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的词汇化及其关联功能
2022-05-25叶建军
叶建军
副词“其实”相当于“实际上”,《现代汉语词典》的释义是:“表示所说的是实际情况(承上文,多含转折意)。”[1]1024《现代汉语八百词》的解释更为具体:“表示所说的情况是真实的。用在动词前或主语前。a)引出和上文相反的意思,有更正上文的作用。……b)表示对上文的修正或补充。”[2]437副词“其实”引出的实际情况可以是客观存在的真实情况。例如:
(1)老婆在门外边,他在门后边;老婆与人谈判,他站在一边旁观,也决不插嘴。可户主是他老闷儿呀。其实不只是家外边的事,家里边的事也都摊在他老婆身上。(冯骥才《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
(2)别看他常在人面前是一个热闹人,其实一个人在山里唱完一段子信天游,便由不得抱头痛哭一场。(路遥《平凡的世界》)
(3)白小娴这个名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花枝招展的少女。其实她已经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了。(格非《江南三部曲》)
“其实”引出的实际情况也可以是言者主观认定的情况,具有言者的主观性。例如:
(4)这两个人勾心斗角的,其实不必硬往一起凑,不合则散罢了。(王安忆《长恨歌》)
(5)这样一个图省钱的人出门时,脚下踩着一对拐,脖子上挂了两袋水,背后插了两把伞,腰里还挂着鼓鼓囊囊的口袋,实在是很累赘。其实你只要用一点钱,就可以清清爽爽地到任何地方,这个办法和现在是一样的:坐taxi。(王小波《青铜时代》)
学界主要探讨了副词“其实”的始见时代或来源,不过看法存在分歧。解惠全虽然没有明确指出副词“其实”的始见时代,但是在分析其形成过程时列举了一个唐代用例。[3]130-151由此可知,在解惠全看来,双音节副词“其实”最迟到了唐代已出现可靠用例。曹开建也认为“其实”到了唐代已虚化为副词,其形成是一个词汇化和语法化的过程。[4]蒋冀骋、吴福祥认为副词“其实”“已见于宋代文献”,并列举了若干用例。[5]442董秀芳也认为副词“其实”到了宋代已出现,其是由定指标记“其”与名词性成分“实”组成的句法结构词汇化而来的。[6]216-218而朱冠明则认为副词“其实”早在晋代就已出现,是由“古汉语中位于主语位置的偏正词组”虚化而来的。[7]此外,学界还从不同的视角探讨了副词“其实”的功能等。如王江将现代汉语中具有篇章衔接功能的“其实”分为具有转折意义的“其实1”和不具有转折意义的“其实2”两类,并从语义和语用两个方面进行了分析。[8]崔蕊认为副词“其实”有主观认识功能,并考察了其主观化过程。[9]陈丽则讨论了副词“其实”转折功能的形成,认为其转折功能是在语境义的沾染下通过语用推理获得的。[10]
总的来看,关于副词“其实”的研究成果较为丰硕,不乏真知灼见,但是有的观点尚可商榷,有的问题尚需解释。本文拟在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探究以下几个问题:一是“其实”词汇化的时代,二是“其实”词汇化的动因及其机制,三是副词“其实”的关联功能。
一、“其实”词汇化的时代
副词“其实”是由人称代词或指示代词“其”与“实际情况、事实”义的名词“实”组合而成的体词性偏正短语词汇化而来的,这已成为学界的共识。这种“其实”中的代词“其”可以是表示领属的第三人称代词,指代人、事物或事件,相当于“他/她/它(们)的”;也可以是指示代词,相当于“这、那”,可以看作定指标记。这种“其实”要词汇化为副词,必须处于谓语前充当主语。例如:
(6)夏后氏五十而贡,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亩而彻,其实皆什一也。(《孟子·滕文公上》)
(7)今其状阳言与韩,其实阴善楚。(《史记·韩世家》)
(8)圣人之言,与文相副,言出于口,文立于策,俱发于心,其实一也。(《论衡·问孔篇》)
(9)《阳春》之曲,和者必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后汉书·左周黄列传》)
(10)昔汉氏失御,九州残隔,三国乘间,鼎跱数世,干戈日寻,流血百载,虽各有偏平,而其实乱也。(《晋书·习凿齿列传》)
上例中的“其实”都是由代词“其”与名词“实”组合而成的偏正短语,处于谓词性或体词性谓语前充当主语。“其实”处于谓词性成分前,即“其实VP”,与副词常见的句法位置相同,因而具有副词化的可能性。
需要指出的是,“实”早在先秦就可以用作“实在、确实”义副词。例如:
