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察报告
2022-05-26王生铨
王生铨
雪?你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可能?雪只属于蓝本,地底的备贝不可能有雪,除非——除非……但是,你没有继续往下想。你没有时间想。稍一迟疑,副本便会追上来。
副本有何可怕?指头在手腕显示窗上轻轻一点便自动终结。副本被摹本牢牢地控制着,不可能对摹本构成威胁。副本不像摹本。但是,这是你最后的副本。无论如何,你不能再点了。没有副本的摹本会是什么结果,你非常清楚。
你申请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目光深邃的男性副本,为了让他有事可做,你还给他申领了一副积木,以叫他在不停地搭建和拆除中消磨时光……与其说你在设计副本,毋宁说是构建蓝本。和所有摹本一样,你也极其渴慕地上的世界,梦想成为蓝本,所不同的是,你安于本分,不喜欢摹蓝。你知道副本在生产和送达的过程中经常出错,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最后的副本竟会是一只除了吃什么都不知道的大嘴青蛙。副本不存在三包,终结是唯一的选择。但是,你不能终结。你的指标已经用完。除了接受,别无良策。你决定主动适应。但是,那天深夜,你却看见自己站在床旁,手里握着一把雪亮的尖刀,像刚出师的屠夫面对待宰的牲口选不准下刀位置似地在副本的脖子上来回比画……
你以为是梦,因为,醒来的时候,你的两脚并未立在地上,而是蜷缩在温暖的被窝里,而且左臂还叫副本的前肢给紧紧地攥着呢。你释怀了。再看看沉入睡乡的副本,你更其心安了,因为,副本对自己在另一个世界里的行为毫不知情,担忧和害怕纯属自扰。
你看了看床头柜上的小闹钟,长针和短针交叠在一起,同时指向2字,秒针则刚刚离开6字正向7走去。你从副本手中抽出胳膊,打了一个哈欠,翻过身去,准备再度入睡——
咚!
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扎在了地板上。
不是梦!
你再次吓出一身冷汗。
难道我要杀他?
杀死副本不会造成任何损失,被杀的还在流血,替代者便站了起来,但是,第一,替代者的生产配送随意性极强,谁都没法保证质量,第二,你的胆并不比你那双绿豆眼大多少,平日里,连猫狗都不敢得罪,哪敢杀人。
为什么呢?
你睡意全无,到天亮的时候,才勉强眯了一会儿。第二天整整一天,拿着刀子在副本脖子上比画的画面一直在眼前晃动,好不容易捱到下午,吃过晚饭,天还没黑,你便上了床。一挨着枕头,就鼾声大作,死一般沉沉睡去。但是,半夜一点五十八分的时候,你再次看见自己拿着刀子站在副本的面前……接下来,一连两个星期,天天如此,所幸,每到两点零六分的时候,你都能及时清醒。
惊恐,惶惑,战栗……
你躲进了办公室——不是现在意义上的办公室,技术已经使劳动成了过去,没有谁需要办公的地方。你不敢待在家里,怕哪一天稍一延宕,醒得不及时,在梦中把副本给杀了。
将窗帘拉紧之后,你打开了通道,将一种类似芯片的卡插进腕上的读卡口。你打算读读书,给自己充充电。谁都知道,除了禁止摹蓝,通道不会提供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除非你做手脚。但是,你却读得极其认真,脑子里除了嗞嗞的字节通过声,没有丝毫杂念。但是,没多久,你的眼睛便有些睁不开了,脑子也开始模糊起来。你站起来,在办公室走了一阵,重新坐下准备再读时却怎么也集中不了精力。怎么办啊?才刚刚开始呢!你使劲地揉太阳穴,但是,没用,眼皮沉得太厉害了。玩玩游戏吧!你弹出互动器,同时,将书保持在打开状态,只是将线路断了。你这样做的目的很明显,即在蓝睛突然到来的时候不至于过分忙乱。但是,游戏程序还没运行,门便咚咚地响了起来。
蓝睛!
蓝睛是摹蓝的产物。最初,摹本不仅享用着蓝本享有的一切,而且,和蓝本的关系也极融洽。但是,有一天,摹蓝——那时叫弑——发生了。摹本可以杀死蓝本,但是,蓝本却无法消灭摹本。于是,备贝产生了。但是,备贝并不能禁绝摹蓝。蓝睛是蓝本眼睛的节缩,意思很直白。开始,他们的职责也只是监视,其他功能比如再贝——终身囚禁——是后来发展起来的。
你瘫在了椅子上,手脚不能动弹。
咚咚咚……
看书?你家里没通道!
该怎么解释呢?谁对付得了蓝睛……
你急得忘了开门。
砰!砰!砰!
啊——蓝睛生气了,再不开的话该拿脚踹了。
你慌忙站了起来。
就在你站立的那一刹那,吱呀一声,门自己开了。
你双膝乱颤,浑身发抖,同时,知趣地低下头去,《猫和老鼠》里的汤姆见了德鲁比似的垂手立在一旁。
噗——噗——噗……
副本。
吓死人了!
你一下跌坐在椅子里。心嗵嗵地跳了好半天都平静不下来。
送副本出门的时候,你突然想:该不是易容了的蓝睛吧?
