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提利别墅
2022-05-26白琳
白 琳
一
两边都是别墅,房子四周环绕的厚石墙里嵌着考古遗迹的碎片。有一些是艾尔尼亚柱头的残片,有一些是碎了半张脸的古罗马大理石雕塑,还有零星的陶壶,马赛克旧石砖等等。这里挖出来了什么,就都糊到墙上去,足够奢侈,是历经两千年的装饰品。考古工作在疫情期间暂停了,但不妨碍这条古道上仍旧塞满历史的残片。
如果我们就这么走下去,可以走进罗马城。玛利亚说。
我看向那条在她食指下面直直通往远处的古道,想起了考古课助教弗朗切斯科讲解的那张图纸。他真的是给了我们一张非常复杂的地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满公元前三世纪之后的遗迹。看到我愁眉苦脸抓耳挠腮,他专门跑来给我画出了这条长长的古道,用粉红色的水笔,从一道城墙拉到地图的底端。
这条路很值得去看。他说。地点名称都在这儿。
他指的是那张四开黑白考古地图右侧下方的一长条目录,上面塞满密密麻麻陌生的文字,其中一段关于亚庇古道考古遗迹。现在我不知道把那张地图扔到哪里去了,感到有一点后悔。但回国前我准备丢掉更多的资料——每次上课他都会打印厚厚的一叠地图分发给我们,四五十张,有一些旁边著有文献,大多数我都看不懂,不是拉丁文就是古希腊文。
我工作太忙,都是拜托我妈妈打印出来的。他说。
因为资料太厚,装订过后翻上几页,订书针就散了,课都在野外上,一堆没页码看不懂的纸拿在手上特别不方便。所以我还专门去中国商店买了夹子。弗朗切斯科带着我们在荒原或者古道上跋涉时会一点一点把这些文献的内容翻译出来。有时候他越讲越兴奋,而我能听懂的不过三分之一。经历了漫长的遗忘之后,如今还能记住的地点只有零星几个。
我也很久没有见到弗朗切斯科了,现在他的脸在我的记忆中已经模糊,我只能记得住他的花袜子。方片和梅花的图案,红绿相称地一直拉伸到脚踝。最上层是三条橙色的线。穿长裤一定会把这袜子盖住,所以哪怕在冬天他也会把裤腿挽起来。当然还有好几条别的袜子。色彩斑斓。
这个早晨玛利亚把车停在昆提利别墅(Villa deiQuintili),车第一次开过亚庇新道(Via Appia Nuova)的时候,我们错过了那只隐蔽在小路后的入口,当时玛利亚正在讲她的“外遇”,我在专心听。
注意看着路口。她这么说的时候我抬起头往右手边看,发现一秒钟之前我们刚刚开过入口。
过了。我说。
过了?
嗯。
在哪儿?
就刚刚那个口。我指着后面远去的树丛:现在怎么办?
只能到下一个路口掉头。
可我记得这条道很长,要开好一阵子。
不知道有没有摄像头,有的话我就死定了。她这么说着,从一个根本没有掉头标志的路口转了弯。
把地图的语音导航调出来吧,我们这次得小心一点。很快她在另一个没有标识的路口再次掉头:是意大利语的吧?
嗯。
“前方两百米……”谷歌地图里有一个女人说。
Ok,这么隐蔽,不熟悉的人都会开过去。玛利亚把车开进了树丛里。
昆提利别墅的这个方位只有一个小门,顶多能算一个侧门。挨着亚庇古道的那一边,还有一个更大入口,在由拉齐亚莱火山古代喷发的熔岩形成的山丘上向北延伸,一直延伸到湍急的水道。实际上我后来才知道那里已经被关闭,亚庇新道这条路上的这个门恐怕是目前最正规的入口。
我把考古与艺术史学生证出示给工作人员。
没有预约,请问现在可以进入吗?玛利亚问。
可以,但需要买票……哦,你们是免费的,不过也还需要支付两块钱的卡费。
什么卡费?
整个亚庇考古区域的年卡,一整年的时间你们可以随时进入任何一个景点。
那我们在这里买。
很抱歉,这里不售年卡,不过你们可以在网上现买。
网上?
是的。
我的万事达卡最近没办法在欧盟支付。我转头对玛利亚说:你有没有别的办法网上付款。
还有一个选择……工作人员看着我们纠结补充:前面有一个叫“白色”的咖啡馆,你们可以去那里买到票。
在哪里?
下一个路口的对面有一个小公园,走进去的拐角就是。五分钟就到了。
好的谢谢。
我们走了出去。一直走到了刚才掉头的路口。
早知道就在这里停下来直接买票。玛利亚抱怨道。
我们没办法早知道。要是能够预知的话就不会犯那么多愚蠢的错误。
你是在隐射我刚才说的事儿?
才不会。我说。
十分钟之后,我们才走到那个小咖啡馆里去。店员从架子上取下来两张黄色的塑料卡片,上面写着:LA MIA APPIA(我的亚庇)。
请签上您的姓名在这里,他指了指卡片背后的信息栏,有了这个您一年之内可以随时进出这个考古区域。
多谢。
我们又沿途走了回去。
我要考考你关于这一片区域的知识。玛利亚说。
哦,天啊,还要再上课吗?我昨天只看了一些图片,根本没做功课。
好吧,那我来给你讲讲它的历史。
她真的开始讲了。从发现的砖块铭文到管道标记,从哈德良时代晚期的修建到庇护六世之后的几次挖掘活动,陶瓷、墓葬、铭文、肖像……还有康茂德的贪婪杀戮、教会的权利更迭……
哦,原来如此。我说,不过我想五分钟之后就会忘记这些内容。
没关系,你记得一个大概就行。这里面的好多雕塑现在有好多都保存在梵蒂冈博物馆、慕尼黑的古代雕塑展览馆、卢浮宫,你去这些地方的时候一定都看到过。
我肯定看到过。我赞同道:但我看到过的东西太多了,哪能记得这一星半点的细节。
我们走进了遗址,壮丽的自然景观以及矗立在大自然之上的古代残迹铺陈在面前。几个世纪以来挖掘的动作没有停下来过。现在只是短暂的休息。疫情让所有的动作都停滞了。现在这片被挖出来的残迹上只有我们两个,平静地吮吸着荒原与废墟之上的静寂。
从Nymphaeum 挖出来的尼俄伯 (Niobe) 雕像现在在古董馆展出,2011年它被导演伍迪艾伦用于拍摄电影《带着爱去罗马》,玛利亚望着眼前的遗迹说:你看过那部电影吗?
