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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影无踪

2022-05-26

青年作家 2022年2期
关键词:征途

袁 远

时间回溯到19年前,那年初夏的一天深夜,赵旗骑摩托车与一辆卡车相撞,当场毙命,时年刚刚30岁。事发4个月之后,他的一众同学才得知消息。李征途记得,他是从洪洋电话里得知此事的。那是9月中旬的一个中午,天空浊黄,黯淡无光,洪洋电话打来时,他正准备和同事下楼去吃饭。一开始,李征途以为洪洋在说笑话。曾经有一次,他们一个外地同学来出差,大家相约一聚,怎么都联系不到赵旗。洪洋只好打电话到赵旗家里,赵旗妻子接了电话,在小孩哇哇啼哭的背景音中,她淡淡奉上三个字“他死了”,即挂断了电话。

赵旗这人,怎么说呢,是个异数。众人追求的,他不求。当初大学毕业时,递到手里的铁饭碗,他看都不看,眼都不眨,当垃圾一样扔了,拎上吉他开始了他的酒吧弹唱生涯。当酒吧歌手能有什么未来?能升职吗?能发财吗?能养家糊口吃一碗安稳饭吗?他全不在乎。他父母在老家县城听说此事,急急买了火车票,联手前来捉拿他,却扑了个空。赵旗脚底抹油去了外省,只留下一封短信,托洪洋转给他爹娘。为这事,他那当中学老师的父亲,气得脸青嘴抖,当即宣布与逆子终结父子关系。

在外地流徙数年的赵旗,到了27岁,即他魂断车祸前的3年,才回到读大学的帛州,并带来了当时挺着8个月身孕、步履艰难的闻雪柳。他俩是结了婚拿了证呢,还是只住在一起,别人都不太清楚。闻雪柳是外省人,只身跟着赵旗来到帛州,在这地方举目无亲。赵旗除了一帮同学,在帛州也没个亲戚。孩子生下来,只得他俩自己带,不是他俩,是闻雪柳一人独挑大梁。闻雪柳原是酒吧歌手,由此退出职业舞台。

那天中午,确定洪洋不是在开玩笑的一瞬间,李征途脑门一炸,泪水盈眶。说来,他跟赵旗算不上哥们儿,大学四年只是泛泛之交,但无论如何,到底同学一场,而在他们这拨同学中,找不出第二个赵旗。

当天傍晚,他们六七个同学约着,去了闻雪柳住处。

那是李征途第一次见到闻雪柳。跟赵旗婚前招蜂引蝶婚后拈花惹草交往过的众多女子相比,闻雪柳毫无出色之处,姿容中等,眼神黯淡无光,一身家常裙衫,染黄的头发已露出一大截黑色发根,毛毛糙糙抓系在脑后。她说话嗓子有些喑哑,但语调还算平静。

她把赵旗的车祸和丧事,跟他们讲述了一遍,说赵旗父母和姐姐过来了一趟,把他骨灰带走了。她讲述的过程中,大家都红着眼睛,悲伤叹息,闻雪柳也几番哽咽,唯有那不到3岁的小女孩赵莞莞,拉拉这个,看看那个,拍手蹦跳,咯咯发笑。

赵旗这么撒手一走,闻雪柳的生活处境可想而知。洪洋第一个掏出钱夹,其他同学也纷纷解囊,将口袋里的钱尽数掏出,汇到洪洋手上。洪洋把钱塞给闻雪柳,闻雪柳眼泪就滚下来了。

这时候于硕说了一句话,“嫂子,赵旗的女儿就是我们的女儿,以后孩子的生活费我们负担。我们这么多同学,一人出点力,这事就解决了。钱的方面,你不要担心。”

李征途、洪洋等人同声响应,都说是的是的,洪洋大力拍了拍于硕的臂膀,“好兄弟,说得对!”

读书期间,赵旗、洪洋和于硕是室友。当年他们那寝室,一个赵旗,一个于硕,都是名声在外的风云人物,赵旗弹吉他玩摇滚,于硕写诗印刊物;赵旗风流倜傥落拓不羁,于硕气定神闲机锋暗藏。两人都是翩翩美男,都是女生青眼有加的对象。毕业时,于硕拿到了一家文学刊物发来的接收公函,让其他同学好不羡慕,于硕则漫不经心,只当小菜一碟。多年之后,早已调职到电视台工作的他,稳步登上省广电传媒集团副总的宝座,与李征途这样没混出头脸来的同学,再无交集,此为后话。

他们从闻雪柳住处出来,各自开路前,商议了一下赵莞莞的生活费问题。洪洋提议,以后大家每月一聚,每月捐钱,直到赵莞莞18岁。有人提问,说每月一聚是不是太密了?李征途站在洪洋的一边,快刀斩乱麻说,先这么着吧,不聚我们咋捐钱啊?

那年月,手机还不是人人用得起的,更无微信支付宝手机银行,动动手指头就转账的事,尚属天方夜谭。所以,银钱的筹集与交割,还得面对面。

在帛州,他们同学有十来个。第一次聚会基本来齐了,不仅到场的同学热热闹闹捐了钱,还有好几个外地同学委托本地同学代为捐款。这笔钱,由李征途与洪洋跑腿,送交给了闻雪柳。

第二次聚会,人数就不齐了,参加的不到十人。那次凑到的钱数,比第一次短了好一截。大家散去后,洪洋跟李征途商议,不来的同学是否也该叫他们出钱?人不来,钱要来。问题是,人不来,钱如何来?这事如何操作?再说,捐款毕竟出于自愿,这又不是可摊派的事。

第三次相聚,李征途当召集人。电话打了一圈,他就意识到这是个苦差事,不管他提议哪个日子,总有人说那天有事,要么就是无法确定是否有空。李征途又打一圈电话,仍无法确定一个大家都能前来的日子。那次的聚会,人数缩减到5个人。李征途和洪洋都有些丧气,却又不好责怪谁,包括于硕。于硕先说要来,到了日子,人却不在帛州,到某地去见什么朋友去了。他是诗人,自然是诗人脾性,无羁无绊的。

第三次聚会适逢年底,众人各有事忙,情有可原吧。接下来的第四次聚会,洪洋委托女同学周蕾做召集人,周蕾打了一圈电话后,跟洪洋通报:“哎呀,召集不起来啊,马上要过春节了,大家都忙。”

第四次只有洪洋、李征途、周蕾和另一位女同学,四人聚首。人越聚越少,李征途觉得,这事只怕要断气。这么想的时候,但听周蕾嘻然笑道,“以后别聚了,一打电话说聚会,大家就知道是叫捐钱的,有些人心里肯定不乐意。”

李征途说,“这不是起初大家说好的么?”

周蕾道,“此一时彼一时嘛。”

李征途心里开骂,这才过了多久,就此一时彼一时了?这他妈算个啥事儿?可周蕾另一句话,削平了他的气,周蕾说,“也不能说同学们无情无义、出尔反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吧。”

也是,那时候他们差不多都30岁出头,工作上正爬坡上坎,家里有孩子的,孩子都小,没孩子的,有其他的烦恼和压力,购房啦,房贷啦,婚姻危机啦,爹妈患病啦,谁都不容易,有啥可说的呢?

那次仍是李征途和洪洋去送的钱。闻雪柳含泪表达感谢之后,对他们说,她准备把赵莞莞送到赵旗父母那儿去,“先前他们想把菀菀带走,我没同意。现在,”她轻轻长叹一声,“我想来想去,还得把菀菀送过去。我要找工作上班。”

三人静默一阵,洪洋说,“这样也好,赵旗父母都退休了吧?他们照顾莞莞正合适。”

闻雪柳点点头,“以后别再送钱来了,非常非常感谢你们,你们这份情谊,我会一直记得的。”

后来李征途多次回想这一幕,每次都暗觉惊讶,果然是老天关照么,他们捐钱之事难以为继的当儿,闻雪柳一个决定,把难题解决了。否则这事还真有点棘手。可是从另一头说,以他们三四人哪怕只他和洪洋两人之力,这事也并非不可持续,无非负担重些而已。但也未必。仔细想想,真是未必。想要长期坚持这么一个事,恐怕不是决心大就管用的,很可能到后来,还是不了了之。

时光如流,仿佛一个恍惚,赵旗走了19年。李征途等人与闻雪柳早没了联系,她的下落亦无人知晓。时光好似无形浪头,一浪一浪地打来,一些人就渐次从视线里消失了。不单闻雪柳,他们同学中有好几个也没了踪影,比如做生意的老黄,为躲债务,销声匿迹10年了;另一个是在区级机关工作的老蒋,某日突然抛妻别子,甩着手云游四方去了,一走也是个杳无音讯,仿佛一股轻烟化入了天际。老蒋此举出于何故,是否遇到过什么事,同样无人知晓。还有步赵旗后尘,一抬脚踏上黄泉路的那是洪洋。

6年前,洪洋突发心梗过世,成为他们同学中又一个早逝之人。

洪洋的突然过世,叫李征途又震惊又悲伤,哭得涕泪滂沱。洪洋过世次年,李征途的第二段婚姻走到了终点。

去年夏秋之交,他供职的报社停止出刊,只保留了新媒体部门。用业界的话说,悬在半空好些年的靴子,终于落地了。靴子一落地,一大批老员工皆被遣散。在不尴不尬的48岁,李征途成了无业人员。

周六下午,李征途出了一趟门,去跟老胡喝茶。到达茶馆时,老胡正啜着花毛峰,抽着中南海,跟两个男人摆谈谈生意上的事。李征途要了一杯茶,闲坐一旁,并不插嘴。不多久,那两个女人来了,与老胡谈生意的两个男人即起身告辞。李征途又叫来两杯茶。老胡给他和她们相互做介绍,这两个女人中的一个,同李征途一样,离异,单身。

这不是相亲,就是喝喝茶,彼此接触一下,万一就对上眼了呢。这是老胡的一片好心。

老胡多年前跟李征途做过同事,炒股赚得第一桶金,辞职自立门户,开过卖装饰画的小店,倒腾过房子。第二桶金赚后,大胆投进熟人开的快捷酒店。万幸熟人有良心,没有卷款跑路,也没整出什么幺蛾子,让他的投资鸡飞蛋打,酒店做起来,年年分红。接下来老胡开了个设计工作室,给休闲山庄、农庄、民宿做设计,设计师是他太太,经理、业务员由老胡本人一肩挑。