从某种意义讲,摹本并不是备贝的主人,由于蓝睛的无孔不入,摹本已经严重式微。
送走副本,你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门反锁。这样,遇到蓝睛访察,你便有充裕的时间把该做的事做完。但是,刚刚锁好,你又将锁拧了回来。要是……要是蓝睛发现我将自己反锁在办公室,他们会怎么想呢?要知道,几乎所有的摹蓝事件都是办公室里酝酿的啊!不能反锁。但是,不反锁的话,他们进来的时候,我刚好没读书……最终,你还是没打反锁。
再次坐在通道前的你由于一直担心着门外,所以,连续读了好几个小时的书都没打瞌睡。你很高兴。但是,一高兴,瞌睡便来了。一口气打了好几个哈欠之后,你支持不住了,只好站起来在办公室来回走动。但是,不行。你跑到卫生间洗了把冷水脸才勉强将瞌睡压了下去,但是,一坐下来脑袋便嗡嗡地叫个不停。时间还早得很,这个时候怎么都不能回去……你调出了互动器里的象棋。
你只会下慢棋,每步起码要考虑半个小时。你的棋虽然下得好,但是,过于谨慎,总是反复地计算,生怕走错半步,所以,没人愿意和你下,不是嫌你的分值太低级别不高,就是嫌你30分钟一着走得太蜗。找不到对手,只好退出来。退出来后,你便无事可做了。除了象棋,你没别的爱好。
你刚刚关闭互动器,门外又响起了嗵嗵的脚步声。你立即将线路接通,并端端正正地坐在通道前。
嗵!嗵!嗵……
到门边了——停了下来——该敲门了……但是,声音却一下子消失了。外面一片空寂,什么动静都没了。谁呢?你将门打开,黑沉沉的走廊里连个鬼影都没有。
墙上的钟走到1:45的时候,你看见自己啪一下关了通道,接着,便毅然决然地走了出去。
坏了!
你在心里喊道,同时,站起来向前奔去。你想拉住自己,阻止自己回家,但是,怎么也站不起来,你觉得身体轻飘飘的,没有一点重量,双腿却怎么也迈不开,被魇住了一般。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步一步从办公室出来,再不慌不忙地走向自己的家。你恐惧极了,却无能为力。最后,你看见自己将钥匙插进锁孔,悄无声息地打开防盗铁门,穿过客厅,走进卧室,从枕头下面抽出匕首……
夜夜如此。
每当午夜1:45的时候,你便会立刻丢下手中的一切向家里跑去,被木马控制一般。
必须扭转局面!
如何才能避免副本惨遭自己的毒手呢?你既无法控制自己那近乎疯狂的意识,又不敢对副本如实相告,他哪里对不起我?我竟如此歹毒……逃吧?逃到哪里去呢?逃得了初一,逃得了十五吗?
你躲进了医院。
输入相关信息后,你被领到了一个头发和胡子的比例严重失调的中年男子面前。
你说你需要一个单间,不到半夜两点,就是天塌下来都不要让你出来。你唠唠叨叨地说了半天,头发几乎全长在脸上的男子却眼睛望着别处。正不知所措间,男子用指头蘸着唾沫在桌上写道:
得了什么病?
杀戮。
你用手指在桌上回道。
摹蓝!
不!不可能……你惊呆了,手指在桌面上疾驰:怎么可能呢?我最最想不通的就是摹蓝,我们吃蓝本的住蓝本的用蓝本的,我们的一切都是蓝本给的,蓝本哪点对不住我们,我们为什么要摹蓝……
正在这时,一个全副武装的消防战士挟着滚滚浓烟和熊熊火光咣当一声撞了进来——医院失火了。
街上很热闹,时间又早,所以,你被救出之后又进了一家医院,但是,院长以没有单间为由拒绝了你的请求。你在街上转了一圈,准备再找一家医院时衣袖被副本的手抓住了。
回到家,吃饭、洗漱、更衣之后,又呆呆地坐回沙发,并打开电视机。此时,副本早已瞌睡得不行了,但见你兴味盎然,只好强迫自己将两眼睁得大大的,装出感兴趣的样子。但是,半个钟头之后就再也支持不住了,只好抛下你先进卧室睡了。不一会儿,卧室里便响起了均匀的蛙鼾。见此,你立即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将锁芯按下并把门关上。这下安全了,你想。回到客厅不久,你自己也倒在沙发上进入了梦境。
突然,你看见自己如结束冬眠的蛇一样从沙发上下来,轻手轻脚溜出门,再将门锁上,紧接着又回转身将弯成U字形的钢丝插入锁孔里。啪嗒一声将锁打开后,便抬起脚,迅速跨过客厅,举起钢丝……就在钢丝插入卧室锁芯的那一刻,你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我竟然会用钢丝开锁!
我为什么要出去呢?目标既是卧室,我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呢?
你觉得问题复杂。
难不成真的要杀了他?我为什么要这样呢?但是,你找不到原因。
夜晚成了你的炼狱。
天刚擦黑,你的心便像刺猬似的缩成了一团。你既不敢回家,也不敢待在办公室,但是,除了家和办公室,你没别的去处,有单间的医院全将你列入了黑名单。
这天下午五点半,你立在院子门口正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副本跳了上来。副本一句话也没说,只鼓着两只呆滞的眼睛怔怔地望着你。除了回家,你别无选择。
回家之后,你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怎么都静不下来,躁动得仿佛即将临产的小母狗一般。
“喂——”
你听到有人在唤你。声音虽然又细又弱,却像号角一样强劲有力。你更焦躁了。终于,副本累了,坚持不住了,看了看墙上的挂钟,长长地打了个哈欠,然后,有气无力地望着你,仿佛在说:
“都十一点半了,我困了,要去睡了。你呢?”
