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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之乞巧节礼俗探究

2022-05-26王世锋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穿针乞巧牛郎织女

王世锋

(厦门理工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 ,福建 厦门 361024)

乞巧节,即七夕节,是中华民族的传统佳节之一,历代广受君王与百姓的喜爱。《红楼梦》所涉乞巧、七夕之回目,多承袭与此相关之神话传说、历史典故与民间礼俗。惟在第四十二回中,凤姐与刘姥姥均言七月初七日不吉,并表达了对此日的避讳与排斥之意 。

一、《红楼梦》之乞巧节礼俗呈现

在《红楼梦》中,出现乞巧、七夕、七月初七日、牛郎织女等说法的回目不在少数,先后涉及第十七至十八回、第四十回、第四十二回、第七十六回与第七十八回。

(一)第十七至十八回

在第十七至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中,贾妃元宵省亲,以龄官为代表的十二位女戏备戏呈单,元妃点了四出戏,第二出便是取材自清人洪昇(1645-1704)《长生殿》中的《乞巧》。对于此处的《乞巧》之戏,脂砚斋直言:“伏元妃之死”[1]。然就“乞巧”二字而言,本身既为一岁时节日之名,亦是七月初七日一项重要的民间节俗。

(二)第四十回

在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中,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贾母带领众人聚宴缀锦阁,鸳鸯任令官,一时说道:

鸳鸯道:“当中‘二五’是杂七。”薛姨妈道:“织女牛郎会七夕。”鸳鸯道:“凑成‘二郎游五岳’。”薛姨妈道:“世人不及神仙乐。”说完,大家称赏,饮了酒。[2]623-624

金鸳鸯所出“当中二五是杂七”的酒令,实则为一个“二点”与“五点”,一共“七点”的牌面。薛姨妈口中所说的“织女牛郎会七夕”,则直接将“七点”联想到中国传统的“七夕”佳节,并点出了牛郎织女于七夕之夜相会的典故。

(三)第四十二回

在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潇湘子雅谑补余香》中,凤姐因大姐时常得病,便希望刘姥姥帮大姐取个名字,一则借刘姥姥的寿,二则借庄稼人的贫苦压压大姐的贵气。

刘姥姥听说,便想了一想,笑道:“不知他几时生的?”凤姐儿道:“正是生日的日子不好呢,可巧是七月初七日。”刘姥姥忙笑道:“这个正好,就叫他是巧哥儿。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2]646

七月初七日,便是乞巧。然而,凤姐眼中的七月初七日,可不是什么好日子。就连刘姥姥都认为大姐的名字取“巧”,正是为了攻“乞巧”日的“毒”与“火”。

(四)第七十六回

在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中,是时贾府众人中秋欢宴散席,黛玉与湘云余兴未了,前往凹晶馆联诗。当湘云联道:“银蟾气吐吞,药经灵兔捣”[2]1198后,黛玉接话道:“人向广寒奔,犯斗邀牛女”[2]1198。此时中秋月圆,自然让人联想到广寒宫中的银蟾与玉兔,而黛玉口中的牛女,亦连结到了天河两端的牛郎与织女。

(五)第七十八回

在第七十八回《老学士闲征姽婳词,痴公子杜撰芙蓉诔》中,宝玉伤逝晴雯,其所作《芙蓉诔》中就有“楼空鳷鹊,徒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五四之缕”[2]1244之言。晴雯死后,就如鳷鹊楼空,七夕之针便无人可穿了。此回目所提七夕,点出了乞巧节的又一重要俗尚——七夕之针。

综上,《红楼梦》中提及七夕、乞巧或七月初七日之回目,就有五回之多。第十七至十八回,元妃赏戏之名《乞巧》,本身既是一项岁时节日名称,也是一项重要的七夕礼俗;第四十回与第七十六回,薛姨妈所对酒令与黛玉所联中秋诗句,均提到了七夕与牛郎织女的关联;第四十二回,大姐生在七月初七日,凤姐与刘姥姥均认为生于此日并不好;第七十八回,宝玉所作芙蓉诔,又道出了七夕节另一项重要的民间俗尚——乞巧之针。故归纳汇总《红楼梦》与乞巧节相关之礼俗,有乞巧、牛郎织女、七夕之针、七夕吉凶等四例。

