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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凶手

2022-05-26郭建勋

青年作家 2022年2期
关键词:大柱老孟青青

郭建勋

引子

那天中午,我就不该跟老孟喝那泡该死的普洱茶。不喝那泡茶,整个下午就跟李小兰滚床单了。李小兰的妹妹李于兰煲的当归猪肚汤就好好的,不会烧干,引发煤气爆炸,把她的眼睛炸瞎一只。当然,老孟第二天也不会出车祸,变成植物人。

世界也会是另一个样子。

老孟甩着车钥匙咣当当地走了。

我开始写小说。

我写的这个小说,叫《我是凶手》。

故事是:一个私家侦探,接了一个案子,一个叫翁小帆的富婆请他查一件陈年旧案。好多年前,翁小静死了,警察说她是服安眠药自杀的。但翁小帆不这样认为,她觉得是他杀,杀他的人是香港人李大柱。

肯定是他,翁小帆的牙齿错得响响的。隔几天,翁小帆就到小说里的我的工作室来一趟,名义上是跟进案情,实际上絮絮叨叨讲当年翁小静的事。

越到后来,小说里的我越来越明白,翁小帆之所以委托办这个案子,根本就不是想破案,而是花钱找人跟她说话,说过去的事。小说里的我甚至都看出来了,翁小帆想跟他上床。

我和小说里的我在要不要跟翁小帆上床这个事情上,纠结了很长时间。刚开始,我倾向于不上,小说里的我倾向于上。小说里的我倾向于上的意思是,可以增强小说的可读性,现在的读者就这水平,一个上床胜过千言万语。说完了,小说里的我朝我嗤嗤地笑,露着难看的黑牙齿。

其实,我的态度没那么坚决,上也好,不上也好,无所谓,但小说里的我那两声哧哧地笑激怒了我,而且还露着那么难看的黑牙齿。别人看不起我,我阻拦不了,但小说里的我不能看不起我。意思是,我不能看不起自己。于是,我摔了一下鼠标说,马义,你别装大尾巴狼了,我说不上就不上。

说完了,我才想起我说错了,马义说上怎么装大尾巴狼了?倒是我有点装。对,我给小说里的我取了个名字,叫马义。

后来,我们掉过头来了,我说上,马义又说不上。

这一回,马义发了很大的脾气,他骂我,你别上鼻子上眼,大不了你不把我写进小说就行了,我才不愿意进你的破小说。

他呼呼地喷了一口气又说,让你写进小说,我倒了八辈子霉。

他这一说,好一段时间,我还真不写了,甚至把原来写的都删了。

那几天,百无聊赖的我练《好太王碑》,还喝了几次酒。有一次喝多了,我还想了一个招治马义,把小说里的我的名字改了,不叫马义,叫牛义。这样想的时候,我一个人笑了很久。

我老婆张武珍刚开了锁进门,她手里抱着两个柚子,看到我这个样子,以为我疯了,吓坏了,两个柚子掉在地板上,像篮球一样蹦来蹦去。

她也不管柚子,过来摸着我的额头说,你是不是烧坏了脑子?

我止住笑,给她说了我想把马义改成牛义的事。

她白了我一眼,骂了我一句神经,然后扑腾扑腾进了房间。出来的时候只穿了一条短裤,搓着垮塌塌的两只乳房,目光发电。我装着睡着了。她恨恨地捡起地板上的柚子,然后叉开腿坐在沙发上剥柚子吃,吃得嘴角流出红色的汁,像被人打破了嘴唇。

我请书法家甘默然教我写《好太王碑》。我像疯了一样,不分白天黑夜地练,每写一张就用手机拍了发给甘默然。他刚开始还热情,后来不理我了,我就打电话问他,甘师傅,我写得到底怎么样。

他叫我过去。指着案台上一张写满字的毛边纸给我看,这是3岁的孩子写的。

我涎着脸说,我的字比他写得好。

甘默然到外面吐了一口痰,回来对我说,一个事情我一直没对你说,那一年,我十八岁,跟母亲吵了架,收拾了行李,说去西藏看看。我走呀走,越走越没劲,这天晚上,我来到一个小县城,又饥又饿,突然看到远处四个字,四个霓虹灯大字,一下子来了力气,你说哪四个字?

我想了想说,厚德载物。

他摇了摇头。

我又想了想说,上善若水。

他又摇了摇头后,径直说了,阳光不锈,然后,我找了一个旅店住下来,胸膛里热血在滚,我好像看到了西藏,那里到处都是不锈的阳光。第二天,我很早就起来,跑去看,原来霓虹灯坏了,本来六个字的,叫阳光不锈钢店,于是,我掉转了头。

我插话说,然后你回家了?

甘默然摇了摇头说,不,我来了深圳。

其实,甘默然一开始说的时候,我就知道阳光不锈钢的梗,他至少说过五次,他忘了,因为每次他都是喝醉了酒的时候说的。其实,早在他说这五次之前,我就知道这个梗,二十几年前,老孟就对我说过同样的故事,还信誓旦旦地对我说是他亲身经历的。其实,在老孟对我说之前,我就在《读者》杂志上读过这个故事。

我没有说破老孟,当然,我更不会说破甘默然,还陪着他说了厚德载物和上善若水两个成语。所以,我屁股都没落凳就掉头走了,借口李小兰找我,还骂骂咧咧的,大白天的,这不要我的老命吗?

甘默然脸色很难看,按他的路数,接下来,我要沉浸在他的故事里。我不着他的道了,我写小说去。

我原谅了马义,他说上翁小帆就上翁小帆吧,随他高兴。

但马义这回却又变卦了,说还是不上算了。

我笑得差点岔了气,问为什么。

他支支吾吾好一会儿才说,我讨厌她的金鱼眼睛。

我说,她有套别墅会送你。

马义低下了头。我知道他在作思想斗争,甚至猜想,他肯定会答应的,因为在我设置的小说里,马义跟蔡一榕离婚了。马义婚内出轨,净身出户,一套六十多平方米的小产权房留给了蔡一榕和儿子小兔子,还要每个月出三千块钱的抚养费。他现在租了一个二层的老房子,大倒是大,就是破,墙壁皲裂,他稍微整饬了一番,刷了点灰漆,东拼西凑一些二手家具,外面还挂了个牌子:黑蚂蚁艺术工作室。明地里做平面设计师,暗地里做私人侦探。

马义抬起头,绝望地看了我一眼,我认为他过关了,朝他笑了笑。谁知道他几乎吼着说,不,我一看到金鱼就想拉尿,小时候落下的毛病。

我说,简单,我不把翁小帆写成金鱼眼睛就行了,我写她是鸽子眼睛。

马义讨厌地看了我一眼,脸色酱紫,说,知道为什么你写的东西没人看吗?因为你太鸡贼了。我说句硬话,你再一时翁小帆是金鱼眼睛,一时又是鸽子眼睛,我就不陪你玩了。我还要赚钱给小兔子买奶粉。

老孟来是给我说一件事的。

他想叫我跟我老婆张武珍说声,请她出面,跟村里说声,把荔枝林那块地拿下来,他想开个农家乐。

搞成了,给你点干股,他说。说着,他举了两根指头。

老孟是我二十多年前刚来深圳找工作时在十元店的难友,一起挨过饿一起被查过暂住证。

这些年,他就像一块牛皮糖一样粘着我。他隔一段时间就失踪了,电话也关机了,但总会又冒出来,像狙击手的子弹。我也不知道他这些年到底干了些什么,反正每一次冒出来都变一个身份:假肢业务员、模具店老板、微型山水画华南总代理、丙烯颜料批发商、连锁快餐店副总、泥头车司机、壮药酒批发部等等。

据我观察,老孟最成功的时期应该是做丙烯颜料批发商的那会儿,有次他开了一辆崭新的奥迪A5把我拉到大芬村。一间很大的店面,摆满琳琅满目的颜料。

他大声地叫一个额头上有粒黑痣的女人,指着我对她说,这是我跟你说过的老郭,杠杠的。

又指着女人对我说,我堂客,你们湖南话。

说着哈哈笑,露着右边缺了两颗牙齿的黑洞。

我连忙喊嫂子。

老孟撇了撇嘴说,嫂子个鬼,叫阿丽。

阿丽的肚子鼓鼓的。见我盯着她的肚子,阿丽的脸红了。脸红的时候,我看到她那粒黑痣变成了紫色。

老孟又哈哈笑了,说,照了彩超,双胞胎。

那天晚上,老孟请了七八个画家喝酒。我有点紧张,第一次见到画家,而且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画家。他们个个都很厉害的样子,要么留长胡子,要么剃光头,要么扎辫子。有一个更怪,阴阳头,阴的那边扎着麻花辫,阳的那边画着两个骷髅,骷髅中间是一支枪。我有点紧张。老孟挨个给我介绍,这个叫谁,画凡·高的;这个叫谁,画毕加索的;这个叫谁,画张大千的;这个叫谁,画徐悲鸿的。