“别!别别别……”
你一脸惊恐地喊。
副本吓了一跳,坐了起来,满脸疑惑。
“没没没……没什么,再坐一会儿吧。电视很好看的。”
凌晨一点三十二分的时候,副本再也坚持不住了,头一歪,倒在沙发上睡了。
“快,动手啊!”
副本一躺下,那细弱的呼唤就变成了命令。你一跃而起,冲进卧室,抄起藏在枕下的那把匕首便来到副本躺着的沙发前。沙发上,睡梦中的副本以臂当枕,面带微笑,神情甚是怡然。
“怎么还不动手!”
语气粗粝,态度蛮横。你抓着刀子的手举了起来,但是,突然,你清醒过来。嗵一声,你打开房门夺路而逃。
但是,大雪已经封门,外面根本没有路。暴雪像洪水一样从低矮的云空向下倾涌,昏黄的街灯在风中摇曳,光芒岌岌可危,马上就要被淹了似的……
噗!噗!噗!
副本在后面拼命地追赶。
哇——
猫头鹰的叫声划破夜空。
……
你站在蓝本的床旁,手里握着雪亮的钢刀。但是,蓝本不在。出来的时候,天已放晴,大街小巷阒无一人。蓝本全躲进了地下3000米深处的防御工事。他们的巩膜图像信息库崩溃了。所有的信息都在蓝睛身上,重建信息库就必须召回蓝睛,但是,蓝睛前脚走摹本后脚就会跟上来……
我刚藏好飞船,便被一群穿着蓝色制服的家伙围住了,他们用各种语言冲我叫喊,由于翻译器怎么也打不开——SUS公司简直就是个大山寨——我无法知道他们嚷些什么,于是,他们毫不客气地把我塞进了一只奇怪的盒子,上面就是我在盒子里的遭遇。
倾盆的暴雨没日没夜地下着,下了九九八十一天的时候,整个世界成了一片汪洋,所有的团鱼都浮出了水面,波涛汹涌的水面上漂满了大大小小的团鱼。高地,山峰,树木全都被淹在了水下,四根擎天的花岗岩柱子也让洪水给泡软了,在第八十一天的那天早上,轰地一声倒下了。灰黑色的天空塌了下来,塌在团鱼像蛇一样高高昂起的头上。顿时,大地一片黑暗。就在这个时候,女娲娘娘来到了人间。她杀了团鱼,用团鱼脚将天重新撑起,用团鱼壳将水舀进山谷,倒进河里。接着,她用泥巴造了一条船,捏了一男一女两个人在船上,同时,还捏了很多小孩儿放在河里……
“妈妈,我们都是爹妈从河里捞起来的吗?”
“……”
“我也是从河里来的吗?你们什么时候把我从河里捞起来的?”
“涨大水的时候。”
“妈妈,我要一个弟弟。你给我捞一个好吗?”
“妈一天忙死哒,哪有时间!自己去捞。”
“轰——轰——轰——”暴涨的小河怒吼着滚滚向前,如千万匹骏马一起奔腾,在河面掀起漫天烟尘。雨点炮弹似的倾在河里,将小河砸得“当当”作响。
河里怎么全是大人,没一个小孩?大人一下河不是捞个男孩就是捞个女孩,这么大的水,我怎么就没见着一个孩子?河对岸的人怎么天一捞兜地一捞兜舀个不停,是不是小孩子都被水冲到对面去了?哦——在河边等了半天,捞兜都没有,就是有个弟弟来了,我也捞不着呀,水这么大,这么湍急。要捞个弟弟首先得有一个捞兜。
“这棵,这棵,这棵刚好。”
“这棵太小了!”
“不小,我只要一个布娃娃一样大小的弟弟就够了,大了我抱不动,再说人大了就不听话了,还讨厌。”
“我要砍一棵大树杈,做一个能装得下我的捞兜,等我爹再打我时,好让你们把我送回河里。我爹一点也不喜欢我。那次涨大水,我爹扛着捞兜下河本来一心是要捞个女儿的,他们已经捞有了平儿,不需要儿子了。可是,他老在路上磨蹭,还不停地抽烟,结果,等他走到河边时,所有的孩子都被人家捞光了,只剩下我一个在水里扑腾。他不需要儿子,但又不能见死不救,只好将我捞起来带回家。他们一点也不喜欢我,动不动就打我。你们看,我的屁股都被打绿了,而且,一直这么绿着的。我敢肯定,我爹把我一捞回家就一直虐待我,不然,我的屁股为什么这么绿?看——”
“这是胎记!生下来就有的。看,我也有,在肚子上。”
“什么胎记!那是大人的鬼话。昨天我爹又无缘无故把我打了一顿,我妈不但不哄我,还说打得好。”
“那是你太厌了。叫你别踩水凼凼儿,你就是不听,你想想,光我就叫了你几遍?你硬要把衣服弄湿。这是你自己的错,怎么能怪爹妈?”