工作室业务,主要靠老胡的各路朋友牵线、推荐,少不了三番五次跟甲方面谈,一嘴一嘴啃硬骨头。李征途得空时,陪老胡跑过业务,该做配合时帮着敲个边鼓,老胡跟客户喝了酒,他给老胡开个车。老胡把谈生意叫铲生意,生意铲不成,权当外出兜风。二人下棋老搭子,奔波回来,买两张温泉酒店的票,泡个温泉,吃点美食,拉开棋盘杀上三五回合。

老胡一直主张李征途再婚。到了去年,李征途对这事完全灰了心,做梦都在唉声叹气,对老胡说,“我现在无业人员一个,谁看得上啊。”

“那不一定,”老胡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这世上不是每个女人都特别在乎男人有没有钱。再说了,你也有几个积蓄,吃饭是吃得起的,又不需要对方养你。”

李征途手里那点积蓄,不足以让他无忧赋闲到领养老金的岁数,可再找工作呢,不是他挑肥拣瘦,他这个年龄,谁肯要他?放在过去,他的资历和经验,还算得上一张可打出去的牌,而眼下已是新媒体的时代,他那张牌,纯粹就是废牌一张了,比废牌更糟,是负数,是缺陷,用人单位不会多想一秒钟,就会将他咔嚓掉。

他想过,再过个几个月,要是自己仍闲着,就想法开个小面馆什么的。却也只是一想。

跟两位中年女子的聊天刚开个头,李征途突发头痛,那疼痛是猛然跳蹿起来的,他感觉自己整个脑仁都给烧着了似的。

他去了一趟洗手间,冷水浇脸,双手轮番拍打脑袋,深呼吸,按压太阳穴,都白费劲。头痛如此凶猛,喝茶是喝不成了,坐不住。他没有回座,走到茶馆大门外,给老胡打了个电话。老胡出来,问道,“咋回事?”

李征途指指脑袋。

老胡问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他猛然甩了几下头,头痛当然没被甩走,他准备走了。

老胡又问了一句:“没看上吧?”

他说,“下次再说。”

他拍了一下老胡的胳膊,顶着痛得像火烧的脑袋走了。

走到地铁站,头痛就减轻了。出地铁站的时候,猛烈的头痛差不多退了潮,只剩下轻微的晕眩。真会开玩笑。有一个瞬间,他几乎想转身回去的。回去吗?罢了。

地铁站离他的住处有一段距离。这是暮春时节,天气已然大热,空中阳光若隐若现,像是在跟漫天云翳打拉锯战,你退我进的。风也是三心二意,吹吹停停,停停吹吹。李征途选了一条稍微绕远的线路往家走。走至隆升街,前面不远就是剪秋河。他干脆偏离既定线路向另一头转弯,往河边的滨河路走去。

滨河路宽绰的人行道上,栽种着一株株气根累垂紧抱树干的大榕树。他走出一身细汗,在一株榕树下停下来,掏出烟盒,点一支烟,慢慢吸了一口。

隔着剪秋河望过去,对面是盐码头街,盐码头街背后,是莲花池街。20年前,莲花池街上有几个别具格调的酒吧,喜爱夜生活的人趋之若鹜。当年赵旗就在其中一个酒吧,每周弹唱两次。赵旗绝命一两年之后,莲花池街步入鼎盛期,大大小小五光十色的酒吧开得鳞次栉比,成为帛州城最早的酒吧一条街,每当入夜,整条街灯火斑斓,乐曲迷离,人影幢幢。有一次,李征途和洪洋去那条街上喝酒,说起赵旗,越喝越伤心,最后彼此抱头痛哭。那次之后,李征途没有再去过那条街。

如今莲花池街上的酒吧,只怕早就零落了吧。而他自己,也早没了逛酒吧的兴致。

烟吸到头,他寻思要不就在这附近找个小餐馆把晚餐打发了,省得回家做。他住处附近也有各式小餐馆,不过他早吃腻了。有时想想,一个人吃饭确实叫人费脑筋,人干嘛非要一天吃三顿饭呢?

扔掉烟头的同时,一个声音钻进他耳朵,细小,迟疑,裹挟在路面扬起的车流声和街头涌动的嗡嗡声浪里,几乎被淹没。他是对声音敏感的人,他听见了,那声音喊的是他的名字:

“李征途?”

他转过头,一个样子古怪的女人,站在他身侧两三步开外。他只能用“样子古怪”来形容她。她面孔憔悴,肤色暗沉,眼睛半垂,下半张脸比上半张脸略大,乍一看去,仿佛两张不同的脸给拼接到了一起,又好像下半张脸套了一个肉套子。她是谁?怎么知道他的名字?她的眼睛部位也令人惊异,眼眶发黑,尤其靠近太阳穴那一圈,乌沉沉的,似乎长期受到击打,造成了积重难返的皮下淤血。一双手腕细瘦,两只手却充气似的肿胀着,好像什么人把一个充气娃娃的手截下来,戴在了她的手腕上。

他不可能认识这么一个人,莫不是听错了?

女人倏地抬起眼皮,和他四目相对的一瞬,眼珠迅速弹开,脸上划过一股落寞神情。这神情陡然唤醒了他心里一个久远的记忆,难道她是伍晓舞?

不可能啊。

也不像啊。

他迟疑不定,正想问一句“你叫我?”那女人低头转身,就要走开,他喊住了她:“等一等!”

她旋即转过身来,瞄他一眼并笑了一下,“认不出我来了吧?”

那一笑令李征途毛骨悚然。那一笑,虽然只是微微咧开嘴,却暴露出她嘴里的牙齿,斑驳陆离,残破不堪,如同被硫酸腐蚀过。若不是光天化日之下,他会以为遇到了鬼。

这不是一个正常人。

她又说了一句:“你的模样没怎么大变。”随即一声轻叹。

她的眼睛没看他,充气般的双手不安地垂在身侧,攥拳,散开,攥拳,散开,每攥一把拳,拇指就飞快而神经质地搓一下其他手指的指背。李征途注视着她,怎么看怎么陌生,莫非是在什么场合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哪一位呢?

这时候,女人抬起下巴,猛然下定决心似的,问道,“你吃过晚饭了吗?”

“没有。”他说。

“太好了!请我吃个饭吧!”她突然变得热切、坚定,不由分说,“请我吃个饭!我饿了,很饿,拜托了!拜托拜托!”

请吃饭没问题,可她是谁呢?李征途犹豫着道,“抱歉,我不太想得起……”

“想不起就想不起吧,”女人说,“我们先去吃饭。”

不等李征途回答,她急急抬手一指近处的名爵大酒店:“我们可以去那里面吃吗?”

李征途感觉有点荒唐,心说你倒会安排。他淡淡笑道,“请问你是哪位啊?我们在什么地方见过?”

“见过。”女人语气笃定,却并不说出自己姓名,好像根本无心于此,只恨不得一把拽住他就往酒店去的样子。

李征途坚持道,“你得告诉我你是谁。”

“是你自己想不起来的。”女人骤然生气了,掉头便走。

李征途只好妥协,“哎哎,我请你吃饭。”

名爵大酒店里,设有自助餐厅。

这类餐厅,是饕餮者的最爱,菜肴、小吃、点心上百种,囊括中西、日韩、泰越各式风味,中餐又有川菜、粤菜、淮扬菜几大菜系;外加水果、饮料、汤品,还有厨师在工作台后,现场烹饪。用餐区也有好几个。

食客只要肚皮装得下,想吃多少吃多少。

价格当然不菲,李征途付账时,有点心疼。这种餐厅的规矩是,先付账,再用餐。他在服务台用手机刚做完支付,那女人便问,“我们坐哪儿?”

她眼睛灼灼发亮,已然急不可耐了。

李征途四面看了看,指了一个用餐区:“那边吧。”

那个区域的空座位多一些。

女人说,“那我先去取菜了啊。”

不等他回答,一溜烟走了。

李征途哭笑不得,取了个餐盘,草草捡了几样菜,找了个座位坐下。

他没动筷子,抬眼张望。看到了,那女人正在摆放西点的长条桌边,手中的餐盘堆满了五彩缤纷的奶油糕点。餐盘装满她却不来入座,站在原地,直接用手指把一块块糕点往嘴里送,吃得飞快,贪婪,心无旁骛。

看样子她真是饿坏了。她很久没吃东西了?为什么?奇怪啊,她的样子并不像流浪者,她穿着深灰色七分袖针织衫,卡其色长裤,这行头跟华贵、时髦扯不上一点关系,但至少说得上整洁、合身。从背后看去,就是个普通都市女子,还称得上身材窈窕呢。

这人当然不可能是伍晓舞。晓舞不会如此吃甜点,她怕胖。

但这女人刚才那个神情,那种旋起旋灭的落寞神情,跟晓舞确有几分相像。

他跟晓舞失联很久了,不通音讯有二十二三年了吧?如今她人在何处?还在不在帛州?

一错眼,那女人不见了。李征途不管她了,低头吃起来。盘里的东西吃完,仍不见那女人来入座。他正犯疑,女人满载而归地过来了,双手端着托盘,托盘里满堆海鲜、河鲜、烧烤,以及其他七七八八的菜肴,外加一盅汤、一杯果汁。她把托盘放在桌上,问李征途,“你还没取菜?”

李征途看着她的托盘微微一笑,“胃口不错。”

女人嘴里已塞进了东西,“唔”了一声音,再无别的话,眼睛盯着菜盘,一门心思用餐。

李征途又一笑,拿起餐盘再去取菜。在菜台边回头一瞄,那女子不抬头地吃着,整个身子几乎趴在了桌面上,好像身子抬高一点,离食物的距离稍远一寸,都不可忍受。

李征途在厅里转了两圈,不知为何,看啥都提不起胃口,最后取了两只烤生蚝、几片三文鱼片,回到座位。女人面前的餐盘已经空了,他还没坐下,她就说,“我再去取点儿。”

她再次取回的,又是满满两大盘菜肴。她放下托盘,落座,抓起筷子,三个动作基本同时完成。在她又要向食物俯下身子之时,李征途食指轻叩了下桌面,“你这么吃会把肠胃吃坏的,会吃出问题来的。”

她愣了一下,抿嘴一笑,“没事的。”

笑的时候她没露齿,但一说话,那半掩在唇后的残破墓碑般的牙齿又把李征途惊了一下。

李征途不吃了,没法吃。她呢,无暇他顾,全身心都在吃食上。她的头埋着,李征途便看到她的两腮不断向两边鼓起,一鼓一收,循环往复,片刻不停,发乌的太阳穴也随着咀嚼微微跳动。

她的胃装得下?李征途再次轻叩一下桌面,问,“你很久没吃东西了?”

她俯着脑袋轻摇一下,继而半抬头,却不看他,有些含糊地说,“我饭量大。”

可她看着很瘦啊。

他问:“你上一次吃饭是什么时候?”