我不知道老孟说的画这个画那个画是什么意思,反正觉得很厉害,我站起来,老孟每介绍一个,我就抱拳点头哈腰,但画家都很骄傲,就朝我那么嗯一下,有的连嗯都懒得嗯。尤其是那个阴阳头,头也不抬,一个劲地玩贪吃蛇的游戏。

对,那个时候,手机上还只有贪吃蛇这种简单的游戏。那还是个纯真的时代。

这弄得我很没面子,讪讪地笑了笑,坐下了,脖子后面流着冷汗,我想掩饰尴尬,回头看了一下,忽然看到阿丽形迹可疑地站在巨幅的《蒙娜丽莎》画前。

黄昏时刻,和煦的阳光普射大芬村,像涂上一层鸡蛋黄。

我看到的是阿丽的侧影。

很多年,那个侧影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像一首诗。

我以为阿丽是找老孟的,我回转身正要跟老孟说,菜已经上了,老孟站起来跟大家倒酒,咋咋呼呼,容不得我插嘴。

我再回头去看时,阿丽不见了,蒙娜丽莎那幅画也不见了,代之的是米勒的《拾穗者》。我怀疑看花了眼,摸了摸眼睛,还是《拾穗者》。我后来又回过头来看过几次,天渐渐暗下来了,什么也看不见了。

除了阴阳头,那些画家全喝醉了,一个个丑态百出。那个留长胡子的和剃光头的搂在一起号啕大哭,脖子上挂着硕大佛珠的那个则不断翻筋斗,刚翻好,佛珠就从脖子上滑下来,他站起来戴好。如此反复,没完没了。但没一个人看他。

阴阳头早走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我记得是我第三次回头看时,他就走了。也许是第四次也难说。

老孟也醉了,他不断地劝我喝,也不管我喝不喝,他自己先喝,翻来覆去地说,我们是一起扛过枪的兄弟。

跟李小兰好上的第二年,我患了胀气病,哪怕喝水,肚子都胀得像一面鼓。

一个从美国留学回来的专治疝气的骨科医生给我出了个主意,他说他从一个尼日利亚的铜矿的弱电工程师那里得了一个偏方,可以一试。

他摊了摊手对我说,当然,信不信由你。

他的偏方是,叫我去荷兰待一段时间,每天收集当地郁金香花瓣上的露水300克,烧至50度后,加入湖南省桃江县三堂街镇合水桥乡观音阁村干树坪城隍庙前溪边的鱼腥草熬,熬至100克喝。

快的话,连续喝十天就喝好了。慢的话,谁也说不清。他又摊了摊手对我说。

见我黏黏糊糊的,李小兰倒生气了,就死马当活马医吧,大不了当旅游一次。你不是一直想去看看画《拾穗者》的那个画家吗?

她说话用大了劲,痛得咧开了嘴。她被她当警察的老公大朱打折了右胳膊,我陪她来看病的。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大朱打她了。果然,第二天醒过来,她的右胳膊就肿得老大了。

这次我跟他离定了,放心,我不骗你,她气咻咻地对我说。

这种话她说几十次了,我不会听她的。再说,她离不离跟我也没关系,我不可能娶她。

李小兰是学校的舞蹈老师,上过省电视台的元宵晚会,她业余时间办了个艺术培训班,我女儿蓓蓓在她那里学舞。我们是这样认识的。

我及时更正了李小兰,画《拾穗者》的那个画家不在荷兰,在巴黎。

李小兰嘟着嘴说,那也离得不远。

骨科医生插话说,荷兰有个更大的画家,凡·高,画《向日葵》的。

我决定去荷兰。

我带着李小兰去了荷兰。我和李小兰在郁金香地里做爱,花瓣汁沾得她全身像一幅油画。我原计划至少在荷兰待个十来天的,走完一个疗程吧,但谁知道第二天就接到张武珍的电话,他爸得了直肠癌,晚期。

回不回你自己定,他叫你帮他写遗嘱,张武珍说完就挂了电话。

兹事体大,我得回去。

听说明天就回去,李小兰有点失望,不断地说,你不是说还去巴黎吗?

我决定再推迟一天,去看一看凡·高艺术博物馆,否则,这趟白来了。

她噘了噘嘴,掐了我的胳膊一把,真对不起你。

然后她进卫生间,换护翼垫去了。也许她认为,我是因为这个才突然决定结束行程的。我装着吐了一下舌头,表达真让她看穿了的意思。李小兰有一点蠢,她活在她的犄角旮旯里。有时候,我真想不理她了。但不理她了,我似乎又没有其他人可以理,所以,这种想法只是一闪而过。也许,我就喜欢她的这种蠢吧。

在凡·高艺术博物馆,我们待了整整一天。大部分时间是待在高更送给凡·高的那幅叫做《悲惨世界》的自画像前。

进馆之前,翻译几次三番说,最应该看的是凡·高的《向日葵》,是镇馆之宝。但我只在《向日葵》前待了不到十秒钟,胃就剧烈地痉挛,马上跑去洗手间。我以为是吃车轮奶酪吃坏了肚子,谁知道上了洗手间回来后好好的,再到《向日葵》跟前,胃又剧烈地痉挛起来。我这才知道,不能看这幅画。果然,转过去看别的画,胃就不痉挛。

我把这个发现对李小兰说了,她嘿嘿地大笑了一声,然后又噗地给了我一拳。在空旷寂静的展厅里,这无异于晴空霹雳。很多人惊恐地看着她,像看天外来物。一个穿方格裙子的五六岁的小女孩吓得哭了起来。

我瞪了李小兰一眼,甩开了她。

李小兰自觉没趣,一个人去了外面。我懒得理她。在她面前,我就这么强势。

我踱到高更的《悲惨世界》前,再也挪不开步子。我的胃不再痉挛,而且一点一点开始舒服,不再胀气了。

中午的时候,李小兰才进来。她逛街去了,买了很多东西,一副很高兴的样子,两条细长的眉毛像蚯蚓扭着。她有话要对我说,但碍于前车之鉴,她不能说。我拉着她到了外面。刚到门口,她就笑得几乎滚落在地。

原来,她给我买了一把飞利浦剃须刀,说买个正宗的,谁知道一打开,说明书上写着“Made in China”。

我知道,这事是有点可笑,但还没有好笑到这个地步,她想化解上午的僵局。她这招奏效了,我也装着笑得肚子发疼的样子。

这一笑,我们和好如初,手挽着手去吃午餐。我特意点了奶酪,我想看看我的胃痉挛到底是吃奶酪引起的,还是《向日葵》引起的。我吃了好几盆,一个小时过去了,一点事也没有。我高兴极了,抱着她在一个很大的风车前转了几圈,然后吻她。

李小兰流下了眼泪。她的眼泪顺着鼻梁流进我的嘴里,腥腥的。李小兰又陪着我去看了一会儿《悲惨世界》,她附在我的耳边小声说,高更像杨亦斌。

怪不得,我总觉得自画像上的高更那么面熟,原来真有点像李小兰妹妹李于兰的老公杨亦斌。杨亦斌在我们小区当保安。

觉得高更的自画像像杨亦斌之后,我一点兴趣也没有了。我本来还想对李小兰说看了《悲惨世界》后我的胀气也好了,此时也懒得说了。

虚惊一场,张武珍他爸是误诊,但我还是鼓捣张武珍劝他爸写遗嘱。张武珍嘴巴上说得好好的,就是不见行动。

张武珍的爸盖了四栋楼,各个时期盖的,最早的盖了三十年,最迟的那栋是十五年前盖的。当然,最值钱的是十五年前盖的那栋,十七层。张武珍的爸有四个女儿,她爸早说好了的,他死后,每个女儿一栋。张武珍是最小的。她爸反对我跟张武珍结婚,曾发话说,只给我们最老的那栋。这几年,我鞍前马后地服侍张武珍她爸,而且,还给他生了个孙子,他前面三个女儿生的都是女儿,就我和张武珍生了一女一儿,我还叫儿子佳佳随张武珍姓了张,很简单,我要利用儿子这个筹码,在老家伙那里多搞点遗产。如果没有这一层,我才懒得从荷兰赶回来,管他直肠癌还是淋巴癌。

杨亦斌给我出了个主意。

我给你说,姐夫。杨亦斌从保安室出来,把我拉到一棵小叶榕下说。

私下里,他叫我姐夫。我给你说,是他的口头禅。

第一次见到杨亦斌,我就后悔不该要张武珍介绍他进来。他像条癞皮狗一样缠着我,只要看到我的影子,就像道闪电一样扑过来,说话,抽烟。

刚开始,我以为他不过想在别的保安面前树立威信,让别人知道,看到没有,我跟张副书记的关系可铁了。张武珍是村里的副书记。后来我才知道,不仅如此,他要的是跟我平起平坐。他才不需要我罩着他,他要罩着我。我隐隐觉得,迟早有一天,我会死在他手上。好几次,我都想对李小兰说,叫他辞工走人算了,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更不能叫张武珍炒他鱿鱼,那样麻烦更大。

杨亦斌给我出的主意是,他手头有迷幻药,叫我放到张武珍爸的保温杯里。

他挤眉弄眼地说,喝了,叫他干啥就干啥。

他嘿嘿地笑,笑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冷笑说,我干嘛叫他干啥就干啥,老杨,你没病吧?