(11)宋华御事曰:“楚欲弱我也,先为之弱乎?何必使诱我?我实不能,民何罪?”(《左传·文公十年》)
(12)知武子谓献子曰:“我实不德,而要人以盟,岂礼也哉!非礼,何以主盟?姑盟而退,修德息师而来,终必获郑,何必今日?我之不德,民将弃我,岂唯郑?若能休和,远人将至,何恃于郑?”(《左传·襄公九年》)
“其”在汉魏以后也可以表示非领格[11]15,如可以充当主语。因而“其实VP”中的“其实”也有可能是由充当主语的代词“其”与充当状语的副词“实”组合而成的跨层结构。例如:
(13)然而众劳卒罢,其实难用。(《史记·淮阴侯列传》)
解惠全认为,上例中的“‘其实’虽然也可以看作两个词,但不宜看作偏正短语,‘其’字的指代作用已经很弱,如果说它还有指代作用,则很像是主语,‘实’字已虚化为副词,做状语”。[3]130-151这是很有见地的。这里的“其实”属于跨层结构,副词“其实”的来源与这种“其实”无关。下面所讨论的与词汇化或副词化相关的“其实”都是指由代词“其”与名词“实”组合而成的偏正短语。
先秦汉语中的“其实”均未词汇化,这应该是没有问题的。那么从汉代到唐代的文献中“其实”是否发生词汇化了呢?答案是否定的。
崔蕊根据以下二例认为“其实”早在汉代就已词汇化了[9]:
(14)游腾为周说楚王曰:“知伯之伐仇犹,遗之广车,因随之以兵,仇犹遂亡。何则?无备故也。齐桓公伐蔡,号曰诛楚,其实袭蔡。今秦,虎狼之国,使樗里子以车百乘入周,周以仇犹、蔡观焉,故使长戟居前,强弩在后,名曰卫疾,而实囚之。且夫周岂能无忧其社稷哉?恐一旦亡国以忧大王。”(《史记·樗里子甘茂列传》)
(15)曰:夫景公亦曾梦见彗星,其时彗星不出,果不吉。曰夫然而梦见之者,见彗星其实非。梦见汤、伊尹,实亦非也。(《论衡·死伪篇》)
例(14)中出现了两个“实”:一是“其实袭蔡”中的“实”,与“号”相对;二是“而实囚之”中的“实”,与“名”相对。很显然,这两个“实”都是“实际情况、事实”义名词。这里的“其实”应是由代词“其”与名词“实”构成的体词性偏正短语。例(15)中的“其实”也未副词化。黄晖校释:“盼遂案:‘果不吉曰夫’五字衍文,‘见彗星’三字亦衍文。”[12]787张宗祥校注相似:“此文难解,疑‘果不吉日夫’五字及‘见彗星’三字均衍文。”[13]431这里的“其实非”中的“其实”有两种解释:其一,因“实”是与虚的“梦”相对的名词,故“其实”是由代词“其”与名词“实”构成的体词性偏正短语,充当主语;其二,“其实”是由做主语的代词“其”与做状语的副词“实”构成的跨层结构。不管作何种解释,这里的“其实”均未词汇化。
解惠全举了一个唐代用例,即“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柳宗元《种树郭橐驼传》),认为其中的“‘其实’就是一个双音副词了,‘实’字在这里起主要作用,‘其’字则虚化成类似词头的前附加成分了”。[3]130-151其实不然。为了便于理解,我们将此例的上下文完整补出如下:
(16)有问之,对曰:“橐驼非能使木寿且孳也,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既然已,勿动勿虑,去不复顾。其莳也若子,其置也若弃,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长而已,非有能硕茂之也;不抑耗其实而已,非有能蚤而蕃之也。他植者则不然,根拳而土易,其培之也,若不过焉则不及。苟有能反是者,则又爱之太殷,忧之太勤,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摇其本以观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离矣。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为哉!”(柳宗元《种树郭橐驼传》)
上例中的“其实”尚属于短语或结构,如同例(15)一样也有两种解释。其一,从动词“曰”可见这里的“实”是与“名”(即“爱之”或“忧之”)相对的名词,因而“其实”是由代词“其”与名词“实”构成的体词性偏正短语,充当主语。其二,“其”为第三人称代词,指代“他植者”,做主语;而“实”为“实在、确实”义副词,充当“害之”或“仇之”的状语,因而“其实”为跨层结构。不管作何种解释,这里的“其实”都不是副词。
下面也是唐代“其实”用例,极像副词:
(17)拔一国而天下不以为暴,利尽西海而天下不以为贪,是我一举而名实附也,而又有禁暴止乱之名。【索隐】西海谓蜀川也。海者珍藏所聚生,犹谓秦中为“陆海”然也。其实西亦有海,所以云西海。(《史记·张仪列传》司马贞索隐)
(18)不知谁与名孤屿,其实中川是一双。(张又新《孤屿》,《全唐诗》卷四七九)
