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凝视”理论视角解读《我的天才女友》
2022-05-26徐晓芳
徐晓芳
内容摘要:意大利作家埃琳娜·费兰特(笔名)以元小说的形式叙述了两位女性(叙述者埃莱娜和她的好友莉拉)从童年到老年的友谊。本文拟从“凝视”的理论视角出发,探讨这对女性朋友如何面对来自家庭、男性,以及同伴的凝视,最终如何运用反凝视对父权制中的规训目光、中心话语以及对影响的焦虑进行反抗。
关键词:《我的天才女友》 埃莱娜 “凝视”理论 生存困境
于2012-2015年陆续发表的《那不勒斯四部曲》:《我的天才女友》(2012)、《新名字的故事》(2013)、《离开的,留下的》(2014)、《失踪的孩子》(2015)中,意大利作家埃琳娜·费兰特(笔名)以元小说的形式叙述了两位女性一生的友谊和成长, 呈现出一段颇为曲折的女性成长史。与绝大数渴望成名的作家不同的是,这一系列作品问世后被译成40多种语言,引起全球无数女性读者的共鸣。取得巨大的成功后,作者的真实身份还隐匿于作品之后。许多分析者根据作品的内容、写作的手法来猜测他/她的人生经历。至今公众对埃琳娜·费兰特的真实身份仍未了解。目前,费兰特和四部曲不只是在普通读者中获得关注,在批评界也获得了越来越多的研究。国外研究较多的主题集中在历史与背景、女性、成长等主题,而国内从2017年才关注作者及其作品,起步较晚。本文拟从“凝视”的理论视角出发,探索这部作品如何通过女性之眼对周遭进行审视及思考,从而摆脱女性生存困境,建立女性生存体系。
一.家庭凝视与抗争
萨特的存在主义认为,注视(凝视)使被观者成为观者的物化对象;通过注视(凝视),自我与他人产生了联系,并在对象化与被对象化之间展开争夺。[1](p326)但是这种注视(凝视),绝非被观者对观者两个眼球的知觉,它也完全可以“通过树枝的沙沙声,寂静中的脚步声,百叶窗的微缝,窗帘的轻微晃动而表现出来”。[2](p30)它是现代社会一种有效的权力功能运行的机制。绝大数人与他人产生联系始于家庭,或者说父母,并在父母的注视下度过儿童时期、青年时期,甚至一生。在埃莱娜的叙述中,童年时期的家庭似乎缺少了“温馨”、“幸福”、“避风港”、“港湾”这样的感觉,物质困顿、生意需要让家庭里的成员不自觉地划分为强者与弱者。叙述者目睹了女性一次次地沦为男性权力话语的他者。所以埃莱娜说“我一点也不怀念我们的童年,因为我们的童年充满了暴力”[3](p31)。来自于家庭的性别凝视不仅是男性凝视女性,女性被男性凝视,甚至被规训的女性凝视女性,女性被受到成功规训的女性凝视,而这一切的本质都是父权制的男性凝视。男性对女性进行凝视时实质上在性别的权力关系中塑造了对女性的话语权。
童年时期埃莱娜和莉拉都为了上学与父母进行过抗争。埃莱娜描述道“一开始,我母亲反对,我父亲不是很确定。”[3](p47)莉拉的父亲知道自己的女儿是“整个街区最聪明的人”,但因为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允许,“他就是不接受莉拉继续上学的事”,“莉拉的母亲也基本赞同她父亲的观点”。[3](p47)莉拉因为上学的事情和父亲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但“对于蛮横不听话的女儿,父亲可以随意处罚”,[3](p67)处于弱势的她被父亲从窗子扔了出去,生生摔断了胳膊。在女性主义者看来,古往今来的主流话语都是父权的,父亲不允许的事情母亲即使不赞成也无法做出反驳,她们和孩子同样被男性建构和操纵,处于一种失语的状态。埃莱娜母亲残缺的身体——体态臃肿,右眼歪斜,右腿也不好使,走路一瘸一拐——也正隐射了女性话语权的缺失。埃莱娜不喜欢她的母亲,害怕自己可能遗传这些毛病,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跳下床,检查自己的腿是否跛了。埃莱娜担心的不仅是母亲外在的残疾对她的影响,潜意识里更是担心自己会与母亲一样,与那不勒斯的女人一样,成为男人的附庸品。
