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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吉水方言的泛义动词“舞”

2022-05-25刘子灵聂志平

通化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补语义项宾语

刘子灵,聂志平

吉水县位于江西中部,地处江西省吉安市吉州区和青原区东北部,辖15个镇3个乡。除南部白沙镇、螺田镇和水南镇部分地区说客家方言外,吉水县多数地方说赣方言。[1-2]吉水方言属于赣方言吉茶片。[3]本文讨论吉水县乌江镇方言中的泛义动词“舞”[u33],例句来自笔者自省与调查。

“舞”在赣方言中是个多功能动词,其作用像湘方言的“搞”①动词“搞”在很多方言区都有使用,但关于“搞”来源于哪个方言区的问题,杨丽君在文中提及“学者一般认为,动词‘搞’来源于西南官话,本字是‘搅’……”[10]该问题是非,不是本文论述重点,亦不影响本文论述思路,后文我们也主要将吉水赣语的泛义动词“舞”与普通话的泛义动词“搞”作比较。因此,本文对该问题暂时不作深入探讨。但我们可以确切地说,源于方言的动词“搞”,也具有泛义动词用法。感谢审稿专家指出这点。,是赣方言中十分重要的特征词。如做饭叫“舞饭”,做菜叫“舞菜”,通行于整个赣方言区。[4]10吉水方言中,动词“舞”至今在日常口语表达中也有此用法,可以替换其他动词。这种动词用法最早被西方学者称为“代动词”。国内部分学者沿用了该术语,如赵元任[5]、聂志平[6]。对此,姚双云认为使用“替动词”这一术语更符合汉语实际。[7]徐时仪则使用“万能动词”的说法。[8]而刘瑞明最早使用“泛义动词”这一术语[9],并且杨丽君明确指出“泛义动词指语言中一个动词可以指称或代替许多具体的动词,表意宽泛而游移,似乎有很多的意义,但这些意义之间缺乏明确的引申关系”。[10]我们在此不讨论术语的使用问题,因本质上异名同义,本文暂且取用“泛义动词”这一名称。

对于赣方言的泛义动词“舞”,未见有前人专门系统研究。曹廷玉只是提及“舞”与“搞”一样是泛义动词,并未具体研究其用法及来源。关于“舞不好”(搞不好)的研究,倒是有所涉及,但也只是将其看成一个固化结构来探究,如徐静[11]178、李春萍[12]56,动词“舞”的独立地位并未得到凸显。所以,有必要对赣语泛义动词“舞”进行单独考察。本文先考察吉水(乌江)赣语泛义动词“舞”的句法功能和语义所指,再将其与已进入普通话系统的泛义动词“搞”进行对比,最后讨论“舞”作泛义动词的一种可能性来源。

一、从句法看吉水赣语泛义动词“舞”

与普通话相比,吉水赣语“舞”[u33]也具有典型的动词用法,但不单用,一般都与其他成分搭配使用,如可接宾语、补语、体标记等,但分别有其特性。同时,普通话中的动作动词一般可重叠,但具有多功能的泛义动词“舞”没有该用法。

(一)动宾短语

吉水赣语泛义动词“舞”后可接宾语,一般接体词性宾语,不接谓词性宾语。但体词性宾语的音节数量会限制动词“舞”的支配能力,若宾语为单音节词,动词“舞”可单独直接支配,如例(1)(2);若宾语为双音节词(音节数量≥2),动词“舞”一般不太能以光杆形式直接支配,而需将“舞”复杂化,多在其后添以结果补语“正”(相当于普通话中的“好”)或动量词“一下”(在吉水话中,实际读音为连读音[iA42]),有时“正”与“一下”可同时连用,表达一种相对委婉的语气,如例(3)~(5)。

(1)舞|饭、舞|菜、舞|汤(做饭、做菜、做汤)①例句后面括号内词语是与之对应的普通话表达。下同。

(2)舞|渠(打或捉弄他)

(3)舞正|该铺(铺床)

(4)舞一下|车子(修车子)

(5)舞正一下|车子(修车子)

例(1)的“舞”表示的是普通话具有[+烹饪]语义的动词“做”,“舞”可以作为光杆式动词支配单音节宾语“饭”“菜”“汤”等,若宾语具有[+可烹饪][+食材]的语义特征,尽管是双音节的,其亦可由“舞”光杆式支配,如例(6)。

(6)舞|豆芽、舞|鱼嘚[tei31](做豆芽、做鱼)