杨亦斌很委屈地说,我是为你好,老头子喝了迷幻药,你叫他在遗嘱上签字,你想怎么写他就怎么写。

我的脑子快炸了,我真想掐死他,但我不能这样做。

我嘿地笑了一下说,李小兰告诉你遗嘱的事了?

杨亦斌举起手发誓说,我自己琢磨出来的,她要给我说了一个字,天打五雷轰。

李小兰在电话里都快哭了,我再蠢也不会跟他说的,我要跟他说了一个字,我出门就让车撞死。

一个天打五雷轰,一个出门让车撞死,他们两个人中一定有个人在说谎,说不定两个人都在说谎。我在电话里提出要跟李小兰见一面。

李小兰说,我在大芬村给你买画画的东西。

在荷兰回来的飞机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到我一个人在荒原上行走,黑沙漫漫,几株高大的槁木直入云霄,枝柯上挂着一个只剩了骨架的风筝,风筝有节奏地一起一伏,像呼吸的蛤蟆肚子。

我正好奇地看着风筝,忽然从槁木后出来个模样怪怪的人。

怪人走近我,说,我叫埃米尔·博纳尔。

见我傻傻的,埃米尔·博纳尔用手摸了摸鬈曲的鬓毛,直视着我,你仔细看看,认不认识我?

我摇了摇头。

埃米尔·博纳尔有点生气了,他鄙夷地看了我一眼说,亏你还在高更的画前面站那么长时间。

他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原来他是高更自画像《悲惨世界》里墙上挂着的那幅肖像人。他是高更和梵高共同的朋友。

我嘿地笑了一下说,我只看了你的上半截,没看过你的下半截,你穿这么难看的裤子。

埃米尔·博纳尔让我这句话弄笑了,他举了右手的大拇指说,凭你这句话,你可以画画了,来,我送你一支画笔,这是凡·高用过的。

说完,他就不见了。

我本不想告诉李小兰这个梦的,但后来还是憋不住。出了机场,她坐上出租车,我还是叫她下来了,告诉了他我梦到埃米尔·博纳尔的事。

李小兰抓住我的手,嫣然笑了一下后眼睛红红的,你对我比我对你好,我也做了一个梦,我憋着没有告诉你,我梦到你梦见了埃米尔·博纳尔,但你不告诉我,现在你告诉我了,谢谢你。

我苦笑了一下,从李小兰手里拿回手,学着埃米尔·博纳尔的样子,摸了摸鬓毛。

李小兰哈哈大笑,你这个样子特像埃米尔·博纳尔。

我决定画油画了。

我把决定画油画的事情告诉了李小兰。

李小兰很支持,她想了一下说,我们副校长有一栋小楼,两层,不过有点旧,一直空在那里,我们学校的美术老师说想租了做工作室,一个月前我陪她看了一下,格局很好,一楼有个小院子,二楼有个大阳台,就是租金有点贵,她吃不消,你去租了。

她顿住了,看了我一眼,目光流动,接着说,也省得我们到处打游击。

李小兰说大芬村的时候,我想起了老孟。确切地说,我是先想起了那个黄昏,阿丽站在巨幅的《蒙娜丽莎》画前的情景,后想起老孟。

那天,站在高更自画像《悲惨世界》前,我也想起了那个黄昏阿丽站在巨幅的《蒙娜丽莎》画前的情景,像云幔般地堆满我的胸口。但那天我没想起老孟。

在大芬村喝完酒后,老孟两三年没跟我联系。那两三年,我写了一个叫《清平墟》的长篇小说。我觉得那是我最好的小说,它会让我成为文学界的一匹黑马。但事与愿违,没有一个出版社愿意要,连自费都不愿意。我意志消沉,百无聊赖。我就是这个时候跟李小兰好上的。李小兰像天赐给我的一个楔子,塞住了我空荡荡的生活。

老孟再来找我的时候,他在做泥头车司机。

他开着一辆像坦克一样的泥头车来找我,快把我家小区前的马路填满了。

我下去的时候,他正跟杨亦斌扭打在一起。

杨亦斌叫他别把车停在门口,老孟非得停,两个就干上了。

我到场的时候,老孟刚把杨亦斌干翻,他骑在上面,挥着拳头要砸下去。我喊住老孟。老孟看到我,哧溜一声站起来。

杨亦斌的样子很狼狈,浑身是灰,爬起来,打了一个趔趄,立马朝老孟扑过去。我抓住杨亦斌。

杨亦斌回头看见我,红着眼睛说,姐夫,干死他。

说着,他又扑过去,抓住老孟胸口的兜,硬生生地抓破了。老孟兜里的烟掉在地上。杨亦斌拼命地踩着烟。

老孟笑嘻嘻地夸杨亦斌,这个人能打。

杨亦斌咧着嘴笑,大水冲了龙王庙。

老孟是来找我借钱的,借三十万,他想再买台泥头车。

我爽快地借给了他。他打我电话的时候,我就从他的语气里猜到了他是找我借钱的,放下电话,我犹豫了好久,最后,说服了自己,觉得借钱给老孟这或许是我此际唯一的人生价值。

我请老孟吃了一个私房客家菜。老孟在菜单上写银行账号,我问他喝一杯不,他抬起脸看着我,一脸茫然。我又说了一遍,他想了一下说,不喝了。

他捏起菜单递给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你一说话,我就把账号写错了一个数字。

我接了他写了账号的菜单折起来放到钱包里,说,你的字很漂亮。

老孟摸了一把胡子,然后重重地在桌上击了一掌,这回,我要干票大的。

老孟胃口很好,像饿了一个星期的人,一盆蒸猪肉让他几筷子就吃完了。他嚼声很大,两边腮帮子一鼓一鼓,像嘴腔里有两条蛇在打架。我几次想问阿丽的事,不知道如何开口。吃第三碗饭时,老孟倒自己说了,阿丽跟一个画家跑了。

他云淡风轻地说,你见过的,那个剃阴阳头的家伙,有印象吧?

我点了点头。

他扑哧笑了一声说,他也太急了,要是我,等孩子生下来再跑呗,他给我养儿养女,一对双胞胎。

这些年,你见过你的儿子女儿吗?我问。

老孟一边从嘴里扯出来一根鱼刺一边说,我哪有那个闲心?

我继续写小说。

我昨天写到了马义去给小兔子过生日。

马义先给蔡一榕发微信,说今天是小兔子五岁生日,他要过去,还问,蛋糕是买草莓的还是百香果的?

两个小时后,蔡一榕回复了两个字,随便。一会儿,又发过来一条微信,晚上,我带小兔子吃肯德基,你把蛋糕放楼下美宜佳好了。

马义怒火中烧,很想发条微信骂蔡一榕几句,写到半路,想了想,还是删掉了。马义站起来朝墙壁打了一拳,拳面差点出血了。

我及时提醒马义,这怪不得蔡一榕,你两个月没付抚养费了。

听了我的提醒,马义就打电话给翁小帆,一打,关机了。

马义捧着手机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就给翁小帆发微信语音,帆姐,急用,请借五千块钱给我。

后面打了三个感叹号。想想,又撤销了。

马义把手机砸在沙发上,四叉八腿地躺下。这时,电话响了。是个陌生电话,座机打的。马义接了,那边半天不言语。

马义大声骂,王八蛋,别跟我玩了。

那边开腔了,声音瓮瓮的,是马义先生吗?我是李大柱。

马义惊得一骨碌爬起来,结结巴巴地说,你不是死了吗?

关于李大柱要不要死了,我也跟马义进行过探讨。马义的意思是,安排李大柱死了,小说更好看,是悬疑小说的路数。

他激动地说,我打包票,光凭李大柱死了这一节,玩穿越,我保证能增加五百个左右的读者。

刚开始,我同意了马义的观点,但写的时候,还是改变了主意,写他是假死。马义那个时候让小兔子生日的事情弄得魂不守舍,不再坚持原则。如果我再趁火打劫,就算安排他跟翁小帆上床,估计他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看出来了,他第一个想到向翁小帆借钱,心里就在打鼓了。当然,他最后还是放弃了。

在这点上,我有点佩服马义,我不如他。

当年,我要娶张武珍,她爸坚决反对,你以为那个小王八蛋图你什么?他就图你的钱。

她爸说对了的。

李大柱对马义说,电话里一时说不清,你安排个时间,见个面。我现在告诉你一句话,我没有死,我活得好好的,只有翁小帆一个人说我死了。

马义急着说,你在哪里?我现在就去。

李大柱说,不急,我在巴塞罗那,你知道超现实主义大师米勒吗?