二、《红楼梦》之乞巧节礼俗考证

(一)乞巧

元妃省亲,以龄官为代表的十二女戏上演的四出戏中,第二出便是取材于《长生殿》的《乞巧》,剧本表现的是唐玄宗与杨贵妃的悲剧故事。

何谓乞巧,《红楼梦大辞典》之“七月七日巧”条载:“旧时,人家于是夜进行多种活动,希求借织女渡河之吉祥而得巧,称为‘乞巧’”。[3]由此可知,昔时七夕,乞巧形式多样,种类繁多。

早在南梁,宗懔《荆楚岁时记》中便有七夕当夜,“陈瓜果于庭中以乞巧”[4]13的记载。何谓巧,又巧乞何物,唐《四时纂要》给出了详解:

七日乞巧。是夕,于家庭内设筵席,伺河鼓织女二星,见天河中有奕奕白气、光明五色者,便拜,乞贵子。穿七孔针,以求巧,乞聪慧。[5]

原来,昔时乞巧,除了陈设瓜果宴席,人们还会通过祭拜牛郎织女,来乞求得子;又通过穿七孔针来显示自己心灵手巧,从而乞求聪明智慧。

时至宋代,七夕已广受贵族与平民的欢迎,乞巧的内容也变得更加丰富。北宋《东京梦华录》就对当日乞巧的名目,做了详细的介绍:

至初六日七日晚,贵家多结彩楼于庭,谓之“乞巧楼”。铺陈磨喝乐、花瓜、酒炙、笔砚、针线,或儿童裁诗,女郎呈巧,焚香列拜,谓之“乞巧”……

或以小蜘蛛安盒子内,次日看之,若网圆正,谓之“得巧”。[6]

可见,北宋都城汴梁的七夕之夜,贵家结彩,常民列拜。乞巧之物除了瓜果与七孔针,更有磨喝乐、笔砚诗赋等。更有趣的是,宋人还会别出心裁地将小蜘蛛放进盒子里,第二天以其所结之网是否圆正,作为最终是否“得巧”的判断依据。

至南宋,乞巧之法虽与北宋时候大致相仿,却已见差异。《武林旧事》记曰:

饾饤杯盘,饮酒为乐,谓之“乞巧”。及以小蜘蛛贮盒内,以候结网之踈密,为得巧之多少。[7]48

是时七夕,南宋临安城里亦有根据蜘蛛结网来判断得巧多少的做法。与北宋时以结网形状是否圆正作为判断标准不同,南宋时是根据结网的疏密来进行评判。

至元明,七夕乞巧之戏更是丰富多彩。元人陶宗仪(1329年-约1412年)之《元氏掖庭侈政》曰:

九引台,七夕乞巧之所。至夕,宫女登台,以五彩丝穿九尾针。先完者为得巧,迟完者为输巧,各出资以赠得巧者焉。[8]

可见,元时宫廷内的乞巧之举为穿九尾针,这种穿针游戏还是一种带有赌博性质的比赛,先完成者得胜,其余负者还得纷纷掏钱付给胜者。依此,可以想象每年七夕,元代宫中的乞巧之戏是何等的激烈与欢快。

此外,《元明事类钞》又引明《朱日藩集》中关于昔时明代滇南的七夕风俗记载:

毎岁七夕前半月,人家女郎各分曹相,聚以香水花果为供,连臂踏歌,乞巧于天孙,因采其意。[9]

由上可知,明代滇南的七夕,不单纯只用香果作供,他们还发挥了少数民族能歌善舞的特点,连臂踏歌,载歌载舞地向织女乞巧。

到了清代,南北也皆有七夕乞巧之俗。清初《帝京岁时纪胜》曰:“街市卖巧果,人家设宴,儿女对银河拜,咸为乞巧。”[10]北京城里售卖的巧果,显然是一种应景的节物,何谓巧果,《清嘉录》里就有详细的记载。