“舞”后也可直接单独接双音节宾语。何以判断“舞”可以直接单独接宾语呢?可通过将宾语提至句首作受事主语,而“舞”仍可用光杆式来进行验证。如“舞饭”—“饭舞哩”(饭做了)、“舞鱼嘚”—“鱼嘚舞哩”(鱼做了)②句末的语气助词“哩”,相当于普通话的语气助词“了”,具有完句作用。[14]34。为什么动词“舞”可直接以光杆式支配这种双音节宾语呢?这或许与认知语言学中的“距离象似性”原则和语用频率有关。在人们的认知中,现实生活联系密切、心理距离较近的事物反映在语言中,表现为语言结构的紧密性,即缩短句法结构之间的线性距离。[+烹饪]动词“舞”与[+可烹饪][+可使用][+食材]名词搭配就满足这种认知,同时“舞饭”“舞鱼嘚”等这种表达在吉水赣语口语表达中是泛义动词“舞”的高频用法。

(二)述补短语

吉水赣语泛义动词“舞”跟普通话中动作动词一样,后也可接各种性质的补语,程度补语除外。“舞+结果补语”,如例(7)(8);“舞+得/不+可能补语”,如例(9)(10);“舞+得/不+状态补语”,如例(11);“舞+趋向补语”,其中V舞后常带数量词“一下”表示一种委婉的语气,而R趋向往往用复合趋向动词,如例(12);“舞+数量补语”③“V(了)+数词+量词”格式,如“看了三次”,朱德熙认为“三次”是准宾语[13]116,黄伯荣、廖序东[14]47和邵敬敏[15]22认为“三次”是补语。我们取补语说。,如例(13)。

(7)你负责去舞正该搭事(你负责去办好那件事)。

(8)我舞跌不哩渠个笔(我弄丢了他的笔)。

(9)该车子要是舞不好,就买过一铺(那车如果修不好,就买过一辆)。

(10)有哪个舞得赢渠(没有谁比得过他)。

(11)渠舞菜舞得蛮好(他做菜做得挺好)。

(12)帮我一起把该树舞一下起来吗(帮我一起把那树弄下起来吗)?

(13)帮我舞一下(帮我弄一下)?

例(7)是“V舞+R结果”,补语“正”表达“好”的结果,可与“好”互换。例(9)是“V舞+不+R可能”,补语部分直接用“好”,而不用“正”。例(11)是“V舞+得+R状态”,补语部分用“蛮好”,而不能用“蛮正”。从中可知,在“V舞+得/不+R可能”或“V舞+得/不+R状态”格式中,补语成分用“好”的使用频率要比“正”要高。“赣语吉州话①吉州区是吉安市的直辖区,与吉水县一样,都属于赣语吉茶片。[16](为笔者所加)中,‘舞不好’既可以看成是动词‘舞’和否定可能补语‘不好’组成的一个动补结构,也可以看成是已经凝固成词的语气副词。‘舞不好’是一个表示或然类语气推测的语气副词,相当于普通话中‘X许’类语气副词(如‘兴许’‘也许’‘或许’)或者‘恐怕’‘生怕’等,都是对事情可能性的一种推测。”[12]56如例(14)(15)②例(14)(15)转引自李春萍[12]56。。

(14)你别急,舞不好过下哩渠就来哩(你别急,也许过一会他就来了)。

(15)明日落雪,我舞不好不用去学堂里(明天下雪,我也许不用去学校)。

那么,“舞不好”表揣测义的语气副词从何而来呢?“在赣语永修话③永修县位于九江市,属于赣语昌都片[16]。泛义动词“舞”,如表“舞饭”(做饭)、“舞菜”(做菜)的用法,既通行于赣北片的永修,也通行于赣西片的吉水[4]。(为笔者所加)中,‘搞’‘舞’是两个万能动词,可以代替大量的动作行为动词,语义相当于普通话中‘做’,‘不好’是可能补语。‘舞不好’是对动作结果的一种否定的假设,假设的基本都是不确定的,所以是从动补结构发展成为表推测义的语气副词。”[11]178本文基本支持此说。同时,我们补充一个推动“舞不好”述补短语词汇化、语法化成一个语气副词的条件。上文提及,在“V舞+得/不+R可能”或“V舞+得/不+R状态”格式中,R用“好”的使用频率要比“正”高得多,正如Haiman、Bybee等学者所说,某格式的语用频率是促成其实现词汇化与语法化的重要推手[17],在这一过程中,实词语义逐渐泛化,其主观性会出现一个逐渐增强的阶段。