这回她抬起了眼睛,眼光从他脸上一滑而过,定在一边,她说,“你先让我好好吃一会儿行吗?”

这还成了他的不是了,打扰了她进食。行,行,他不再说话。没多久,她把第二次取来的食物一扫而光。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她说,“我去趟洗手间。”

李征途瞅着她走到一个服务生面前,问了句什么,那服务生伸手一指。她的身影左弯右拐之后,消失了。

她去洗手间时间不短,约莫六七分钟。回来时,又端了一托盘食物,一碗红油米线,一碗皮蛋肉粥,一碟煎饺,一碟烧麦,一盘甜烧白,一碟醋泡花生米拌鸡蛋干,一盅汤。

李征途大吃一惊,不会吃坏么?她说:“我有数。”

“不能吃了。”

“我有数。”

她有数?他还能说啥呢,他遇到的是个什么人啊?

已经吃了那么多东西,她的战斗力丝毫不减,照样香甜地吃着,一口接一口。李征途心想,待会儿他可能得送她上医院吧,可她究竟是谁呀!

为了不影响她吃,他没有老盯着她看。她的吃速终于放缓了点。他发觉她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他说,“抱歉,我还是想不起……”

她打断他:“我……还想吃点生蚝。”“别吃了,你会撑坏的,我们说说话。”“等会儿说。”

她决然地站了起来,再次取菜去了。

李征途心里又惊又疑,这人吃了这么多东西,就算饿死鬼也该饱了,那就该交代她是谁了吧。没有,她不置一词,她是怎么回事?李征途心想,待会儿她回来,非得想个办法撬开她的嘴。

不等他想出办法,陡然发觉不对劲,好几分钟过去,她没回来;又过了几分钟,仍没回来。她取菜取到哪儿去了?李征途起身离座,在餐厅里寻觅了一圈,浏览每个座位,查看每个角落,没看到她。再走一圈,依旧。或许她去了洗手间?他请一个女服务员帮忙进女洗手间找人,拜托她喊一句“哪位是李征途的朋友?”女服务员出来,说没人回应。

他不甘心,再请一个女清洁工帮忙,仍无果。

她不在洗手间,又会在哪儿?

他在洗手间门外静候了好一阵,进进出出的,没一个是她。

这神秘女子不见了,鬼影一般出现,又鬼影一般消失了。

真是咄咄怪事。

健走,是李征途一年多前开始的运动。一周三四次,每次8公里,小一万步。

遇到神秘女人后,他把健走的路线,改在了名爵大酒店周边。不然他到哪儿去找那个女人呢?起码一点,他得弄清楚她是谁呀。

两个礼拜里,他把酒店周边长长短短勾连交错的街巷,不止一次地走了个遍,一无所获。

春天交班给了夏天。

6月上旬,李征途一位前同事、一个年过四十的钻石王老五结婚了。给他发来一张请帖。到了婚礼那天,他想了想,到底抹不开面子,揣个红封去了。

婚礼搞得挺铺排的,在云尚酒楼包了二楼一整层的席桌,三楼的茶牌房也给包了下来;婚宴包含午晚两餐,两餐之间及晚宴之后,还有茶水和麻将伺候。李征途没打算在这闹哄哄的场合尽享其欢,红包送了,观众当了,该表示的祝福表示了,吃毕午餐就要走。走之前,去洗手间清空皮囊。出了洗手间,往大门口走的路上,胳膊被人轻打了一下。

“李征途!好巧啊!”

打招呼的是个中年女子,及肩的头发烫着松懒的卷儿,脸色有点灰暗,像长了层看不见的霉斑。他认识这张脸,一时间还有点惊喜,可脑子里扒拉不出匹配的名字,正尴尬,女子笑道:“不会吧,记不得我了?我是齐娜。”

对的对的,齐娜,当年伍晓舞的闺蜜。事情真够巧的,前段时间他因寻找神秘女子,也起了找找伍晓舞的念头,却不知如何去找。谁料到,竟在这种地方遇到齐娜。他跟齐娜也是失联好多年了。

他们上了三楼茶牌房,挑了个僻静角落,要了两杯茶。齐娜一面打量着他,一面开口问:“我是不是变化很大啊?”

李征途笑道:“发了点儿福,正常变化。”

齐娜一笑:“你都认不出我来了。”

李征途忙说:“脑筋短路。”

齐娜再笑:“果真是年龄不饶人啊,到一定年龄,毛病就多了。我这些年,什么毛病都找来了,失眠、掉头发、头痛、腰痛、背痛、要不就是肩膀痛、耳根痛……反正没个好时候。前年秋天,咳嗽咳了整整两个月,吃什么药都治不住,我都快绝望了。中医的说法是气血两虚,可我前前后后喝了多少中药汤,也没把这‘虚’给治住。”

又一笑,吁气感叹:“老了。”

李征途忙说没有没有。齐娜再次一笑,这一笑,牵扯出一缕乌云般的忧伤,转瞬之间,那张笑微微的脸便黯然下来。她说,“你不知道,前些年我过得有多糟糕。”

轻轻摇摇头,喃喃重复一句:“你不知道。”

李征途端坐,觉出凝重时刻的登陆。

齐娜却没如他所想的打开眼泪的闸门。她的脸色保持平静,告诉他,她离婚了,离了已有几年;前年她把女儿送去了新加坡读书,送走女儿,她才稍感轻松些,也有时间精力来调整一下自己的状态了。

随即一叹:“都不知道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沉吟数秒,又说:“有好长一段时间,状态特别差。有时候,真想跳起来就冲到一个什么地方去,可冲到哪儿去呢?冲去干么呢?”笑了,轻轻摇摇头,“不堪回首啊,我还以为我这辈子就这么完了呢。”

“现在状态好些了吧?”

齐娜把脸略微偏开,展示给李征途一个八分面的面相。尽管发了福,脸圆了腰也圆了,齐娜的五官仍算精巧、好看的一类,眼角皱纹也远不到嚣张的程度,只是眼皮显得浮肿,眉毛淡得力不从心。

这一次,齐娜沉吟的时间很长,一股欲说还休的忧伤,缓缓在她脸上铺陈、漫漶。李征途点根烟,想问她有无再婚,齐娜又开口了。

齐娜说的是她这些年的经历,慢慢说到了她一言难尽的婚姻。齐娜对她的婚姻不满意,这一点,李征途很久以前就知道;她想离婚却踌躇再三,这一点,李征途也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呢,是多年前有一次,齐娜专门来找他诉说的,当时他还暗觉奇怪,齐娜为何跟他说这般私密的事?他与齐娜的相识,是通过伍晓舞,而那时候,他跟晓舞分开已数年。

他走了会儿神,把开小差的心思扳回来时,听见齐娜在说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人,这人是她的追求者?再听听,不像。齐娜忽又跳转了话头,说起了另一个人。李征途意识到,齐娜根本是在东拉西扯,她扯这些干嘛?他期待伍晓舞三个字从她不断翕动的唇间冒出,却一直听不到。以当年齐娜与晓舞的闺蜜关系,以齐娜超常的记忆力,她不可能把晓舞给忘了。说明什么呢,说明她们二人的生活已无任何交集。

齐娜手机响了,呜呜呜,呜呜呜,她稳坐不动,神情依旧,诉说不休,像是没听见。李征途正待做手势提醒她,她已伸手,从茶桌上拿起手机,嘴里还在说。手机举到耳边,她才转换频道,对着手机话筒慢悠悠连说三个短句:“喂。”“还没有。”“不晓得。”

起身,走到一边讲电话去了。

李征途拿自己手机看一眼时间,齐娜竟一连说了一个多钟头,而他除了“啊”“哦”“是吗”,没说上一句话。俄顷齐娜回来,屁股没坐稳,嘴上已继往开来:“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不等李征途作答,她又嘀咕开了。的确是嘀咕,她声音低微,有时几乎像耳语,听众即便伸长耳朵,也听不太清。李征途听得耳朵累,心也累,按捺不住烦躁,齐娜依然在说,说得袅袅不绝专心致志,说得不紧不慢神色淡远,仿佛银幕上孤独的女主角,对着凝神屏气的观众,回忆着无尽往事。

不觉间,齐娜说了好多人,有女人,有男人,就是没有伍晓舞。李征途感觉到了某种古怪,出了什么事,难道她俩反目成仇了?相互把对方从脑子里彻底清除了?可他插不进话啊。齐娜也不是一点没有停顿,说到某个节点,她会沉吟一下,但在沉吟之前,她总要说个“不过”“可是”“再说”,把话头蓄着。既然她未完待续,他就不好插话。不时地,齐娜会问他一句:“晓得不嘛?”他不晓得,亦无兴趣晓得,然齐娜无需他回答,自顾又说下去。

这哪像个伤了元气的人呢。

李征途渐渐坐得难受,他频繁喝茶,调换坐姿,眼睛看向别处,这一切却都触动不了齐娜,起不到丝毫提醒作用。齐娜沉浸在自己的倾诉里,成串词句飞沙般撒下,累聚成塔,堆积成丘,将李征途扣压其下。

终于,终于啊,手机又响了,谢天谢地,这回是他的手机!李征途获救似的,连忙抓手机,按接听键,站起来,到一边说电话。说完回来,抢在齐娜开口前说,有点事要走,下次再聊。

齐娜笑眯眯:“有空打电话。”

李征途说行。略一犹豫:是否提一下伍晓舞?话到嘴边,作罢。齐娜的笑变为略带自责的遗憾:“看我,一说话就扯远了,好多该说的话还没说呢。”

李征途及时拦截:“下次说。”

他实在是筋疲力尽了。

以李征途的推测,那天齐娜在最后一刻意识到的该说却没来得及说的“好多话”中,肯定有伍晓舞的份额。再跟齐娜见一面?却调动不出打电话的积极性。

几天后,他回了趟老家,给母亲祝寿。

他父亲已经过世。李征途原想过,把母亲接来自己这儿住住,如今他单身一人,正好孝敬老娘。却有个问题,他失业的事是瞒着老娘的,接了母亲来,此事定然露馅。老太太爱犯焦虑,本就对他两度离婚、没有孩子、至今单身的状况担心不已,再要知道他丢了工作,那还了得。他清楚,即或他花言巧语给老娘吃定心丸,只怕老太太看似心定了,实则还是心神不宁。

他在老家小镇上待了三天。原计划是要多待几天的,谁知回到老家的第一天晚上,一个梦更改了他的计划。在熟悉的昏暗老屋和坚硬的木床上,他入眠困难的毛病不治而愈,眼皮一合便睡了过去。他很久没做过这么清晰的梦了,在梦中,他又和哥哥拿着簸箕到小河里捕鱼,又和小学同学跑到镇外官帽山的山谷里捉鸟,站在官帽山山腰,他又看到了天边的壮丽红霞,霞光亮得好似整条天际线都在燃烧。一转眼,他置身大学球场,见到赵旗坐在台阶上弹吉他。梦中他心知赵旗已死,对洪洋说,要不找个时间给赵旗烧两把纸吉他?免得他在地下没乐器玩。洪洋问烧哪种品牌和型号的?他笑问:纸吉他还分品牌型号?忽而他和洪洋换了地方,坐在了一个酒吧里。移时,他发现自己一个人在剪秋河边等人。他要等谁呢?他一面寻思,一面挪着步子向前走。路灯晦暗不明,光晕如水波微晃,一个女人的背影出现在他前面几步开外。他心里犯疑的一瞬,前面走路的女人蓦地站住了,旋而慢慢转身,一张脸静静地对着他。

是那个神秘女子。

更叫他惊奇的是,他一下认出了她,明确无误认出了她。

原来是她!闻雪柳。

他当即一个翻身坐起来,没错,是她,是她!