七夕前,市上已卖巧果,有以面白和糖,绾作苎结之形,油汆令脆者,俗呼为“苎结”。至是,或偕花果、陈香蜡于庭或露台之上,礼拜双星以乞巧。[11]119

可见,相较北方的节物,江南七夕乞巧之节食往往显得更加精致。

要之,古时七夕乞巧,人们或巧果拜祭、或穿针竞赛、或视蛛网圆正踈密、或携手踏歌,形式五花八门,宗旨都是希望透过各种精巧的行为方式,乞祥得巧。在《红楼梦》中,乞巧一词藉由元妃省亲时的一出戏名出现,一方面伏笔元妃之死,另一方面亦让人联想至后续故事发展中,刘姥姥为大姐取名的重要情节。

(二)牛郎织女

牵牛与织女,正如黛玉在中秋联句所言“犯斗邀牛女”,其实原本两者只是中国传统星象中的两颗星宿。七夕聚宴,薛姨妈所对酒令之“织女牛郎会七夕”,又点出了牛郎织女的神话爱情故事与七夕的连结。

《诗经·小雅·大东》篇中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12]的诗句,说明早在周时,已有关于牵牛与织女的记载。是时虽未衍生出牛郎与织女两位爱情故事的主角,但周人们已知天上有闪亮的银河,又知牵牛与织女二星分居银河的南北两侧。

至西汉,司马迁(前14年或前135年,不可考)《史记·天官书》记曰:“牵牛为牺牲,其北河鼓。”[13]书中又言“婺女,其北织女,织女,天女孙也。”[13]其对牵牛、织女二者仍旧定义在星宿与天神上。然至东汉,古诗十九首之一中却出现了如下几句: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14]1347

由此可见,东汉时期,牵牛和织女已由先前只是隔河相望的两颗星宿,发展成为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一对悲剧情侣的主角了。

至南北朝时,牛郎织女已正式登上中国神话爱情故事的舞台。南梁宗懔(502年-565年)《荆楚岁时记》中已有:“七月七日为牵牛织女聚会之夜”[4]13的记载。萧统(501年-531年)《文选》引曹丕《燕歌行》曰:“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14]1284道出了二者为银河所隔,遥遥相望的苦楚。

至唐代,牛郎织女的故事已广为传播。诗圣杜甫还写有一首《牵牛织女》,其中开篇几句:

牵牛出河西,织女处其东。万古永相望,七夕谁见同。

神光意难候,此事终蒙胧。飒然精灵合,何必秋遂通。[15]

一句“万古永相望,七夕谁见同”,描述了二人的爱情悲剧,而“飒然精灵合,何必秋遂通”,则算是诗人对此悲剧在精神上的一种自我安慰。

宋元时期,牛郎织女的故事已深入人心。宋《太平御览》引《日纬书》曰:“牵牛星荆州呼为河鼓,主开梁;织女星主瓜果。”[16]两者分工明确,原本就应该是男主外、女主内的一对恩爱夫妻。然而众所周知,二人为一银河所隔,该书引《道书》中的记载,说明了原因:“牵牛娶织女,取天帝钱二万备礼,久而不还,被驱在营室是也。”[16]牛郎织女分隔两地的原因很多,倘若真如书中所言,牛郎向天帝借钱两万备礼,竟敢不还,只能说他的胆子也太大了些。

明清七夕,人们除了谈论牛郎织女凄美爱情故事之外,还将二人升格为民间祭拜乞巧的神明。明《熙朝乐事》云:“七夕,人家盛设瓜果酒肴于庭心或楼台之上,谈牛女渡河事。”[17]清《帝京岁时纪胜》之“七夕”条载:“七夕前数日,种麦于小瓦器,为牵牛星之神,谓之五生盆。”[10]有趣的是,清代江南,还会根据七夕之夜银河的明亮程度,来作为占卜来时米价的依据。《清嘉录》七月之“看天河”条目就言:

七夕后,看天河显晦,卜米价之低昂。谓晦则米贵,显则米贱。予有《七夕看天河》时云:“未弦月色映前,静夜银弯一望低。欲卜秋来新米价,天孙远嫁在河西。”[11]121

文中不仅提到了用银河的明暗程度来卜问秋收后的米价贵贱,还特地又提到了远嫁的天孙,即前文《史记》中提到的织女。

综上,对于牛郎与织女的记载周时便有,二者由最初分居银河东西的两大星宿,到后来被人们赋予更多的爱情想象,最终又因违逆天条等各种原因被分隔在天河两边,最终只能在每年的七月初七相见。在《红楼梦》中,无论是薛姨妈的酒令,还是黛玉的联句,除了牛郎织女与七夕的共同连结之外,更重要的在于故事背后蕴藏着的那场爱情悲剧。贾府中的一众男女,他们背后何尝不是这样的悲剧,而相比牛郎织女每年还能有七夕一见的盼头,他们纷纷逝去的结局难道不显得更加悲惨吗?

(三)七夕之针

晴雯含冤而逝,宝玉所作《芙蓉诔》中,就提到了“楼空鳷鹊,徒悬七夕之针”。七夕之日,乞巧之针,又为何物。

早在汉代,刘歆(前50年-23年)所著《西京杂记》中,就有“汉彩女常以七月七日穿七孔针于开襟楼,俱以习之”[18]9的记载,此或为关于七夕之针的最早记载。南梁《荆楚岁时记》亦载:“是昔,人家妇女结彩缕,穿七孔针,或以金银鍮石为针。”[4]13可见,因距离汉代时间较近,南北朝时,七夕穿七孔针的习俗基本都得以承袭。

唐时,七夕穿针之俗仍与前朝相仿。《唐六典》中仍记:“七月七日,进七孔金细针。”[19]唐人沈亚之(781年-832年)之《为人撰乞巧文》开篇便言:“邯郸人妓妇李容子,七夕祀织女,作穿针戏。取苕篁芙蓉杂致席上,以望巧所降。”[20]

至宋,穿针的时间开始被强调在晚间,地点也逐渐聚焦于在月下。北宋《东京梦华录》言七夕之日,“妇女望月穿针”[6];南宋《武林旧事》之“乞巧”条载:“妇人子女,至夜对月穿针。”[7]48七夕之夜,妇人们对月所穿之针为何物,南宋金盈之的《新编醉翁谈录》作出了解释:

其夜,妇女以七孔之针于月下穿之,其实此针不可用也;针褊而孔大,其余乞巧,南人多仿之。[21]

由上可知,宋时七夕,妇女们在月光之下穿针乞巧。她们所用七孔之针不但外形扁平,而且针孔也大,并非日常裁剪时候所用的缝衣针,其乞巧的象征意义显然更为重要。

时至明代,起初民间仍保留了宋代以来的七夕习俗,如《熙朝乐事》谈到七夕时,仍言“妇女对月穿针,谓之‘乞巧’。”[17]但伴随着时间的演进,明代的七夕乞巧之针,在时间上渐渐从夜晚转换到了白天,位置也从月下转移到了日下。刘侗(约1593年-约1636年)的《帝京景物略》详曰:

七月七日之午,丢巧针,妇女曝盎水中。顷之,水膜生面,绣针投之则浮,则看水底针影。有成云物、花头、鸟兽影者,有成鞋及剪刀水茄影者,谓乞得巧;其影粗如槌、细如丝、直如轴蜡,此拙征矣,妇或叹,女有泣者。[22]

由上可见,相较汉代的穿七孔针及宋时的对月穿针,明代丢巧针、视水影以乞巧的方式显然更有新意。到清代,此俗仍广受人们欢迎并得到了进一步的承袭与发展。清初《帝京岁时纪胜》中有载:

幼女以盂水曝日下,各投小针,浮之水面,徐视水底日影,或散如花,动如云,细如线,觕如椎,因以卜女之巧。[10]

与明代丢巧针类似,清末的《燕京岁时记》将此举称之为“丢针儿”[23]。在清时江南,七夕亦有类似丢针的活动,只不过杭州城一带称之为“巧”,《清嘉录》详曰:

七夕前日,以杯盛鸳鸯水,掬和露中庭,天明日出晒之,徐俟水膜生面,各拈小针投之使浮,因视水底针影之所似以验智鲁,谓之“巧”。[11]120

同在江南,昔时的南京七夕,“丢针”方式却与众不同。《金陵岁时记》之“七夕乞巧”条载:

七夕前日,妇女取水一盂,曝烈日中,使水起油皮,截蟋蟀草如针泛之,勿令沉下,共观水影中,如珠、如伞、如箭、如笔等状以验吉凶。[24]

显而易见,清时南京的七夕之针,是以蟋蟀草取而代之,因取材不同,“丢针”后呈现的结果自然不同。不仅在民间,“丢针”之俗实则亦流行于清时宫廷。《清稗类钞》之“宫廷七夕”就有关于慈禧太后七夕丢针的记载:

孝钦后尝命以盆盛水置日光中,取小针数枚投之,针浮水面,则观盆底影,以验人性之巧拙。[25]

由此可知,北京城与南京城里的“丢针”均是以“针”在水中的影子作为卜巧吉凶的标准,惟影子的形状因取材的不同而有差异罢了。

综上,从汉唐的穿七孔针,到宋时的对月穿针,再发展至明清时期的曝日丢针,“针”一直都是昔时七夕卜巧的重要工具。宝玉在怀念逝去的晴雯之时,一句“徒悬七夕之针”,亦是曹公将是时南北皆有的乞巧礼俗融入其中,且一语道出了关键,即手拈这七夕之针的主角,无一例外都是女子。女子已逝,有谁能在这七夕之夜,将那小针丢入水中;又有谁能够看到那浮于水上的小针,在水中呈现的影子所预示的未来吉凶呢。《红楼梦》中的七月初七日,何尝又只有晴雯一位弃针而去的女子。伴随着贾府中不同女子的逐一逝去,大观园里又将徒悬多少七夕之针。

(四)七夕吉凶

在《红楼梦》中,谈到大姐(巧姐)的生日,凤姐表示了担忧,刘姥姥则建议应该以“巧”字命名,以毒攻毒,以克七月初七日的“不好”。自古以来,七夕是好是坏,是吉是凶,此处试探一二。

上溯汉朝,《西京杂记》有载:“七月七日,临百子池,作于阗乐,乐毕以五色缕相羁,谓为相连爱。”[18]37于阗乃西域古国,早在汉高祖时期,宫廷内就有临百子池、奏于阗乐、缠五色缕以迎七月初七日的习俗。

时至宋代,七夕更是广受欢迎的一项岁时节日。北宋《东京梦华录》对昔时东京汴梁如何迎接七夕,就有一番极为详尽的描写:

七夕前三五日,车马盈市,罗绮满街,旋折未开荷花,都人善假做双头莲,取玩一时,提携而归,路人往往嗟爱。又小儿须买新荷叶执之,盖效颦磨喝乐。儿童辈特地新妆,竞夸鲜丽。至初六日七日晚……巷与妓馆,往往列之门首,争以侈靡相向。[6]

“车马盈市,罗绮满街”,这喜庆热闹的场面,丝毫不亚于昔时中秋、元宵一类的节时。直至宋室南迁,七夕仍深受喜爱。《梦粱录》之“七夕”条载:

其日晚晡时,倾城儿童女子,不问贫富,皆着新衣。富贵之家,于高楼危榭,安排筵会,以赏节序,又于广庭中设香案及酒果,遂令女郎望月,瞻斗列拜,次乞巧于女、牛。[26]