“算了算了,我不和你们争了,反正,我已经决定要回到河里去了。回去后,我一定要让需要儿子的人家捞,坚决不让想要姑娘的人家勉强捡回家。你们愿意帮忙就等到涨水时送我下河,不愿意,我就自己跳下去。”
“哗——哗——”的水声不绝于耳,而且还夹杂着“叮咚”的脆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充斥着这种携带着浓重金属味的水声。雨下得更大了。黑色的雨点紧紧地连在一起,像鞭子一样在空中狂飞乱舞。洪水从山谷里涌出,扑向河边的稻田,再从四面开溢的田里“嚯嚯”地泻入河中,空中弥漫着大水湿漉漉的味道。陡然间,平缸的小河升上了天空,轰轰隆隆地横在了天际。平日里狭窄得两岸洗衣的人都要头碰头的小河一下子变得辽阔无比,筒车不见了,对岸的稻田、人家、山峦也后退到了极其渺远的天边……
飞速旋转的筒车露出了水面,对岸捞鱼人的一举一动也清晰可辨了,就连鲦鱼那银色的白鳞和捞兜上的水滴也看得一清二楚了。怎么没一个人捞孩子呢?鱼重要还是孩子重要……
“我们都是让爹妈从水中给捞起来的吗?”
“很久很久以前,天上下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暴雨,到处一片汪洋……”
“人呢?”
“都淹死了。”
“都淹死了,哪我们是从那里来的?”
“哦——有两个人没有淹着。他们是两姐弟……”
“他们怎么没淹着呢?”
“他们在月亮上,像舢板一样的月亮上。水太大了,月亮都差点被淹了。”
“后来呢?”
“后来,他们就结成了夫妻,并在水中捞了很多孩子。”
小河里的水再次高涨,并将两岸的稻田淹没,接着,又奋力漫上田边的小山和小山背后的大山,一眨眼的工夫,滔滔的洪水就升上了云天,翻腾的浪花变成了疾驰的云团……
弟弟呢?不是说还有个弟弟的吗?这么大的水,弟弟该不会淹死了吧……弟弟呀,你可千万别淹死!你淹死了,谁和我做夫妻……“呜——呜——呜——”泪水随着哭声向下流淌,小船似的月亮载着沉重的眼泪缓缓下沉,将满世界的洪水压向河谷,压向地底……
从那个酒桶似的盒子里一出来,他们便把我带到了一间镶满了各种镜子的房间,反复用他们的国语给我讲上面的那个故事,一直播了七七四十九天才让我出来。我走出镜子屋,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一个胡子拖在地上的老头。老头头发蓬乱,衣着邋遢,像个乞丐。他一边举着拐杖在空中挥舞,一边冲着一只在他头顶盘旋的白蝴蝶怒吼:“你是从哪里来的,老实告诉我,你这个魔鬼!”他的背后是一个操场,一群孩子一面用棍子敲打着同伴的头,一面模仿他的腔调高喊:“你是从哪里来的,老实告诉我,你这个魔鬼!”我走上前,向他抱拳他却看都不看我一眼。“癫子!癫子!他是个癫子。癫两千多年了,哈哈哈……”孩子们欢叫着跑开了。
操场外边是一条小河。一块巨大的圆石上坐着两个身体连在一起的男子,他们一个举着钓竿,想方设法把鱼骗到岸上,另一个则手忙脚乱地将钓到的鱼儿丢回河里。我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一连问了三遍,他们才慌慌张张停下来说他们这是在表演,见我站着不动,他们扔给我一叠发霉的鱼皮便不再理我。
返航途中,我将鱼皮上的花纹输入同文中心便得到了如下文字——
“伍厝,拒绝检查著名画家赵先生的附件,开除!麦厝,为超级女星钱小姐实施包皮环切时严重违反操作规程,开除!郑鹊,对医院不满,诋毁我院的一级专利子戌切脉法,胡说什么拿脉能够拿到血管里有几只疟原虫,没有科学依据……”
他一字一顿地念着。文字不停地扭曲,屏幕不住地闪烁,抽搐似的。突然,一阵剧烈的晃动之后,挂在对面墙上的蓝色超薄监视屏化作一座巨大的断崖,不断滚动的文字变成了被院长一个一个赶下万丈深渊的同事。
又开除了一个!一个星期不到就开除了五个……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恢复如常,自言自语地说,但是,他的心仍然咚咚的猛烈跳动。
在所有被叫做“wushicong”的医生中,他是最笨的一个,既猥琐又无主见,不仅毫无诗意,而且一点也不聪明,典型的名不副实。
伍诗聪,武诗聪,伍侍从,武侍从,吴侍从都开除了,只剩下我了,马上就要轮到我了!他心绪不宁,坐立难安。他想买一瓶好酒、两条高档香烟,找一找院长,告诉院长自己上有80岁的老母,下有8岁的爱子,中间还有二八娇妻,自己对院长忠心耿耿,对医院勤勤恳恳……但是,他从没见过院长,连院长是男是女都不清楚——整个医院都没人知道院长是站着撒尿还是蹲着方便。不仅如此,就连名字,大家也莫衷一是,只知道院长叫“Liguihua”,并不清楚怎么写。但是,反过来,谁皱了个眉头,谁打了一个喷嚏,谁放了个屁,谁的袜子上破了个洞,院长都一清二楚。想到这里,他更无所适从了,桌上的血压计,眼前的体温表,墙上的监视屏……所有的一切都哗啦一下变成了院长。满屋子的院长!他吓得浑身发抖,抱着脑袋在诊室里疯狂地转圈,如同一只掉进猫窝里的老鼠。
“够了!”