《带着爱去罗马》?
嗯。
看过,但没看完,因为觉得无聊。而且那时候我对罗马还没有兴趣,也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在这里生活。还有那个名字,译成中文应该是“爱在罗马”。
至少那还算是一个城市风光片。
根据我有限的回忆,不是我的城市。我组织着自己的语言,想要它们更有深度与层次:在罗马待了这么久,它实际上不是电影里面那样——我指的是许许多多关于罗马的电影。更何况我们还经历了大封锁时期,不是么,去年的罗马简直是一座空城——多么壮观。有一天我在台伯河边散步,想着还是去La Bocca dellaVerità(真理之口)看看吧。谁能想到两年多了我路过那里无数次,就是路过而已。然后我就去了。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希腊圣母堂当时还开着,门口摆着清洁酒精——现在我去哪都得搓一搓,平均半小时就要搞一次,手上很难受……总之,我走进门廊,把手伸进那个古希腊或古罗马宗教的“神”嘴巴里。我说……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爱他。
他?
嗯。他。
然后呢?
然后当然我的手还是好好的,没被咬断。你看。我伸着手给玛利亚看,皮肤被晒得黑黝黝的,指缝中间有一条一条的白线。
哈,那也许你没有撒谎。
可能。
那个雕塑被认为是1世纪古罗马喷泉的一部分。17世纪才被安放在希腊圣母堂的门廊里。
嗯。那么久了。我喃喃自语,只是无意识地附和:在这个“永恒之城”待久了,任谁都会对遗迹迟钝。就像现在随便进哪个教堂,看到拉斐尔的湿壁画、米开朗琪罗的雕塑,都不会再发出惊叹。
确实。拥有太多就会麻木。玛利亚缓缓地说。声音被烈日烤软,嘤嘤嗡嗡如张着翅膀飞过耳畔的蜜蜂。我们经过了一丛几乎要挨到我肩膀的草丛,再往前是一间教堂,种着大片的玫瑰花树,还有李子树。树荫下有几个可以歇脚的石头,但坐上去未必是个明智的选择,因为有许多灌木密密生长着,玛利亚指着一丛长相狰狞的迷迭香说:你看它们简直长得像怪物。我们走过去可得小心,别踩着些什么小东西。
好的。我跟在她身后,百无聊赖。脚下到处都是小蜥蜴,也许还有蛇什么的,有好几次我都差一点踩到它们的尾巴,但都还是被它们有惊无险地躲过了。我的脚步迟缓,各种植物划过我裸露的双腿,带来刺麻的细小伤口。在密集草丛中跋涉需要耐心,太阳晒得正烈,树荫也不能完整地遮蔽掉酷热,十几分钟之后,一个被半人高的铁栅栏围起来的陵墓矗立在我们面前,四周塞满茂密的杂草。还夹杂了野玫瑰和葡萄弯曲缠绕的藤蔓。我从背包里取出饮用水,又拿出来一个一次性塑料杯,把水倒了进去,递给她。
谢谢。她接过水杯,对我说:可是我准备这样做。
说完我就看到她把整整一杯水从头上浇了下去。没有穿胸罩的乳房很快在稀疏粗大的织纱T恤上显露了整个形状。有一点下垂,乳头也坠落下去。不晓得是否哺乳过的女性都会如此。我调转了视线。
从所处的位置往西北方看去,是一片茂密树林。大多数是高耸的伞松。这片地看上去十分广袤,但起起伏伏。影影绰绰的坡地那边,一些一世纪或者更早的建筑散落在荆棘丛生的田野。非常寂寥,仿佛被活生生的世界抛弃许久,失去了生命力。
你看,原本它们都应该长这样。玛利亚举过来她的手机,给我看一些3D复原图。和现在的样子大相径庭。
是的,如果不看这些图,我真的很难想象它们之前的奢华……
我认为考古部门蠢到家了,那些说明板上不应该写那些有的没的,而是应该把原来的构造明明白白标识清楚,让大家多少有个感觉。
我又递给她一杯水:这杯你还要浇到头顶上去吗?