(三)体标记

“着”“了”“过”是现代汉语普通话常用的三个体标记。大致而言,“V+着”表示进行体,“V+了”表示完成体,“V+过”表示经历体。吉水赣语泛义动词“舞”也有这种用法,不过其语法形式与普通话不同。吉水话中,更常用“去+舞”格式表示动作正在进行,对应普通话中的“正在+V”,如例(16),不过这表示的是一种“时”标记。用“舞+哩”表示动作行为已完成,如例(17)。用“舞+过+宾语+来”表示曾经实施过该动作,如例(18),若宾语提至句首作话题主语,就用“舞+过来”格式,如例(19)。

(16)去舞菜(正在做菜)。

(17)舞哩饭(做了饭)。

(18)渠舞过该个菜来(他做过那个菜)。

(19)该个菜渠舞过来(那个菜他做过)。

(20)快发里把该倒不个桌嘚给我舞起来(快点把那倒了的桌子弄起来)。

此外,普通话中“V+起来”格式可表示起始体,如“唱起来”表示“开始唱”;“舞起来”表示“开始跳舞”。吉水赣语泛义动词“舞”也有“舞+起来”格式,不过不表示起始体等语法范畴,当中的“起来”依然是趋向动词,还未虚化,表示一种自下而上的位移状,如例(20),与例(12)相比,“舞+起来”比“舞+一下+起来”更带有一种命令式的祈使语气。

(四)重叠

现代汉语普通话中,动作动词多数是能够重叠的[15]9,限于表示可持续的动作动词[13]11。理论上,吉水赣语泛义动词“舞”既然能替代其他多种具有[+可持续性]语义特征的动作动词,那么它应该也能重叠,表示一种动量小、时量短或尝试貌等语法意义。可语言事实表明,吉水话中的泛义动词“舞”不能重叠,既没有单音动词重叠VV式,如“*舞舞”,也没有动宾式合成词的重叠VVO式,如“*舞舞饭”,也没有VV式后加“看”形成的“VV+看”式,如“*舞舞看”。

在吉水话中,以泛义动词“舞”组成的句法结构若要表达一种动量小、时量短或尝试貌等语法意义,不用动词重叠形式,一般在“舞”后加“一下”,构成“舞+一下”形式,如例(21),也可用“舞+一下+看”,如例(22),若要带宾语O,可用“舞+一下+O+看”格式,如例(23)。

(21)我来舞一下(我来试试)。

(22)我侬打不开箇把锁匙,等渠来舞一下看(我们打不开这把锁,让他来试试)。

(23)舞一下该个菜看,要是恰得,明日就舞得渠恰(试试那个菜,如果好吃,明天就做给他吃)。

二、从语义看吉水赣语泛义动词“舞”

(一)词典上对动词“舞”的方言用法释义

《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合卷本)》列有“舞”的7个条目,其中发音与吉水赣语相近(主要元音[u]同,调值异)的“舞”字条目有2个,都有释为“弄”或“搞”义,并指出有该用法的地区有扬州、武汉、柳州、南昌、萍乡,对赣语的调查点只有江西南昌和萍乡,但列有吉水赣语至今也常用的【舞不正】【舞好唎饭】【舞饭】3个词条[18]5151:

再看【搞不正】词条[18]4697:

可知,《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合卷本)》是以普通话泛义动词“做”“搞”“弄”来训释方言泛义动词“舞”的。

《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列了“舞”字条,注释为[19]1391:

①名舞蹈1:芭蕾~|跳了一个~。②舞蹈2;做出舞蹈的动作:载歌载~|手~足蹈|眉飞色~。③动拿着某种东西而舞蹈:~剑|~狮|~龙灯。④动挥舞:手~双刀。⑤耍;玩弄:~弊|~文弄墨。⑥〈方〉动搞;弄:每家出个人,这事就~起来了。

义项①~⑤为普通话用法,义项⑥为方言用法。同时在其下又列有【舞弄】词条,其注释为[19]1391:

动①挥舞耍弄;挥舞着手中的东西玩儿:~棍棒。②〈方〉弄;搞:她想做个鸡笼子,可是自己不会~。

“舞弄”既有普通话用法,也有方言用法。从带下划线(为笔者所加)的方言用法例句看,完全符合吉水赣语泛义动词“舞”的用法,可将其转换成吉水话,如例(24)(25)。

(24)每家人家出一个人,抵搭事就舞起来了。

(25)渠想舞一搭鸡笼得,可就是不晓得羌发里舞。

从《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对V舞或“舞弄”的方言用法释义看,其也是用已进入普通话系统的单音节V搞|弄来直接训释方言用法的单音节V舞,易让人以为方言用法的V舞可与普通话用法的V搞|弄直接互训替换。我们再通过《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检索了“搞”字条,其注释为[19]435:

动①做;干;从事:~生产|~工作|~建设。②设法获得;弄:~点儿水来|~材料。

义项①的例句,都不能用吉水话“舞”替换,因为“舞”只能支配体词性宾语;义项②的第一个例句,可用吉水话“舞”替换,如例(26)。

(26)舞发哩水来。

再看《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弄”字条,其注释为[19]962:

动①手拿着、摆弄着或逗引着玩儿:他又~鸽子去了|小孩儿爱~沙土。②做;干;办;搞:~饭|这活儿我做不好,请你帮我~~|把书~坏了|这件事总得~出个结果来才成。③设法取得:~点儿水来。④耍;玩弄:~手段|舞文~墨。

只有义项②③的例句可用吉水话“舞”替换,如例(27)(28),因为“舞”没有重叠“VV”式,所以例(27)得用“舞一下”替代“弄弄”。

(27)该搭事我舞不正,请你帮我舞一下。

(28)把书舞坏不哩。

可知,《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舞”字条的方言用法也是明确以普通话泛义动词“搞”“弄”来训释的,但后者的用法并非都能用前者替换。其中,义项“设法获得、取得”能为“舞”“搞”“弄”三者所共有。当“搞”“弄”两者可互训,且“搞”“弄”后接补语时,如趋向补语“起来”、结果补语“坏”、可能补语“清楚”等,一般都可用吉水赣语“舞”替换,如例(29)~(32)。需注意的是,“搞起来”“弄起来”中的“起来”可语法化为表起始体,指动作行为事件的开始,而吉水赣语的“舞起来”中的“起来”仍是复合趋向动词,指事物从低到高的位置的位移。

(29)趋向补语:搞起来-弄起来-舞起来

(30)结果补语:搞坏了-弄坏了-舞坏哩

(31)可能补语:搞不清楚-弄不清楚-舞不清楚

(32)状态补语:搞得蛮好-弄得蛮好-舞得蛮好

电子词典《汉典》“舞”①网址:https://www.zdic.net/hans/%E8%88%9E。字条中“详细解释”栏,罗列了动词“舞”9个义项,其中义项⑧⑨明确标注为方言用法:

⑧〈方〉作,搞:这事就舞起来了。——《儒林外史》。⑨〈方〉弄,抚弄:众邻居一齐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舞了半日,渐渐喘息过来,眼睛明亮,不疯了。——《儒林外史》。

《汉典》与《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合卷本)》《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一样,也是将V舞的方言用法释为V搞|弄,而且义项⑧的例证与《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同,均来自《儒林外史》;不同的是,《汉典》所引书证标明了出处,并多了一条义项⑨的书证,而且将“搞”与“弄”分开各释。

(二)吉水赣语动词“舞”的常用义项

用已进入普通话系统的单音节V搞|弄来直接训释方言用法的单音节V舞,未做到释义明确,而且前者的所有义项并不能都由后者直接转换,所以有必要对后者进行相对细致的义项或用法分析。

在《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合卷本)》《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汉典》对V舞的方言用法与V搞|弄的释义基础上,以吉水赣语加以验证,可以概括出吉水赣语泛义动词“舞”的1个常用义项:

①设法获得、取得:如例(26)。

根据“搞”在语言运用中的实际情况,考虑到其在现代汉语中支配的名词不同,意义也就不一样。[20]191-192同样,考虑泛义动词“舞”在吉水赣语中与其他成分实际搭配而成词组的不同,其所指意义也就不一。我们认为可以将该动词“舞”的所指语义概括成以下5个常用义项:

②制作,加工,整理:例(1)(3)(6)(11)(16)~(19)(25)。

③办理:例(7)(27)。

④修理:例(4)(5)(9)。

⑤比,超过:例(10)。

⑥打闹,捉弄:例(2)。

此外,句法环境为“V舞+R”(R语义指向受事)述补格式,致使R实现的V舞在上下文语境下仍是不确指的,造成泛义动词“舞”难以明确指示以上6个义项时,吉水赣语V舞一般才与普通话V弄|搞直接互训,例(8)(12)(13)(20)(28)。