忽然,一个极为愤怒的声音在屋里炸响。他一愣,停了下来:
“够了?”
“够了!”
“什么够了?”
他十分茫然。
“什么够了?我都等你半天了!”
回话的人穿着一件颜色鲜艳的红色羽绒服。除了这件红羽绒服,再找不出任何其他特征。而且,无论从服饰打扮还是从身形体态抑或是第二性征,你都无法判定其性别。这个人长有胡子和喉结,但却留着女式长发,而且皮肤光滑,声音尖细,身体圆润,一点也不像个男人。他圆睁着一双充满了女人气的杏眼,山一样立在他的跟前。我们并不认识啊!他想着并嗫嚅道:
“等半天了?请请请问,你你你……有什么事吗?”
“你讲有什么事?”
来者的声音又冷又硬。
“我讲?”
他更糊涂了。
“你是干什么的?”
这时,来者和缓了些,说着,拉过一把椅子在诊断桌前坐了下来。
“我……”
来者见他还是不明白,便伸手指了指他脖子上的听诊器,并比画了一个医生看病的动作。
哦——
他终于明白了,也颤抖得更厉害了。
“好好好……看病好,好好好……看病好。”
他一边谵妄般地自言自语,一边将自己强行往椅子上按,但是,他的身体老是哆嗦,一点也不听话。
来者跷起二郎腿,掏出打火机将叼在嘴角的香烟点着,两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厚重的墨绿色天鹅绒窗帘,神情甚是悠然。
终于,他把自己安装到了椅子上,只是,固定音箱的螺丝似乎没拧到位,说话磕磕巴巴: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你——”
来者呼一下从椅子上蹦了下来。他还没反应过来,暴跳如雷的指头便戳到了鼻子上。他呆了,怔怔地望着对方那张有着一双墨绿色眼睛的脸——那张风暴一样狂怒的脸。他感到寒冷,感到虚弱,感到呼吸不畅、站立不稳,因为,那双眼睛绿得实在是太恐怖,太令人害怕了。
“你你你……你是什么鬼医生,病都没看就问名字!我是看病还是看名字?”
来者咆哮。
“没!不是的……”他大叫误会,同时,一边忙不迭地解释,一边哭着恳请对方无论如何在看病前一定要先告诉他名字,因为,最近他仿佛与医院作对似的老是出错,接二连三地出错,错得自己都分不清哪是对哪是错了。比如,将体温长期高烧到37.2摄氏度不退的张局长拒之门外;比如,拒绝为被同事咬伤的王主任注射狂犬疫苗;比如,不给著名的女主持人宋小小的丈夫出具重度妊娠中毒症的诊断证明;比如,一天之内3次把李贵华写成黎桂花,5次将黎桂花写成李贵华,致使医院4小时23分又18秒停工停产,直接经济损失33.172万元,间接损失不可估量……说到最后,他趴在地上声泪俱下地哀告:“我已经错得焦头烂额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再错了,再错就要被解雇了,说不定解雇的文件院长都签字了……可怜可怜我吧,我上有80岁的老母,下有8岁的爱子,中间还有二八娇妻……”
“不行!”
对方非常干脆,比宁为玉碎的革命党人还要坚决。来者一只手夹着烟卷,一只手撑着桌沿,两眼挑衅似的盯视着他,意思非常明白:告诉你名字你想都不想就会给我开处方,把我打发走,根本不会给我看病,即使看也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并不会真看。谁不知道你们医生,表面上济世救难,挺像回事的,其实,个个都是不学无术的骗子,一肚子坏水。你们除了根据病人的名字开药,什么也不会,根本就不会看病。我今天就是要打乱你们的计划,拆穿你们的骗局。除非你先给我看病,不然,我决不告诉你我叫什么名字。
无奈,除了暗暗叫苦,只能继续乞怜,但是,对方却转过身去,拿背对着他,一边微昂着那颗性别不明的头颅,一边继续欣赏绿天鹅绒窗帘。他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他知道,此刻他那双女人化的杏眼里一定溢满了男性的不肯通融的嘲弄和征服者狭隘的微笑。他在心里骂道:偏执狂!同时,从地上站起来坐到椅子上。
“嘿嘿。”
对方轻快而恶毒地笑着,目光仍然停留在窗子上。
怎么办呢?他一筹莫展,恨不得上吊,一边唉声叹气一边嘟嘟囔囔:
“狗日的李贵华,狗日的黎桂花……”
但是,他刚刚开了个头,左脸颊便让人狠狠地掴了一掌。
“你你你……怎么有事无事打人?”
他捂着火辣辣的腮帮子,一脸不解。
“有事无事!说得轻巧,为什么骂我?说!”
“我……骂你?怎么可能?纯粹找事!”
“没骂?你刚才说什么?”
“我我我说李贵华是狗日的……”
啪!