哦不,我舍不得了。她举起杯子,一口饮尽。
二
这是我第二次来这片考古区域。第一次来是上弗朗切斯科的考古课。原本要给我们上课的教授缺席了一整个学期,打发她的在读博士弗朗切斯科来授课。正因为如此,这个课才变得更有价值。每一次课前弗朗切斯科都认真准备了资料,因为年轻体力好,我们也走得更远,进行了更多的野外考察。他对于所有能见的细节都讲得十分耐心。
弗朗切斯科细高瘦长,和标准的意大利美男子有些距离。头发也不太浓密,天然的茶褐色卷曲在额顶,没有留很长,即便这样也有些塌软,也许三十岁之后就会像秋天的树叶一样飘落。他开着一辆娇小的比亚迪汽车,勉勉强强能塞下四个人。我和玛利亚搭乘过两次他的车子,考察结束后,他顺路把我们送回地铁总站。有一次傍晚五六点钟,夕阳极美,在荒原上行驶了十几分钟之后,他把车在山坡上停下来,指着现在我与玛利亚所处的方位说:
你看。那里就是昆提利别墅。如果不是太晚,我或许还可以带你们过去看看。
是的,太晚了。玛利亚说,我老公已经在地铁站等着接我了。
我和玛利亚穿过鳞次栉比的别墅,对着每一个掩映在大门与园艺之后的建筑感叹。在二十世纪 50 和 60 年代,沿着这条路的最初一段,有钱人在古遗址上揉捏了时空,建造了这些房屋,成为首都上流社会居民的住所。据说好多老牌美国影星都曾持有这里的土地。1988年,意大利政府出于保护与古道路相关的历史考古和景观遗产需要,以及保护道路穿过的领土免受建筑投机的影响,又把这一大片区域建成了阿皮亚安蒂卡地区公园,从圣塞巴斯蒂亚诺门到考利阿尔巴尼(ColliAlbani),一路圈地,在喧嚣中建立了宁静,说是要帮助促进人们对历史和自然美景的享受。
终究受益的仍然是有钱人。换句话说,这一片区域现在无疑是一大片极其高级奢侈的社区。比弗利山庄算什么,那些墙面上没有公元前三世纪的残迹……经过一栋极其奢华的房屋前,玛利亚评论道:但意外的是最近没见到什么美国人,你看这一路上,都是些法国人。
嗯。我百无聊赖地哼了一下,算是回应。感觉声音也被太阳烤化了,黄油一样从喉咙里淌出来。
我们在一片没有任何遮蔽物的废墟上转悠了半个小时,玛利亚才决定走到大道上来。也并没有好多少,路两旁没什么树荫,快到十二点了,烈日下这种徒步无异于自杀。这期间她抱怨她弄不明白自己的老公,住在这附近近十年,却一次都没有来里面转转。
直到我们都搬到郊外去住,才大老远开车跑过来度假。你说可笑不可笑?
那时候你们休闲时间都干什么?如果我住在这里,完全可以傍晚来散步啊,或者周末来野餐。
周末总是和他的姐姐待在一起。他姐姐比他大十五岁,简直就是他妈——他父母很早就去世了,他被姐姐抚养长大。
那也可以和姐姐一起来。
姐姐是个不爱出门的人。算了,一提起这个我就生气,我们说点别的。
好的。我说。
但是有好一阵子我们都没有再讲话。不知道玛利亚在想什么,最近一段时间,我常常就这样沉浸在空白当中。虽然手上做着另外一件事,但目光总是不自觉就呆滞起来。生活像是行尸走肉,被迟钝的忧愁淹没,我说这是忧愁,因为不是那么疼。和打过疫苗的手臂一样,有一点无力和酸涩而已。并且时间非常短暂,只是偶尔,一点点刺疼会凸显出来。
这天早上,我平生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密集的现代别墅坐落在一大片考古区域里。厚厚的石墙,掩映的藤蔓,成荫的树林,大片的绿地,满墙满道的遗迹——都让我迟钝。玛利亚不停地讲着历史故事,我已经快要搞不清楚那些人谁是谁了。
这么久了,你是第一次跟我提到你的“朋友”。经过一栋房子时,我再次把话题扭转到我喜欢的方向。他叫什么名字?
哦抱歉,这是个秘密。
哦好吧,抱歉。
没关系。只不过感觉说出这个名字就像是完全暴露了隐私。如果不说的话我反而可以讲更多。
明白。我附和:那么你们现在……我是说你们现在还只是“朋友”?
是。
怎么定义这个词?
朋友?
嗯。
嗯……就是我们不常见面。到现在也有一年多没有见面了。但是总会发些消息。比如早上好晚安之类的。其实上一次你几乎差点见到他。
上一次?
对,就是前年冬天,下雨的那天,去梵蒂冈那次,我记得我让你在圣彼得大教堂附近的一家小酒馆等我。
哦,我记得。但是我也记得那时你说你是要去见一个客户。
是的。我当时是这么说的。可是我是去见他。
经常见面么?我是说疫情之前?
也不是很频繁。大约两三个月见一次。你知道我大部分工作都在布达佩斯,有时候好久才回来一次。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三年前。大约九月。
那不是我们认识的时间么!
可不是。
你从来没讲过这事儿。
你也从来没问过。
我怎么知道你会有这种“情事”?
至少你可以观察。有一次已经很明显了,但是你仍然没问。
哪一次?
有一次我顶着眼角的淤青和你见面,你问也没问我究竟怎么了。
是你自己说你骑脚踏车摔了一跤。
你何时在我家里见到过脚踏车?
我又没有把你家的每一个角落都搜索一遍……
总之,你从来不问。我想也许你只是不想让我感到尴尬。
好吧,我承认的确如此。我急躁地说:我那时候就知道你老公会打你……我这样说话有点赌气的意思,她总是逼迫着我讲真话。
她没有介意我的直白,继续说:就在那次之后……我和他去酒吧约会就从那时候开始。那天我们见面,我戴着墨镜,但是当天是阴天。他问我为什么不摘下它来,我照做了。也说了同样一套说辞,然后他说,我们一会儿去喝一杯怎么样。
眼角的淤青多久才消?
彻底不见总也花了两三周时间。
然后呢?
你指什么?
你们进展到了哪一步?
我说过了,每天早晨问候早安,每天睡前祝福好梦。
没有别的?
没有。
为什么?
你是说为什么我们没有做爱?