马义插话说,米勒不是巴黎的吗?巴比松画派的。

李大柱笑了笑说,我先给你点个赞,你居然还知道巴比松画派。但我说的米勒不是你说的米勒。哦,对了,巴塞罗那这位,我们台湾地区翻译成米勒,你们大陆翻译成米罗。好了,不多说了,我在米罗故居的边上卖虱目鱼丸。

马义哭丧着脸对我说,你成心跟我过不去。你明明知道我连小兔子的抚养费都欠两个月了,我哪有钱去巴塞罗那?但最重要的线索出现了,我又不能放手不查。咱们各让一步。我让你了,你说让李大柱假死就假死。你得让我一步,李大柱不能在巴塞罗那,最好在深圳,宝安、龙岗,大不了东莞、惠州,来回一天路程的地方。我可不像你,你脑瓜子一蹦,说去荷兰就能去荷兰,还能带个女人到处浪。

我笑了笑说,我不也想让你浪一浪吗?带翁小帆一起去,傻子。

马义脸色陡变,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翻脸了。

我说,德行,一起去巴塞罗那就一定要上床吗?你们是去办案,翁小帆是你的女助手。你看好莱坞电影里,哪部不是男女搭配?你和翁小帆,猛男靓女,千里缉凶,多有卖点。就这么定了,钱的问题我给你解决,你这就去买注福利彩,我安排你中个大奖。

马义呸了一声说,亏你还想到买福利彩能中奖,码子都是设计好的,福利彩中心抓了那么多人。

那你去打场麻将,我说。

马义说,我不会打。

我点了一支烟,把打火机扔在桌子上,鼻子哼了一声说,其实你就想跟翁小帆一起去。

马义涎着脸说,你刚才打的好莱坞比方打动我了,我想做回007。但我是有底线的,一定不跟翁小帆上床。

这时,电光火石般似的,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个新的主意,我为此激动得身子都有点发抖了,我呜呀呜呀地喊道,马义,马义。

马义白了我一眼,你不就想再安排一个人吗?三个人一起去巴塞罗那,哼,就凭你那点花花肠子。安排谁去那是你的事,毕竟,这个小说是你在写,但我有一条,不能安排杨亦斌。我知道你很讨厌他,他像一条搅屎棍。你就不怕我难受?我情愿不破这个案子,也不能叫杨亦斌去。

我瞄了他一眼,我还不知道你?谁都可以跟翁小帆上床,就杨亦斌不能,因为你觉得杨亦斌不配。

马义说,让你说中了好不?你说,你安排谁去?

我装着思考了一会儿的样子说,你说老孟行不?

马义说,你还在生老孟的气,他欠你三十万块钱不还?

我摇了摇头。

马义又说,他阴魂不散似的,又来找你了?

我点了点头。

这回他找你干嘛呢?马义问。

我抽了一口烟说,他要包了村里的那片荔枝林开农家乐,他不知道这里面的水有多深,村里多少人盯着,张武珍算多大的萝卜?谁知道我的尴尬处境?我一个外来女婿,就算张武珍拿下了,谁不知道是我鼓捣的?这些年我什么也不干,画画,写作,到处逛,你以为我想?我是想告诉别人,我没什么想法,闲云野鹤。

我说得很忠诚,但马义却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中间还嗤地笑了两声。

我看着马义,脸有愠色,你什么意思?

马义大声说,什么意思?你假话连篇。问题是,你假话连篇,自己都不知道,你还装着忠诚的样子。你说这么多,有一句真话吗?你的真话是,你想跟老孟切割。老孟欠了你三十万块钱,不来找你了,很长时间,你心里高兴,认为一刀两断了,觉得花这三十万块钱值。老孟还是原来的老孟,你不是原来的老你了。谁知道,不知趣的老孟又找上门了,他还老惦记着十元店里的那点情义。在你心里,那点小情小义像烟云一样消失了,尤其是他举着两根指头要给你干股,你觉得真他妈恶心。所以,你想安排他跟我和翁小帆去巴塞罗那,半路上让他出尽洋相,最后让他落个不得好死。你说我分析得对吗?你别忘了,我是一个私家侦探。

马义越说,我的后背越觉得凉飕飕的。

我决定不跟马义继续讨论老孟的事了,我转移话题,说,老孟不适合,那再找一个。

马义狡黠地笑了一下说,你别绕圈子了,你早有人选了,不要我说了吧。

我灵机一动,说,做个游戏,用笔写在手心,一起亮开。

我们同时亮开手掌心。

我的手掌心写着:大朱。马义的手掌心写着:李小兰老公。

我们写的是同一个人。我们同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笑完了,马义说,说起来,大朱还真是最理想的人选。他有警察的身份,等我们找到李大柱,把案子做实了,他可以抓他回来。还有你的小算盘,他这一走,你和李小兰就不用偷偷摸摸了。你安排他和翁小帆上个床,对他多少也算是一种补偿吧。你心思缜密呀。

说着,他脸色变了,你不会让他死在巴塞罗那吧?天呀,你真这么安排的。我不同意。你看这样行不?我们三个人去巴塞罗那的主线不变,但稍微改一下,我和翁小帆先去,让李大柱承认翁小帆是他杀的。然后,再叫大朱来。大朱代表政府跟巴塞罗那交涉,押解李大柱。回来的路上,大朱和翁小帆上床了。哦,不,飞机上不可能上床,那就安排大朱在巴塞罗那的时间长一点,他和翁小帆去看了米罗的画,又去看了斗牛。斗牛太血腥,翁小帆吓晕了,躺在大朱怀里。大朱送翁小帆回酒店。原来翁小帆是装的,一到房间醒了,扯住大朱不让走。他们度过了个销魂之夜。如果你嫌不够,再加一点,我在翁小帆房间里装了摄像头,我把视频拷个盘给你保管,哪一天大朱知道了你和李小兰的事,你用这个威胁他。

我正写得带劲,突然听到有人在推一楼的铁门。

我撩了窗帘往下一看,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长发,长裙,戴着墨镜,很优雅的一个女人。我本想在二楼的窗口跟她打招呼,想了一下,觉得不礼貌,就踢踢踏踏地下来了。

女人未语先笑,笑得脸上像一朵莲,她说她叫羽青青。

她这样介绍自己的名字,羽扇纶巾的羽,青青子衿的青青。

看来,她是有备而来。

我领她上了我刚才写小说的那个房间。她一进门,房间里立即充溢着一股大饼巴西紫的香味。

她抬头看我墙壁上那幅叫《孤标》的油画。

我画的。我最得意的一幅作品。画的是海边一座黄色的房子,房子顶上一截黑色的烟囱,房子的脚下是绿色的海浪。当然,我没有具体地画出房子、烟囱和海浪,我是照着心里的房子、烟囱和海浪画的,各自用一堆颜色来表示。有人说我这幅画画的是眼睛,有人说是山峰,有人说是朝霞,有人说是暮霭,有一个人更扯淡,说我画的是一堆狗屎,而且是消化不良的狗屎。

从荷兰回来后,我从李小兰学校那个副校长手里租了这个小楼做工作室,画了一年零几个月的油画。一共画了678幅。画的全是抽象画。我疯狂地画,不知疲倦。直到有一天,看了赵无极那幅《06.10.68》后,我什么也画不出来了。

也不是什么也画不出来了,而是一拿起画笔,就胀气,比原来更厉害。除了《孤标》,我将其他画作付之一炬。

羽青青盯着《孤标》看了至少十分钟。

羽青青盯着画看,我盯着羽青青的背影看,我在揣度她是一个什么人、来此意欲何为,但收效甚微。

十分钟后,羽青青回过头来,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坐的时候,她先将裙摆捋进双膝,然后双腿并拢。我心里咯噔一声说,这是一个不好搞的女人。

这时,我才后悔不该把所有时间都花在揣度她身上,应该设置一个幽默的开场白,这是打动女人的最好办法之二。之一,是钱。

我承认,我有点窘。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这么窘。

羽青青很聪明,她看出了我的窘,她轻轻地笑了一下说,我给你压力了吗?这样吧,在我介绍我是一个什么人、来此意欲何为之前,我们先谈谈您这幅画。

我好不容易驱赶走了那点窘,正要施展点骄傲,谁知道她那句“我们先谈谈您这幅画”这句话又把我拉到谦卑的泥淖里了。她挠着我的痒痒肉了。

这是一个懂挠男人痒痒肉的女人。

我固然谦卑,但心存警惕。

她看着我,又轻轻地笑了一下。

先打住一下,说说羽青青的笑。

她的笑很自然,自然得像一朵开苞的花,是灵魂之花。不说那么玄,她的整个脸一直是笑着的,不看人的时候,那花是羞闭着的,一看人,那花就开放了。不是桃花牡丹花大开大露的那种,像雏菊,淡淡的。

