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绿的羽毛

周末停留在最美的焦距上

我拍荷叶，妈妈拍我

水塘清清，拍下我和妈妈的倒影

荷花节还早

大面积花苞来不及打开

我们却想一步跨入果实的房间

风吹过，一湖荷叶滚动

好像在说：不急不急

那叫莲蓬，欢迎入住，七月再来

妈妈你走了多久我记不清了

你走了我天天晚上趴在窗口念月亮

诗集摘要

念月亮从D 字到O 字到C 字

我念得很轻，害怕小猫听见

它会笑我快做学生了还想妈妈

可是妈妈你听得见

你听见我念完C 字

又从D 字念到O 字，你要回来

我要在鸟声开放的树林子接你

一边亲你一边念好多字母给你听

你会说这才是妈妈的女儿嘛

妈妈想女儿还要工作

女儿想妈妈也要不忘认字

妈妈你走了多久我真的记不清了

你走了我天天晚上趴在窗口念月亮

念月亮从D 字到O 字到C 字

也不知究竟是念月亮念字母还是念妈妈

我用大大的毛巾被

把桌子围起来

成了一间小屋

小熊小兔小狗狗快进来

四个天线宝宝快进来

绿凳子红凳子快进来

还有小锅小碗小花瓶

快快进来

多漂亮的小屋啊

房间是我亲手布置的

曲奇、蛋糕、南瓜饼

是我亲手做的

我用光了三个桶的彩泥

现在

大家一起拍手吧跳舞吧

大家一起唱生日歌吧

小熊开始吹蜡烛吧

今天是小熊的生日

我是小熊的妈妈

让我们回到三岁吧

回到三岁的小牙齿去

那是大地的第一茬新米

语言洁白，粒粒清香

回到三岁的小脚丫去

那是最细嫩的历史

印满多汁的红樱桃

三岁的翅膀在天上飞啊飞

还没有完全变为双臂

三岁的肉肉有股神秘的芳香

还没有完全由花朵变为人

一只布熊有了三岁的崇拜

就能独自走过百亩大森林

昨夜被大雪压断的树枝

有了三岁的愿望就能重回树上

用三岁的笑声去融化冰墙

用三岁的眼泪去提炼纯度最高的水晶

我们这些锈迹斑斑的大人

真该把全身的水

都拧出来

放到三岁去过滤

一次

最早到达春天的

是小草，是叶子

是一群穿绿衣服的小朋友

接着到达春天的

是花蕾，是花瓣儿

是一群穿红衣服的小朋友

最后到达春天的

是很多树，很多花

我看见他们一路跑啊跑啊

我看见他们汗湿了衣服

我看见他们口渴了

就去喝刚解冻的湖水

我们要到很远的地方去

我们乘坐晚上的飞机

窗外是一只大大的黑皮箱

和爸爸買的一模一样

早晨醒来

天空挂满橘红的柠檬黄的

还镶着金边银边的裙子

妈妈你快打开行李箱

看一看

是不是我的衣裳被抖了出来

一根树枝

被大风刮断了

上面压着很多雪

我使劲地刨啊刨

我想刨去那些雪

我的小手冻红了，还在刨

我的额头出汗了，还在刨

那么多雪那么多雪啊

总也刨不完

我想把树枝扶起来

让它们重新回到树上

外婆送我生日礼物

是一部数码相机

外婆说这是我三岁的眼睛

我拍过晚霞、海浪、沙滩

我拍过山上的红叶

我拍过葡萄

我拍过拥抱的爸爸妈妈

结果只有四条腿

我拍过湖里的鸭子

结果照片里没有鸭子

最逗的是一只花耳朵小狗

冲我汪汪叫

想吃我的相机

结果被我拍下来了

相机是外婆送给我的礼物

外婆却说是我送给自己的礼物

等我长大了

才知道什么是小时候

采黄花的姐姐和黄花一样

是用薄雾和露水做成的姐姐

她必须赶在太阳出来之前

采下凌晨的第一株光线

把篮子装满

这些软软的嫩嫩的黄花啊

说它们是花朵

其实花朵的心事尚未打开

就像我姐姐的心事尚未打开

我姐姐诗句一样娉娉婷婷的

采呀采，广告牌上

那朵含苞的女孩兒就是我姐姐

城里和我结对子那个同学

我在武陵山的寨子里等你

我为你准备了好多流水清风

准备了满满一坡的李树桃树橙子树

还有一座葡萄园

顺着小路跨过小溪

你一步就能走进果实累累的山寨之门

我们两人住一屋

我们的小屋掩映在方竹林中

推开窗，竹叶簇拥正把月亮举过头顶

一只新生的羔羊正在吃奶

三只白鹅踱着摇摆步正从唐诗里走来

这一车树苗

是十万株叫海棠的孩子

昨天它们和大海边的太阳一起

装进大卡车

二十小时风尘仆仆

从高速公路飞奔而来

刚到。来不及洗脸

来不及抖落相邻几个省的乡音

夹道欢迎的仪仗队

是两排硕大的金盏花

一只蝴蝶不慎掉进酒杯

立即溅起一片斑斓掌声

到了桑园

我只想做一只蚕

趴在绿色波浪之上，或呼呼大睡

或酩酊大醉

一片桑叶就是我全部疆土

就是创世纪

沧海变桑田

做不了蚕，我就做

万棵桑树中的一棵

做白珍珠红玛瑙一样的桑葚果

做四月的耳坠子