是的。
我不知道,也许对他的感情还只限于“喜欢”,介于情人和朋友之间,没有强烈的冲动。而且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去见他。罗马封城之前我不想破坏我们之间的“友谊”,疫情之后我们也有一年半没有见面了,你知道……我总在布达佩斯。我不知道他是否对我还有感觉,我不确定。所以我甚至有点害怕我们真的见面。去年冬天,我一个人在布达佩斯的一个咖啡馆里喝咖啡,忽然很想念他。你知道,你去过的,布达佩斯冬天还是很冷的,比罗马冷得多……
是的,我去的时候下了暴雪,害我不得不赶紧去买围脖和手套,但是我喜欢那种寒冷,也很喜欢下过雪的城市。
是的。那天早晨我一个人穿过厚厚的积雪,去我以前常去的一家咖啡馆,那条路上几乎没什么树,建筑物也都光秃秃的。但是咖啡馆门口却种着几棵雪松。我坐在玻璃橱窗里,因为疫情的关系,也因为是大早晨,所以店里没有人。我就那么看着雪一直下。有时候树顶积了太多雪,突然就重重地落下来,下面的松枝会弹起来,然后簌簌地抖落下一片白色,撒面粉一样。
是很美的场景。
除了包扎着手指喝咖啡的人。
谁?
我。
为什么?
那天早上我老公拿了威士忌杯子砸我,我用手挡的时候被砸伤了食指和无名指。
好吧。我无言以对。我说。这也许就是你们的方式。你殴打回去了吗?
每一次都会。
那么也算是扯平了。
她平静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反驳,继续道:我以前一直都觉得还好,可是那天早晨,我忽然觉得无法继续忍耐。我想要回到罗马来见他。我那时候已经有大半年没有和他联系了。联系也没有用,总有这样那样的禁令,让人没办法见面。还有……我决定要整理掉这份感情。毕竟,好像也不是那么道德。他也有他的家人,我们这样——无意义。那天,就是我们去梵蒂冈那天——疫情大暴发之前,我其实是去和他讲分手这件事。可是多么古怪,我们根本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么说分手显得我自作多情。
所以呢?
所以我什么都没有说。我只是祝他旅途愉快,因为他第二天要去迪拜出差。
然后你们就再也没有见面。
是的。疫情期间我们联系得越来越少,我猜他没有时间给我发消息,大家都紧紧和家人黏在一起。其实我也是,有好多时候觉得比在外工作还累,几乎不能喘息。我知道我想念他,但也没有那么迫切。直到那天,我坐在咖啡馆里的那个早晨。我想,我现在马上要买一张机票,飞回罗马,来见他。
可惜事实上很麻烦,那时候好像我们还在红区,禁止通行,你回来得做各种检测,也得隔离。如果没有这种限制,你甚至都可以在布达佩斯与罗马之间一日往返。见面完全有可能。我说。语气逐渐变得热烈,可能因为听到了八卦而感到精神振奋。
是的。所以我只是那么想了两个小时。后来咖啡馆的暖气坏掉,我被冻得发抖,就回了家。
有时候我想,这个疫情恐怕搅乱了很多有可能发生的事,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你觉得是什么?
我不知道。但是你现在已经在罗马了,连口罩都可以摘掉,虽然变种仍然让人感到恐慌……为什么你没有去找他?
我为什么没有去找他?她默默地重复了我的问句,却没有回答。因为我很快被一对从法国来的情侣叫去给他们拍照片。这已经是第三对喊我去帮他们拍照的情侣了。
他们俩骑了一辆双人自行车,在坑坑洼洼的遗址上没有摔跤已是幸运。两个人在镜头前摆出了各种甜笑。
你下次得跟他们收费,一张照五欧元。我
从路沿上下来时玛利亚对我说。这也太贵了。
等我们走到Capo di Bove你就成了专业摄影师了。
我很抱歉烈日下让你陪我这么走一遭。
没关系,我很喜欢这样的远足。你早应该来这里转转。你在罗马待了这么久都不来,简直和我老公没什么两样。
没有车总是不方便来……我辩解说。这是我给自己找到的借口。实际上搭电车总能找到一个比较靠近入口的停站点。这条古道从城里绵延至海边,有几十个遗址上完课之后也没有想到要走到里面来,总觉得很远。
脚下石头路上的车辙痕迹很清晰,和庞贝古城里看到的样子差不多,简单的土路没办法满足雨季,轮式车辆的旅程变得困难,所以这条道路以极高的技巧和精确度建造,使用了当时可用的最先进的技术和工程知识,原始砾石路面(glareatum)有利于水通过石床的下层排水,但是经年累月之后坑洼不平。不过整条亚庇古道上并不都是这样的路,有一些恐怕在挖掘过程中被移到别处。于是一段一段,新旧交杂,导致我们步履蹒跚。
这路用了两千年还能用。玛利亚评论道:可是你看看现在的人,修路能用个几年。
可不是。
我的婚姻就和这个一样。她用脚踢着坑坑洼洼的石块说。
三
我一直不能够确定弗朗切斯科是不是一个性少数者,我身边的所有人也都对他产生过好奇。
我们并不能通过他穿袜子的方式来判断这一点。但总也会流露蛛丝马迹。至少因为那些花花绿绿的袜子、左耳的银色耳钉,有很多人认为他实际上是一个同性恋者。
他真的很可爱。有一次玛利亚这么对我说。
你用了“可爱”来形容他。
是的,他非常可爱。像一只小宠物……
一只三十二岁的宠物?