即使到了青年时期,父(母)也同样处在凝视主体的特权位置上。在莉拉的婚礼上,埃莱娜抛下了男友安东尼奥,和昔日心仪的尼诺交谈甚欢,她也注意到父母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她:“我母亲一直注视着我,尽管她的斜眼好像在看别的地方;我父亲也注视着我,目光有些凶狠。”[3](p321)成年后埃莱娜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一名作家,离开那不勒斯后,与大学教授彼得罗认识、交往。彼得罗来到那不勒斯拜访埃莱娜一家,在路上,埃莱娜感受到“周围那些男性的目光,还有他们嘲弄的哄笑”,[4](p73)“彼得罗并不适合这个城市”。甚至母亲后来都充满敌意地说“你太走运了,你配不上那个可怜的小伙子。”[4](p80)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论述了他人的“注视”(凝视)“足以使我是我所是了。”[1](p340)但是,埃莱娜没有在众人(包括她的母亲)凝视的目光下被规训成为由男人操控的女人,她努力摆脱庶民的身份,逃出了那不勒斯以及家(包括婚后的家)的牢笼。当她拿到比萨高师的录取通知书,她在家里就成为了一个客人,家人、朋友们都对她非常尊敬,就好像她“是从奥林匹亚圣山上下来的”。[6](p403)埃莱娜不断学习成为了著名的作家,嫁给精英阶层的彼得罗后又再次脱离家庭的桎梏,都是用自己特定的方式与男权话语进行抗争,实现了个人的价值。
二.男性凝视与反抗
莉拉与整个那不勒斯的女人都不一样:她坚韧、勇敢,具有反叛精神;但即便如此,终其一生也未能逃脱男人的施暴行为,只能在最后通过逃离那不勒斯来找回真正的自我。如果说上文提到的與父母抗争是处于弱势群体的儿童(无论性别)所经历的成长之痛,那么成年后的婚姻生活便凸显了男权空间的女性所遭遇的威胁。斯特凡诺“努力扮演另一个人”,[6](p29)苦心追求莉拉,却在新婚当天,为了经济利益邀请了她们共同的敌人索拉拉兄弟,甚至将莉拉亲手制作的皮鞋送给了马尔切洛。“那是她和里诺一起做的,他们改了又改,用了好几个月时间,把手都磨坏了,才做出来的鞋子。”[3](p325)莉拉感觉受到了欺骗,但“斯特凡诺的耳光狠狠顷刻间狠狠地掴向了莉拉,那么响亮,就像一个真理的昭示。”[6](p21)婚礼当夜,斯特凡诺强奸了莉拉。回到城区后,没有人注意到她的伤,包括她的母亲。“她脸上的伤并没有激起人们对斯特凡诺的谴责,周围的人反而对他又增添了一份仰慕和敬意,觉得他知道怎样做个男人。” [6](p33)
遭到暴力对待的女性数不胜数。吉耀拉十几岁时就成了米凯莱的情人,但米凯莱对她弃如敝履,她痛苦地询问埃莱娜:“你看看我,你觉得我存在吗?”[4](p192)吉耀拉丧失了价值感,将自己的存在寄托在别人的目光中。女性对自己的境遇早就习以为常,因为他们“从小就看着父亲打母亲。”[6](p41)父亲/丈夫是家庭的最高权威,女性没有自由,没有话语权,丧失了话语权的女性甚至成为男人施暴的帮凶。埃莱娜没有成为沉默的大多数中的一员,她对男性施暴行为勇敢地进行斗争。