所以,对于男人来说,这副脸是可怕的,会让人卸下所有的高贵、尊严,让你去怜,让你去爱,当然,也会耐不住去嗅、去摸。而你去嗅、去摸的时候,她也不知道躲闪和拒绝。

我还看出了更可怕的,她的这种笑居然是装的。这得有多么高超的本领,我在心里禁不住赞叹了一声。我接下来要做的是装出什么也没看出来,很自然地进入她的戏里面。

巅峰对决的时刻到来了,两个装的高手逢场作戏,像在万米高空踩钢丝绳,不容有丝毫分心,否则,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

前面说了,羽青青的那句话把我拉到谦卑的泥淖里了,刚开始我真心真意的,但当我看出了羽青青是装的过后,我连对艺术忠诚的那点谦卑也是装的了。这很残酷,残酷得像一朵凋谢了花,或者一只煮熟了的鸭子。

于是,我接下来,出神地望着羽青青,像一年级的小学生面对老师。

备注一下,接下来描述羽青青说话的神态,不再出现轻笑、微笑、嫣然一笑等这些表明她一直在笑的字眼,别的神态,另作描述。

羽青青说,你用这幅画在表达你的内心。你画的是湖边一个看上去会倒塌其实永远也不会倒塌的古塔,说明你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你出身寒微,努力向上,要达到你心中所想。为了心中所想,你会不择手段。

她停住了,看了我一眼接着说,您别不高兴。

我说,你说得很好,请继续。

她干脆站了起来,走到画边,指着我画的烟囱——她解读的树枝,说,塔上面一棵树,说明你有深度焦虑,你对眼前所有并不满意。

她回过头看了我一眼,我举了右手的大拇指,示意她接着说。

她说,您把白色的海浪画成绿色的,说明您内心特别恐惧,对未来充满空茫。您很想改变什么,但什么也改变不了。您像一只困兽,而且是一只失去了斗志的困兽。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近一两年,你有过自杀的念头。不,不仅仅是念头,您付诸了行动,而您采取的方式就是跳水。说个笑话,您是不是觉得深圳的海水太脏才从半路上走回来了?

羽青青说的这个笑话是个老笑话。十年前我就听说过了,但我还是装着第一次听的样子哈哈大笑。

等我笑完了,羽青青说,你想做蝉是吗?

我听错了,我摇了摇头说,我不坐禅,但我对禅宗感兴趣。惠能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用极简单的语言和仪式直达佛学的精髓,他的这套东西本来是针对大聪明人的,他忘了,绝大多数中国人小聪明多,所以,我们只学他的投机取巧,而不会学他的智慧永恒。

看羽青青的脸色不对,我连忙说,我说错了吗?

羽青青说,您说得很好,请继续。

我决定不说了,摇了摇头说,今天主要听你说,我不说了,哦,对了,我不坐禅。

羽青青说,不是坐禅,是做蝉,您想做一只知了。

看来,我的装成功了,我早听懂了她说的是做蝉而不是坐禅,我故意掰的。我装着尴尬极了的样子,不断地搓着手,腿抖动着,说,出丑了。

羽青青看了我一眼,说,我逐个分析了您画中的意象,其实,最大的意象还是塔顶的那棵树。当然,也可以说是枯枝,或者其他任何东西。但不管是什么东西,那是您的天际线,是您想和宇宙对话的机制和工具,您立足荒芜而心向辽远,您想挣脱,您想飞,所以,我说您想做一只蝉,是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的那只蝉。

是马义的建议。

我听了他的。

他很直接地说,你太装了。我说的不是对羽青青装,而是你对读者装。

我嗫嗫嚅嚅地说,但我心目中的羽青青就是这个腔调。

马义白了我一眼,不是羽青青是这个腔调,是你想有这个腔调吧。

我扮了个鬼脸,算是默认了。

马义用手指了指我的鼻子,苦笑了一声。

我突然想起一个事,忙问,钱筹够了没有?

马义说,什么钱?是去巴塞罗那的钱还是小兔子的抚养费?

我说,去巴塞罗那的钱我来想办法。

马义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叭地砸在桌子上,冷笑说,靠你,黄花菜都凉了,我自己想了办法,我找大朱了,他借了我一万块钱,我这就给蔡一榕送过去,只留一千块钱做生活费。

什么?你找大朱了?你这个猪,我怒道。

马义腾地站起来说,为了小兔子,我什么都愿意,杀人放火我都愿意。不跟你掰了,我给蔡一榕送钱去,这个臭娘们。

我扯住马义,这个时候,他们早睡了。

马义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颓然坐下,又慢慢半躺下去,抓了我喝得只剩了一半的矿泉水,拧开盖,高举着,瓶口对着嘴,让水一线细细流淌下来,像一道瀑布。

趁这时间,我给张武珍发了一个微信,说今晚不回家了,在工作室住。还叫她发了一张蓓蓓和佳佳的照片给我。本来要发送了的,又加发一个拥抱的表情。看到拥抱的表情,我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微信发出去了。

这时,李小兰给我发微信了,三个字,在干嘛?

她肯定是躲在洗手间给我发的。

大朱休假,他们一家三口去广西荔波旅游去了。

我突然一惊。大朱明明去荔波了,而刚才马义说找大朱拿了一万块,拿的还是现金,这几个意思?马义长了翅膀飞到荔波找大朱拿了钱再飞回来了?还是大朱根本就没去荔波?如果大朱没去荔波?那李小兰又跟谁去的荔波?到底是马义骗了我?还是李小兰骗了我?我的脑子里乱糟糟的。

我瞄了马义一眼,矿水泉瓶里的水只剩一点点了,我给李小兰回了一个微信,也是三个字,有客人。

李小兰马上回过来了,是谁?

我本要直接回,马义,想了想,写道,你不认识的。

李小兰回了一个字,哦。

一会儿,又发来了红唇和拥抱的表情。

谁呀?喝完了水,马义坐了起来,问我。

说着把空矿泉水瓶着力一扔,扔在我的《孤标》画上,打得画颤颤巍巍,险些掉下来。

他瞟着那幅画说,求你了,烧掉它行不?看到这幅画,我就胃疼,还亏那个羽青青吧唧吧唧那么久。

这会儿,我不想说羽青青,我想说他找大朱拿钱的事。我问他,你就不怕麻烦?直接转蔡一榕微信不就行了?还抱这么一堆现金。

马义说,我还不是这样想的,我叫大朱给现金,大朱说,不留痕迹。干他们这行的,就揣着一万个小心,我理解。

看样子,马义不像在撒谎,那就是李小兰在撒谎。李小兰为什么要对我撒谎呢?我脑子里更乱了。我看了一眼手机,张武珍和李小兰又给我发微信了。我先看了李小兰的微信,他给我发了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是他们一家三口在小七孔桥上的合影,李小兰抱着小孩,头微倚在大朱的肩上,很幸福的样子。

我再看张武珍的,张武珍发来了蓓蓓和佳佳睡觉的照片。大概因为光线不好,很模糊,尤其是蓓蓓的,眉眼都看不清楚,我拉大了,更看不清楚,这使得她的脸看上去像一幅抽象画。

马义回过头冷笑了一声说,哟,忙得很啊,跟李小兰吧?

我拿了手机给马义看,张武珍发来蓓蓓和佳佳的照片,两姐弟睡觉了,睡这么早。

说蓓蓓和佳佳的时候,我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比李小兰脸上的幸福更幸福。但这会儿,我还是想到李小兰,胸口像被扎了一根针,一阵尖锐而绵长的痛。

马义叹了一口气说,你这个人还是有点坏,把我写得要死不死,你倒什么都不缺。

我还是想说大朱的事,我问,大朱不是休假吗?他怎么有空见你?

马义说,谁说他休假了?他值夜班。我刚和他见过面,在派出所右手边巷子里的书亦烧仙草,我们喝了两杯,我的加了蜂蜜,他的没加。他说刚体检,血糖高了。我还说,喝蜂蜜没事的。他说小心点好,他们副所长刚检查出了糖尿病。钱他是用骆驼牌登山服的包装袋放的,上面放了一本韩寒的《可爱的洪水猛兽》。我还笑他,搞得好像向我行贿似的。

我哦了一声说,你卖李大柱的消息给他了?给他立功受奖的机会。

马义瞪着我,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你没听清楚?我是说借,这一万块钱是大朱借给我的。翁小静的案子早结案了的,自杀,大朱会傻到去办一个早结案了的案子,还给我钱?所以,我们原来讨论过的安排大朱去巴塞罗那解押李大柱的事情要作废,根本不可能,得重新安排。要不,安排你自己得了,我、你、翁小帆一起去。我看出来了,是你一直想跟翁小帆上床,你非赖到我头上。

我呸了马义一口,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盯着电脑,忽然悠悠地说,既然大朱去不了巴塞罗那,我看这个小说不写算了。

说着,我坐到电脑前,拿起鼠标,哗啦哗啦地删《我是凶手》的文档。

马义急了,哇呀呀大叫。纵身扑过来,从我手里抢过鼠标,从回收箱里恢复文档。

他指着我的鼻子大骂,你真是王八蛋,你倒轻松,说不写了就不写了,我呢?你把我塑造成这样,婚也离了,家也破了,好不容易接个案子,这刚有点眉目,李大柱主动跟我打电话了,翁小静也出来了,你就说不写了。

我大惊,打住马义,你知道羽青青就是翁小静?