心口猛然一阵呛水般的痛,她怎么变成了那个样子!她怎么把自己搞成了那个样子!

过去的年头里都发生了什么?

他伸手想去摸手机,手却停在了半空中:洪洋已经跟他阴阳两隔了,不可能再接听他的电话了。

泪水滂沱而出。

怕惊扰老娘,他双手蒙面,把悲恸之声按压在嗓子里,肩膀剧烈抽动。

次日中午,他给女同学周蕾打了个电话。周蕾听了他的讲述,连连咋舌,“你确定她是闻雪柳?”

李征途说,十分确定。

“她还在帛州啊?我以为她早离开了呢。”

“有什么办法可以找到她?”

周蕾笑了起来:“你问我,我问谁?”

“赵旗老家是什么地方,你知道不?”

他想的是,当年闻雪柳把赵莞莞交给赵旗父母带,她理当跟赵旗父母有联系。周蕾说:“是哪个县呢?我想不起来了。但是你找赵旗老家有啥用啊,一个县不小的,茫茫人海,你咋去找他父母?”

“你忘了,赵旗父亲是县中的老师。”

周蕾“哦”一声,说:“说不定于硕知道,他们原先不是一个寝室的么。”

他跟于硕很久没联系了,于硕当然也不跟他联系。风光无限的于硕能有啥事找他?他俩连微信都没加过。

为了赵旗,李征途从同学微信群里扒出于硕,申请加他微信,却没有回音。到了次日中午,仍无动静。于硕的手机号他有,想了想,按下拨号键。于硕接了电话,打着哈哈招呼:“你好啊老李。”

“你好你好,于总。”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这帮同学在微信群里说话,纷纷以职务相称,不是“总”,就是“长”,要么教授,要么老板,李征途因而越来越不爱在群里开口,近几年,几乎成隐形人了。

于硕道,“好久没联系啦!”

李征途说了个“是啊”,问于硕现在有空不,“有个事想跟你说一下。”

“说!”说完这个字,于硕立即喊了声“进来!”这个“进来”显然不是对他说的。他听见于硕说,“这样老李,我这里有点事情,待会儿我打给你。”

“行,你先忙。”

他这几个字没说完,于硕那头已挂断电话。

不过这天直到晚上,他都没等到于硕“待会儿”打来的电话。

一夜之后,在故乡温柔的晨光中一睁开眼,李征途即明白于硕为何不回电话了。于硕一准得知了他失业的事,可能误以为他是想求职或想请他于硕帮忙做推荐,所以“忘掉”了回打电话。

他苦笑一声,摇摇头。

返回帛州的动车上,他接到周蕾打来的电话。周蕾问了他跟于硕联系的事之后,口气略带犹豫地道:“李征途,我有个怀疑啊,你说,闻雪柳会不会、会不会在吸毒?”

他半晌没说话。他怎么没想到这点?周蕾一说,他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性。非常可能,闻雪柳以前不也是酒吧歌手么。

周蕾说:“如果她真是在吸毒,我劝你不要找她了,吸毒的人是没救的。”

他刚要说话,周蕾又道:“真的,不要找她了,万一再遇到她,你也躲开,这不是玩儿的。”

“你这只是猜测……”

“照你说的她那个样子,十有八九吧。你找到她想怎么样呢?帮她戒毒?哪儿那么容易!容易戒就不是毒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总该弄弄清楚吧。”

“弄清楚有啥用?”周蕾说:“老李,你别觉得我心冷肠子硬,有些事情,既然明知山有虎,就不要偏向虎山行了。上了虎山,可不一定是你打老虎,很可能是老虎吃你呐。”

当天晚上,于硕打来了电话。于硕开门见山道:“老李,我听周蕾说你前段时间碰到了闻雪柳?听说她样子变得很古怪?”

关于闻雪柳,于硕的意见跟周蕾一样,不要找她了。于硕说,不管她变成那副模样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她的生活是她自己选择的。

这话的潜台词是:她的一切该她自己负责。

李征途问:“你们都不想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事,这些年都发生过什么?”

于硕笑了:“我说了,她的生活是她自己选择的。”

于硕又说了一句:“其实啊,发生过什么都不足为怪。”

李征途感到堵心,还有几分对自己的气恼,气恼自己有点被周蕾和于硕说动了。但要放下这个事,他又放不下,总觉得心里顶着个疙瘩。可见他这人,果真是拿不起放不下的废物一个。

废物这顶帽子,他的两任前妻先后都赠予过他。

隔两天,他找到老胡,跟老胡谈了谈。老胡唏嘘一阵,说,“照我说啊,那个闻雪柳要真是瘾君子的话……”

李征途突然想到了什么,打断他:“不对啊!吸毒的人不会那么能吃吧?可她太能吃了,这不对啊!”

老胡眯缝起眼睛说:“是不是饿了好几天?或者……谁知道?反正我觉得,用不着刻意去找她,以后要是又在哪儿遇到了,你顺便问问她的情况;遇不到,那就是天意。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再找个老婆,赶紧把这个事情解决了,莫搞得长麻吊线的,人生苦短啊。”

都劝他不要去找闻雪柳,李征途心里五味杂陈,想拍案骂一通,骂啥呢?骂谁呢?一时间,竟是个拔剑四顾心茫然。长叹一声,到底没有按先前所想,继续追踪闻雪柳的线索。这个事延宕了几天,他也就失去了动力。

他眼下的状态也不是什么好状态,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头成天窝在家,一天天混时间。去年年底,他把车卖了,现在偶尔想去个什么地方散散心,因没了车,刚冒起的念头咕咚就沉没了。待在家里,时间倒是好打发,一部手机,足以让人浑浑噩噩到天黑。但日子长了,心情不好,身体更糟,到处痛,好像一副身板成了渣,一捏就要碎。健走也不起什么大作用。睡眠依旧成问题,每天上床的时间越拖越晚,上了床,半天睡不着。今年开年以来,又添了一桩毛病,经常在凌晨四五点钟,倏忽一下醒来,快如闪电地进入最清醒的状态,好似有什么十万火急事等着他立刻去做。

他这是自己在跟自己开玩笑么。

这天他寻思,想办法找个工作吧,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否则要成僵尸了。他做熟的新闻行业回不去,找别的工作好了,三百六十行,哪行不是工作?要不去当快递员,给人送快递、送外卖?想来想去,终究下不了决心。

还是抹不下面子。

心里发闷,翻看朋友圈,看到齐娜发了一组照片,一组鲜花照,大概是她在某个花店里拍的。犹豫一下,拨了齐娜的电话。

电话一拨通,齐娜就接了电话,慢悠悠寒暄道:“嗨,李征途,周末好啊,没出去玩么?”

一听她这声调,李征途莫名地头皮一紧。为防谈话被她带偏,他迅速直奔主题,问她现在跟伍晓舞还有无联系?电话那头的齐娜吁一口气,说:“那天我就想跟你说说晓舞,说着话就说忘了,等后来想起来,你又要走了。”

她说:“我也好多年没见着她了,有——”沉吟一下,“10年了吧。”

“还有她的联系方式吗?”

“没有,”齐娜说,“她手机肯定换号了,打不通了。你找她有什么事吗?”

“没事,只是随便问问。”

“你是不是想找她——那个——”

他听出齐娜在笑。他说:“我不是想找她破镜重圆,不是想重温旧梦,我就是——算了,没有她的联系方式就算了。”

齐娜拖长声调“咳”了一声,“前几年我也想找她的,就是找不到人了。”

“你们怎么断了联系的?”

她俩是闺蜜啊。

齐娜再次拖长声调“咳”一声,“可不是么?那时候我们的状态都不好吧,她的状态有问题,我的状态也有问题。”

李征途希望听到齐娜说晓舞,可而齐娜已说开了她自己:“我上次跟你说过的,很长时间我的状态都不好,外表上看好像还不错,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真实状态是什么样的。”

她说她当年的状态,咕哝咕哝的话犹如水泡一串串冒出,李征途听见她说,“那段日子,我觉得没有一件顺心的事,经常一个人待着待着,就泪流满面。”他把开了免提键的手机放在茶桌上,点上一支烟。

这支烟抽完,齐娜仍在说,说到了她那段痛苦的婚姻。她幽幽叹气,回忆,总结,声音低微。李征途点上第二支烟。窗外阴沉沉的,沉得好似要大哭一场,他住的楼层低矮,室内光线更加暗淡。他坐在沙发上佝偻着身子,胳膊肘架在膝盖上,默默吸烟。按灭第二个烟头,齐娜的声音依然往外飘,好似湿柴烧出的缕缕轻烟。

茶杯里的水见底了,他起身去厨房续水。回来,齐娜说到了她的年轻时代。她怎么越说越远了?她说自己年轻时是太天真,也太高傲了,多少一往情深扑向她的缘分,被她挑挑拣拣,一言不合就删除,现在想来,空余叹息。那一段段曾被她删除的缘分,如李征途所料,齐娜很耐心地逐一回望、讲述,又牵扯出别的故事、别的人,这一讲,讲得藤牵蔓绕,绵绵叠叠,无止无休。

李征途是下午四点多的样子给齐娜打的电话,在她花开万朵、有始无终的讲述中,他听见窗口传来邻家的炒菜声,看到暗淡的光线愈加暗淡,黄昏已至,夜晚即来,齐娜的讲述还在继续,低微的声音顽强不息。好几次他以为她要打住了,但她顿一顿之后,马上又说了起来。他无奈地想,她不做晚饭么?

