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和形式的辩证:一个诗学问题
2022-05-26唐晓渡
唐晓渡
前面几位朋友不约而同都谈到了声音与各自写作的关系,包括对声音的记忆,乡音对语速、调性以至音域的影响,对声音的处理,听和不听,声音和图像的转换,二者在时空间维度上的汲纳与延展等等,江河甚至把相对于意识形态的“写作形态”提到了“诗人的天命”的高度,很有意思也很有启发。所有这些不仅是“作为诗学的记忆和形式”的题中应有之义,关切到诗之所以是诗、成为诗的原理和机制,在我看来还顺便揭示了诗的人类学依据。某种意义上诗人确实可以被认为是一种特殊的人类,不只如叶赛宁所说是民族和时代的感官,而且是民族和时代的记忆,包括诗自身记忆的收藏者、表达者。特朗斯特罗姆诗云“我受雇于一个伟大的记忆”,说的就是这层关系;反过来,也不妨把这理解为对诗人的某种定义——尽管众多自以为是的“诗人”未必当得起。
立足诗学讨论记忆和形式首先关涉个体生命存在及其语言的创造性,二者一体两面,是不应两分也无从两分的。同理,作为诗学的“记忆”,尽管也可以再被细分为个人记忆和公共记忆、大众记忆和国家记忆、情感记忆和声像记忆,如此等等,但我们必须明白,这类细分都是后设的,在上下文中往往服务于清晰的阐释目标;而诗学所关注的,首先是原始、混沌的记忆本身,是它的混乱无序、幽昧纠结,与诉诸诗这一最简捷的表达路径之间的复杂关联,是它内部的种种矛盾、冲突及其蕴含的能量,在参与揭示并塑造胡塞尔所谓“生活的世界”,即个体生命“亲在之在”时不可替代的方式。真要细分,倒不如说它涵括了前文本、文本和后文本三个层面:由一而二的关联阈主要是原创,由二而三则主要是批评;三个层面以“形式”为枢机互为辩证,通过广义的阅读/写作,呈现为同一整体并获得开放性。
需要强调的是,所有这些作为现实的个体行为都具有自我相关的性质,因而不应,也不可能仅仅被当作理性的认知对象。就此而言,“作为诗学的记忆和形式”更多不是一个理论问题,而是一个实践问题。这里,“以形式为枢机”,意味着诗学所谓的“记忆”,从一开始就不能被理解为被动、消极、有待组织的书写质料。事实上它既是质料又是动能,倾向于自我赋形和自我生成;而特定的表现契机,即一首诗的“动机”,只不过进一步调动、增强、集中了这种自发性或自组织的倾向。这和个别诗人自觉的诗学追求,包括他的思想、他的视野、他的情怀和劳作等并无龃龉,恰恰相反,二者互为条件,彼此拥济。抽象地说,诗人的记忆和常人似不必强分;然而,只要具体到个案并深入其里,就会发现二者构成的差异之大,有时真不可以道里计。有关童年记忆,尤其是创伤记忆的影响往往提供了这方面最夺目的考察窗口,但同样不能轻忽的是那些很容易就被归于遗忘的日常时刻,那些因敏感点或注意方向不同而格局、强度迥异的意识和无意识瞬间。当然,最根本的差异还是集中于形式的建构方面。常人也拥有格式塔心理学所谓“感性完形”的能力,却很难像诗人那样,让这种能力在某种天赋的引导下,发育成独特的世界观和与之匹配的思维及表达方式,不仅经由持续的关注、感悟和艰苦的自我训练,能以精湛的语言技艺,把在黑暗中涌动的记忆片段以至碎片,转化、凝聚成鲜活灵动的特定情境,而且使之同时成为探索生存/语言的真相及边界、认知世界和自我认知的独特道途。自然,这里说的是那些真正且成熟的诗人,那些既深谙生存和语言的奥秘又不失赤子之心,能如希尼所说,“在一念间抓住真实和正义”的人。
记忆和形式的辩证很大程度上构成了诗的主体,困难在于如何描述和阐释这种辩证。昨天新颖发言时曾说到冯至《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一诗,并以诗中的核心意象“风旗”应对本次论坛的主题。这首诗的正文“跑题”跑得厉害,令人奇怪不解,新颖也点到了;但无论如何,以试图“把握些把不住的事体”的风旗作譬,都称得上是有关诗,尤其是现代诗本性的一个奇喻。奇就奇在它不仅是一个内含悖谬的表达,还经由风、旗双重的“无穷动”,迫使我们做进一步的反省和追问。类似“把握些把不住的事体”这样的悖谬句式我们已经足够熟悉了,更经典的是海德格尔所谓“不可言说的言说”。我们大概都会同意,否定性的“不可言说”指向记忆的辽阔无疆、复杂纠结,而最终被肯定的“言说”则指向诗的形式建构;问题在于,既然不可言说,为何还要言说?很显然,其间藏了半句“不得不说”。但又为什么“不得不说”呢?冯至的“风旗”似乎不必特别应答这个问题,因为答案自在其中:旗随风动嘛,只要能“保留一些”远方的什么,包括“奔向远方”的心意就可以了。有意思的是,作者至为推崇的里尔克曾有《预感》一诗,同样以“旗”为核心意象,也同样处理了风和旗的关系,但话语姿态和旨趣却大相径庭。在这首诗中,和“我”混而不分的“旗”尽管也在空旷中感到了必须忍受的阵阵来风,却有点儿无动于衷,直到“认出风暴”的时刻才“激动如大海”;但即便是在这样的时刻,它(他)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被动性,相反,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更强悍也更超拔的主体造型:我舒展开又卷缩回去,/我挣脱自身,独自/置身于伟大的风暴中。这里,“不得不说”的理由以“认出风暴”为契机,而所有的“认出”其实都是某种瞬间综合判断,以主体内部自身和他者的相互辨认为前提。