福柯身体政治思想提出他人的凝视是现代社会规训身体的最有效的策略,是主体对客体携带着性别、权力、欲望运作的观看。在女性主义者看来,女性作为男性观看的对象,是男性对女性欲望的投射。女性引起了男性的视觉快感,也因此变作一个极特殊的对象:“景观”。[7](p47)男性对女性进行“景观”凝视时是在一种性别的权力关系中彰显对女性的话语权。四部曲中有许多女性角色受到来自男性的欲望凝视的书写。在埃莱娜青春期期间,面对身体的变化,她觉得“身体内部有一种阴暗力量摆布着我”。这种“阴暗力量”来自于整个社会中的男权统治,埃莱娜“经常失声痛哭”也体现了女性对即将成为附属的和第二性的自己的一种集体无意识的担忧。
埃莱娜成熟的女性身体引起了男同学欲望的追逐目光,甚至将女性的身体物化为他们打赌的内容:“他一边说,一边笑,他说他觉得我的胸是真的,他们赌了二十里拉。”[3](p80)在男性欲望的凝视下,埃莱娜被切割简化为呈现女性特征的局部器官,成为“缺乏景深的被物化的客体。”[8](p152)埃莱娜一开始也很害怕,但是她没有逃走,而是采用反凝视策略,瓦解了在等级森严的对立项中的二元对立,占据了话语的主导权。她故意装出莉拉放肆的语气要求给她十里拉,第一次吉诺“逃走了”。第二次吉诺和另一个男孩先给了十里拉,要求一起亲眼看到才能证明打赌赢了。“我掀起上衣,露出了胸部。那两个男生呆立在那里看着,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最后他们转身顺着楼梯逃走了。”[3](p81)埃莱娜打破这种权力的凝视,对凝视者予以回视与反击,利用“自己的身体对于男性的魔力”[3](p81)在两性关系中掌握了主动权。这是对男性中心主义的一种身体性、自然性的消解。女性的身体作为一种符号存在,人的自然性和生物性被赋予了社会学和心理学,具备了文化象征意义。这种魔力当然不是平等的审美愉悦,仍然摆脱不了男性欲望的投射与背后父权制权力的运行。所以,消解男权中心的策略仍然停留在个人努力层面,并且带有相当大的乌托邦色彩。
三.同伴凝视与超越
在“四部曲”中,女性遭受不让自己读书的父母、贪婪的兄弟姐妹、暴力的丈夫、无良的工厂老板无情的碾压,而故事的两位女主角通过自身强烈的女性意识和彼此间坚定的友谊在混乱、暴力的社会变革中相互扶持、共同成长。“女性友谊”是贯穿“四部曲”六十年的显性主题,但诚如“四部曲”的翻译者陈英所述:“她们之间的关系用‘友谊’来界定似乎太狭隘,这是一种销魂蚀骨、富有激情、混杂着爱与崇拜的关系。”如莉莲.费德曼说:“这是一种两个女人之间保持强烈感情和爱恋的关系,其中可能或多或少有性关系,亦或根本没有性关系。共同的爱好使这两位妇女花大部分时间生活在一起,并且共同分享生活中的大部分内容。”[4](p206)在埃莱娜的第一人称的叙述中,莉拉聪明,有着惊人的天赋,是这对朋友中处于主体的一方。但目光是双向的,凝视的存在让主体与客体的边界变得糊涂。作为彼此的“主体”和“客体”,她们也一直保持着“凝视”和“被凝视”的关系。在这种女性谱系中,她们观察彼此,女性之间的关系是一种并列的、平等的,共同上升的关系,是主体和主体之间的关系。在这种的新型的认同关系中,女性不再沦为单纯的客体。
你在看别人,别人也在看你。拉康在解释“眼睛”和“凝视”的区别时指出:“当观者立足于主体的位置,从他的角度来观察客体世界时,这种观看就是‘眼睛’,但是,当观看主体在看客体世界的时候,其实被观看的对象也会以他的方式对观看主体发出‘看’的目光,这种来自客体世界的折返性目光就是凝视。”在埃莱娜的叙述中,莉拉是她心目中的“天才女友”,观看莉拉的“眼睛”在埃莱娜身上,目光停留在莉拉身上。殊不知,在她观看莉拉时,莉拉已在凝视着她。所以凝视不是单向度的,而是存在一种互为主体的结构关系。《泰晤士文学增刊》评论“《我的天才女友》是一部单声道(而非双声道)的成长小说;我们从很早就意识到,莉拉还困在自己的世界里,而作者,埃莱娜则会挣脱那个世界。”拉康认为凝视是欲望的投射,在凝视机制的作用下,埃莱娜带着自己的愿望进入到想像秩序中,以逃离象征秩序。