他靠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他有点饿了,不过他没打断齐娜的话。

他又点了一支烟。

朦胧中,听见齐娜说:“现在想来,我和晓舞都不是被命运善待的人。命运是不是专门跟某些人过不去?这是为什么呢?”

李征途默然。

齐娜也沉默下来。没多会儿,她的声音回来,轻喊他名字:“李征途?李征途?喂?”

李征途不由苦笑,“嗯”了一下。

她问,“我们要说什么来着?”

“你和伍晓舞是怎么断掉联系的?”

“我们那个时候,”齐娜发出长长一叹:“我们那个时候状态都不好,脾气都变了。晓舞的脾气变得很怪,她原来那么好脾气的人,唉。”又一顿,“她不该为了那个岳绵山跟你分手的,她昏头了。当初我劝过她,劝不住,也怪我,没有使劲劝。不过你也知道,女人犯起傻来,谁劝得住?”

“她和那个……”

齐娜像没听到他的话,吐一口气,“我们最后的几次见面都不太愉快,每次我说着话,不知咋回事,她突然就情绪失控,冲我一通大发脾气;要么冷着脸,转身走开,弄得我也很生气。有一次我们吵起来了,最后她恶狠狠地冲我喊‘滚’,那样子像要吃人似的,唉。”

那个姓岳的,李征途从没见过,也根本不想跟他照面。过去如此,现在更是。他只想知道伍晓舞和那个姓岳的后来怎么样了?但他实在听累了,啥都不想问了。他不问,齐娜照样说。他听到齐娜描述那个岳绵山,一面听,一面暗自感慨,这齐娜是个超人哪,说起话来,饭都可以不吃的,她是不是打算说到天亮?她一点不觉得饿?她嘴巴说干没有?这个时候他明白过来,齐娜说话的声音之所以低微,不光是其天生的特点,更是一种很可能出于本能的战术,为的是细水长流,保持体力长久诉说。

按齐娜的说法,岳绵山是个在感情上贪得无厌的人,说白了,花花公子一个。跟伍晓舞在一起没多久,他旧病复发,到处寻花问柳,伍晓舞竟照单全收。岳绵山在外面偷腥也好,当着伍晓舞的面跟别的女人调情也罢,她全不当回事,只管对他不离不弃。“实话说,晓舞叫我挺惊讶的,她怎么那么想得开?对岳绵山听之任之,有时候,还把岳绵山偷香窃玉的那些事情当故事讲给我,讲得笑嘻嘻的,一点不吃醋的样子……”

要是退回去十多年,齐娜这些话无疑会给他来个万箭穿心,叫他又恼又怒。如今他半老头一个,痛心之感再掀不起巨浪,只在心里轻轻地一翻、一涌。

“后来他们开始打架,”齐娜说,“啥时候开始的我不清楚。有一次岳绵山开玩笑似的跟我抱怨,说晓舞打他。他半真半笑地告诉我,说晓舞打起人来像个疯子,像火药库爆炸,把他打得遍体鳞伤。我问他:晓舞为啥打你?他把原因归结为晓舞的生理期,说晓舞一到生理期,情绪就反常,脾气就暴躁。还问我生理期时是否也这样?你说他这个人吧,怎么好问这样的问题!然后我问他:晓舞怎么打得过你?他说女人有特殊武器嘛,指甲啦,牙齿啦。”齐娜笑了一下,“当时他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晓舞就坐在旁边,清风淡月的,也不说话,也不生气,像在听别人的故事。”

天已黑透,李征途看看时间,快晚8点了,齐娜讲了近4个钟头,他也忍饥挨饿听了近4个钟头。按他的习惯,6点半就该吃晚饭,他倒不是迫不及待想去吃饭,但确实不想听了。连着充电线的手机也工作得发烫,这手机啥时候这么忙碌过?在齐娜的又一停顿中,他连忙说有点事要出个门,“我们下次再聊。”

齐娜恋恋不舍地说了个“好”,大概她也看了下时间,笑道,“哎呀,一说就说了这么久啊,还有好多事没说呢。”

她的话一千零一夜都说不完吧。李征途心想,或许她身边的朋友都被她说得晕头转向,逃窜光了。

除了刷手机消磨时间,李征途还炒炒股,其实也是个消磨时间。

下午三点股市收盘,他放下手机没几分钟,一个电话打进来,是程佩珮。

程佩珮开口就问,“你是不是找到女朋友了?是不是准备谈婚论嫁了?”

李征途无可奈何地笑两声道,“你可不可以和颜悦色向我提问?”

程佩珮不答。

“你怎么样了?”李征途问,“找到人了么?”

程佩珮仍不答,忽地气呼呼道,“李征途你说,是男人这个品种出什么问题了,还是我运气太坏,遇到的全是贼头鬼脑居心叵测的东西?”

“你是——”一时想不出更委婉的说法,他便直接发问,“是不是上了什么人的当了?”

“你以为我是20岁的小姑娘?”程佩珮说,“我赔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心血,见了那么多飞禽走兽歪瓜裂枣,一次一次被失望吊打,这还不够?我还要上当?我还活不活了?”

李征途忍不住发笑。

程佩珮是他第二任妻子,他俩结婚时,他37岁,她30岁。结婚第二年,李征途决定跟随上司转战外省一家报社,那家报社挖他上司过去扛大旗,做总编。程佩珮不同意,李征途安抚说,等他在那边站稳脚跟,就接她过去。程佩珮大为不快:“你咋知道我愿意跟你过去?你问过我意见啦?我去那边干啥?人生地不熟的,工作都不好找。”

不管程佩珮如何不乐意,他递交了辞职报告,跟着上司奔赴他乡开疆拓土。事与愿违,他们那一批摩拳擦掌追随上司的人,包括上司本人,无一人在新地盘立住脚,不到两年工夫,纷纷作鸟兽散。

李征途返回帛州,重新求职应聘。他回来那年,程佩珮往34岁奔了,急于要个孩子。李征途的第一任妻子是不愿要孩子,说起孩子,那位只一句话:“要小孩干嘛?小孩都是讨债鬼。”程佩珮跟第一任恰恰相反,不要小孩结婚干嘛?没小孩的婚姻就是空壳婚姻。

他俩结婚第一年,程佩珮还不很心急,到了奔34岁的年龄,她急了。越急越怀不上,搞得两人辛苦万分。李征途渐觉力不从心,程佩珮偏偏绝不言弃,叫他简直怕了她了。总算种子落地萌动,得知怀孕成功的那一刻,程佩珮欢喜得又哭又笑,连连尖叫。老天似乎有意跟他们作对,到了胎儿4个月大时,做唐氏筛查,接着羊水穿刺,结果都是晴天霹雳,胎儿染色体异常。

引产之后,程佩珮一蹶不振。李征途心情也不好,他离职两年,前功尽弃,得从头在职位上爬梯子,干的是重活,拿的是大不如前的薪水。彼时纸媒已一头栽入风雨飘摇之境,报社前途茫茫,员工人心惶惶,做新媒体呢,他们这拨年纪大的哪赶得上年轻人,只得捱一天算一天。工作上不如意,回到家程佩珮还要跟他吵,吵得他焦头烂额又伤心不已,觉得这个女人太不懂事,不是把他当造人的搭档,就是当吵架的对手。他俩婚姻的山河破碎之前,两人的心都碎了。

他俩离婚,是因为李征途带的一个女实习生。那实在是个莫须有的罪名。女实习生是个大四女生,对李征途这个师傅十分恭敬;李征途呢,因女弟子勤奋又谦虚,聪慧又礼貌,对她很是喜欢。这喜欢无非是师傅对徒弟的喜欢、前辈对新人的喜欢,天知道程佩珮怎的就嗅出了异样,起了疑心。某日她突袭李征途报社,正好撞见李征途在跟女弟子说稿子,两人凑得很近,姿态亲密,说到高兴处,李征途一抬手,亲昵地弹了一下女弟子脑门。这是他表示兴奋和赞赏的动作,换了是个男弟子,哪怕是个老头子,他也会有同样动作。程佩珮当即把他呼喝到报社大楼外,横眉立眼跟他吵了一通,冲他喊:“你高兴了就弹人家脑门?你咋从来没弹过我脑门?我们在一起就没有过高兴的时候?那我们还在一起干嘛?还要这夫妻的空名头干嘛?”

婚一离,程佩珮便踏上了相亲的征程。一年后一个电闪雷鸣之夜,程佩珮突然一个电话打到李征途手机上,在电话里哭得无语凝噎。她不是哭他们的离异,是哭她自己,在相亲的道路上,她起早贪黑辛勤跋涉,该爬的坡爬了,该绕的路绕了,该做的功课一丝不苟都做了,到头来全是徒劳无功,不是遇上断头路,就是走进死胡同,这是为什么!程佩珮想不通啊。她是迫切想要孩子的,相亲无果,成家无望,年龄见大,孩子向哪儿要去?

虽为相亲之事的不顺忧愤交集,程佩珮却无意吃回头草。那年程佩珮38岁,擦干眼泪,执意继续她相亲的万里长征。不讲道理地跟李征途约定:“等我找到了,你再找!”

李征途发现,程佩珮渐渐成了个相亲怨妇,说起相亲,满腹怨气,咬牙切齿。他原想着,你也找不到,我也找不到,要不就重新凑合一起过?但程佩珮如此抱怨连天,恨恨有声,叫他心生畏惧。他更怕程佩珮还找他要孩子,这个事情,他想想就够了。

他和程佩珮有时会约着吃个饭、喝个茶,程佩珮诉苦,他当听众。有时程佩珮会到他住处来,或叫他去她那儿,两人一起过个夜。这种一起过夜,多数时候只是个相拥而眠。他们离婚后第一次同宿,程佩珮就问他:“你不想啊?”他心说,不想不想,让我多活几天吧;嘴上敷衍说:“我不行了。”程佩珮盯他半晌,冷笑一声:“你们男人真的是不明生物。”翻过身睡去了。

打去年入夏起,程佩珮不打电话了,不约会他了,一声不吭跟他中断了联系。李征途寻思,敢情她是找到适合发展关系的人选了。想打个电话去问问,终究没打。其时他那报社要停刊的风声一日紧过一日,他哪有心情去过问她相亲的战况。

此刻程佩珮又打来电话,又向他发出怨声,李征途脑子里却翻找不出一句新鲜的安慰话。便听见程佩珮深吁一口气之后发问:“你现在有没有在跟什么人交往?”

他笑,“你打算给我介绍一个?”

程佩珮静默,再次深吁一口气说:“俗话说,人找人,找死人。真理啊。”

她说:“李征途,我不想再找了。我问你,你觉得我们还有重新开始的可能性么?”

