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场之后
2022-05-26顾俊
顾俊
此文十年前就已动笔,缘起顾笃璜先生。
当时,他虽年届八旬,精神尚矍铄。每周有两天,固定的时间,他定会在阔家头巷的昆剧传习所,不是指导排戏,就是接待来访的各路朋友。我时常前去请教,久而久之便相熟了。他知道我在杂志社做事,见面就会关照,能否多写点昆剧和苏剧方面的文章,特别是苏剧,再不宣传真的要没人知道了。
我应下来,陆续写了一些,主旨无非是文化遗产的抢救和保护。这抢救两字看似急迫,但总觉得将至未至,且容喘口气,喝杯茶,天还不至于塌下来。
那日春寒料峭,传习所里客人散去,高敞的厅堂里我和他对面坐着,更觉得清冷。他放下稿子,叹了口气,时间不多的,我就算活到九十多岁,还有十年,最后几年肯定是躺在床上,什么事都做不了。
似乎话音未落这一天就到了。
今年大年初三,我正在单位值班,下午听到了顾老去世的噩耗。两天后,追悼会来了两百多人,很多是文艺界的。人们手持菊花,鞠躬默哀,与他作最后的告别。然后,离开礼堂,一个接一个地从门口走出,有人回过头轻轻说了一句,一个时代落幕了。
我想起了这篇十年前写的文章。初稿其实给顾老看过,他要我改。怎么改,那一回他没说。或许是为昆剧、苏剧写得少了,他自己的事多了,他不喜欢。或许,是为这个题目,散场之后……
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是戏总会落幕。散场之后,我们的记忆里能留下些什么,这才是最重要的。
此刻,我将这篇十年前未结稿的文章重新梳理,以此纪念一位终身致力于社会文艺教育的实践者。
话剧演员郑榕忆起北京人艺的舞台生涯,不无感慨。他说,每每散场之后,人却还在戏中,竟不知是怎么走下舞台的。
夜幕下的北京,秋风萧瑟,长安大街落叶飘零,一个未及卸妆的演员独步街头,胸中全无半点寒意。相反,那份旷达,直如朗月。这一刻,他是无比享受的。
戏比天大。对于这一辈艺人而言,戏,已然承载了太多的东西,欢乐,梦想,希望,还有敬畏,甚至信仰。
然而,时代的步伐远比我们感觉的要快,许多东西还没来得及咀嚼回味,已成明日黄花。落花流水春去也,说到底还是时势难逆。同样,任何艺术形式,包括戏剧,它们的发展嬗变,乃至消亡,也如时令更替一般,各行其道。
大势既成,想要力挽狂澜,但凭一时一己之力终难改流。那么,做,或是不做,仅仅是个态度了。
做,便坚守。不做,便放弃。风萧萧兮易水寒,结局早已了然。这个选择与所谓的通达、明智全无关系。说出“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的王国维算通达了,结果选择放弃。老舍也是,茶馆人生,世态洞悉,最后选择投湖。
不过,总有人还是会选择坚守。做,永远地做下去。
我何止一次问过顾笃璜,您所说的那种原汁原味的昆曲在这个时代,真的还能传承下去吗?
他每次都拿虎丘塔作比喻,说他相信不会消亡,如同虎丘塔不会坍塌。
什么道理呢?因为总会有一种人愿意这么做下去。
一个从文本到形式,都与这个时代久违的剧种,它的前景如何,局外人都能有个判断,更何况行家。我不揣冒昧,继续刨根问底,您这么多年的坚持,希望有什么样的结果?如果说这是个理想,结果可以看到吗?