哈,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对我来说,是吧。我五十岁了,可以把他当做宠物。
我可不希望我的宠物谢顶。
拜托,你的嘴巴不要这么恶毒。玛利亚不满地说。
但实际上我只是嘴巴恶毒而已,我认同玛利亚所说的,弗朗切斯科非常“可爱”。至少他讲话的时候总是很柔软,表现出很有耐心的一面。
我很久没有关于弗朗切斯科的消息了,走过一个被围起来有待发掘的小坑时我对玛利亚说,我记得他还是考古协会的一员,也许他也参与了这里的挖掘工作。
他参与了。玛利亚说,语气十分肯定。
你怎么知道?我并无恶意,只是一个条件反射式的疑问,但是话从嘴巴里射出来,就有了锋利的箭镞,仿佛要追根究底似的。
哦,我记得他有一次在课堂上提到过这个,他还提到过在Tuscolo的一些考古工作。如果他是协会中的一员,那么罗马的这些区域他一定会参与其中。
有道理。我点头。
我们眼前是看不到尽头的大道,中午一点之后,路面上再也看不到任何一个行人,如此空荡与寂静,我们两个像是马上就要被这个空间吞噬了似的。热气弥漫在每一个缝隙,我疲惫得全身像散了架,这个空空荡荡但是又广阔无边的空间使我眩晕,我感受到了长久以来都很享受的惬意——我和所有的生物都保持了距离。
前几天我在网上看到一个帖文,还挺搞笑的。过了一阵子玛利亚起头进入下一个话题。
是什么?
那个人写:有一天我走出大门,看到有一个很帅气的男子向我挥手,我感到了兴奋,也热情地向他挥手,然后我看到一个漂亮女人走向他,他们拥抱在了一起。为了从那个尴尬的场景中逃脱,我没有放下手臂,而是招来了一辆出租车,司机问我去哪里,我想着越远越好,于是告诉他我要去机场。后来他把我放在了机场,我看到了最近的一趟航班,所以来到了波兰,开始了我的新生活。
哦,真是一个无聊的帖文。
你觉得无聊?
其实也不完全。我做过类似的事情,但意义完全不同。
是什么?
我还是第一次跟你讲这个:大约是十年前,我在外地开会,那个酒店的下面有个游泳池,旁边是几棵芭蕉树。再旁边是一排卖饮品和小吃的商店。那个晚上应该是很静谧的,可事实完全相反。已经十一点钟了,公共区域仍然挤满了人。我看到一个男人在黑暗中把手伸进了一个女人的泳裤里,但是我确定他们不是情侣……
你怎么确定?
我就是确定。
怎么?
好吧,我认识那个男人,他是和我一起来开会的同事中的一个……
你和他之间有什么关系。
完全没有。我只是在叙述一个故事场景。我记得当时不知道哪个商店里还有刨冰机,咔咔地一直响。虽然有点微风,但空气还是很闷——我当时觉得我要从那个环境里走出去,走到一个空气清透、可以看到什么事物的阴影的地方去。然后我就往那个酒店的半山腰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最后走到了一个木头搭建的圆形剧场前。
圆形剧场(amphitheatre)?
不是我们考古时期看到的这些,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是一个非常现代的露天剧场……那里没有人,但是空气仍然很闷,还很湿,仿佛马上就要下雨——我们开会的地方是一个海滨城市,这可以理解,但是罗马也靠海,却很少这么闷热潮湿。总之,因为没人,我就在剧场的中心躺下来,在朦朦胧胧中间,我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躺在古罗马的剧场里。那是我第一次想到罗马,在一个无关紧要的梦里。
所以这是你来罗马的原因。
并不是。我立刻反驳:只不过对于这个故事,后来我又有了一个回应式的结局。去年秋天,有一天午后我一个人去了斗兽场,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些考古学者在继续挖掘下面的遗迹。我就在弗拉维安圆形剧场的第二层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来,然后睡了一觉。
睡了一觉?
是的,我好像走到哪里都能睡着。我之前在柏林墙前面的石凳上、慕尼黑大教堂,还有蒂沃利的哈德良别墅,城外圣保罗大殿外,甚至是圣克里斯托墓地前的草坪上都睡过觉。
然后呢?
我闭上眼睛就睡着了。但是我梦到我回到了中国。
哦,这像是一个环形。
是的,这是一个环形。但这次我只睡了二十分钟,因为天上开始下雨,下暴雨。尽管我所处的地方有遮蔽物,我还是被噼噼啪啪的雨声惊醒了。
去年你确实在罗马有了很多奇特的经历。她听完之后总结道。
是的。我回答。
我没有继续往下描述那天的梦境,玛利亚也没有再问。因为我们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到了Capo di Bove。这里距离昆提利别墅位于亚庇古道上的大门大约不到四公里,离 Cecilia Metella陵墓大约也只有五百米。和弗朗切斯科来的那次,Metella 陵墓是最后一站,他问我们要不要继续往下走走,玛利亚说了不。
可是这次玛利亚说她很后悔没有来这里看看。现在这条长长的古道上,就只有这一个区域是她没有来过的。
我们走进了小花园,比我想象中要小很多。这地方原本是一座建在罗马蓄水池上的农舍,在 1943 年至 1945 年间由前任所有者改建为别墅,最终于2002 年被文化遗产部收购。主楼三层,小楼一幢。罗马考古监管局和文化遗产和活动部购买后,在花园中进行了挖掘,温泉浴场、马赛克和彩色大理石地板、液压罐、赤陶罐、下水道系统以及大理石石板和彩绘石膏的部分涂层都被发掘出来,他们没有把这些东西搬到博物馆,而是在上面搞起了建筑,将众多罗马遗址融入墙壁,包括用墙围在一些窗户中的浴管和嵌在墙体里的一些古埃及风格花瓶。
罗马的众多遗址就这样被保存下来。
那时候应该和弗朗切斯科一起过来看看的。玛利亚说。
我没什么感觉。除了这些猫之外,我对这个小花园完全没兴趣。你看哪个展馆里现在展的都是现代艺术,格格不入,而且这地方也太小了,不是说有八千多平方米吗?