马义说,你以为你多高明,猪都知道。

我正要集中精力跟马义商量怎么对付翁小静的事,马义的电话响了。

马义用右手的食指竖在嘴唇上,轻声对我说,蔡一榕电话。

他接了电话,打开免提,说话的是小兔子,爸,妈妈叫你来。

好的,小兔子,我这就来,马义像被蜂蜇了一下站起来。

我看到,眼泪顺着他的鼻梁流了下来。

他傻傻地笑了一下,说着轱辘话,你听到了,蔡一榕叫我过去,蔡一榕叫我过去。

他像风一样出去了,扇得我墙上的那幅画叭一声掉到地上。

马义走了,我重新开始泡中午和老孟泡的那壶普洱茶。

茶喝完了,我的思路清晰了。

决定把小说中拉拉杂杂的事情去掉。

一是,去掉李大柱在巴塞罗那,原来说是搞点异域情调,太复杂了,仅筹措马义去巴塞罗那的费用就够喝一壶了,就安排留在深圳,警察早排除他了的,干嘛要跑去巴塞罗那,好像畏罪潜逃似的。

二是,去掉大朱休假、一家人去荔波旅游的事,还是按照原来的设计,下午,我本来约好跟李小兰去酒店开房的,因为老孟来了,临时去不了,李小兰叫李于兰在家里煲当归猪肚汤,那不是煲给我吃的,而是煲给上夜班的大朱吃的。

三是,去掉翁小静化名羽青青这个情节,啰里啰唆,就说那么久画的事,没什么意思,改成翁小静直接给我打电话。

四是,去掉老孟向我借钱不还的事。钱是借了,但还了,而且还得很爽快。我没必要把自己写成很有钱的样子。我老家好几拨人给我打电话,叫我支持家乡建设,我都以这理由那理由推了。小说出来了,他们看了,原来你这么有钱,眼睛不眨就给朋友三十万,家乡修个路盖个学校你一分没有。

五是,去掉李于兰炸瞎了一只眼睛的事。汤还是煲,很安全,她一边煲汤一边耐着性子读我刚发在《深圳文学》上的小说《豆腐脑》。

有时候,实在读不下去了,她就生气地把杂志扔到地上,跑去厨房看汤煲得怎么样了。

汤煲好了,李于兰又炒了两个菜。

大朱起床了。大朱扇着鼻子过来,笑嘻嘻地说,于兰,煲的什么好汤啊,这么香,你姐不回了?

李于兰刚端了汤到桌子上,太烫了,她呼呼地往指头上哈着气,头也不抬地回答说,姐有事,不回来吃了,说给她留一点就行了。

大朱哦了一声,进卫生间了。

不一会儿,大朱刷着牙满嘴白沫地伸出头来问李于兰,给你姐打电话,问给我新买的剃须刀放哪里了,旧的坏掉了。

李于兰就给李小兰打电话,问清楚了,就走到洗手间门口对大朱说,姐说没买到你要的那款,没货了,她订了货,明天快递到来,叫你今天用刀片刮一次。

大朱瓮瓮地应了一声。

好一会儿,大朱出来了,上嘴唇被刀片割破了,流了血,拿纸巾不断粘着。

李于兰看见了,轻轻骂道,我姐就舍不得多跑一家店。

大朱笑着说,没事的。

李于兰给大朱舀汤。

大朱说,于兰,你也喝一碗,辛苦这么久。要不,干脆吃了走,你姐也吃不了多少。

李于兰说,不了,我还要给亦斌做饭。

大朱扑哧扑哧地喝着汤。

李于兰到了门口,又折转了身,来到大朱边上,生气的样子,脸上五官都挪了位。

大朱着急了,于兰,你怎么啦?

李于兰气呼呼地从茶几上拿了《深圳文学》,噗地一声甩到桌子上,说,本来不关我什么事的,但冤不冤我没事就看了,你看这个《豆腐脑》,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什么事也没求过你,包括亦斌找工作,都是找我姐帮的忙。我今天求你一个事,你去把这个作家抓了。

大朱拿起杂志,翻了翻,笑着说,我晚上看看,哦,封面上这照片不错嘛。

李于兰说,就这个作家,一看就是个坏人。

大朱说,这杂志哪里来的?

李于兰说,姐带回来的。

五,不能写杨亦斌知道我和李小兰好的事情,还见面就喊姐夫姐夫的,这不要命吗?后来,我又调整了,除了马义,谁也不能知道。马义知道了无所谓,他是我小说中的人物。我也决定不跟马义商量了,跟自己小说里的一个人物,没什么好商量的,商量来商量去,他还想做福尔摩斯呢。

这样想通之后,我高兴极了,马上跟李小兰打电话,消个夜不?

消夜是暗语,意思是,睡个觉,我想把下午的亏空补回来。

原来大朱上夜班,我们隔三岔五地消个夜。

消个鬼!李小兰像个点燃了的爆竹。

我听到电话里有人声,连忙问在哪里。

李小兰说在医院,朱正琪病了,拉肚子,估计喝了我妹煲的那个汤,大朱也拉肚子。好了,不说了,大朱马上来了。

朱正琪是大朱和李小兰的儿子。这会儿,我忽然有点庆幸了,在原来的设计里,这个汤本来是我跟李小兰喝的,喝完了汤,我们再滚床单。但让朱正琪跟着受了这个罪,我还是觉得于心不忍。

那么一会儿,我又想改小说了,改成:大朱刚举起勺子,准备喝第一口汤,所里来电话了,田坑市场发生持刀行凶,要他立即赶到现场。

大朱边穿鞋边对李于兰说,叫亦斌来吃,别浪费了。

李于兰就给杨亦斌打电话喊过来吃饭。

杨亦斌没好气地说,不像你,我不舔富贵人家的屁股,我吃个热干面就行了,比吃人参燕窝还香。

李于兰骂道,你个蠢猪子日的,嘴巴里就知道喷屎,大朱所里有急事,他特地叫你来,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不来,巴不得,我就随你那半截猪肠子似的熊样子。我一个人喝,当归猪肚汤,我煲了一个下午,补肾补气的,老娘喝了找帅哥。

这一说,杨亦斌就来了,连续喝了三大碗,喝得脑门子热汗像雨一样。要不是李于兰说要给李小兰和朱正琪留两碗,估计杨亦斌得全部消灭了。

喝完了汤,杨亦斌的眼睛亮亮的,叫李于兰给李小兰打电话,问到哪里了。李小兰说快到楼下了。

杨亦斌站起来,听了电话,颓然坐在沙发上,又把脚盘了上去,剔着牙,忽然说,这汤还真有效,我说没这么快回来,咱们干一回。

李于兰瞪了杨亦斌一眼,就你猪狗不如,人家本来就看不起我们,你把脚放下来。

杨亦斌一边放下脚一边眼睛梭溜溜地看着,喷了一口骂道,不穿这身老虎皮,他们能住得了这个房子?放到农村去,还不一定有我混得好,什么东西?信不信?哪天就要查了的,赚的这些不明不白的钱。

李于兰脸色都吓煞白了,过去捂了杨亦斌的嘴,眼睛瞄着门,祖宗,没喝酒,你怎么说起糊涂话来了?你就不怕小兰听到了?你先滚回去。

说着连推带搡,把杨亦斌赶出去了。

到楼下的时候,杨亦斌的肚子就开始痛了。

朱正琪一回家,就使劲地擤着肚子,大叫,哇,这么臭。

李小兰尖着鼻子闻了闻,也皱了皱眉头,问李于兰,于兰,谁来了?

李于兰红了脸,笑了笑说,没谁来呀。哦,对了,汤的味道。

朱正琪伸着脖子去闻汤,摇着头说,不是汤的味道,绝对不是。

他死活不喝汤。李小兰也没喝。

李小兰和朱正琪吃完了饭。

朱正琪进房写作业去了,李于兰正在洗碗。

李小兰走到李于兰身后,轻问道,于兰,是不是亦斌来过了?