顾笃璜依旧神色淡定,摇摇头说,看不到,我的年龄决定了我一定看不到这个结果。但是……
他话题一转,我现在有两句话,第一句叫垂死挣扎,第二句叫死马当活马医,如果还有第三句话,那就是看开点,最后地球也要毁灭的。
做与不做,做多与做少,做得好与做得不好,似乎都被消解得毫无意义。有时候,你会由此联想起战风车的堂吉诃德,想起老人与海,想起愚公移山,你这么想的时候,所谓的意义已超越了世俗的层面。
顾笃璜极少在家中待客,他不用手机,每周有两个上午,在固定的地点,要找他直接去就是。他笑言,这办法效率极高,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既不耽误彼此时间,而且要见的人,该谈的事,一并解决。
我初时访他,多为了工作上的事,只知道他是苏州文艺界的老领导,研究昆剧的专家。接触多了,觉得此人不一般。只要有空,瞅准那个时间便会去坐坐。我也不提问,就坐在一旁静静地听。他讲话坦坦荡荡从不避人,言谈举止看似随意,却发人深思。一个经历普通的老人,身上绝不会有如此的气场。
有一回,在昆博的院子里,聊起京剧《霸王别姬》,他说到项羽的念白和唱段,杨小楼怎么演,到了金少山,又怎么演,竟都能一一示范出来。很多旧事故人,隔了半个多世纪,重提起仿佛昨日。比如当年排练《一把剪刀》,应云卫怎么导演,郑传鉴又如何做技导,小到剪刀怎么拾,扇子怎么握,娓娓道来如数家珍。这不只是一个理论家能信手拈来的。
谈到导演,我问他,一个好的导演应该是一个剧团的灵魂,如当年焦菊隐之于北京人艺,如今昆曲式微,您又要原汁原味,一个好的导演哪里找去?
他名士作派,臧否人物全无顾忌,我掰起手指,说起的几个人物,都被他一一否掉。那就真难找了,几乎是个断层。
他点点头。
那么在您看来,现在的戏剧导演,和老一辈相比,最欠缺的是哪方面的东西呢?
他想了想,经历,还有教育。
这两样,都事关基本的素养,更重要的是眼界。眼高手低不要紧,就怕眼不高手也低。讲到底,还是艺术感觉的问题。
顾笃璜1928年出生,他在40岁之前,似乎该经历的全都经历过了。出身名门世家,经历抗战八年,少年时代心系文艺,学画,学戏,学教育,之后又为信仰,投身中共地下工作。解放伊始,年方二十出头,就担任了苏州文化部门主要领导。之后,又为了自己的艺术理想,主动要求到剧团从事戏剧实践。
顾笃璜摄于昆剧传习所
说到这,他自己也笑了,当初年纪轻轻就到昆剧团做领导,老艺人当面叫我顾同志,背后说笑议论,派这么个小伙子来做头,像伲养都养得出来。
青春正茂,意气风发,那是遥想公瑾当年。然而,世事难料,随之的命运便急转直下。被打倒,被下放,被抄家,紧接着父亲顾公硕受迫害致死。父亲投河时,顾笃璜正被隔离审查。那是1966年,他38岁。人生的大起大落,大悲大喜,一幕一幕如台上的戏一般。
我的大舅和顾笃璜同龄,上世纪40年代同在苏州念书,他们在青年时代都是学校的文艺积极分子。
那时的苏州,城墙还未拆去,处处枕河人家,同样的吴音要比现在温婉得多。然而,壮怀激烈的年轻人却不少,家国天下的忧患,这一代人与生俱来。不同学校的学生,只要兴趣相投,常会聚在一起搞些文艺活动,如演话剧、大合唱等等。他们满怀报国之心,关心的是民族命运。大舅解放后就离开了苏州,同学少年,不知顾老是否还有印象。我有次特地问他,名字一报出来,不想他脱口而出,记得,你舅舅二胡拉得特别好。顾老当时在国立社教学院学戏剧,正是苏州地下革命宣传工作的组织者。
其实,顾笃璜并非一开始就学戏剧。他在考入国立社教学院之前,曾负笈上海,在美专学习西画。绘画于他应该算是家学,过云楼富藏书画,天下闻名。他从小濡染其间,潜移默化,对书画的眼界与功力自非常人可比。杂志社有个老美编,年轻时就与顾笃璜交善,曾见过他的少时画作,很是叹服,真大手笔!说他如果选择另外一条艺术之路,不搞戏剧,而是坚持画下去,成就不可量。
这当然只是个假设,人生不可重来,没有如果。
我也问过顾笃璜,当初为何放弃绘画,去考社教学院,而且专攻戏剧。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说了一句,社教学院的教育,对很多人的一生影响很大。
后来,我去查找资料,初步了解了一些情况。他就读的国立社教学院创办于1941年,首任校长是陈礼江。抗战中大量知识分子内迁西南,郭沫若、熊十力、黄炎培、许德珩、欧阳予倩、周贻白等都曾在社教学院讲学。学院戏剧系的专职教授现在提起来,个个大名鼎鼎,洪深、焦菊隐、陈白尘、郑君里、金山、应云卫……因而有人称之为中国话剧教育的摇篮。
1946年的秋天,顾笃璜考入国立社教学院时,学校已从四川璧山迁至苏州,就办在拙政园内。当时学生并不多,艺术教育系下面有个戏剧组,两届学生一共才13个人。他们在一起排演的进步戏的名字,顾老记忆犹新。满怀意气,似乎并未随着岁月流逝。当时少年俱已白头,顾老曾写给我一份同学名单,就这13人中,有中国戏剧出版社社长王亦放,中国戏剧文学学会会长李钦,中国戏剧出版社编审方轸文,中国儿童艺术剧院院长方鞠芬等等,贺敬之的夫人,写过《周总理,你在哪里》《寻找回来的世界》等大量名作的柯岩也是同学之一,还有拍摄电影《汪洋中的一条船》的著名导演李行……
一个内外交困的年代,一所颠沛流离的学校,却培养出一众灿若星辰的英才,而且,他们矢志不渝,毕生致力于社会教育和艺术实践,这仅仅是一个偶然的现象吗?