指的可能是后面的大片区域。
但是我没有看到……
她没有理我,只是把手中的披萨饼皮撕了一些扔给逐渐围上来的黑猫。
显而易见,它们是一家人。我说。
她还是没理我,而是和远处走过来的一个管理员攀谈起来:一般猫是不会吃披萨的,可是它们怎么吃得津津有味。
是这样的,那个四十岁左右的管理员站在三米开外认真解释:疫情之前总有游客来喂它们各种各样的食物,某种程度上而言,它们已经习惯了这些东西。后来有一整年这一代都关闭,那时候确实是一个严重的问题。我们不得不在它们的食物方面增加经费。一天会投喂两次,但仍然不够。虽然很抱歉,但是它们的数量实在太多了,所以应该也有好一阵子它们没能完全吃饱。
哦,真难过。希望从现在开始一切都能够真正地好起来。
是的,所有人都希望如此。
你们说了什么?等那个管理员重新走回大门口坐下之后,我再次开口尝试问她。她们刚才叽叽呱呱的意大利语我没有听太明白。她大概解释了他们之间的对话。对我说:真抱歉,我现在有一点烦心,因为我想到了我的“朋友”。实际上今天这一路我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他。所以我感到越来越烦躁。
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小心翼翼地问。
很多事。她踟蹰着,也许已经踟蹰一路了,但终于还是忍不住告诉我:
我回到罗马之后,一直在忙着处理这边的很多事,我告诉过你的,比如我花园下面的水管破裂,一直在跑水,在布达佩斯的半年时间,这个屋子的水费竟然有三千多欧……一栋没人住的房子的水费有这么多,难道管理局不觉得奇怪吗?为了不交这个费用,我们现在还在拉锯扯锯之中,他们需要证明文件……蠢死了,证明什么,谁能在一个冬天用掉这么多水。天天在家冲洗尸体都用不了这么多……
好了好了,我完全知道。我对这个漫长的旁支失去兴趣,催促她回到故事主干继续说下去:回到罗马之后你们联系了么?
他曾经给我发过几个消息,但每一个都让我颇受打击。她撩了撩脖颈上被汗水黏住的几绺卷发,但一根也没有撩起来,那些发丝仍旧紧紧贴着她的皮肤,第三四节颈椎的后面还有一条长长的红色痕迹,我以为是她不小心把口红染上去了。刚才喝完水她似乎忘记自己擦了唇膏,用手抹了一把嘴唇。但后来看久了才发现那原来是晒出的红印。她太白了,一晒就变成朱红色,然后过两天又变成赭石色。总有一点粉调的基底。
什么消息?我避过那只忙碌着却毫无建树的手,忍住帮她抚弄头发的冲动问。
结婚的消息。
哈?我以为他很早就结婚了,难道不是吗?
不是。他疫情之前结了婚。2020年的一月。去迪拜的那次。他不是去出差,而是去度蜜月……
但是他告诉你他去出差。
是的。那时候我还祝他一切顺利。
他不应该骗你……
他说他那天想要告诉我,可是见面之后就没有办法张口。
但是后来他也有大把机会跟你讲清楚,而不是拖这么久。我义愤填膺道,实际上并没有感到极度的同情。
是的。我被家里的管道搞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收到了他的这些消息,简直不要太心烦意乱。
我可以问问他的年纪吗?他以前有没有结过婚?我是说,这次是他的第几次婚姻?
他很年轻,比我年轻很多。这是他的第一次婚姻,当然我希望也是他的最后一次。
好的。明白了。我点了点头:所以后来呢?
我看到这个消息,只是回复了:好的。祝贺你。
但是你说你们还一直有联络,会互问早安晚安。
是的。有什么不可以呢。现在只是朋友。一直以来也就只是朋友而已。
朋友不会每天这么做。尤其是男女之间。
也并不是每天,但我得承认,比较频繁。我并没有指责他没有告诉我实情,因为我也没有指责他的立场。我会因为他离婚吗?当然不,开玩笑。所以我有什么权利管别人结不结婚。
几个工人站在别墅边的小路上摆弄一台机器,偶然而来的轰鸣声打断了她的话。
是在干什么?
不太清楚。有点像是在锯木头。
这里的树木锯掉多可惜。
是的。但有时候为了安全不得不这么做。前两天我的邻居锯掉了屋子周围好多树木。都有好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树龄了。你也见到过,我们那一片绿化非常漂亮,那些粗壮的松树几乎就是小镇的特点。但是今年春天有几次比较强烈的暴风雨,你应该知道。山区会更强烈一些,所以有一些树倒了,压坏了好几栋房子,所幸这片度假区当时也没有什么人,没有更糟糕的损伤。解封之后好多人都把自己屋子周围有威胁的树木砍断了。有阵子特别吵闹,每天都可以听到机器的轰鸣,从早到晚……
是的,我注意到过你家附近残留的树根。那些木头最后会怎么处理呢?
