芳。红色的草木给田野抹上了红晕,好似落日晚照的西部天空。三叶草举目望天,名副其实。
一片干旱山坡成了一方天生的苑囿。我无意提及偶生此间的花草,这里百草覆盖,怡人悦目,轮番更替,逐月而生。当一种花草尽享芳华时,毫无疑问,新一种花草随即生发,将其淹没。这片山坡暖适干燥,位于墙下,花草稀稀疏疏,堪称天然园圃。这里荣枯更替,盛衰相续,都让我难分高下。野蔷薇依旧落英斑斑,撒上了旁近草木的叶片。那娇俏的红色和白色是野牽牛花,或曰打碗花,因无所支撑而在扭动腰身攀援爬附时,它总是让我想起高脚酒杯,满溢晨间清氛,折射出晶莹的露珠。
大自然展示着花朵,也呈上了果实。未尝不可说,它已经获得了永生。曾几何时,大自然也向我展示过壮丽无比的盛景奇观!
大地的脉管曾富于水意,紫罗兰开遍了山坡,蓦然回首,顿觉恍若隔世,宛似神话。春日统管水域,夏天执掌干热,冬季则是寒冷的主导。草木家族新近还一派生机,现在却衰落不再。天地间炎热难耐,假若夏日逗留日久,我们的大地就会显出热带的征象。漫长的干旱便是夏天,降雨皆属意外。只因气候干燥,雨水的一切迹象都显得朦胧隐约。虽则如此,年岁的轮替却依然按部就班,整饬有序。
伴着四季的轮替生活吧,呼吸那空气,畅想那饮品,品尝那果实,将自己全然付于节候的感召。天地间潮起潮落,江河奔流,海洋汹涌,任何季节都打开浑身的毛孔,在其中洗濯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