话音未落,他的右脸便又挨了重重的一掌。
“还没骂呢!叫你看病你非要人家先讲名字,不讲就骂,还诬赖人家找事,恶人先告状。哪个找事?你今天给我说清楚。”
说着,对方又扬起了宽大的巴掌。
“这么说你就是——哎哟……”
因为无意中弄清了患者的名字,他忘了心中的憋屈和肿痛的脸颊,高兴地尖叫起来。他兴奋得手舞足蹈,诅咒发誓说他骂的不是对方,而是李贵华,当然,有时李贵华不叫这个名字而叫黎桂花,更有可能,他们是一群人,而不是一个人,这些人有的叫李贵华,有的叫黎桂花,或者说他们有时叫黎桂花,有时又叫李贵华……说到这里,他像机器突然被拔了插座似的哑了,因为,他发现这个叫李贵华或者黎桂花的人正大张着嘴,圆瞪双眼呆望着自己,脑袋犹如一个惊异无比的大吊钩——对方已经让他的绕口令给弄糊涂了。他很是不解,觉得自己说得再清楚不过了,他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问题对方为什么就是搞不明白。
“请问,你是叫李贵华呢还是叫黎桂花?”
他问,神情虽然颇为不满,但却带着明显的感激之色——感激李贵华和黎桂花们的父母与命名者在浩如烟海的同音字中只选取了6个。
“什么呀?是……还是,颠三倒四,乱七八糟,累不累!”
“你只说是前面的还是后面的。”
“不都一样吗?”
对于他来说,李贵华和黎桂花除了笔和墨水是没办法分别的,无论是从耳朵里进来还是打嘴巴里出去,它们都一模一样,都是“Liguihua”,没有性别,没有区别,所以,对方——不,我们不能再含混不清地称人家为“对方”了,人家又不是没有名字,应该称“对方”为“Liguihua”——没办法,我们同样不知道这家伙是李贵华还是黎桂花——不然,就太不尊重人家了——认为他说的李贵华和黎桂花就是一个东西。
“怎么一样呢?”
“……”
他无言以对。他陷入了语言的泥潭。但是,他的对手不仅坐了下来,重新跷起了二郎腿,而且还对着窗户吹起了欢快的口哨——
看样子,Liguihua一直是明白的,不明白的是自己。他清醒了:掉进了Liguihua的陷阱!想到这里,他猛地打了一个冷噤,浑身再度战栗起来。怎样才能摆脱困境呢?他想到了文字,道:
“请问,你能不能……你把你的名字写一下好吗?”
“什么?太过分了吧!你是医生还是语言学教授?你搞清楚没,我找你是干什么的?”
Liguihua呼地跳下椅子,举起绿色的拳头,气急败坏地吼叫,声音似乎也变成绿的了。
他吓得忙向后仰,差一点从椅子上跌了下去。但是,Liguihua的拳头只在空中晃了下便收了回去,并没有砸向他的脑袋。他一边感激似的嘿嘿憨笑一边稳住身子,同时,悄悄带着椅子退到Liguihua拳头的势力范围之外。但是,Liguihua又逼了上来。他绝望了,双手抱着脑袋,痛苦地喊道:
“啊——我上有80岁的老母,下有8岁的幼子,中间还有二八娇妻……”
“此话当真?”
不等他说完,Liguihua便迫不及待地俯下身子,关切地问道。
“当真。”
“千真万确?”
“千真万确!”
“证据确凿?”
“证据确凿。”
“流氓,垃圾,强奸犯!走,到院长办公室去!”
说着,Liguihua呼地一下扑上来,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就往外拖。他一下懵了,除了高呼冤枉别无他法。
“冤枉!怎么冤枉?你的老婆只有16岁,孩子却有8岁,请问,你不是流氓是什么,不是强奸犯是什么?”
Liguihua放了他,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的鼻子呵斥。
“是是是……我我我是……但……但是……”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地哭开了。他知道,他迟早会落入Liguihua的陷阱,但是,没想到会这么早。哭了一阵之后,他爬到Liguihua的面前,恳求Liguihua千万别把他送到院长那里去,他哭泣着说他既没有80岁的老母,也没有8岁的幼子,老婆更不是二八而是三八,不,不是三八,是四八或者五八,到底是几八他已经记不清楚了,只知道,她早进了更年期……他说80岁的老母纯系假话、瞎话,别人说过千百次的套话。他没完没了地擤鼻子抹眼泪,喋喋不休地哭诉,希望得到宽恕和赦免,但是,Liguihua却道:
“够了!有完没完?就依你的,先说的都是假的,现在说的才是真的,可是无论如何,精神流氓罪你是跑不掉的。精神流氓,知道吧?精神流氓比流氓更流氓,危害起码大一百倍!另外,除了精神流氓罪,你同时还犯有乞怜罪、妄图逃脱罪、引用不当罪、胡说八道罪等多种罪行,走,去院长办公室办解聘手续,院长正等着你呢。”
他吓得脸色苍白,忙趴在地上叩头求饶,同时,诅咒发誓以后看病再不问病人的名字了。Liguihua这才露出喜色,嘉许似的点了点头,说:“好!”
说着,Liguihua还将他从地上扶到椅子上,为他拂去衣裤上的尘土。
他虽然感动得只差掉眼泪了,但却怎么也无法释怀:不问病人的名字怎么开处方呢?没有名字的处方还算处方吗?还是得问呀!可是……怎么办呢?他趴在桌子上肩膀一耸一耸地哭开了。
这次,Liguihua没有凶他,没有吼他,而是耐心地劝导,细心地安慰。但是,无论Liguihua怎么哄,他就是不抬头,只一个劲地哭,且越哭越凶。最后,Liguihua哄得只差把自己哄哭的时候,他才吞吞吐吐地提出要求:可不可以开两张处方,一张写李贵华,一张写黎桂花?