相较北宋时期汴梁街市的热闹喧嚣,南宋临安城迎接七夕的阵仗也是分外火热。“不问贫富,皆着新衣”,穿新衣这项一般只在元旦新年时才有的习俗,也出现在南宋时代的七夕之夜,足见时人对此节的重视。倘若说前文仅描述了宋时民间七夕狂欢的场面,那么《武林旧事》中对南宋修内司准备七夕节物的一段描写,则可以很好地说明乞巧节在宋时宫廷的地位。

至明清,七夕仍旧是百姓常民与宫廷贵族极为重视的一项重要节日。明隆庆江苏《高邮州志》曰:“七月七日相宴集乞巧。”[27]明崇祯福建《海澄县志》还有有“七夕,女儿罗瓜果中庭为乞巧会,男人亦递为宴饮”[28]的记载。可知昔时七夕,乞巧不仅只是女子的专属,男子也会在此日宴饮,是为吉日。此外,《清稗类钞》之“宫廷七夕”条载:

七夕,宫中设果桌祭牛女,皇后亲行拜祭礼,其神牌曰“牵牛河鼓天贵星君”,“天孙织女富德星君”。[25]

由皇后亲行拜祭礼,可见宫廷对七夕之重视。不仅宫中,其时民间亦然。《清稗类钞》之“广州七夕”记曰:

七月初七日,牛郎会织女之佳期也。广州人尤重视之,凡家有闺女者,必拜七夕,所费颇不资,以物品陈设多者为贵,任人游览。[25]

可见,广州人不仅对七夕十分看重,此节还俨然成了有女之家炫富显贵的舞台。倘若此日不祥,皇后何必亲自祭拜,民间又何需靡费不资,还设好排场供人游览。

综上,自汉代的奏乐缠缕,到宋时的车马盈市、新装聚宴;从明代的宴集乞巧,男女同欢,到清时的皇后拜祭,富家排场。昔时七夕,从宫廷到民间,无不是一片祥和欢庆的场面。然曹公笔下的七月初七日,凤姐与刘姥姥都视其为毒火之日,不得不为大姐取名“巧”字以避其凶,显然与传统的七夕乞巧之寓意不符。

三、结语

《红楼梦》中有多个回目提及乞巧节。元妃省亲时所点戏目《乞巧》,脂砚已批此处正是为了“伏元妃之死”。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贾母聚宴缀锦阁,薛姨妈口中的“织女牛郎会七夕”,乃令官鸳鸯题下对出的酒令。中秋夜,湘黛凹晶馆联诗,黛玉所吟“人向广寒奔,犯斗邀牛女”,由月宫中的银蟾与玉兔,连结到了天河两端的牛郎与织女。宝玉《芙蓉诔》中的“楼空鳷鹊,徒悬七夕之针”,表达的是对已逝晴雯的无限遗憾与哀思。然而,笔者以为,小说中言及七月七日最为重要的目的,却是在于引出太虚幻境十二钗正册中年龄最幼之人——巧姐。

笔者在前文已考,昔时七夕,从宫廷到民间,无不是一片祥和欢庆的场面。然曹公笔下的七月初七日,凤姐与刘姥姥都视其为毒火之日,不得不为大姐取名“巧”字以避其凶,显然与传统的七夕乞巧之寓意不符。但也正因为刘姥姥为其取名巧儿,才为后来巧儿遭遇狼舅奸兄,却能够最终逢凶化吉留下伏笔,也印证了巧姐判词中“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的幸运结局。与七夕相连接的牛郎与织女,本质上应是一个有情人无法终成眷属的悲剧。相较牛郎织女每年七夕还能一见的幸运,在《红楼梦》中,不论是秦可卿、贾元春、尤家姐妹、晴雯、黛玉等人的陆续伤逝,还是探春远嫁、湘云颠沛与最终的巧姐被拐,这一众女子的结局,无一不是一出又一出更为凄惨的悲剧。故曹雪芹将昔时女子们喜庆欢愉的七夕佳节,定义为似毒似火的“不好”的日子,实则是为承袭全书之悲剧基调所作的艺术改造与加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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