李于兰没回头,默默地点了点头。眼泪从她的眼窝里流了出来,像两行毒水,浇灌脸庞。

李小兰进房辅导朱正琪写作业去了。李于兰提着垃圾出了门,关门后,她在门上吐了一口唾沫。一会儿,又回过头来,用袖子将唾沫擦干了。

后来在修改小说的时候,我搞忘了,也不是搞忘了,觉得改不改意义不大,最后就没改,还是按照原来的,李小兰和朱正琪回来喝了汤,李于兰收拾厨房后回去了,走的时候,像平常一样,李小兰给了李于兰一包旧衣服和一堆水果。李于兰急匆匆地提着东西下了楼。之所以急匆匆,是因为她还赶着去跳广场舞。

跳广场舞的时候,李于兰像换了一个人,腰腿很灵活,很多人盯着她看。李于兰的脸上始终挂着好看的笑容,尤其是年轻的教练回过头来看队伍的时候,她跳得更起劲,笑容也更好看。

跳完舞后,李于兰就回出租房了,杨亦斌就着热干面喝了四两高粱酒,早和衣躺在被子上睡着了,鼾声如雷。房间里充斥着一股浓浓的酒味,还有臭味。

李于兰厌恶地盯了杨亦斌一眼,开了窗,又开了风扇。

冲凉的时候,李于兰使劲地捏着小腹上的赘肉,捏痕连着妊娠斑,红红紫紫的一片,像一张等高线地形图。

睡觉前,我把翁小静给我打电话的事做了个备忘录。

时间:老孟喝完茶之后,或者马义去给蔡一榕送钱前。也可以考虑喝完普洱茶后。具体时间写的时候再定。又,要着重考虑,是小兔子给马义打电话在先?还是翁小静给我打电话在先?要不,干脆去掉小兔子给马义打电话。翁小静来电话了,我知道是翁小静后,找借口支走了马义。马义说,那我去给蔡一榕送钱。好,就定了这个。其一,马义在场,和翁小静通电话不方便;其二,如果马义知道电话是翁小静打过来的,马义会赖着不走的。这样安排好。

打电话内容:三个方案备选择。

第一个方案是:翁小静说,请你转告马义,不要让翁小帆带到坑里去了,她患了谵妄症,她说的一切全是她凭空捏造出来的,我还活得好好的,我移居新西兰了,没有谁杀我。刚来深圳的时候,翁小帆是李大柱的小三,她骗光了李大柱的钱,然后踢了他。李大柱现在住敬老院里。不信,马义可以去敬老院去看他。一问就水落石出了。翁小静甚至还建议我,别写小说了,继续画画,我可以在新西兰给你卖一些,这里华人特别多。我还在亚马逊有个店,也可以挂在那上面,三七开,我三你七。

第二个方案是:翁小静说,翁小帆弄错了,不是李大柱杀的我,是我杀了李大柱。李大柱是一个香港老板,开塑胶厂的,他在香港有家有室,他一直哄我,说离婚后会跟我结婚。一拖拖了十三年,他把我的青春拖完了。而且,他还背着我玩女人,暗地里跟我的闺蜜翁小帆好。对,我跟翁小帆不是姐妹,我江西的,她湖南的,怎么可能是姐妹?那天晚上,我跟踪李大柱,看着他进了翁小帆的房子。我气坏了,喝了很多酒。大半夜,李大柱回来了。我问他去哪里了?他说,一个货柜卡在海关。他就这样睁眼说瞎话。他要不说一个货柜卡在海关,哪怕直说去翁小帆那里了,我都会算了。我那个气呀,趁他睡着了,我用菜刀砍掉了他的头,然后,我也自杀了。

第三个方案是:翁小静说,我和翁小帆是双胞胎姐妹,高中毕业后,我们一起来深圳,在工厂里坐流水线。那个苦啊,太苦了。有一天,我们看到一个广告,招演员。我们去报名了,老板是李大柱,香港人,他开了个演艺公司,他着力培养我们。后来,我们两姐妹成了公司的台柱子,到处演出,公司赚了很多钱。我和翁小帆各有各的优势,我的舞跳得好,翁小帆歌唱得好。李大柱很喜欢我,她说要娶我,我姐吃醋了,她想嫁给李大柱。这时候,我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憋气、胸闷、恶心、呕吐,后来,还动不动晕倒,我变胖了。李大柱带我到处看医生,也看不出什么病。翁小帆辞职了,去学了时装设计。她学什么都快,不久,她就开了一家时装店,几年后,又开了一家服装厂,赚了很多钱。而我呢?最后被诊断出得了白血病,李大柱一直服侍着我。为了给我看病,他变得不名一文。后来,我就死了,李大柱去做了和尚。其实,我一直知道,我这个病是翁小帆害的,她偷偷往我的饮料里面加了苯。是的,我是苯中毒。但我从来没有对李大柱说过。我不能说。我认了这个命。我上辈子欠翁小帆的。

老孟和我见面的第二天,就出事了,但我是第五天还是第六天后才知道的。那天,我去甘默然那里拿画,送给市场监管局的一个副局长。

我早些年注册了一家文化公司,注册后从来没做过一单生意,就说注销了算了,谁知道请人去办手续的时候,麻烦得要死,卡在一个副局长手里,就是不签字。我叫张武珍请镇里一个领导疏通过,那人油盐不进。

有一天去推拿,跟17号说起这事,她扑哧笑了一下说,交给我。

17号是常给我服务的技师,江苏人,她的手劲特别大,能把你的骨头捏碎了,但舒服。原来那个副局长是她姐妹38号的常客。

果然,两天后,17号打我电话,那鸟人喜欢田能村竹田的绢画,你送一幅给他。

我打电话给甘默然。

甘默然说,两天后来拿。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世上的事,找对了路,三几下就搞定了,找不对路,磨死你。

去了甘默然那里,他要打开画给我看,我也懒得看,扔在案台上,坐下来写《好大王碑》。

刚写完“惟昔始祖”四个字,张武珍打我电话,说老孟到荔枝林开农家乐的事情搞定了,叫他写好方案拟好合同,下个星期上班子会。

甘默然过来对我说,祖字右边且字里边的两横写成平行线了,很丑。我就重新写了一个给他看,他举了举大拇指。

放下笔,我给老孟打电话。

电话接了,是个女人。她哭着说,你是郭火机郭总吗?

我脑子里嗡了一声,马上镇定了,说是的,老孟怎么啦?

女人大哭起来,说老孟完了,让一辆泥头车撞了,身子好好的,也没流血,但人醒不过来了,医生说,成植物人了。

我连忙安慰她,人还在就好了。

女人骂我,你怎么讲话的?人还在就好了,你来服侍他?还不如撞死好了。跟他结婚这么久,我半天福也没有享到,他倒把千斤重的担子忽然甩给了我,这个没良心的。你是他朋友吧?你可怜可怜他的孩子吧,房租到期了,也没有钱买菜,你给我们一点钱吧。你转到老孟的微信上,我现在用他的手机,收得到的。

我耐着性子听女人啰嗦完了,恨不得砸了手机,好一会儿,还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老孟居然将我的姓名在手机里存为郭火机。就冲老孟将我的姓名存为郭火机,他就活该成为植物人。

看来,老孟确实觉得抓住了我的把柄,要随时威胁我,所以,这么多年,他一遇到困难就来找我,要是我哪次没有满足他,他肯定会兜出去的。想到这里,我一阵后怕。

其实马义说得对,我想跟老孟切割,但要切割的原因,并不是马义所说的,我比他强了,而是他抓住了我的一个把柄,火机的把柄。

火机的把柄是这样的。

有一天晚上,像很多天的晚上一样,吃完快餐后,我和老孟走到107国道边坐下来,在来来往往的车里找我们各自家乡的车。我家乡的车牌是湘H,老孟家乡的车牌是赣B。

看到我家乡的车开过来了,我站起来大声喊,湘H,湘H。

看到老孟家乡的车开过来了,老孟也会站起来大喊,赣B,赣B。

然后,我们滚在草地里,笑成一团。

那是我们一天最高兴的时候,喊完后所有的不快全部没了。

谁家乡的车多点,那天晚上,谁就是成功者,好像那些车是自己的。

有的时候,整整一个晚上,一辆家乡的车也没开过,心情就会特别沮丧。

这样玩腻了,我们又变了花样,我们打赌,从这辆车开始,赌第一百辆开过的车是什么牌子,比方我赌皇冠,他赌五十铃,谁赌对了,就赢了,输的那人做二十个俯卧撑。都没有对,就重新开始。直到玩得筋疲力尽,我们才回到臭烘烘的十元店睡觉。

但那天晚上在回去的路上发生了一件事,路上停着一辆桑塔纳车,隔着前挡风玻璃,我看到里面有个ZIPPO打火机。

我一直想要个这样的打火机。

看电影《卡萨布兰卡》里,我被里克·布莱恩点烟的样子迷死了。我做梦都想有一个ZIPPO打火机。

现在,这个打火机就近在眼前。

我停下脚步死死地盯着打火机看了几眼。

老孟问我,看什么呢?