“什么!”
Liguihua的声音又绿了:
“什么?要我一个人吃两个人的药!想闹死我!有你这么当医生的吗?还想不想吃这碗饭?”
“没没没……”
他忙一个劲地解释,说自己并不是要他一个人吃两个人的药,开两张处方的目的只是为了不把病人的名字弄错,病人实际上只需要拿——准确地说是选——一张处方去药房取药。但是,Liguihua认为这纯粹是为了忽悠他:病人怎么知道该拿哪张处方?医生之所以要为一个病人开两张处方,目的只有一个——向病人塞药,拿药商的回扣。Liguihua坚决不同意。他既激动又气愤,说着,将手臂高高地举在空中,扯着嗓子高呼:打倒医院!打倒医生!他吓坏了,忙扑上去一把捂住他的嘴,哀求:
“莫喊!莫喊!莫喊!喊不得喊不得……”
但是,liguihua并不买账,一把推开他,且喊得更加厉害。他毫无办法,急得抓狂。突然,他眼前一亮——Liguihua的香烟放在桌上。他飞快地抽出一支,揉碎,猛地撒向liguihua。
咳咳咳……
Liguihua呛咳得几乎断气。他一见,忙奔上前去,一边为Liguihua捶背,安抚Liguihua,一边向Liguihua诉苦说他上有80岁的老母亲,下有8岁的幼子,中间还有二八娇妻……这次,Liguihua没有再拽他去见院长,因为,他将烟末撒进了Liguihua的气管,除了咳嗽,他什么也做不了。他以为Liguihua被感动了,忙放慢速度,大讲特讲他的处境、他的难处。Liguihua还是咳个不停,一个劲地咳,咳得鼻涕眼泪长流。他认为火候到了,扑通一声跪在Liguihua的面前:
“救我啊!救我啊!我的命运就掌握在你的手里,你一定要救我,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能救我!”
咳咳咳……
Liguihua仍然咳嗽不止。
“我不给你开两张处方。”他保证。顿了顿,紧接着,又补充道,“我用英文写你的名字,这这这样就万无一失……”
啪——
他的脸再次受到袭击。Liguihua气管里的异物已经完全咳出:
“我是美国人还是英国人?骂我野种,骂我数典忘祖吗?告诉你,你你你……我受够了!你再这样……”
他呆了,哑了。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多难命题,无论选择什么,最终都会落入对手早就挖好的陷阱。他决定停下来,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干。他思忖道:这下,总该安全了吧。但是,只静了两秒钟,Liguihua又叫了起来,声音很大,跟打雷一样。没办法,他只好开口,问他有什么需求。
“什么需求?这不明摆着吗,还要问,装糊涂是不是?好……”
Liguihua很生气,说着就往外走。意思很明白:不和你说了,找领导去!他一见傻了,忙一个劲地赔不是,说对不起,请原谅,同时,把Liguihua请到椅子上,问哪里不舒服。
“不舒服?我说过我哪里不舒服吗?”
Liguihua又站了起来。
“你没哪里不舒服!”
他惊呆了。弄了半天,人家根本就不是来看病的!唉!虚惊一场……
但是,Liguihua却不走,不仅不走,还坐了下来。他坐着,侧着脸极其认真地瞅着他,仿佛他是一个极具价值的新物种。
“你没哪里不舒服?”
他不放心地问。
“我说过我没哪里不舒服吗?”
Liguihua端了端身子,反诘。
他无所适从。他觉得Liguihua太模棱两可,太难以捉摸了,专门捉弄人似的。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到办法化解,最后只好结结巴巴地哀求道:
“那那那……你……到底舒没舒服?”
Liguihua颇为不屑地看了看他,不认识似的,然后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便往外走去,疲惫之极的样子。
他做梦也没想到,结局竟是这样。他一边高呼万岁,一边咒骂神经病,心情激动得无法形容。但是,很快他就蔫了下来。因为,他想到了院长:说不定院长就站在门外!一想到院长,他便立刻老实下来,抓过一本《内科学》翻了起来。但是,他的心思一点没在书上:假设院长在外面,他一定会被我的好学和敬业而感动的,一定会念及我上有80岁的老母,下有8岁的幼子……
呼——呼——呼——
突然,寂静的诊室里响起了如雷的鼾声。
他转过头来,但是,只转了一半就僵住了,不动了。啪一声,书掉在了地上——Liguihua死尸样直挺挺地躺在诊断床上!
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呢?回来干什么呢……他的脑袋一下大了起来。或许是累了,在这里小睡一会儿吧。他安慰自己。但是,一个人,无论如何累都不会把医院当作他休息的地方,即使是流浪汉也不会将医院的诊断床当成他的睡榻,除非,除非,除非这个人有病……惶恐不安的他只差从椅子上跌下来——面前躺着一个病人,自己竟茫然不知,要是这个病人因此而加病或是干脆死了……他不敢想了,他跳下来,扑向诊断床。他要看看病人得了什么病,病到什么程度,该如何抢救。他知道,病到这个样子,抢救是肯定的。但是,他的手就要搭在“病人”腕上为病人诊脉的时候,却突然停在了空中。万一要是他只是在这里休息一下呢?谁说过躺在医院的就一定是病人?他又没说要我看病……他左右为难,不知该拿躺在自己诊室里的这个家伙怎么办。正犹豫不决时,墙上的监视屏说话了:
“忙?”