“你还想要小孩吗?”

“我42岁了,李征途,”她声音里的心灰意冷滴得出水,“不要了,不要了。可是不要孩子我总得有个老公吧,我不想做孤魂野鬼。”

李征途心里一阵伤感。

程佩珮说:“请你不要觉得我没脸没皮,我……如果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我再不跟你吵架了,我们好好过日子,我们好好做伴儿。”

“有个事我还没有告诉你……”

“啥呀?你看上什么人了?还是什么人看上你了?”

“什么人看上我了?”李征途看不见自己的笑,也知自己笑得难看,“我现在无业人员一个,谁看得上我?”

把报社去年停刊的事讲给了程佩珮。“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说了,无业。”

“这都快一年了,你一直没找工作?”

李征途不想多说什么了,哪是他不去找工作?

程佩珮又问,“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没打算。”

程佩珮为他计算,从现在到他领养老金之间得有多少年,还须加上延迟退休的年份。李征途说,“别算了,我知道有多少年。”

李征途陪老胡去了一趟雨城,铲一桩生意。铲完生意回来,他便约会程佩珮,这是老胡鼓动的。老胡说:“你们知己知彼,省去很多麻烦。我看你对她还是有几分感情的,你们两个能重启就重启吧。她对你眼下没工作的情况感到犹豫,这也正常,女人嘛,总喜欢担忧,你给她做做工作不就行了?她不是决定不要小孩了么,你们也不需要买房子,没啥可担忧的啊。”

他约程佩珮来他住处吃饭。在家吃饭,便于说话。若跟程佩珮谈得好,他们的复婚可按下启动键,那最好不过。男人还是得有个家,尤其他这种无儿无女的男人。等复了婚,他得提起精神来考虑考虑工作的事了,求职求不到,开个小餐馆什么的,总不至于是无稽之谈。

这么想着时,他感觉到一丝久违的精神昂扬。

程佩珮来了,看到餐桌上的三菜一汤,展颜一笑,旋即一叹,“以前我可没享受过这待遇。”

李征途拿出一瓶红酒,程佩珮笑得眼睛一弯,“有酒啊?好啊!”

他把酒启开,正要倒酒,手机响,拿起手机看看,是齐娜。

这电话接是不接?迟疑间,按下接听键。齐娜一开口,送来一个重大信息:她有了意外收获,找到伍晓舞了!

“找到了?”

“是啊,”齐娜声调不慌不忙,“这几天打了好多电话,打到后来,都没信心了。”然后呢,她从手机通讯录里又找到一个人。她和这个人多年前有过工作上的接触,进而有了一些私交,“这人看上去有点油滑,说话也不太正经,给人印象不是个靠谱的人,其实呢……”

李征途喊了两声“齐娜”,意欲掐断她的话,却掐不断,齐娜好像失聪了,又似进入了物我两忘之境,依旧在说,安安稳稳推进她的人物介绍。李征途没奈何,屋里还坐着程佩珮呢,此时程佩珮笑眯眯望着他,可从她的笑里,他看到的是事情不妙。

他又喊齐娜名字,提高声量道:“齐娜!齐娜!我这里有事情!我换个时间打给你?我这里有事情!”他说这话的当儿,齐娜跟他同时在说,两股声音交响。他说完,齐娜的声音还在响,直到说完一整段,她才收住。

挂了电话,程佩珮当然要问谁啊。李征途少不了做交代,这是躲不过去的。为说明齐娜是谁,不得不牵出伍晓舞。

程佩珮说:“伍晓舞我有印象,你原来跟我提到过。”

“我跟你提到过?”

“不然我咋知道?”程佩珮说,“她是你的初恋,对吧?”

“不是初恋。”

“你找她干嘛?”

“也不是要找,不过顺口问了一下齐娜。”

“顺口问了一下?”程佩珮的表情是“你哄小朋友啊”,她说:“你顺口一问,她就巴巴地打电话来,说得止都止不住?”

“齐娜这人,我不知道她怎么了,现在话可多了,说什么都说得刹不住车。”

“你跟她联系很密切?”

“不密切。”

“她离了婚的?”

是,齐娜自己说过,她把那段痛苦的婚姻废除了。

“你和她你们两个……”

李征途断然道:“不要胡猜乱想,不可能。”

程佩珮抿了一口酒,“那你打电话请她过来吃饭。”

啥意思?

程佩珮说:“她的话不是没说完吗?请她过来说呗,我旁听可以不?”

李征途摇头,“要是把她叫过来,我们两个什么话都说不成了,只能听她一个人说。”

“行啊,听她说呗。”

“下次吧。”

“李征途,”程佩珮严肃起来,“你是不是在跟我玩什么猫腻啊?”

李征途叹气,“佩佩,我是个玩猫腻的人么?”

程佩珮不吱声。

饭菜都凉了,李征途要拿去加热,程佩珮说:“算了,将就吃吧。”

好好一顿饭,两人吃得淡心无肠,该说的话没说,该议的事情没议。饭吃完,程佩珮餐巾纸一抹嘴,起身就要走。李征途没挽留,送程佩珮到地下车库。

程佩珮坐进车子,发动马达前,丢给他一句话:“我不管你现在跟什么人有什么瓜葛,你把该结束的都结束了,再来找我。”

回到屋里,李征途想了想,还是划开手机屏,拨了齐娜的号码。

齐娜一接电话,他抢先一步说:“齐娜,我知道你寻找伍晓舞费了很大周折,找得很辛苦,麻烦你了,找的过程这次就不说了行吗?你联系上她了?”

齐娜回道:“怎么说呢,可以说联系上了,也可以说没联系上。我是今天中午才得到她手机号码的,马上打给了她,电话通了,她也接了,可是她的反应特别冷淡,这真是……”

略一顿,她接着道:“我跟她说我们见一面吧,我们很久没见了。她只回我三个字:不必了。二话不说,啪地把电话挂了,我再打过去,她手机关机了。你说她这是怎么了?我们那么多年的朋友……”

她再次停住了。

这次的电话,齐娜没有像李征途以为的那样,又拉拉杂杂说得四面开花。她说:“我把她的号码发给你吧,你给她打个电话?”

“好。”

收到了号码,他却没打电话,当晚没打,第二天、第三天也没打。

齐娜打过电话,他没接。

他也没跟程佩珮联系。

日子一天天过去。偶尔他会想,也许他就适合一个人生活?一个人过也是过,他这不独自过了这么久了么。然而,那份与他同呼吸共命运的孤独感,有时会突然变得凌厉如刀锋,让他难以消受。

下午股市收市后,李征途换上一条休闲长裤,出门买烟。

现如今,大概只有香烟、药品等屈指可数的东西没法在网上购买,否则一个人只要账户里有钱,完全可以整周整月地不出门。

他想走远点去买烟,当溜达,便坐上了一趟公交车。稀里糊涂坐过了站,下了车,辨明方位,想起不远处是运动一条街。早先有三四年,他常到那条街上购买户外装备,而今呢,登山啦,野营啦,早跟他无关了。

走到久未涉足的运动一条街,他不禁一声叹,好些店铺关门闭户,尚还顽强开着的店铺,门可罗雀,生意萧条,处处落魄相。他草草转了一会儿,打道回府。

公交车经过名爵大酒店,在前方站点进站停靠。到站的和要上车的乘客一窝蜂上下车,车门关闭前,李征途一个箭步冲了下去。

折回名爵大酒店,走进酒店旁边小街,又拐进另一条巷子。这些被时光熏染得陈旧黯淡的小街小巷,缩在华丽酒店背后,与酒店对比鲜明,却自有一股我行我素的安然调子。他缓步慢行,时值盛夏,然进入七月以来,下了好几场大雨,炎热的势头被击溃了些,倒没让人觉得热得难受。

时间恰是饭点儿,街巷两边的小餐馆里坐满了人。这种小餐馆一般都没装空调,铁丝网罩的大电扇呼呼吹着,食客们有的挥汗如雨,有的频频摇扇。李征途边走边梭巡,想找个干净些的馆子吃口饭。一路慢走过去,蓦地愣住了,愣住的同时,脑袋还响了一下。

老话怎么说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此刻就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意外啊,太意外了!他又看到了她,神秘女人,不,闻雪柳。

他是隔着一家快餐店的窗玻璃看到她的。

她换了装束,一身淡蓝色格子连衫裙,眼皮半垂,正等着服务员给她打包。别说换装束,即便她换了发型,戴了帽子,武装了墨镜,他也能一眼认出她来。她面前的餐桌上,放着一只吃空的大海碗,服务员撑开塑料袋,把两个装满饭菜的泡沫饭盒放进去。

就在他脑子里风起云涌时,她拎着塑料袋走了出来,扭身向另一头一拐,沿街走了。

李征途跟了上去。

她仿佛脑后有眼,觉察到了什么,脚步放缓,继而停住了。

与他梦中的情形一样,她缓缓地平静地转过身来。

这张脸啊,李征途不忍直视,是什么把这张脸揉搓成了这样?他向前两步,停在她四五步外的地方,轻声喊出她的名字:“闻雪柳。”

她嘴角微微向上一挑,安静地笑了,“认出我来了?”

他尽量保持神色自若,向她笑而点头。他该说些什么?他问:“菀菀好吧?她现在是大姑娘了吧?”

她嘴角又挑了一下,挑得十分无力,眼底闪过一丝落寞。她说:“谢谢你上次请我吃饭,上次我饿坏了,让你破费了。”

“我再请你吃个饭?”

显然她已经吃过了,他改口说:“要不请你喝茶?”

这回她咧嘴笑了。李征途下意识转开眼睛,听见她说:“我不爱喝茶。”

“咖啡?”

她摇头。

“那我还是请你吃饭。”她能吃啊,上次吃了那么多。

“算了,我一吃就停不下来。”她淡淡道,“你肯定也不想跟我一块儿吃什么饭。”

“为什么一吃就停不下来?”他说,“我们找个地方坐坐?”

她踌躇着做不了决定的样子。忽然她问,“你住这附近?在这附近上班?”

他住得离这不远,不过也不能算“附近”,有大约1.5公里。她问这个干吗?她说,“你不住这附近最好。我不想再跟你碰面了。”

她转身要走,他快步追上去,“我们留个电话?加个微信?”

“为什么?”

“什么时候你又想去那个酒店吃饭,”他指指名爵大酒店,“我再请你吃。”

“你确定?”

她的笑让他感到冷森森的。不,她不是冷笑,这是她牙齿的缘故。她说,“不必了,我会吃得你受不了的。我有进食障碍症。”

进食障碍?那不是指厌食么?她挺能吃的啊。

她说,“进食障碍有两种,一种是厌食,一种是贪食、暴食。”

她就像在描述感冒症状,在说一件平常至极的小事。

他问,“你这种状况有多久了?去看过医生么?”