莉拉的过人天赋埃莱娜来讲很耀眼,同时这一天赋也以客体的身份凝视着埃莱娜,让她意识到她们之间的差距。莉拉对埃莱娜产生了一种影响的焦虑:“她的影子刺激着我,有时候让我觉得沮丧,让我泄气,有时候又让我充满自豪,但从来都不让我安宁。”[5](p87)因此,埃莱娜不断地观照二人的差距,暗暗努力,以逃离这样的象征秩序。埃莱娜没有意识到,她看到了莉拉的天赋,而这一客体又通过凝视作用不断增强了她坚韧的品格,这从莉拉和她计划逃课去海边这件事就能初见端倪。“我已经习惯于跟着她,我确信她比我强,像在其他方面一样。”[3](p60)埃莱娜听从莉拉的建议,和莉拉一起逃课去海边。是,走了一段路程后天开始落雨,莉拉想拉着埃莱娜回家。埃莱娜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继续走下去呢?我们还有时间,大海应该已经不远了。假如要下雨的话,无论是向前走还是回家,我们都一样会被淋湿。”[3](p61)这次短暂的出逃就预示了两人截然不同的命运,埃莱娜虽然天资一般,但通过自己不懈的努力逃离了“庶民”阶层。而莉拉虽然聪明,但却一直困在那不勒斯。在这种包容二元对立特征的“凝视”和“被凝视”、主体和客体的对话中,主客体的身份再次不断地交换、重叠和统一。可以看出,这种以女性同体的思想为依据,消解了父权制和男性中心主义坚持的二元对立。同时表现了女性之间的存在着的友好亲密的竞争关系,摆脱父权中心文化的压抑。
作为一部“伟大的女性史诗”,《那不勒斯四部曲》完全以女性视角去观察、体验和认知生活,多维度全景解读女性生存处境的不凡之作。作者以独特的角度探究女性间“镜像式”友谊模式的同时,描写了女性在正视自己身体欲望、心理欲望、发展欲望,摆脱女性“牺牲属性”的坚持。小说开放式的结尾留有想象的空间,莉拉从困囿她一生的那不勒斯彻底消失,但费兰特对那不勒斯暴力景观的书写、对女性生存困境的忧虑都集中体现了作者的政治批判以及人文关怀。
参考文献:
1.让-保罗·萨特存在与虚无[M].陈宣良等译.北京:三联书店,2014.
2.馬元龙.拉康论凝视[J].文艺研究,2012(09).
3.埃莱娜·费兰特.《我的天才女友》[M].陈英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4.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
5.埃莱娜·费兰特.《离开的,留下的》[M].陈英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
6.埃莱娜·费兰特.《新名字的故事》[M].陈英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
7.约翰伯格.《观看之道》[M].戴行钺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8.周爱华,杨经建.凝视理论视角下残雪《五香街》的身体政治[J].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44(04).
课题来源:江苏省高校哲学社科项目“德里罗小说物质书写之生态伦理批评研究”(2021SJA2156).
(作者单位:泰州学院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