例(17)“其实西亦有海”中的“其实”后接主谓短语,即“其实SVP”,从现代汉语视角来看,“其实”可以理解成充当句首状语的副词。但是“其实西亦有海”理解成主谓谓语句更符合语言事实,即由代词“其”与名词“实”构成的体词性偏正短语“其实”充当主语,主谓短语“西亦有海”充当谓语。从动词“谓”“云”可以看出,“其实”中的“实”与“名”(即“西海”)相对,当为名词。例(18)亦然。朱冠明将该例中的“其实”看作副词,是因为该句“另有主语‘中川(之屿)’”。[7]其实,该例也应理解成主谓谓语句。例中的“实”与“名”相对,名词性质很明显,“其实”应理解成由代词“其”与名词“实”构成的体词性偏正短语,充当主语;而主谓短语“中川是一双”充当谓语。
“其实SVP”这种主谓谓语句其实早在上古汉语中就已出现,不过在上古、中古汉语中用例极少。例如:
(19)对曰:“冬日则寒,夏日则暑,衣无恶乎甲者。赞也贫,故衣恶也。今大王,万乘之主也,富贵无敌,而好衣民以甲,臣弗得也。意者为其义邪?甲之事,兵之事也,刈人之颈,刳人之腹,隳人之城郭,刑人之父子也,其名又甚不荣。意者为其实邪?苟虑害人,人亦必虑害之;苟虑危人,人亦必虑危之,其实人则甚不安。之二者,臣为大王无取焉。”(《吕氏春秋·顺说》)
本文认为,到了唐代,“其实SVP”中的“其实”尚未副词化,充其量是具有一定的词汇化倾向。之所以这样说,不仅是因为考虑了“其实”所处的语言环境,而且也是因为考虑了从汉代至唐代这段历史时期内“其实”的句法功能及其出现的文献的语体特征。这段历史时期中的“其实”具有两个显著的特点:一是除了大量充当主语,还大量充当宾语等;二是基本上只出现于模仿先秦汉语而写就的文言文中。如下例中的“其实”均是充当宾语,且出现于文言色彩浓厚的文献中。
(20)能知三王有知为鬼,不能知三王许己与不,须卜三龟,乃知其实。(《论衡·死伪篇》)
(21)齐王名过其实,而天下归之。(《晋书·齐王攸列传》)
(22)若使军帅必得其人,赏勋不失其实,则何贼不平,何征不捷也!(《魏书·高崇列传》)
(23)而二汉相踵,西域为传,户民数十,即称国王,徒有名号,乃乖其实。(《隋书·裴矩列传》)
从语言环境、句法功能及语体特点等来看,“其实”到了唐代仍未副词化,充其量是具有一定的词汇化倾向。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其实”最迟到了五代时期已开始词汇化了,或者说副词“其实”已萌芽于五代时期。例如:
(24)属京师大乱之后,闻匡威来朝,市人震恐,咸曰“金头王来谋社稷”,士庶有亡窜山谷者。匡威其实不行,欲图镇州,示无留意。(《旧唐书·李全忠列传》)
上例“匡威其实不行”中“其实”处于主语“匡威”与谓语中心语“不行”中间,“匡威”是“不行”的施事,“不行”是“匡威”的行为,“其实”应解读为修饰限制“不行”的副词。
本文认为,要判断“其实”是否已完全副词化,不能根据文言色彩浓厚的文献中一两个似是而非的用例就下结论,而应从“其实”的句法功能、句法位置、语义特征、使用频率及文献的口语化程度等视角综合考虑。汉语的词汇化不是一个突变的过程,而是一个渐变的过程。如果“其实”在某个时期口语化程度较高的文献中基本上只充当状语,且能自由出现于句首、句中位置,只能理解为“实际上”义,使用频率明显升高,那么可以认定其已完全词汇化了。
到了宋代,在口语化程度较高的文献中已有极多的相当于“实际上”、处于谓词性成分前充当状语的“其实”用例。我们统计了口语化程度较高的宋儒语录《河南程氏遗书》《朱子语类》和宋代禅宗语录《碧岩录》《虚堂和尚语录》中这种“其实”的使用频率,列表如下:
由表1可以看出,在宋代4部语录中义为“实际上”、充当状语的“其实”的使用频率极高,已多达209例。这些充当状语的“其实”的句法位置较为灵活:其一,在主语S省略的句子中用于谓语VP前充当状语,即“其实VP”。例如:
表1 宋代4部语录中状语“其实”的使用频率
(25)譬如牲牢之味,君子曾尝之,说与君子,君子须增爱;说与小人,小人非不道好,只是无增爱心,其实只是未知味。(《河南程氏遗书》卷二十三)
(26)且如心、性、情,而今只略略动着,便有三个物事在那里,其实只是一个物。(《朱子语类》卷九十八)
(27)司马懿甚畏孔明,便使得辛毗来遏令不出兵,其实是不敢出也。(《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六)
(28)荀扬韩诸人虽是论性,其实只说得气。(《朱子语类》卷四)
(29)看他作家相见,始终宾主分明,断而能续,其实也只是互换之机。(《碧岩录》卷八)
上例中的“其实VP”前均可根据语境补出一个省略的主语。如例(25)“其实只是未知味”,可以补出承前省略的主语“小人”。其他亦然。
其二,“其实”可以用于主谓短语SVP前充当句首状语,即“其实SVP”。例如:
(30)又经界必须正南北,假使地形有宽狭尖斜,经界则不避山河之曲,其田则就得井处为井,不能就成处,或五七,或三四,或一夫,其实田数则在。(《河南程氏遗书》卷十二)
(31)“口之于味,目之于色,耳之于声,鼻之于臭,四肢之于安佚”,这虽说道性,其实这已不是性之本原。(《朱子语类》卷六十一)
(32)曰:“尝看子由古史,他疑三事;其一,谓府、史、胥、徒太多。这个当时却都是兼官,其实府、史、胥、徒无许多。”(《朱子语类》卷八十六)
(33)不是目前机,亦非目前事时如何?只消当头一点。若是具眼汉,一点也谩他不得。问处既聱讹,答处须得恁幺。其实云门骑贼马赶贼。(《碧岩录》卷二)
其三,“其实”还可以用于主语S与谓语VP之间充当状语,即“S其实VP”。例如:
(34)释氏其实是爱身,放不得,故说许多。(《河南程氏遗书》卷二)
(35)今学者大抵不曾子细玩味得圣贤言意,却要悬空妄立议论。一似吃物事相似,肚里其实未曾饱,却以手鼓腹,向人说:“我已饱了。”(《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一)
(36)这一则公案,话会者不少。有的唤作良久,有的唤作据坐,有的唤作默然不对。且喜没交涉,几曾摸索得着来?此事其实不在言句上,亦不离言句中。(《碧岩录》卷七)
(37)师云:“者僧其实只要见尽临际。”(《虚堂和尚语录》卷二)
下面两个含有“其实”的句子,即“其实中心有些不爱”和“中心其实有些子不愿”,其主语都是与“外面”相对的“中心”,而充当状语的“其实”的出现位置极为灵活,或出现于主语“中心”前,或出现于主语“中心”与谓语之间。
(38)问:“‘诚其意者,毋自欺也。’近改注云:‘自欺者,心之所发若在于善,而实则未能,不善也。’‘若’字之义如何?”曰:“‘若’字只是外面做得来一似都善,其实中心有些不爱,此便是自欺。……”又曰:“自慊则一,自欺则二。自慊者,外面如此,中心也是如此,表里一般。自欺者,外面如此做,中心其实有些子不愿,外面且要人道好。只此便是二心,诚伪之所由分也。”(《朱子语类》卷十六)
在口语化程度较高的宋代语录中,相当于“实际上”、充当状语的“其实”能出现于多种句法位置,尤其是能出现于主谓之间,而且使用频率极高,标志着“其实”已完全词汇化了。换言之,副词“其实”成熟于宋代。
需要指出的是,由于言者的主观性增强,大概到了元代,用来引出实际情况的副词“其实”在“(S)其实VP”中进一步语法化了,用来加强肯定语气,相当于“确实、的确”。例如:
(39)〔正末唱〕【倘秀才】不争你抢了他花朵般青春艳质,这其间抛闪杀那草桥店白头老的。〔宋江云〕这事其中必有暗昧。〔正末唱〕这桩事分明甚暗昧,生割舍,痛悲凄。〔带云〕宋江唻。〔唱〕他其实怨你。(康进之《梁山泊李逵负荆》第二折,《元曲选》)
(40)林冲走不到三二里,脚上泡被新草鞋打破了,鲜血淋漓,正走不动,声唤不止。薛霸骂道:“走便快走,不走便大棍搠将起来。”林冲道:“上下方便,小人岂敢怠慢,俄延程途,其实是脚疼走不动。”(《水浒传》第八回)
但是,一方面副词“其实”的基本用法是用来引出实际情况,另一方面副词“确实、的确、实在”等也可以用来甚至主要用来加强肯定语气,因此在与同义词的相互竞争中,“其实”的用法日趋单一化,后来只保留了引出实际情况的用法,而丧失了加强肯定语气的用法。
二、“其实”词汇化的动因及其机制
(一)“其实”词汇化的动因
体词性的偏正短语“其实”的词汇化是多种动因综合作用的结果,包括语音、句法、语义、语用等方面的动因。
首先,韵律制约和词汇双音化是“其实”词汇化的语音动因。语言中最小的能够自由运用的韵律单位是音步,汉语的两个音节构成一个标准音步,一个标准音步就是一个标准韵律词。由于韵律制约,一个双音节的短语或结构构成了一个标准音步,成为一个标准韵律词。双音节的偏正短语“其实”是在“(S)VP”前副词化的,其用于“(S)VP”前充当主语,而音步或韵律词的确定是由左向右的,因而在韵律制约下言者或听者便将“其实”处理为一个标准音步或标准韵律词,看成整个句子中一个语义模块。于是“其”与“实”之间的句法分界模糊了,黏合度增强了。另一方面,汉语词汇日趋双音化对韵律词“其实”的词汇化也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所谓词汇双音化,是指词汇由单音节演变为双音节。双音化是汉语词汇发展的一大趋势,在历史发展过程中,汉语词汇逐渐由单音节居多演变为双音节居多。汉语词汇双音化的方式是多样的,其中最常见的方式就是双音节的标准韵律词固化为词。为了顺应汉语词汇双音化的趋势,双音节的标准韵律词“其实”在一定的条件下就有可能发生词汇化。总而言之,韵律制约和词汇双音化是“其实”副词化的语音动因。