“医生不是万能的。”

“我能不能问问,你……”

她抿嘴笑了笑,“你想问我这症状怎么来的?你真想知道?”

李征途肯定地点头。

“看来你是得再请我吃一顿。”她说。

次日傍晚,李征途比约定时间提早一刻钟到了名爵大酒店门口。等看到闻雪柳的身影,他松了口气。

他们像上次那样直奔酒店自助餐厅,也像上次那样,他付了账,她抓了托盘,兴致勃勃取餐去了。她第一次取回的餐食,如同上次的翻版,小山似的堆满托盘。她一面吃,一面对李征途说,“你吃得太少了。”

这次她进食的速度要舒缓些,也愿意说话了。一开始她说得少,托盘里的东西吃完,她再次去取餐,去了好几分钟,端回来的又是满满一大托盘。

李征途看着她吃。如此之瘦的她如何吃得下这么多?难以置信啊。尽管知道她这是病态,他还是起了担忧,怕她吃坏。闻雪柳说,“不会撑着的,我刚才去卫生间吐过了。”

她说,把吃下的东西吐出去,腾出空间,才可继续吃。

他愕然。吃了吐、吐了吃,这是为了什么?

“没啥为什么,”闻雪柳说,“这是病。”

她说得轻描淡写,李征途无言以对。她咽下嘴里的食物说,“有一年我变得特别馋,哪怕不饿,也总想吃。后来发展到狂吃,吃到呕吐,还是想吃。这么吃的结果嘛,胖得跟个球似的,惨不忍睹。就减肥。下了很大决心,花了很大力气,减下来了。可是没过多久,又忍不住了,吃得变本加厉,变得更胖,又减肥。终于摸索出一个办法,吃了马上吐。就这样,成习惯了。”

李征途沉默了好一阵说,“你不想治疗么?”

她的笑带了点儿嘲讽,啥都没说。

他想说,赵旗会伤心的,却不敢贸然提赵旗。他问,“菀菀跟你一块儿住么?”

她又是略带嘲讽地一笑,像是说:我这个样子,她能跟我在一块儿么?

他想问赵莞莞在哪儿,怕一口气问得太多不好,想找点别的话题,闻雪柳站了起来,又取吃食去了。

她一走开,李征途不期然明白过来,明白她的面孔为何成了这个样子:她下半张脸比上半张脸大,是长期的大肆咀嚼造成的;她太阳穴一带乌沉沉的颜色,不是因为挨了谁的揍,同样是咀嚼——猛烈的、迫不及待的咀嚼,反复将眼周毛细血管撑裂,落下的印迹;她残破的牙齿,自然也是暴食的结果——反复呕吐,被不断泛起的胃酸腐蚀的。

老天啊。

餐盘边的手机响了好几声,他才觉察到,是程佩珮的来电。

程佩珮口气不悦地质问,“怎么一直不给我打电话?你什么意思?”

他花了两分钟跟程佩珮说完电话,又等了几分钟,闻雪柳取餐仍没回来。她不会又像上次那样不辞而别了吧?

一个餐厅服务生向他走来,将一张折叠起来的餐巾纸递给他,“一位女士让我给你的。”

他疑惑地接过来,打开,上面六个字:“谢谢你。多保重。”

进食障碍,李征途上网查了一下,一般都伴有心理疾病。闻雪柳患了什么心理疾病?她一准是有心理问题的,这都反映到她脸上来了。她是怎么了?究竟遇到了什么事?跟赵莞莞有关?

可他问不着她了。

在名爵大酒店餐厅,他看完纸条愣了几秒钟,抓起手机走出餐厅,奔至楼下,冲到大门外,哪儿都看不到她的人了。马上划开手机,想拨语音电话,他和她加了微信的。却打不过去,她把他的微信删除了。他没有她的手机号码,闻雪柳没给他号码,说的是,“加个微信就行了。”

微信可以随便删除。

原来她早打定了主意要一键删除他。

睡不着,他从床上爬起来抽烟。

闻雪柳这个病症,肯定有些年头了,不然她的面孔不会变得这样面目全非。这种状况持续多久了?他还要不要再去找她?找到了又怎样?说服她去做治疗?费用哪儿来?谁陪着她治?她的样子,不像是再婚了的。

跟谁谈谈这个事?他想到周蕾、想到于硕,他们不是怀疑闻雪柳是瘾君子么?现在他可以明确告诉他们,不是的。他可以大声跟他们说:你们错了!可他不想跟他们联系,不想跟他们说这个事,想到他们,他心里腾起的是一股隐隐的不爽。就算闻雪柳不是吸毒者,他们也未必愿意知道她的状况,那毕竟不是叫人愉悦的状况啊。

如今的社交哲学是:不要麻烦别人,除非你有本事让对方受益;不要跟别人说不愉快的事,一切不快、不公、难解、堵心的事,都不要说,否则就是陷听者于不仁不义,显得人家麻木不仁,谁乐意?

他理解。他悲哀。

周五晚上,李征途约老胡到他公寓来喝酒。喝着酒,老胡问起他和程佩珮事情的进展,他没说程佩珮,说的是闻雪柳。

听了他的话,老胡沉思片刻,端起酒杯将剩酒往喉咙里一倒,酒杯往桌上一顿,“你把那女子忘了,不要去找她了,不要再想她的事了。”

稍顿,补一句:“你帮不了她什么。说直白点,她已经是个死人了。”

李征途头皮炸了一下。老胡说得太直白,也太残忍了,他奶奶的老胡!他说,“现在有心理问题的人多了,患点儿心理疾病,就成死人了?”

“按你说的那种情况,她哪是轻微的心理病?她那是重症,麻烦得很。那样活着,跟死了有啥两样?”

李征途咬咬腮帮,抓起啤酒杯猛喝一大口。

“你不要心里过不去,有些事情,我们只能表示同情。”老胡说,“你看,她自己都躲着你,说明她自己都清楚她是无可救药的了。”

李征途只管吞啤酒。又找出一瓶白酒,直接倒在啤酒杯里。脑袋很快喝晕了。

借着醉意,他指着老胡骂:“老胡你个狗东西!你凭啥说闻雪柳是死人?你他妈你胡说八道!你他妈冷血动物!”

老胡也骂:“你个王八蛋老李!我冷血动物,你有情有义?你想逞英雄?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三头六臂?你是神仙圣人?你自己的问题都解决不了!你他妈的我是为你好!”

“老胡你是聪明人,我知道你们都是聪明人,都是明白人,可我他妈的就是想揍你们!”

“我看你才欠揍!”

李征途把酒杯摔了。

老胡也把酒杯摔了。老胡喊:“想打架么!”

李征途呵呵笑了,笑得泪水奔流。他就这么一个要好的朋友了,打跑了,他喝酒都找不到伴了。

老胡在他肩上打了一拳,拍拍他的脸,搂住他的肩,“老李啊老李!”

他也搂住老胡的肩,抹一把脸,昏头昏脑跟老胡交心:“老胡,她是我同学的老婆啊,我同学死得太早,他叫赵旗,我跟你说过的吧?赵旗对不起她,把她带来这里,自己死了。她是个不幸的人,她在这地方连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以前我们说要帮她,我们说的话等于放屁,我们——我和洪洋——”他忍不住大放悲声:“洪洋也死了,洪洋是我好哥们啊,他也死了!我伤心啊,我伤心啊!”

他说得乱七八糟。

老胡拍打着他的肩,两人一起哭。

次日中午程佩珮登门时,李征途脑子还昏痛着,宿醉未消。

程佩珮一看满屋狼藉,瞪他一眼,二话不说收拾起来。李征途叫她别管,说一会儿他自己收拾。程佩珮不听他的,麻利地把横七竖八的杯盘碗盏收进了厨房,又冲了两杯茶端出来。

“上午老胡给我打了个电话。”程佩珮说。

热茶灌进喉咙,李征途感觉舒服些了,身上却仍无一丝半点劲儿。

“你跟伍晓舞联系了吗?”程佩珮问,“你们见面了吗?”

他摇头。

“现在又冒出来个闻雪柳,”她兀自呵呵两下,“你还想找这个闻雪柳?”

李征途脑子昏沉钝痛之下,啥想法都没了,既不想找伍晓舞,也不想找闻雪柳了,随她们去吧,他只想躺下再睡一觉。

“李征途你说话呀,你是什么个想法?”“我头昏,佩佩。”

“活该。”

程佩珮低头想了一阵。“我们两个的事,你怎么想的?”

“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程佩珮的表情,恨不得打他两下似的。“李征途你不要这个样子!”

回应她这句话的,是飘然而起的手机铃声。他手机在哪儿呢?程佩珮见他不动,左右张望了一下,走到屋角小酒柜处,把柜子上的手机拿了过来,递给他。

他看到屏幕上的“齐娜”二字,接过手机放到茶桌上。

“你不接电话?”程佩珮问。

“你要想接你就接。”

“又不是我的电话,”嘻然一笑改了口,“我真帮你接?”

他要是反对,可能又会让程佩珮怀疑他有啥“猫腻”,接吧,爱接接吧。程佩珮果然指头一动,划开接听键,大大方方说,“嗨你好齐娜,我是李征途的前妻,我叫……”

李征途走进卫生间给膀胱解压,而后打开水龙头洗了两把脸。走出来,程佩珮恰好挂了电话。程佩珮说,“齐娜问你给伍晓舞打过电话没有?”

没有。

“你不是想找她么?齐娜不是把她的电话给了你么?”

李征途陡然有点恼火,怕一开口要发飙,闷声点根烟,狠吸一口。

程佩珮说,“我跟齐娜约了,我们明晚见个面。”

“我们?”

“对啊,”程佩珮说,“我也去,你不乐意啊?”