悬挂于春天

做不了树，就为树剪枝培土

我是桑园的孩子，怎么也要做一个

种植桑园的人

天空出现了一棵巨大的树

连根须都是金色的

紧接着啪嗒一声巨响

我吓得钻进妈妈怀里

暴雨落下来

暴雨落下来

一只黑鸟突然腾空而起

风暴悬挂在鸟翅上

闪电跌倒在树的一旁

看啊月亮升起来了

从湖水，从草地，从树林

从城市的上空升起来了

我看见月亮上济济一堂

站满诗人。他们是

李白、杜甫、王维、岑参、张九龄

等等，等等

请原谅，我数都数不过来了

他们像是在月亮上开诗会

一个一个争着发言

他们把一年一年的中秋月

吟诵得更圆了更亮了

他们站在各自的诗句上

已经站了一千年

还要再站一万年，万万年

我刚想起那只蝴蝶

就嗅到了空气中一片斑斓

刚想起那群蜜蜂

就看见无数勤劳的翅膀

在眼前飞来飞去

刚想起那些花那些树

作文本就香起来了

还有那几只叫个不停的布谷鸟

我刚一想起它们

文字就像鸟群一样闪动

扑腾腾向我飞来

孔子天天坐在蒲团上讲论语

风里讲，雨里讲

教室讲，田间地头讲

从春秋一路讲过来

讲了两千年，还要一直讲下去

现在他坐在论语村的木牌上

不紧不慢，对着全村村民讲

我是论语村小村民

七步一牌，走了七步，我才知道

什么是善什么是孝什么是礼仪

我每天上午经过木牌

放学又经过木牌

沿着木牌我来来回回地走啊

就像来来回回跨过自我反省的门槛

今日九九重阳节，我在论语村

学以致用的一句话就是

酒宴后恭送老年人先离席

它沿着光洁的玻璃窗往上爬

就像沿着垂直的冰川往上爬

爬了一半掉下来，又掉下来

它已经九十九次掉下来

我听见它扑哧扑哧喘气

这个锲而不舍的攀缘者啊

又一次掉了下来

它也许永远爬不上去

而它不知疲倦地，傻傻地

又一次从原地往上爬

打开所有的窗子所有的门

把你接进来，十二月的阳光

我要让十二月的阳光一克拉一克拉

聚集在针尖上

我要把十二月的阳光连同我的体温

织进一条围巾，一双手套

一顶毛茸茸的帽子

我要把十二月的阳光打成捆

装进大卡车。我要跟随十二月的阳光

翻山越岭，去看望我留在大山深处的同学

我的这些同学，名字叫“留守儿童”

一场冻雨，打湿了他们

刚刚冒芽的嫩绿的羽毛

寒风蜷缩在大山的寂寥里

我的同学们站在最低的枝丫上

我要和十二月的阳光一起

抚摸他们冰冷的小手指

教他们认识“温暖”两个字

我要让这个冬天不再冷

让乡村小学和我们一样

开满十二月的阳光

雾是一挂一挂的

茶树是一畦一畦的

缤纷而工整地排列

应该是刚学过的五律、七律或绝句

我采摘树尖的两片嫩芽

茶婶告诉我那叫雀舌

哦，一群雀舌在碗底

今夜会闹出怎样的动静

是谁剪开千年的石头

如剪千年的风，一件一件成了你

薄薄的棉布和丝绸

额头皎洁，轻轻一按

宋朝的肌肤就弹跳起来

又吹箫，又弄筝

手指用力压在一根弦上

石窟落满音乐的草根

是谁给了一个石头小姐姐

青山一样绵延不绝的气息

还给了一千只眼睛看世界

我在高空栈道行走

腿发软，心跳加快

一手抓住爸爸衣角

一手抓住花香

栈道还故意铺上玻璃

让我感觉一脚踏空

惊悚中，我意外地看了一眼山下

白云轻盈如絮

一朵一朵

原来是从地里刚刚长出来的

早晨，西山的雪

像一只银鹿

它一跳一跳地

和太阳逗着玩

中午

那只跳动的银鹿

躲进树丛不出来

原来

是西山的雪化了

一张纸在一分钟前

还是一张纸

一分钟后就变成作品了

我随心所欲

在纸上勾画出一些形状

好像是无意的又好像是有意的

我根据那些形状

再添一对耳朵

或者一只手

一些小点点儿

真的就像兔子

像一个弯曲的人

像一颗草莓了

我把作品贴在墙上

真是太奇妙太美妙了

一分钟前它们还是一张纸

采尽世上所有的金子和钻石

我也不换！一粒稻米

最早的稻米

那是我祖先的祖先的第一碗粥

第一句颂词

粒粒饱满，口齿清新

现在它站在浦江上山遗址

就像站在学校最高的教堂

以碳化的身躯

向我们发出哺育之光

庐山的瀑布是由李白挂上去的

一挂就是千年

瀑布是庐山的门帘

它还在一天一天長高

当当作响的明月

也是李白挂上去的

有一些树，是从李白梦里长出来的

李白坐过的石头

至今还在发烫

长江两岸的猴子

越来越多

啼声越来越嘹亮

一群山峰在云朵下开始奔跑

我们紧握李白的诗句向上攀登

（ 选自《嫩绿的羽毛》，傅天琳著，长江少年儿童出版社，2021年12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