三、吉水赣语泛义动词“舞”与普通话泛义动词“搞”的差异

经过上述分析,在大多数情况下,普通话泛义动词“搞”可以直接对译吉水赣语泛义动词“舞”,但两者之间也存在一些句法、语义上的差异。

(一)句法特征

1.带宾语

动词“搞”后可接名词宾语与动词宾语[7],而动词“舞”一般不接动词宾语,如例(33)(34)。若要表达,吉水赣语也是使用“搞破坏”“搞装修”的形式。

(33)搞破坏(*舞破坏)

(34)搞装修(*舞装修)

在接名词宾语情况下,姚文通过《同义词词林》对“搞”字句的统计,发现“搞”后倾向支配语义抽象的名词,当然“搞”也可支配语义具体的名词,而“舞”一般不接语义抽象的名词宾语,如例(35)~(37)。

(35)搞了两个小时的饭(舞哩两个小时个饭)

(36)搞事(*舞事)

(37)搞项目(*舞项目)

2.带补语

“搞”与“舞”后都可直接接趋向补语,但有两点不同:第一,“搞”后能直接接单音节趋向动词和复合趋向动词作补语,而“舞”只能接复合趋向动词作补语,如例(38)(39)。

(38)搞来看看(*舞来看一下)

(39)搞过来看看(舞过来看一下)

第二,“搞”和“舞”后都可直接接复合趋向动词“起来”,但“搞起来”的“起来”有二解,既能表示实义,作趋向动词,指受“搞”支配的事物的一种具体或抽象位移的情况,如例(40);也能表示虚义,指一种“起始体”语法范畴,如例(41)。“舞起来”的“起来”只有一解,作趋向动词,如例(20)。

(40)这些事她搞起来驾轻就熟,因为她当过妓女。(王小波《青铜时代》)

(41)市场调查已经搞起来了,社会调查也有人开始在搞,但数量不多,方法也还不够科学。(当代/报刊/读书)

3.重叠

“搞”可通过“VV”或“VV看”重叠格式表示一种时量短、尝试、轻松等意义,如例(42)(43)。而“舞”没有那些重叠格式,只能通过“V+一下”“舞+一下+看”或“舞+一下+O+看”格式来表达那些意义,如例(21)~(23)。

(42)我现在没有劳动,只搞搞卫生,提提水,所以只盼早日下到连里。(冰心《我自己走过的路》)

(43)要搞化肥,这我支持!开动脑筋,前门后门(说实话,我这些化肥不少就是走后门来的),都不妨搞搞看。(张炜《秋天的愤怒》)

(二)语义表现

1.习语化(构式化)的显赫性

与“搞”共同搭配的动宾短语往往易产生较为固定的说法[10],即是说,“V搞(+X)+O”格式整体语义的综合性渐强,分析性趋弱,表现出较高的习语(构式)化显赫性,如例(44)。而暂时未发现“舞”有此显赫性。这可能与“搞”倾向接抽象名词宾语,“舞”倾向接具体名词宾语有关。

(44)搞……名堂|搞……花样|搞……鬼|搞……玩意儿|搞阴谋|搞诡计(转引自杨丽君)

2.语义虚化(语法化)的倾向性

“搞”后面接动宾时,形成“搞+VP”格式,该格式中的“搞”的意义比较虚泛,为虚化动词,并且“搞”在“搞+NP+VP”连谓短语句法环境中的高频使用会促使其演化为典型的介词功能。[7]“搞”原本是一个处置性很强的动词,但在某些结构中,“搞”的动作意义有弱化倾向。在“搞+名动词”结构中,比如“搞革命、搞调查”等,由于宾语是动词性的,能表达动作意义,事实上成为语义重心,“搞”的动作意义则相对减弱。[10]即是说,两者都认为“搞”后接动词宾语是其发生语义虚化的主要句法环境。可“舞”无此语法化倾向,在吉水赣语中暂时未发现介词等其他虚词的用法。这或许与“舞”后不接动词宾语有关,缺少能够发生语法化的句法环境。

四、余论

本文主要是从共时角度对吉水赣语的泛义动词“舞”的句法、语义作了分析,相比普通话,它在动宾、述补、体标记、重叠等句法功能上都有其自身特性,并归纳了它在吉水赣语日常口语表达中的6个常用义项。此外,将其与普通话泛义动词“搞”作比较后发现,它们在句法、语义上存在种种差异,句法差异主要体现在带宾语、带补语和重叠用法上,语义差异主要体现在习语化显赫性、语义虚化倾向性上。

但若从历时角度看,还有两个存在关联的问题有待解决:一是“舞”作泛义动词的用法从何而来?二是“舞”作泛义动词最早使用于哪个方言区?