可能由主人卖掉了吧。虽然缺失了一些美感,但要懂得衡量得失。她说。
我们从工人面前走了过去。一个人正在用力撬着铁棍,有一截树皮从树干上脱落,看着很疼。我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哦,真可怜。她说。
四
到现在我一直记得一个梦,这是我唯一梦到弗朗切斯科的一次。甚至他是这几年唯一进入过我梦境的外国人。我梦到自己站在一张巨大的玻璃窗前,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感到了无限孤独。梦境中昏天黑地,是罗马常见的暴风雨黄昏。但是我认为我已经回到中国,尽管眼前是无尽的荒原和废墟。后来我走了出去,在大雨滂沱中步履蹒跚。雨水打湿了我的一切,流进了眼眶,我摔了一跤,开始哭泣。弗朗切斯科走过来,递给我一只熟悉的黑色扬基棒球帽——那是我在他的课上经常戴的一顶帽子,搬家之后就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他把帽子扣在了我的头上,俯身对我说:
小心一点。看着路。
因为这个我抬起头看他,他很快消失了。然后我低头看脚下的路,是熟悉的方形鹅卵石砖,被雨水打湿,每一块潮湿都交错着黑色、灰色、白色。
啊,原来我还在罗马。我流下了眼泪,从梦境中醒来。
我一直没有追究这个梦境的涵义,但是这个梦像是不小心跑进嘴巴里的一根头发,我吐了好几次都没有把它吐出来。这之后我想要用手将它扯出去,却找不到它了,它只是一个虚空的异物。
我想我们现在可以返回去了。玛利亚说。
现在么?这里就这么一点东西?
重要的是来时的那条路,而不是这个终点。她意味深长。
可我当时真的不知道原来更应该看的内容是在路上,我一直以为在Bove这里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我抱怨道。想说如果早知道这个结尾如此虚无,何至于在烈日下走这么久。
你没有做好功课,显然弗朗切斯科的课你也忘了许多,但没关系,你还有机会。我们得原路返回,别无选择,这次你可以留心看看路两边的遗迹。
好吧。
下午两点,没有树荫的大道上一个人都看不着了,显然玛利亚有一点累,因为她总是要求休息一下,所以每隔十分钟左右我们就会在某一个古代遗迹的残骸上坐下来。有时候她喝一点水,有时候又不。
我想起E. E. Cummings的一本书。我看着在暑气里寂静矗立的别墅,没头绪地说。
谁?玛利亚随口问。一点也不像是要获取答案,只是条件反射的结果。
一个美国诗人。
什么书?
《巨大的房间》。
讲了什么?
其实我没有读过。我只记得这个书名。
是个好书名。至少好像很有深刻的涵义。我们眼前也有巨大的房间。
但是我根本想象不出那个房间里有什么。
我也是。我现在什么都想不出来。
我想讲讲我的梦境,话到嘴边忽然就转了弯,好像是被眼前的车辙痕迹颠得偏离了直行道:
我之前去过一个山顶上的房子,山谷下方是一座城市,被一条绿色的河流切成两半,到处都是宫殿、圆顶和塔楼。
什么地方?在意大利吗?
当然。佛罗伦萨。山坡下面全都是树,不过都不如这里的高大。我看了看四周,继续说:都是一些矮小的灰色橄榄树,阴天看过去像是一团一团烟雾。好像还有一些非常笔直的柏树,但是在更远的地方。我经常会想起这个场景。
因为很美是吧?
不是。因为感到遗憾。
为什么。
似乎是最后一次登上佛罗伦萨的山顶,并且那天收到一封信。
写了什么?
问我这边的情况如何,以后有什么打算。
听上去有些无聊,不值得写信,发条信息不就好了。
是一个很久没有联系的人发来的信件。如果不是这封信,我简直都要忘记还有这么个人。
是那个让你把手塞进真理之口的人写的信吗?
是的。
然后呢?
抱歉我只能讲到这里。因为太过平庸,让我连讲述一遍的欲望都没有。
人类故事不都是平庸的么。
是的,没什么奇特之处。
我们不约而同地重新站了起来,在沉默中走过连续的别墅,树木之间的房屋多有不同,有的是尖角,有的是方形,有一些是全白色的,有一些身上爬满藤蔓,还有一些拥有绿色的木头百叶窗。它们中的大多数都有庭院和露台,草地的另一边还有成片的橘树和柠檬树,橘子挂在墨绿色的树叶间,像一只只小小的灯笼。对比之下,柠檬显得愈发苍白。除了门口扔着的黑色待回收塑料垃圾袋以及偶尔出现在草坪上的工人,难以窥探到这些别墅里的人生。但是厨余的气味是一样的,它们在烈日下发酵,我们走过去之后带起了一片苍蝇,它们飞得很仓皇,一点儿也没有秩序。
一天一天就这么过着,玛利亚忽然说,真的都是很无聊的故事——上帝没什么才华了,写出来的故事都差不多。
我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在看一个韩剧,我说,我就想看看它还能狗血到什么境地,尽管人们都说不合逻辑,但我仍然觉得不够刺激。我就是觉得编剧很努力地想让我感到惊讶,但是现在大多数人都不再感到惊讶了。自从有了网络,好像我们就知道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比如你说的那个故事,我相信会有这样的事真实存在,那个女人因为自尊心而没有放下的手臂,让她在波兰开始了新生活。
你相信这个可能发生?
我相信。
她本想说什么,却被远处叮叮咣咣的一阵铃声打断。有几只羊从小路上冒出头来了,缓慢悠闲地穿过亚庇古道,往另外一边走去。
是一群羊,不是只有两三只!在路沿边站了半分钟之后玛利亚走上高台瞭望,之后回头朝我喊。
果然不一会儿,更密集的群体从高大的残骸背后冒了出来,铃声也越来越密集,在烈日下仿佛进行一场法事。
好像没有牧人。玛利亚说。这些羊自己放自己,天哪,这些铃声听久了让人发晕。
那是因为我们在酷暑里待得太久了。而且现在被卡在这里忍受暴晒。
我想我快要晕倒了。但是怎么会有这么多羊,有三四百只了吧。
差不多是这个数。
你看它们多么放肆,竟然爬到公元前一世纪的砖墙上吃草。
还有几个在公元前三世纪的水槽里打滚。
它们十分悠闲,在烈日下的残迹里自我放牧,如果等它们磨磨蹭蹭都走过去,恐怕还要再过半个小时。我们于是试图穿过羊群。
它们都是山羊。我走近了才看到。玛利亚说:你知道sheep and goats (绵羊与山羊)的区别吗?