这代人身上有一种情结贯穿始终。他们的一生都经历过许多坎坷和苦难,甚至面临过生死抉择。然而,他们内心无比充实,信仰让他们保持了文化人最基本的操守。他们愿意付出,愿意承担,对社会,对人生的思考从未止歇。
顾笃璜提到当年的校训:人生以服务为目的,社会因教育而光明。
国难当头,生死存亡之际,这句话对年轻人的激励和影响是可以想见的。那么,他所谓的经历和教育的意义,是否就存在于此呢?
十年前,北京人艺建院60周年之际,他们在上海巡演引起轰动,一票难求。那是北京人艺第三次整体来沪演出。前两次分别是1961年和1988年,第一次带了来《蔡文姬》《伊索》,第二次带来《茶馆》《天下第一楼》《推销员之死》,还有《哗变》。每一次,每一出,都是经典。最后一次演出散场时,上海观众起立高呼:“北京人艺,万岁!”
这句“万岁”让顾笃璜感慨,足见好的戏剧,感动人的戏剧,从来就不缺乏观众。但是,现在有多少人愿意花几百块钱买张票,去剧院看一场昆剧或苏剧呢?那天我在下班路上,就接到顾老的电话。他建议我关注一下这个现象,联系当下昆剧、苏剧的状态,是否可从中得到一些启迪,写点什么。
我听了很感动,不是为北京人艺,而是为他的执着。他还在关注,还在思考,还继续在做。
的确,总有一些人不会放弃。
我几度想问他,如果一个人经历得太多,会不会失去原本的信仰?后来想想,不必了。
两个月后,我去了趟杭州,专门看望我的大舅。数年未见,他已经步履蹒跚。很多事都记不大清了,唯有苏州的少年往事可成追忆。我告诉他,顾笃璜还记得您的名字,说您当年喜欢拉二胡。大舅笑了,笑得很开心,是,顾笃璜住朱家园的,他家我还去过。
大舅站在巷口,拄着拐杖,就像当年的外公。落日余晖映在脸上,似乎很红润。他喃喃地说着,还是糯糯的苏州话,那个苏州城墙还在的年代的苏州话。
任何事物回到原点,无非是关于信仰。
这么多年来,我曾专访过顾笃璜多次,关于昆剧,苏剧,还有过云楼,每一次都能引发出很多话题。似乎信息量很大,但又很散乱。我一直希望做得更深入些,更接近些我要反映的事物的本质。
本质是什么呢?高山流水,云淡风轻。
顾笃璜淡淡地说,许多事,因为把它当一件事情去做,虽然没多少条件,但是做了许多。因为不把它当一件事情去做,有许许多多条件,但是没做什么。
谢幕多年的老演员郑榕,他最后一次在北京人艺做的讲座,名字很朴素,就叫《戏是演给观众看的》。这是句大白话,也是北京人艺第一任总导演焦菊隐对演员提出的要求。作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体系的实践者,他们更重视现实生活。戏剧为什么服务,艺术的目的是什么?是那个年代的艺术家终身思考的命题。
戏剧,不管是话剧,昆剧,或是苏剧,带给观众的东西,我想更多的应该是在散场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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