对于问题一,前人间接提及过。《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汉语大词典》《汉典》等工具书所举“舞”作泛义动词义(“搞、弄、做”)的最早或唯一书证均为清代的《儒林外史》中的2例。“‘舞’在近代汉语里就有‘做、搞、弄’之义。《儒林外史》第二回‘你们各家照分子派,这事就舞起来了。’又第三回‘众邻居一齐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舞了半日,渐渐喘息过来,眼睛明亮,不疯了。’章炳麟《新方言》卷二:‘庐之合肥,黄之蕲州,皆谓作事为舞。’今赣方言的‘舞’音义皆来自于此,故‘舞饭’‘舞菜’即做饭、做菜;‘舞啥哩’即做什么。”[4]10按三大工具书与曹文的思路,“舞”作泛义动词义可能最早见于清代的《儒林外史》。遗憾的是,都未能对“舞”作泛义动词的来源进行具体分析。

我们提出一种可能性:是否与“舞弄”二字在古代汉语中的相邻连用有关?我们通过CCL语料库对古代汉语中连用的“舞弄”进行检索,统计结果见表1:

表1 CCL语料库“舞弄”次数统计

由表1可知,“舞弄”最早出现于唐代,表玩弄文法之意,例(45):

(45)在中书也,群胥极宪,以法按之,飞书上闻,因此下狱。奸吏舞弄,初欲危之。(《唐代墓志汇编续集》)

其实,早在东汉,“舞”就能单独表示玩弄(文法)之意。如例(46):

(46)欲见未尽力,而求获功赏,或著能立事,而恶劣弱之谤,是以役以楚,舞文成恶,及事成狱毕,虽使皋陶听之,犹不能闻也。(桓谭《新论》)

可能是受到汉语双音化倾向的影响,程湘清指出,到了唐代,双音词为主的词汇系统已经建立[21]10,所以唐代开始出现“舞弄”表玩弄文法义。

北宋的5例“舞弄”,4例表玩弄文法、智谋;1例是跨层结构的连用(“起舞|弄清影”)。明代出现18例,分别来自明代的6部小说,统计结果见表2:

表2 明代小说“舞弄”次数统计

《二刻拍案惊奇》的5例“舞弄”,可明确已词汇化了。如例(47)(48):

(47)且说张家儿子走到庵中一看,柱上的果然是他父亲尸首。号天拍地,哭了一场。哭罢,拜道:“父亲,何不好好入殓,怎的走到这个所在,如此作怪?便请到家里去罢!”叫众人帮了,动手解他下来。怎当得双手紧抱,牢不可脱。欲用力拆开,又恐怕折坏了些肢体,心中不忍。舞弄了多时,再不得计较。

(48)公子被他们如此舞弄了数年,弄得囊中空虚,看看手里不能接济,所有仓房中庄舍内积下米粮,或时粜银使用,或时即发米代银,或时先在那里移银子用了。

例(47)“舞弄”可代指张家儿子及众人将张父从柱上解下时的“种种行为、举措”。例(48)表示耍弄义。至少可以得知例(47)中的“舞弄”可理解为泛义动词用法。值得注意的是,例(48)“舞弄”后的分句共现了“弄”,很明显,这里的“弄”具有泛义动词用法。

同时,我们通过CCL语料库检索《二刻拍案惊奇》中“舞”字,共出现37次,除“舞弄”的5次,其余32次的“舞”无一能作泛义动词解。而《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汉语大词典》《汉典》等工具书所举“舞”作泛义动词义(“搞、弄、做”)的最早书证均为清代的《儒林外史》中的2例,而且我们通过CCL语料库检索了《儒林外史》中的“舞弄”,未见一例。特需指出的是,我们在检索过程中发现还有1例或也是“舞”作泛义动词的用法,如例(49):

(49)少爷这里没有,只好将就弄几十两银子给你,过江舞起几个猴子来,你再跳。(吴敬梓《儒林外史》第三十二回)