其次,处于谓词性成分前是“其实”词汇化的句法动因。副词一般是用于谓词性成分前充当状语,体词性偏正短语“其实”要词汇化为副词,句法上的必要条件便是处于谓词性成分前。换言之,“其实”只有处于谓语性成分前,才有可能副词化。早从上古汉语开始,偏正短语“其实”就可以处于谓词性成分前,构成句式“其实(S)VP”。这种句式中“其实”充当主语,位于谓语“(S)VP”前,因而具备了副词化的句法条件。下例中“其实”均用于VP前:
(41)望至,说嚣曰:“足下欲承天顺民,辅汉而起,今立者乃在南阳,王莽尚据长安,虽欲以汉为名,其实无所受命,将何以见信于众乎?……”(《后汉书·隗嚣公孙述列传》)
(42)会陈显达围建邺,叔业遣司马李元护率军赴宝卷,其实应显达也。(《魏书·裴叔业列传》)
(43)随王虽有美名,其实庸劣,既无智谋之士,爪牙惟仗司马垣历生、武陵太守卞白龙耳。(《南史·梁武帝本纪上》)
下例中“其实”用于“SVP”前:
(44)武冠,昔惠文冠,本赵服也,一名大冠。凡侍臣则加貂蝉。应劭《汉官》曰:“说者以金取坚刚,百炼不耗;蝉居高食洁,口在腋下;貂内劲悍而外温润。”此因物生义,非其实也。其实赵武灵王变胡,而秦灭赵,以其君冠赐侍臣,故秦、汉以来,侍臣有貂蝉也。(《宋书·礼志五》)
“其实”处于谓词性成分“(S)VP”前,与副词的句法位置相同,因而存在副词化的可能性。相反,下例中的“其实”处于谓词性成分后充当宾语,是不可能副词化的。
(45)夫名多不当其实,而事多不当其用者,故人主不可以不审名分也。(《吕氏春秋·审分》)
(46)于时才名甚盛,颇过其实。(《北史·魏季景列传》)
如果“其实VP”前再出现主语,即“S其实VP”,那么处于VP前的“其实”就完全可以解读为修饰、限制VP的副词了。如例(24)“匡威其实不行”中“其实”,完全可以解读为副词了。
再次,“其”的语义脱落和“实”的语义虚化是“其实”词汇化的语义动因。偏正短语“其实”中的“其”是人称代词或指示代词,可以是表示领属的第三人称代词,指代人、事物或事件,意义较为具体;也可以是指示代词,相当于“这、那”等,可以看作定指标记,意义已经弱化。例如:
(47)太祖谓休曰:“汝虽参军,其实帅也。”(《三国志·魏书·诸夏侯曹传》)
朱冠明认为上例中的“‘其’的指代功能已经完全虚化,‘其实’已经凝固成为一个副词”。[7]其实,这里的“实”与官名“参军”相对,很显然是名词;这里的“其”的指代义只是弱化了,可以看作定指标记。因而这里的“其实”仍然是体词性的偏正短语充当主语,“帅”是名词充当谓语。下例也是出自《三国志》:
(48)操虽托名汉相,其实汉贼也。(《三国志·吴书·周瑜鲁肃吕蒙传》)
上例“其实汉贼也”中的“实”与“名”相对,毫无疑问,其中的“其实”是体词性的偏正短语充当主语,“汉贼”是名词充当谓语。通过比较,可以看出“其实帅也”中的“其实”与“其实汉贼也”中的“其实”毫无二致,也应是体词性的偏正短语充当主语。
到了近代汉语,“其实VP”中的“其”指代义已明显弱化乃至脱落。这应该与近代汉语代词系统的调整、更新有关。晚唐五代以后,汉语的代词系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几乎是一个全新的系统,其中原有的用来兼表人称和指示的代词“其”在口语化程度较高的文献中几乎被“他(懑/门/们/每)”“这”“那”等取代了。这种调整、更新导致晚唐五代以后口语化程度较高的文献中“其实VP”里的“其”的指代义弱化乃至脱落。另一方面,如果“其实VP”中另有被陈述的对象S,即“其实SVP”或“S其实VP”,那么“其”的指代功能或回指功能就会因羡余而丧失,或者说其指代义就会脱落。同时,由于在上文中没有出现或很难发现与“实”相对的表示“名”的人或事物,或者出现的表示“名”的人或事物与“实”的对比性减弱甚至丧失,“实”便虚化了,或多或少带有言者的主观性,用来引出实际情况,相当于“实际上”。在多种动因的综合作用下,指代义脱落的“其”与语义虚化的“实”便凝固成一个副词了。如例(34)“释氏其实是爱身”,其中已有被陈述对象“释氏”,“其”的指代义已完全脱落,“实”也已虚化,二者的句法分界已完全消失,“其实”已固化为一个相当于“实际上”的副词了。再如:
(49)先生曰:“子由有一段说,大故取它。说它不是战国之士,此说也太过。其实它只是战国之士。……”(《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四)
(50)仁父问:“‘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集注有两意。”曰:“这其实也只说既灌而往不足观。若‘不王不禘’,而今自着恁地说将来。其实这一句只说灌以后不足观。”(《朱子语类》卷二十五)