我回答,这车真漂亮,什么时候有钱了我也买一辆。

然后开了脚步,但腿上像绑了沙袋一样。

老孟笑着说,你看上了打火机,看上了就拿走呗,管它。

说着,他做了一个砸的动作。

我一石头砸下去,玻璃就破了,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声音,就那么咔嚓一声,甚至还不如炸鱼泡的声音大。

我取了打火机,嚓地一声打燃,一股蓝色的火焰喷出来,嗞嗞嗞地响,像荣誉之火。

我带着那只ZIPPO打火机在深圳地图上冲锋陷阵,像耻辱之剑。

我给老孟的微信上转了三万块钱,像一直在等着似的,老孟的女人立马收了。

我苦笑了一下,将老孟的微信删掉了。

我坐下来,写了八个字:持三尺剑,登百丈楼。

甘默然赞叹了一声说,你心魔去掉了。

接下来,我跟甘默然下了三盘象棋。我让他一个车,他还是每盘都输了。

我拿了画要走,甘默然说,听说你在找一个叫翁小静的女人?

我不假思索地说,我连自己也找不到了,哪还有这个闲心?说完头也不回径直走了。

我决定瞒着马义去会会那位传奇的翁小帆。作为我小说中的人物,我应该很容易就能找到她。

上午十点,我来到琨山酒店的中餐厅,这是有名的喝早茶的地方,秘制凤爪、酱煮排骨最有名,听说,每天能卖出一千份。

翁小帆就住附近的琨玉小筑,现在房价涨到十五万一平方米了。

翁小帆就是因为爱吃琨山酒店的那两样才在这里买的房,她每天都会来,雷打不动,坐南首靠窗的位置,可以看到两株蓬勃的天堂鸟,有一层楼那么高。绿莹莹的天堂鸟把整个窗子映得一片绿意。翁小帆刚坐这个位置的时候,两株天堂鸟才一米高不到。

尽管之前来过几次,但陡一进来,我还是让眼前热闹的景象惊呆了,原来深圳的闲人还这么多,像海浪一样翻过去,白花花的,全是喝早茶的人。嗡嗡嗡的说话声此起彼伏,我像进了一个大蜂箱。其中一半本地人,另一半是日子过得不错了的外来人。

一个穿着叉开得很高的旗袍的矮个子女服务员迎了上来,她笑着抬起脸看着我,这使我能够看清她有一条又紫又大的舌头,她问我有没有订位,我指了指南首。我大步向前走,她像只肥大的蝴蝶一样跟着我,脚步有些凌乱。

不见翁小帆,她经常坐的那个位置上坐了两个人。

两个老人,一男一女两个老人。女人的年纪比男人大约小个十来岁。男人好像中过风,僵直直地坐着,他费力地伸出手,颤巍巍的,他要去拿凤爪,但拿了几回都没拿着,刚一挨边就偏过去了,像两块同性的磁铁。

女人脸上露出嫌恶的神色,她飞快地拿起一根凤爪塞进了男人的嘴里。

男人开始嚼起来,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脸上却全是笑。

那么一瞬间,我又想改小说,改成眼前这个女人就是翁小帆。这样想的时候,我不由得笑出了声。

女人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目露凶光。

女服务员问,你找翁小姐是吗?她一个星期没来了。

我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我找翁小姐?

女服务员笑着说,你是九个,不,第十个找她的了。你要吃点什么?

我说,我要秘制凤爪和酱煮排骨,每样十盘,打包,送到桥尾旧村路28号。

那是马义工作室的地址。

付完了账,我离开琨山酒店,到了丽白美容总部。

翁小帆的办公室在这里,她开了二十七家连锁美容店,遍布珠三角。

丽白美容占地两层楼,除玻璃外,其他地方全装修成金黄色,像个皇宫,金碧辉煌。一楼大堂的正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照片,是翁小帆和刘晓庆的合影。

我刚一进门,四个各穿梅兰竹菊图案旗袍的迎宾一起躬声向我问好,欢迎先生,来到丽白,丽白为您,再造青春。

我承认,对着梅兰竹菊四个靓女,我有点心旌摇动,哪怕借钱,我也想进去消费。尤其是那穿梅旗袍的姑娘,她水汪汪的眼睛盯着我,几乎透视了我灵魂。

我好不容易把灵魂藏起来,指了指巨幅照片说,我找翁总。

梅说,请问先生,您有约吗?

梅的声音比她的眼睛更迷人,我的灵魂又露了出来。我闭上眼睛,使着劲把灵魂藏回去,但就是藏不住。

我有点窘,我想马义过来给我解围。他的口才比我好,他能够娴熟地解决这个问题。

我忽然听到笑声,梅兰竹菊啊哟啊哟地笑起来,一个个笑得弯不起腰。

刚开始,我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这样笑,愣愣地看着。后来,我也跟着她们笑,笑得打脚打手,我懒得知道她们为什么这样笑了。

我这样笑是奏效的,我和她们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我如愿地加了梅的微信。

我决定不找翁小帆了,我觉得认识梅比什么都重要。我要用我的才华征服她,想办法弄她上床。这个才是最重要的。

我甚至还差点决定干脆把李小兰这个人物也拿掉。我就不该跟这么一个有夫之妇鬼混,这有损我的形象。

更主要的是,大朱是有枪的。万一哪天大朱知道了我和李小兰的事,他不会一枪毙了我才怪。

我就该跟梅在一起,我们才般配。

这样想的时候,我很激动,有点挪不开步子。

最后我还是否认了将李小兰拿掉的想法。李小兰继续保留,也继续做我的情人,但篇幅得缩减。要不,安排她得一场癌症,撒手人寰,这样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我一时觉得这个安排好,一时又觉得不好,我有点失魂落魄地离开丽白美容。

刚才还下着小雨,这时,天放晴了,几朵硕大的白云飘过头顶,我的心情好极了。

我刚把车启动,电话响了,一接,是蔡一榕打过来的,她一个劲地哭,说不出话。

我劝慰了半天,她总算说清楚了,今天早上,马义动身去巴塞罗那了,是翁小帆叫他过去的,小兔子病了,检查出了地中海贫血症,他是小兔子的父亲,他不能撒手不管。估计现在还在机场,你得拦住他,求求你了,蔡一榕又哇呀呀哭起来。

我的头嗡地一声炸开了。挂了蔡一榕的电话,我气得浑身发抖,这个马义,是他提议的,不要安排李大柱去巴塞罗那了,我也重新调整了小说,都没巴塞罗那这一节了,他倒跟我对着干,翁小帆一句话,他当圣旨了。

刚才听蔡一榕说,翁小帆早几天就去巴塞罗那了,怪不得找不到她人。

我捋了捋思路,要不,既然这样,就顺着来算了,就让他们去巴塞罗那吧。只是,绝对不能安排李大柱在那里。让他们扑一个空,而且,还要让他们在那里受尽苦头,翁小帆沦落成了妓女,马义成了一个小偷。最后,他们双双客死异国。我不相信,我写一个小说的,倒让小说里的两个破人整趴下了。

这时,张武珍给我发来微信语音,说她爸刚断了气,叫我赶紧回去,一会儿律师来,宣布遗嘱。

我拿头使劲地撞着方向盘,哈哈大笑。

头撞着了按钮,汽车喇叭大鸣,梅出来敲着窗玻璃。

我听到声音转过头,梅弯着腰朝着我,一脸嫣然的笑。我的目光从她的脸往下移。从我的位置看过去,可以饱览她汹涌的胸部,我的身体里跳跃着一条火龙,我摇开窗,不容分说,摸了一把她的脸。

我喃喃地说,梅,你好美,你看,我控制不住自己,只好用头使劲地撞方向盘,我知道你会出来的,你果然就出来了。

梅一直看着我,她的脸颊红扑扑的。

她说,我听到了,你在叫我,所以,我出来了。

我说,梅,我得回去处理一个急事。处理完了这个事,我就有很多钱了,还有一栋十七层的楼,我养你,我会给你幸福的。

我开车走人,走到沃尔玛前面时,杨亦斌给我打电话,姐夫,钱准备好了吗?

不会少你一分的,放心,鸟人,我答道。

刚挂掉杨亦斌的电话,马义打我电话,你赶紧逃吧,大朱来抓你了。活该你,谁叫你什么都对梅说?她是卧底。

我听到了警笛声,我拿出吃奶的劲踩油门,车像一匹野马向前冲。

一辆泥头车朝我开了过来。我看见了,开车的司机是老孟。泥头车辗过我的车。我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像大火燃烧的声音,像骨头破碎的声音。

我看到了我的灵魂在飞。

我的灵魂朝下面看了一眼,我看见李于兰抱着她的教练在跳舞,在空旷的荒漠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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