即是说,至少在清代的《儒林外史》中,“舞”就可单独作泛义动词义,而不依托于“舞弄”。据以上书证,在逻辑上我们有两点推测和认识:

第一,泛义动词“舞”的方言用法会不会源于普通动词“舞”的变体呢?至晚“舞弄”在明代的《二刻拍案惊奇》中就已出现泛义动词的用法,随着动词“舞弄”在句中支配对象的泛化、缺失,而“弄”本就可作泛义动词义,那么“舞”会不会在此环境下,受其渲染而获得泛义动词义了呢?此思路于前人就有所体现,如王力所举“颜色”之例,“颜”本无色彩义,只因“颜色”二字常连用,本就有色彩义的“色”字也就把色彩义传染给“颜”了[22];张博所提的“组合同化”等[23],可作旁证。兹将“舞”作泛义动词的来源、演变路径的这种可能性列示如下:

第二,泛义动词“舞”会不会最早用于江淮官话区呢?或者说,赣语泛义动词“舞”的用法是否受到江淮官话的影响?“一般认为,《儒林外史》的基础方言是下江官话(江淮官话)。这从吴敬梓为安徽全椒人,33岁时迁居南京后着手写《儒林外史》这一历史很容易推出来。”[24]可是只单凭吴敬梓《儒林外史》对方言用法的“舞”的3个例子,似乎还难以确定“舞”为江淮官话词。“而吴敬梓又没有留下可资比较的、用白话写作的文献,与之同时期、同地域的材料,目前也未见到什么,这样我们只能寻找在时间、地域上与《儒林外史》都接近的材料。可资比较的是创作年代早于《儒林外史》一百多年,同样可能受到江淮官话影响的著名白话小说《西游记》。”[25]我们通过CCL语料库对《西游记》全文进行检索,“舞”字共出现105次(重复的也计算在内),其中101例可明确归为《现代汉语词典》普通话“舞”的义项,其余4例以“舞弄”连文形式出现,当是联合式复合词,例(50)~(53):

(50)即揭衣,腰间取出钯来,幌一幌,金光万道,丢了解数,有瑞气千条,把个王子唬得手软筋麻,不敢舞弄。

(51)他三个各逞雄才,使了一路,按下祥云,把兵器收了……告奏老王道:“父王万千之喜!今有莫大之功也!适才可曾看见半空中舞弄么?”

(52)你看他脱了布直裰,褪了虎皮裙,将身一纵,跳在锅内,翻波斗浪,就似负水一般顽耍……行者望见,心疑道:“那呆子笑我哩!正是巧者多劳拙者闲,老孙这般舞弄,他倒自在。

(53)第四十八回舞弄寒风飘大雪僧思拜佛履层冰。

根据上下文,例(50)(51)“舞弄”指挥舞兵器,例(52)“舞弄”指孙行者在锅内翻滚斗浪、耍弄,例(53)“舞弄”指寒风舞动,与相邻的指大雪飘舞的“飘大雪”句法(动-宾)、语义(动-施)一样。所以这里的“舞弄”也当归属于普通话“舞”的义项,那么《西游记》中105例“舞”的用法就无一是作泛义动词的方言用法了。我们也调查了现今安徽全椒县人①感谢发音人李浦东(安徽全椒县人,26岁,本科学历,现在上海工作)。,“做饭”他们不说“舞饭”,而依然是“做饭”[tsu23fan21],“搞清楚”他们不说“舞清楚”,而依然是“搞清楚”[kɑo23tɕhiŋ23tshu21]。这样的话,《儒林外史》中“舞”作泛义动词的方言用法似乎不太能说是受吴敬梓母语江淮官话内部的影响。

曹廷玉将动词“舞”列为赣方言的一级特征词(指赣方言内部一致、外区殊异的方言词),并且外区交叉少(指赣方言词语与外部方言区的词语完全不交叉,或仅与一个外区方言交叉)。[4]10同时,关于官话特征词研究的两篇论文《官话方言特征词研究》与《官话方言后起的特征词》,都未提及动词“舞”。[26]那么,若说赣语泛义动词“舞”是受到江淮官话的影响,也不太符合语言事实。

鉴于以上两个问题比较复杂,既要考虑通语的历时继承,也要兼顾方言的发展实况,以上仅是本文目前对该问题的一些看法,限于篇幅,拟撰另文作进一步的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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