例(49)“其实它只是战国之士”中出现了回指的代词“它”充当被陈述对象,“其”的指代义因羡余而完全脱落,其指代功能或回指功能已完全丧失,“实”也已虚化,“其实”已词汇化为副词了。例(50)亦然。“这其实也只说既灌而往不足观”和“其实这一句只说灌以后不足观”中已分别有表示回指的代词“这”和短语“这一句”充当被陈述对象,因而“其”的指代义羡余,其指代功能或回指功能已完全丧失,“实”也虚化了,“其实”已完全副词化了。
最后,使用频率升高是“其实”词汇化的语用动因。一个韵律词使用频率越高,越容易发生词汇化。当处于谓词性成分前的标准韵律词“其实”在语义上发生了较为明显的变化,相当于“实际上”,那么“其实”就开始了词汇化。这种“其实”使用频率越高,其词汇化程度就会越高。到了宋代的白话文献中,处于谓词性成分前且语义发生显著变化的“其实”的使用频率明显升高。如前所述,在宋儒语录《河南程氏遗书》《朱子语类》和宋代禅宗语录《碧岩录》《虚堂和尚语录》中,处于谓词性成分前且语义发生显著变化的“其实”已多达209例,因而可以认为“其实”到了宋代已完全副词化了。
(二)“其实”词汇化的机制
“其实”是在多种动因的综合作用下词汇化的,那么其词汇化的机制是什么呢?我们认为,“其实”词汇化的机制是重新分析。
重新分析是汉语词汇化和语法化的重要机制之一。Langacker认为,重新分析是“没有改变表层表达形式的结构变化。一个可分析为(A,B),C的结构,经过重新分析后,变成了A,(B,C)”。[14]19-34换言之,重新分析就是在不改变结构的表层形式的情况下重新划分句法层次,重新解读语义关系。一个“(A+B)+C”的结构,如果重新分析,句法层次就变成了“A+(B+C)”,层次之间的语义关系也可能随之改变。我们认为,在既不改变结构的表层形式又不改变句法层次的情况下,重新解读层次之间的语义关系,也应属于重新分析。如一个“(A+B)+C”的结构,如果既不改变表层形式,也不改变句法层次,只是重新解读原来的层次之间的语义关系,比如“A+B”与C本来是主谓关系,后来重新解读为状中关系,那么这也应该属于重新分析。
偏正短语“其实”是在谓词性成分前副词化的。“其实”最初后接VP,即“其实VP”。VP是实际情况,属于新信息,是言者关注的语义重心。如果“其”的指代义弱化乃至脱落,句子又可以补出一个省略或隐含的被陈述对象S,如例(25)“其实只是未知味”可以补出被陈述对象“小人”,那么“其实”与VP之间便可以由主谓关系重新分析为状中关系,“其实”便由偏正短语词汇化为起修饰限制作用的副词。后来“其实”后可以接“SVP”,即“其实SVP”。“SVP”是“其实”引出的实际情况,属于新信息。其中的S所指较为明确,或者说具有[+明确性];往往是具体的人或事物,或者说往往具有[+具体性]。相反,“其实”所指模糊,语义抽象,或者说具有[+模糊性][+抽象性]。所以S的显著度要高于“其实”,是言者或听者关注的被陈述对象,其主体地位得到了凸显。如例(30)“其实田数则在”中的“田数”,例(32)“其实府、史、胥、徒无许多”中的“府、史、胥、徒”,例(33)“其实云门骑贼马赶贼”中的“云门”,显著度都要高于“其实”,是言者或听者关注的被陈述对象,其主体地位得到了凸显。因此当“其”的指代义弱化乃至脱落,言者或听者便会重新解读“其实SVP”,显著度较高的S便成为前景,由谓语中的主语升级为句子的主语,VP也随之由谓语中的谓语升级为句子的谓语;而显著度较低的“其实”丧失了主体地位,成了次要的附加成分,由句子的主语降级为起修饰限制作用的句首状语,由短语解读成引出实际情况的副词。伴随着“其实(S)VP”的使用频率升高,经过重新分析后的“其实”副词化的程度越来越高。当“其实”可以自由出现于多种句法位置,尤其是能出现于主谓之间,即“S其实VP”,“其实”则完全副词化了。
三、副词“其实”的关联功能
(一)表示实情与表示逆接
副词“其实”相当于“实际上”,表示下文所说的是实际情况,具有表示实情的关联功能,不过也兼有表示逆接或转折的关联功能。廖秋忠认为副词“其实”“事实上”“实际上”等为表示逆接的实情连接成分,“用于表示它前面所说的话似是而非或以偏概全,而后面说的才是真情或全部的情况”。[15]62-91
“其实”一般紧跟在始发小句X(一个或多个)后,引出后续小句Y(一个或多个),可以表示为“X,其实Y”。“其实”引出的后续小句Y表示实际情况,这就意味着X并非实际情况,X与Y之间存在矛盾性或差异性,因而表示实际情况的Y具有对X进行更正、修正或补充的作用,Y与X在逻辑语义上便具有了逆接或转折的关系。例如:
(51)陶渊明说尽万千言语,说不要富贵,能忘贫贱,其实是大不能忘,它只是硬将这个抵拒将去。(《朱子语类》卷三十四)
(52)伊川谨严,虽大故以天下自任,其实不似孟子放脚放手。(《朱子语类》卷九十三)