这两首诗都算得上是“元诗”,其诗学内涵都涉及“看”;于此并举,自没有比较高下之意(就像我没有做过专门研究考证,不敢妄断前者是否深受后者的启发并急于应和,结果一不小心导致“跑题”一样),无非想和大家一起重温其中的各自千秋。不过我也乐于承认,就个人而言,我更推重后者。这当然不是因为前者更多体现的只是济慈所谓诗人的“消极能力”,也不仅因为后者情感更丰沛,情境更饱满,语言的强度和张力更大,而是因為“认出”所暗含的诗学内蕴更具活力也更有魅力。由此似能揭示出:所谓记忆和形式的辩证,所谓诗的主体性,是,也只能是诸多要素彼此响应于某一临界点的动态生成,而正是在这种动态生成中,隐藏着每一首诗之所以成为这首诗,每一个诗人之所以成为这个诗人的秘密。是秘密就难以抵达,但这并不妨碍我再征引一次里尔克来平行强化以上看法。在他更为著名的长诗《杜伊诺哀歌》之《第九哀歌》中,那些尘世间代代相传、生死无常,而又与未知搅拌在一起的事物被隐喻为既渴望隐形,又期待复苏的“大地”,而诗人对应的心声则是:大地啊,这难道不是你所愿望的吗,隐形地/在我们内心复苏?/——你不是梦寐着,有朝能隐形吗?/——大地啊,隐形啊,/倘若不变形,什么是你迫切的委托?将这几行诗与《预感》两相比较,不难看出这无分内外的“大地”,很大程度上正与《预感》中的“风暴”互为转喻,而《预感》中以相互辨认为前提的“认出”,则变成了此处叩问中隐含了应答的倾听。显然,由“隐形”而“变形”是一种递进,却又自我相关,因为它不仅涵括了“大地”复苏的愿望,而且表明了其复苏的途径;与此同时,诗人的工作及其意识到的职责也已不着痕迹地融入其间。“迫切的委托”这几个字尤应重读:在我看来,无负于此才是诗“不得不说”的最有分量的理由。
是否可以把里尔克的这几行诗视为一个巨型的诗学“格式塔”,一种有关记忆和形式辩证的认知原型?当然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将其作为我们必须时刻面对的“问题情境”,包括为溢出了“记忆”概念的“神秘”保留一个括号。毕竟,生命和艺术从来就包含着许多未知以至永不能被纳入“已知”的神秘。比如天才和疯狂;比如直觉和梦幻;比如曾被霍金盛赞的那个俄罗斯“火星男孩”,他与其年龄和学历毫不相称而又玄妙莫测的知识来源令人不可思议;再比如凡·高笔下星空的造型,居然与当代天体学后来获得的宇宙原始引力波的偏振圖像惊人地相似。说到底,能当得起“原创”之名的,应都共享着一个不容破解的终极秘密。或许可以把里尔克诗中那内在于主体的“大地”扩展为所有这一切的渊薮,而它既渴望“隐形”,又期待在复苏中“变形”的永恒愿望,则意味着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它都是诗,也包括诗学的出发和回归之地。忠实于它“迫切的委托”,全神贯注于它在黑暗中的动态生成,才能看到看不见的,听到听不着的。毫不奇怪,它的不可消解性正对称于它倾向于自我消解的本性,而这种本性天然地具有反意识形态性质。
当然,指出隐藏在“不可言说的言说”中的“不得不说”是一回事,“怎么说”和“说得怎样”是另一回事。没有人能为前述“大地”及其“变形”方式制定一个统一的尺度,但这并不意味着就没有尺度。所有无负于它“迫切的委托”,自我生成而又在流传中返归其里的杰作,可以说都体现了某种尺度。随手可举的例子如芒克的《阳光中的向日葵》,诗末那“每抓起一把,都能攥出血来”的土地,浸透了多少惨痛而不屈的青春记忆。但更有说服力的是那些在分量和强度上都足以与“大地”构成巧妙对称的作品,比如帕斯的《大街》。我之所以在此特别提到这首诗,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恰好采用了“自我相关”的结构方式,而由其组织起来的那种怪诞、荒凉,超现实到近乎魔幻的循环/悖谬情境,在我看来确实构成了足以揭示现代世界特性的某种原型图式:那在黑暗无门中寂静延伸的长街;那盲目地踏着沉默的石头和干枯的落叶行进,在街口转来转去,却总是回到原地的步履;那很可能扎根于意识到的自我分裂或惊悚中的身/影幻觉,而又被刻意分离并标举为反转镜像的“我”和“他”之间的关系;那令二者在彼此追踪中不吝于跌倒又爬起,但于面面相觑之际又先后堕入的同一种空无……“自我相关”于此既是结构这一高度抽象而又高度形式化的情境的方式,又是这一情境本身。它以悖谬处理悖谬,并依据同构的原理,同时隐喻了被我们称为“现代”的历史,我们在其间的境遇,我们迷失于“现代性”的追求并被一波波淘空了的内心。顺便说一句,这首诗现有的几个译本都不太理想,不知台下的朋友中可有学西班牙语的有志再译?
(据2018年11月在《上海文化》“作为诗学的记忆和形式”研讨会上的发言录音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