程佩珮跟齐娜约的地方,是一家粤式小餐馆。

齐娜比他们先到,坐在清静的角落里看手机。

因在电话里说过话,齐娜和程佩珮熟人般打招呼,齐娜笑笑地打量程佩珮,程佩珮也笑笑地打量齐娜。李征途不知她俩心里在想什么。服务生送来菜单,她们已经聊开了,把点菜任务交给李征途。他忙活点菜的同时,听见齐娜问程佩珮是哪儿的人,在哪儿上的大学,什么属相,等等等等。他点好菜,程佩珮已当上了齐娜的听众,齐娜在说她以前做过的工作,由工作说到了人,这个某某,那个某某。李征途心里对程佩珮说,你今天就好好见识一下超人齐娜吧。

菜上齐,李征途倒上饮料,三人碰了个杯,各自动筷子。齐娜边吃边说,李征途只管吃,对齐娜的话似听非听,程佩珮爱听就听去吧,他可是领教够了。时不时他插一句:“吃菜”“吃这个”。

齐娜在吃,吃饭说话两不误。李征途注意到,齐娜吃饭的方式可谓神技,在几无停顿的说话中,她如常夹菜,夹菜时不看菜盘,眼睛看着程佩珮,或瞟瞟李征途,菜夹到面前盘子里,她停一下,只是手停,嘴是不停的,忽而一抬手,菜入口,嘴一闭,旋即张开,话语流水般淌出,都不断线的。她吃饭不嚼的吗?李征途怀疑她十有八九患有胃病。

倒是程佩珮吃得少,要吃不吃的,多数时间彬彬有礼地听着齐娜絮叨。等到李征途放下筷子,齐娜也放下了筷子,程佩珮还没怎么吃呢。齐娜劝程佩珮吃菜,“你吃啊,慢慢吃。”继续说她的话。

李征途坐不住了,借着抽烟,去外面站了站。回来后,看到程佩珮正对自己瞪眼睛,皱眉头,他微微耸肩,落座。猛听见程佩珮响亮地一拍手,吓一跳。齐娜大概也吃了一吓,却坚持说完最后几个字,才意犹未尽地停住。

程佩珮冲齐娜眯眼一笑:“这些故事我们以后聊,我们说伍晓舞吧。”

李征途心里发笑,看看齐娜,并无不舒畅的神色。她说:“对对,说伍晓舞。哎,你见过她没有?”

程佩珮当然没见过,她问,“她什么样的?有没有照片?”

齐娜说照片家里有,也有数码照片,存在家里电脑里。由照片,齐娜又说远了。李征途瞄一眼程佩珮,心里说看吧,知道厉害了吧。程佩珮转脸看他,李征途问,“不吃了?”

“不吃了。”

大家都不吃了,按说该换个场地,比如找个茶馆去说话,李征途却毫无换场地之念,一坐茶馆,齐娜得说到深更半夜去。三人就坐在这桌残羹冷炙面前,齐娜一点不介意面对这么个桌子聊天。李征途暗忖,齐娜准是认为自己说的话很有意思,很精彩,很受欢迎吧。她坐得稳稳的,声音低低的,脸上风平浪静,显出一种安恬的真诚。说话到这时候,她的话语已掌控全局,她也放松了,不时略微一停,脸侧向一边,像是在跟久远的记忆对话,又像在蓄积重新开说的力气。

程佩珮似乎听晕了,一句话都不说。李征途脑子里对程佩珮说,你跟我一块儿的时候不是那么能说吗?不是那么能压制我吗?现在咋哑巴了?咋不开个腔压一压齐娜?程佩珮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猛地再次一拍双手,冲齐娜“嗨嗨”两下,强迫齐娜稍息下来。程佩珮说,“人生感慨我们以后专题论述,我们说伍晓舞的事儿。”

齐娜好脾气地点头,“是的是的。”问李征途,“你没给她打电话啊?”

不等李征途回答,齐娜说,“昨天我给晓舞又打了个电话,她接了。”她目光笼住程佩珮和李征途两人,“她没住在帛州了。”

“她在哪儿?”程佩珮问。

齐娜不知道。昨天她跟伍晓舞的通话,时间也很短。齐娜说,伍晓舞的态度依然冷淡。齐娜问她在什么地方,伍晓舞回的是:“这个重要吗?”齐娜问她“你还好吗”,她回的是,“活着”。

“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齐娜说,“我问她还跟岳绵山在一起么,她说,‘你想知道什么?’”齐娜深深一叹,“我就说晓舞你怎么了,她还是那一句:‘这个重要么?’我想她跟岳绵山肯定没在一起了。”

“为什么?”程佩珮问。

“岳绵山那种人,我跟李征途说过的,他……”

程佩珮不客气地抢过话头,“那个岳绵山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后我慢慢问李征途,你说为什么伍晓舞没跟他在一起了。”

齐娜似有些发怔,笑道,“我只是推测。”

“然后呢?”程佩珮问。

齐娜又一愣,“什么然后?”

“你和伍晓舞的电话,还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了。”

齐娜大概意识到了程佩珮的不客气,没再自顾自地开说。餐馆里,别的用餐的客人接连吃完走人了,周遭餐桌渐次空了,只他们三人,一直据守这张桌子。李征途偷偷看了一下时间,快9点了,三人都好像累坏了,谁都不吱声,直到此时,他们这张桌子才有了片刻安静。

当齐娜嘴皮一动又要开口时,程佩珮右手一弹竖起,同时“嗨”了一下,又一次把齐娜的话堵了回去。程佩珮郑重宣布,“去个洗手间。”

李征途到服务台结了账。

程佩珮从洗手间回来,直接拿起座椅上的包,对齐娜说,“我们下次约。”

他们走出餐馆。

齐娜坐上一辆出租车走后,程佩珮开车送李征途回住处。夜晚的城市灯火通明,璀璨得犹如没一点伤心事,街上车辆川流不息,每辆车屁股上都闪着一对通红的眼睛,李征途恍然想起以前下晚班的日子,感觉像隔了一个世纪。便听见程佩珮问,“你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关于什么?

“伍晓舞。”

他没想法,他啥都没想。

“你不给她打个电话?”

他没吭声。

“你不是想知道她的情况吗?齐娜问不出个所以然,你自己问呗,问清楚了你不就踏实了?或者,你对她有别的想法?”

李征途吐一口气,说,“佩佩,我们不要纠缠这个事了,我不想给伍晓舞打电话,我们早就各走各的路了,我们现在各有各的生活。”

程佩珮静默一阵,轻轻说出几个字:“平行世界?”

她说得很轻,但他听清了,听得清清楚楚。平行世界,是啊,多少曾经朝夕相处的人,曾经知心投缘的人,曾经你恩我爱的人,彼此错开之后,再无关联。难道这是当今人类无意识中自选的相处方式?他心里莫名冒出一句话:我们都得好好活着啊。跟着又冒出一句:那又怎么样呢?

程佩珮忽地笑起来:“齐娜这人哪,唉,我看她活得很悲催。”立刻自我批判:“不不不,这句话收回,当我没说。”

“为啥?”

“我这个年龄,难道不该随时表现得雍容大度,对啥事都见惯不怪么。”

十一

秋月携来更浓重的雾霾,城市早晚沉浸在烟雾缭绕中。每天从窗口望出去,这城市都好似行将被淹没、被吞没,从此消失不见。然而第二天,城市依旧会在茫茫混沌中浮现。

李征途搬到了程佩珮的寓所,其实是他的老住处,他和程佩珮婚姻期间住的房子。他们尚未去办复婚手续,李征途想的是,等他找到工作再说。

程佩珮万分希望他重新回到工作中,重获稳定收入,这时程佩珮自己的工作出现了危机。程佩珮在一家连锁书店总店工作,收入虽不高,但她做熟了,就算图个轻车熟路,她也不想折腾换工作了,折腾个啥呢,她不年轻了,还能怎么样呢。不料一年多前,她那公司的总经理换了人,换来的,照程佩珮的意见,看着是个人,实则是小鬼。新老总酷爱开会,酷爱训人,酷爱听人打小报告;又爱显着自己能干,东一道指令,西一道指令,自相矛盾,朝令夕改。一个蠢将,累死三军,累死三军不说,原本好好的公司,被他弄得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程佩珮身为老员工,又是公司中层,竟被那比她年纪小的新老总恶声训斥。程佩珮差点一跺脚就走人。

要是李征途有工作,有收入,她辞了职,哪怕暂时找不到工作,起码他们的日子还能往下过。可要是两个人都失了业,就算他们无需养孩子供房子,只怕日子也会过得危机四伏。

问题是李征途这个年龄,去求职实在是自讨没趣。他投了好几份简历,连个回音都没有。怕程佩珮冲自己发脾气,他对她有言在先:“不管你对我有多大意见,不管你心里多么不痛快,不要喊,不要吼,我一听你对我喊,脑袋就要炸开。”

程佩珮哭笑不得:“你还有理了!”

求职不成,开小餐馆的想法被程佩珮否决,程佩珮说他那是想当然,“你以为店是好开的?搞不好,赔个底掉。”那他该做什么?

程佩珮苦着脸,“不知道。”

程佩珮没有辞职,不敢辞。李征途回到过去的状态,每天炒炒股打发时间。单身那几年,他炒股比较放得开手脚,还能有点小赚;与程佩珮复合了,反而胆小了,越担心赔钱,越被套得深,简直让他动弹不得,又不敢追加资金,追进去再被套住呢?

炒股之外,他每天在家给程佩珮做饭。头一个月,程佩珮天天回家吃,吃着饭,程佩珮总要问他求职的事。程佩珮的主张是,坚持投简历呗,坚持啊,说不定哪天就跟运气狭路相逢了呢。

李征途不点头,也不反驳。还好,程佩珮没有冲他冒火吼叫。跟过去相比,她的脾气确实有所改观,可他还是感觉到压力,好像欠了她什么。

往后,程佩珮就不是天天回家吃饭了,她要么和朋友有约,要么和同事有聚。她不回家吃饭,李征途反倒觉得轻松,一个人坐在餐桌边,玩着手机就把饭吃了。

这天,程佩珮没有提前打电话通知他不回家吃饭,李征途快把饭菜做好时,程佩珮才打来电话。

他做了四个人的量,一般他只做三个人的量,匀出一份给程佩珮装进餐盒当次日的午餐,今天他把自己的午餐也做了出来。他给自己盛出一大碗饭,不知不觉吃光了,又把该程佩珮吃的那份饭盛到碗里。他今天好像特别饿,这碗饭吃下去后,竟然还想吃。剩下的饭菜是程佩珮和他次日的午餐,管他的,他又盛了一大碗饭,痛快吃掉。打饱嗝的当儿,他惊异地发觉自己还有胃口。他今天是怎么了?他打开电饭煲,锅里卧着最后一团雪白的米饭,他伸手抓住饭勺,将米饭一粒不剩挖出来,端到餐桌边,把两只菜盘里的菜也吃了个精光。

他呆呆仰靠在沙发里,难受之感像一头猛兽,倏地将他扑倒。他恍然看到自己的胃裂了开来,五脏六腑在缓慢地爆炸。他用残存的力气把自己拉进卫生间,扑到马桶上干呕,然后用手指压了压舌根。一股浓烈呛人的气息猛袭大脑。

随着呕吐物汹涌而出,他嘴里塞满了暴戾的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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