例(51)中“其实”引出的后续小句“是大不能忘”表示实际情况,与始发小句“陶渊明说尽万千言语,说不要富贵,能忘贫贱”是矛盾的,后者与前者在逻辑语义上具有明显的逆接或转折关系。例(52)中“其实”引出的后续小句“不似孟子放脚放手”也是表示实际情况,很显然与始发小句“大故以天下自任”不一致,存在矛盾性或差异性,可见后续小句与始发小句之间在逻辑语义上是逆接或转折关系。从形式标记来看,该例始发小句中还出现了让步连词“虽”,更能看出后续小句与始发小句之间的逆接或转折关系。
由于“X,其实Y”中Y与X在逻辑语义上是逆接或转折关系,关联二者的副词“其实”便通过语境吸收机制获得了表示逆接或转折的关联功能。伴随着使用频率的升高,“其实”表示逆接或转折的关联功能便规约化了。
下面是明清时期汉语中“X,其实Y”用例,其中的“其实”均具有表示实情的关联功能,也兼有表示逆接或转折的关联功能。
(53)那怪走下亭,露春葱十指纤纤,扯住长老道:“御弟宽心,我这里虽不是西梁女国的宫殿,不比富贵奢华,其实却也清闲自在,正好念佛看经。我与你做个道伴儿,真个是百岁和谐也。”(《西游记》第五十五回)
(54)包公遂出案看那妇人,虽是面带惨色,其实是个美丽佳人。(《包龙图判百家公案》卷三)
(55)缥缈真人道:“你我虽能知过去未来之事,其实最远不过百年。百年之外,就不大断得准了。……”(《八仙得道》第七回)
(56)众人一见太太嘴里虽说有气,其实面子上比起初上楼的时候已经好了许多。(《官场现形记》第四十回)
上面例(53)至例(56)中的“其实”表示逆接或转折的关联功能是显性的。但是有时“其实”表示逆接或转折的关联功能却是隐性的。例如:
(57)历家言天左旋,日月星辰右行,非也。其实天左旋,日月星辰亦皆左旋。(《朱子语类》卷二)
例(57)中的X“历家言天左旋,日月星辰右行,非也”与“其实”引出的Y“天左旋,日月星辰亦皆左旋”,从逻辑语义来看,并不是逆接或转折关系,而是并列关系,这是因为X是从否定的一面对事件进行判断,而Y是从肯定的一面对事件进行陈述,否定判断与肯定陈述都为真,二者并存。不过二者还是隐含着逆接或转折关系的。“其实”引出的后续小句“天左旋,日月星辰亦皆左旋”虽然不与始发小句“历家言天左旋,日月星辰右行,非也”这个主观判断存在矛盾性或差异性,但是与始发小句中判断的事件“历家言天左旋,日月星辰右行”存在矛盾性或差异性,其对始发小句中判断的事件具有修正的作用,或者说与始发小句中判断的事件在逻辑语义上是逆接或转折的关系。由此可见,有时Y并不是对整个X的更正、修正或补充,而是对X中部分内容的更正、修正或补充,与X中的部分内容具有逆接或转折的关系。换言之,“X,其实Y”中的副词“其实”表示逆接或转折的关联功能有时是隐性的。
(二)关联功能的扩展
副词“其实”的关联功能在宋代就得到了扩展,具体表现在三个方面。
其一,“X,其实Y”中的“其实”关联的小句Y由一个扩展为多个,可以表示为“X,其实Y1,Y2,……,Yn”。例如:
(58)曰:“今人多连看‘公正’二字,其实公自是公,正自是正,这两个字相少不得。公是心里公,正是好恶得来当理。苟公而不正,则其好恶必不能皆当乎理;正而不公,则切切然于事物之间求其是,而心却不公。此两字不可少一。”(《朱子语类》卷二十六)
(59)问:“伊川解下三爻养口体,上三爻养德义,如何?”曰:“看来下三爻是资人以为养,上三爻是养人也。六四、六五虽是资初与上之养,其实是他居尊位,藉人以养,而又推以养人,故此三爻似都是养人之事。伊川说亦得,但失之疏也。”(《朱子语类》卷七十一)
(60)且问尔诸人,拄杖子是衲僧寻常用的,因什么却道途路不得力?古人到此不肯住,其实金屑虽贵,落眼成翳。(《碧岩录》卷三)
上例中的“其实”充当句首状语,其辖域已不再是一个小句,而是两个甚至三个小句。换言之,“其实”关联的小句Y已由一个扩展为多个。
其二,“其实”具有篇章关联功能,可以关联句子X与Y,可以表示为“X。其实Y”。例如:
(61)世人多慎于择婿,而忽于择妇。其实婿易见,妇难知,所系甚重,岂可忽哉!(《河南程氏遗书》卷一)
(62)圣贤所说工夫,都只一般,只是一个“择善固执”。《论语》则说“学而时习之”,《孟子》则说“明善诚身”,只是随他地头所说不同,下得字来,各自精细。其实工夫只是一般,须是尽知其所以不同,方知其所谓同也。(《朱子语类》卷八)
(63)问云:“‘生之谓性’,它这一句,且是说禀受处否?”曰:“是。性即气,气即性,它这且是羁说;性便是理,气便是气,是未分别说。其实理无气,亦无所附。”(《朱子语类》卷四)
(64)曰:“也便在里面。只是前面‘体’字说得来较阔,连本末精粗都包在里面;后面‘与道为体’之‘体’,又说出那道之亲切底骨子。恐人说物自物,道自道,所以指物以见道。其实这许多物事凑合来,便都是道之体,便在这许多物上,只是水上较亲切易见。”(《朱子语类》卷三十六)
(65)曹洞下有出世不出世,有垂手不垂手。若不出世,目视云霄;若出世,便灰头土面。目视云霄即是万仞峰头,灰头土面即是垂手边事。有时灰头土面即在万仞峰头,有时万仞峰头即是灰头土面。其实入廛垂手与孤峰独立一般,归源了性与差别智无异,切忌作两橛会。(《碧岩录》卷五)