你指的生物学还是宗教?
宗教。
我就知道你会考我。我说。左手山羊右手绵羊。善恶之分……但是我们面前现在只有恶,看似无穷无尽走不完的恶。我指着还在古道上行进的羊群:这真的让人感到沮丧。
是的。更让人感到沮丧的是,玛利亚用手指着更远处:原本大门在那里敞开,但是你看,现在它关闭了。如果我们要走回昆提利别墅去取车,就得再绕一个大弯,然后原路返回。
我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在亚庇古道上的这道大门紧闭着。只不过我们都不能确定,也并不甘心,于是十分钟之后,我们终于穿过稀疏的羊群的尾巴,走到了那排铁门前。上面贴了关于COVID-19的通知,说疫情期间这里不开放。
我想他们是还没来得及把这里打开。我说。但是我真的不想再返回去了。
我也不想。
我们面面相觑,现实却不以意志转移。
叮当的铃声渐次从我们的边缘退去,亚庇古道上再一次只剩下我们两个。我指着铁门边上的丝网一角:那里有一个破洞,我想也许是谁从那里钻出来或者钻进去过。
你是说我们也钻过去?
为什么不呢?我们不是钻过许多孔洞吗?包括地宫、墓穴,所以这个算不了什么。
好。玛利亚干脆地说。
她取下背包,先扔到了对面的草地里。手脚并用从丝网下爬了过去。
我紧随其后。
最可怕的时刻都是在开始之前。你这么干了可能就会很轻松。玛利亚一边说一边用手扯着裂开的铁丝网,尽量提高,以免勾住我的头发。
嗯。至少我们现在可以少走半小时的路。我说。站起来,拍掉身上粘的碎草屑,翼果薹草却怎么拍都拍不掉,牢牢扒在身上。
我家的狗因为这个东西还去看了医生。玛利亚一边帮我摘一边说。
一种熟悉的感觉爬了上来。我想到了自己的梦境。荒原在我的面前打开,和梦里的一模一样。
这个场景我梦到过。就在这里,我指着远处,下着暴雨,我在流泪,然后我梦到弗朗切斯科走过来……
哦,我不太想听后面的。
你听我说,我梦到他只不过是一个符号……
亲爱的,她把手从我的身上挪下,静静地看向远处:你问我那个“朋友”叫什么,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这名字我们谈了一路……
谈了一路?
是的。
我的天!你不要告诉我他是……我震惊道,然后看到她点了点头。
可是他比你小很多对吧?而且他还是个,还是个……我语无伦次地说,因为紧张而结巴。
她再次点了点头:他比我小很多,但他不是同性恋,至少在我看来不是。
我一直以为会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有些秃顶,是个商人……我没有想到会是弗朗切斯科,是他吗?
是的。是他。
怎么会……
一开始他带我去看一个考古挖掘现场,我告诉过你的,他是罗马考古研究中心的一员,会参加很多这种勘探任务,所以我就请求他带我去看一次——那时候真的就只是想要亲眼看看那些古学家究竟是怎么工作的,第一次很愉快,结束之后我们还一起去吃了晚餐,这之后事情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你们走到了哪一步?
这个你一开始不久已经问过我了。
那不一样……我狡辩。
好吧。她叹了口气,比你想象的少。我们只是精神上的朋友——是的,不会比这个词更多了。
朋友?
恐怕这是最合适的一个词汇……你看,他也已经结婚了,而现在我什么都还没做,又白白过了两年,我更老了……所以我想,可能这个关系也在流失,和时间一样自然而然地流失。
其实时间没有流失。
管它有没有流失。但就像这些遗址,最后都要在你的记忆里经历漫长的遗忘。有一天我在布达佩斯醒来,那时候还是夜晚,我一个人光着脚从二楼走到一楼,坐在餐厅里喝威士忌。我忽然感到自己已经好了——我承认我有过相当长的低潮——每个人都有世人不知道的秘密悲伤,让自己重新组合在一起所需的时间是分解所需时间的十倍。但是那晚,我突如其来地好了,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我们都知道这世界上没有永恒,所有的事情都会有一个了结。盖上床单的那一刻也许很悲伤,但最后大家都会忘记。这就像在黑暗中走上楼梯到你的卧室,你觉得很累,一个之后还有一个,当你以为还有一个台阶要上,可是你的脚掉下来,穿过空气,你忽然就走完了那一条窄路。这是来自黑暗的惊喜。
玛利亚这么说着,我们走出昆提利别墅最茂密的一片草丛,等我们快要离开Nymphaeum(宁芙神庙)时,我回头望了一眼,古道在我们的身后越来越远,那个我们从中钻过来的小洞几乎不见。
以前罗马的住宅建筑中,一般都会在这个地方建造俯瞰柱式花园的房间,用于宴会。玛利亚对着面前的废墟说:他们真的还是应该放一个复原图在这里,不然怎么让我们凭空想象。通常 nymphaeum 是一个城市工程,在渡槽的终点设有多层水射流。一个 nymphaeum 通常有一个或多个exedras(半圆形空心圆顶),水从那里被引导到各种形状的水箱中……
我无心听她讲话,只定定地看着那个路口。
在看什么?她问。
你看,我们从洞口里钻了过来,那个洞就是一个句号。我指着古道方向跟她说。
一个句号?
我忽然想起我说的是一个中国的句号。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又和她往前走了两步,黑色的洞口已不明晰,你看,我再一次指着那个方位,现在它变成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点。就是一个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