模糊不清的主任。每次,主任见他时,都会在屏幕上弄出很多雪花点,因此,主任在他心目中一直只有一个大致的轮廓,没有具体的形象。
“咹。”
他不置可否地答。他不敢将实情说出来,他拿不准主任和院长是不是一伙的。
“好像病了,是不是?重不重?”
主任的语言极为含糊,没有方向,没有褒贬,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既可以这么理解,也可以那么理解,简直就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当然,你也完全可以说主任的语言就是一座没有出口的丛林。
重不重?既然主任这么说,那这家伙一定是病人无疑了。他找到了方向。他忙弯下腰,将手指按在病人的手腕上,他想摸清病人的脉象。但是,不知是什么原因,他好半天都没探及病人的脉搏。没脉搏还了得!只有快死的人才没有脉搏。他一惊,吓出一身冷汗。不过,马上他就镇静下来。他一把抓住病人的羽绒服拉链,哗一下就往下拉。
“哎哎哎……干什么?”
监视屏急急地喊道。
他一下僵住了,好一阵才红着脸喃喃地说:
“这这这……个人,他没脉搏了。”
“呼吸这么平稳,没有脉搏,怎么可能呢?如果这个人是女的呢?女病人应该怎样检查?小心人家说你耍流氓,是不?”
说完,监视屏便黑了。
对呀,呼吸这么好怎么会没有脉搏呢?没有脉搏固然情况不仅复杂而且严重,但是,果真这样的话,呼吸一定也会有相应的改变,节律绝不会如此优雅、齐整,潮汐一样。必须做进一步检查!最起码应该测血压、量体温、听心肺、触肝脾……但是,所有这些都可能授人以耍流氓之柄。
“护士,护士,来一名女护士……”
他对着门外高喊。他打算找个女护士和他一起检查,这样,人家就不会说他是流氓了。但是,没一个人答应。大家都不敢离开自己的岗位。医院有规定,除了拉屎拉尿,就是天塌下来,谁也不许离岗。
“护士,你要女护士干吗?”
主任问。
“有有有……个病人需要检查。”
“他是女的吗!”
“可可可是,你你你不是说他是女的吗?”
“我?我什么时候说他是女的了!真是岂有此理。”
他是女的吗?又一个新问题摆在了他的面前。但是,不论他怎样下死力甄别,就是没办法弄清楚诊断床上躺着的那个家伙是男的还是女的。
怎么办呢?检查吧,人家可能是个女的,而且人家可能根本就没病,只是累了,一时找不到休息的地方,情急之下在你这里小憩一会儿,不检查吧,要真出了问题,那可要吃不完兜着走……他怎么也决断不了,只能围着病人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无头苍蝇似的。
“你今天怎么了?”
主任又发话了。
“那那那……我我我就开始检查了。”
他只是说,并没有动手,他还没拿准主任的意图。
“你你你……叫我怎么说你呢?”
他觉得这句话的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了,于是,他解开病人的衣服,将体温表搁在病人的腋下,然后,量血压,检查心肺、肝脾、四肢、神经系统、内分泌系统……他检查得非常认真仔细,除了病人的阴部。尽管得到了主任的明确指示,他还是没有检查阴部,因为,到目前为止,病人的性别仍然是个谜。他知道,如果是个男的,皆大欢喜,假设是个女的,自己跳到黄河都洗不清。
很快,结果就出来了:一切正常。
他刚刚直起腰,主任便开了腔,问:检查完了?完了。他答。
“完了?”
主任又重复了一遍。他还是答完了。于是,主任顿了顿道:
“不需要退烧吗?”
“退烧?”他以为听错了:“可可可是他并不发烧啊,他的体温只有37.2℃啊,书上说37.2℃是正常体温。”
“哦——那需要注射狂犬疫苗吗?”
“他的身上除了脖子上有两颗人的牙齿印外,并没有其他的伤痕啊,书上说只有被猫或狗伤着了才有打狂犬疫苗的必要,人咬了是不用打的。”
“那妊娠中毒症呢?”
“可可可他也许根本就不是女人,而且他的肚子瘪瘪的,没有一点怀孕的迹象啊。”
“别的呢?”
别的呢?这下,他答不上来了。是啊,世上又不光这三种病,谁能打保票这家伙就没有别的病呢?那也就是说,治疗不仅需要,而且必要。但是,怎么治疗呢?他又犯难了,希望有个人提醒一下,但是,监视屏早已一片黢黑。没有办法,只好从病人身上寻找突破口。他决定再次检查病人。他将脸转向病人,但是,诊断床上空空如也,除了一摊泛着暗绿色光芒的水渍。病人丢了!嗡——他的脑袋成了隆隆作响的机场。所有的飞机都进了机库,诊室里重新归于寂静的时候,墙上的监视屏嘶嘶响了起来,响过一阵之后,一个沙哑的声音传了出来,但是,没有图像,屏幕上一片空白:
“一个星期才开除5个!太少了。我们之中很多人根本就不配当医生,别人长期高烧,他不仅不给人家退烧,还胡说什么37.2摄氏度是正常体温,人家被咬伤了要注射狂犬疫苗,他却说只有叫狗或猫伤着了才需要打狂犬疫苗,人咬了没必要,人家得了重度妊娠中毒症,他说不可能,男的不可能得这种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