其三,副词“其实”可以出现在后续话轮前,用来转换话轮。例如:
(66)又问:“忿懥比恐惧、忧患、好乐三者,觉得忿懥又类过于怒者。”曰:“其实也一般。古人既如此说,也不须如此去寻讨。”(《朱子语类》卷十六)
(67)问:“敬,诸先生之说各不同。然总而行之,常令此心常存,是否?”曰:“其实只一般。若是敬时,自然‘主一无适’,自然‘整齐严肃’,自然‘常惺惺’,‘其心收敛不容一物’。但程子‘整齐严肃’与谢氏尹氏之说又更分晓。”(《朱子语类》卷十七)
副词“其实”的这些得到扩展的关联功能都保留了下来。下面是元明清时期汉语中用例:
(68)袁绍大惊:“去吾二臂!叵耐刘备故言关公不知所在,今损吾二将!”令人推转先主要斩。不防一人向前跪下,是恒山赵云,言曰:“其实关公不知刘备在此,若知先主此处,一径来投大王。弟兄三人曾对天发誓,不求同日生,只愿同日死。”(《全相平话五种·三国志平话》卷中)
(69)真人禀道:“太尉,这代祖师,虽在山顶,其实道行非常,清高自在,倦惹凡尘,能驾雾兴云,踪迹不定,未尝下山。贫道等如常亦难得见,怎生教人请得下来!”(《水浒传》第一回)
(70)元因拜谢而去,老叟仍令一童送出洞门。既出来了,不见了洞穴,依旧是块大石;连樵采家火,多不见了。到得家里,父母兄弟多惊喜道:“去了一年多,道是死于虎狼了,幸喜得还在。”其实,侯元只在洞中得一日。(《初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一)
(71)袭人道:“为什么不放?我果然是个最难得的,或者感动了老太太,老太太必不放我出去的,设或多给我们家几两银子,留下我,然或有之;其实我也不过是个平常的人,比我强的多而且多。……”(《红楼梦》第十九回)
(72)老董道:“在我们此地西南角上,有个村庄,叫于家屯。这于家屯也有二百多户人家。那庄上有个财主,叫于朝栋,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二子都娶了媳妇,养了两个孙子。女儿也出了阁。这家人家,过的日子很为安逸。不料祸事临门,去年秋间,被强盗抢了一次。其实也不过抢去些衣服首饰,所值不过几百吊钱。……”(《老残游记》第四回)
副词“其实”的这些得到扩展的关联功能都保留到了现代汉语,如例(1)至例(5)。再如:
(73)他说:“我年轻的时候也这样想,我觉得这身上的血就是一棵摇钱树,没钱了,缺钱了,摇一摇,钱就来了。其实不是这样,当初带着我去卖血的有两个人,一个叫阿方,一个叫根龙,如今阿方身体败掉了,根龙卖血卖死了。……”(余华《许三观卖血记》)
(74)听母亲讲,小时数他用功,可学业数他最差。那时,背不出书要受惩罚的,自然他没少领教过板子的滋味。其实,无人时他背得倒很流利,可一上阵就发毛。(张胜利《八舅》)
(75)辛楣对鸿渐道:“等一会咱们同走,记牢。”鸿渐笑道:“也许我愿意一个人送刘小姐回去呢?”辛楣严肃地说:“无论如何,这一次让我陪着你送她——汪太太不是存心跟我们开玩笑幺?”鸿渐道:“其实谁也不必送谁,咱们俩走咱们的路,她们走她们的路。”(钱钟书《围城》)
(76)金枝迎上前,向他问好、握手,看了看怀里的鲜花,说:“徐经理,谢谢您送给我这么漂亮的花。”“其实,应该是我谢谢您,演了这么精彩的《双阳公主》。”(陈建功、赵大年《皇城根》)
四、结论
副词“其实”是由人称代词或指示代词“其”与义为“实际情况、事实”的名词“实”组合而成的体词性偏正短语词汇化而来的。“其实”最迟到了五代时期已开始词汇化了。在口语化程度较高的宋代语录中,相当于“实际上”、充当状语的“其实”能出现于多种句法位置,尤其是能出现于主谓之间,而且使用频率极高,标志着“其实”已完全词汇化了。换言之,副词“其实”萌芽于五代,成熟于宋代。
体词性的偏正短语“其实”词汇化的动因是多方面的:首先,韵律制约和词汇双音化是“其实”词汇化的语音动因;其次,处于谓词性成分前是“其实”词汇化的句法动因;再次,“其”的语义脱落和“实”的语义虚化是“其实”词汇化的语义动因;最后,使用频率升高是“其实”词汇化的语用动因。“其实”的词汇化是这些动因综合作用的结果。“其实”词汇化的机制是重新分析。
副词“其实”表示下文所说的是实际情况,兼有表示实情和表示逆接的关联功能。“其实”表示逆接的关联功能有时是显性的,有时是隐性的。副词“其实”的关联功能在宋代就得到了扩展,具体表现在三个方面:其一,“其实”关联的小句Y由一个扩展为多个;其二,“其实”具有篇章关联功能,可以关联句子X与Y;其三,“其实”可以出现在后续话轮前,用来转换话轮。“其实”的这些得到扩展的关联功能都保留到了现代汉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