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锂都”争霸赛

文 熊宇翔

李良彬

蒋卫平

锂是地球上最轻、最活泼的金属元素，在新能源车上扮演着无比重要的角色。无论是正极材料还是电解液都需要它，在下游的带动作用下，碳酸锂的价格已经从一年半前的10万元/吨飙升到如今的50多万元/吨。

很多人的身价因锂而暴涨，比如赣锋锂业董事长李良彬去年超越滴滴CEO程维成为江西首富，天齐锂业董事长蒋卫平的身价也达到660亿元，在整个四川仅次于海底捞、龙湖地产以及通威集团的掌门人。

与个人轨迹改变相呼应的，是许多城市命运的转折。比如曾经贫穷落后的宁德因为宁德时代的崛起而一跃成为福建GDP增长最快的城市。在一些报道中，“中国锂都”“亚洲锂都”乃至“世界锂都”的称号都与中国的城市挂了钩。响亮的称呼背后并非门面建设，城市和产业的发展有目共睹。这背后，一场轰轰烈烈的“锂都争霸赛”正如火如荼地展开。

禀赋与时机

江西是著名的“阿卡林”省（“阿卡林”形容存在感很低），位于江西西北部的宜春又是最没存在感的地区之一，经济和交通都称不上发达，最出名的是明月山和温泉，却也长期缺乏知名度。然而宜春并非一无所长，全世界最大的锂云母矿就位于宜春，资源量折合碳酸锂当量636万吨。但是在新能源车开始推广之前，锂的市场需求也不大。

以总部在江西的赣锋锂业为例，2008年，赣锋锂业的营收只有2.4亿元，其中38%还是由药品业务贡献（丁基锂可用作生产降血脂药和抗病毒药的中间体），电池只占15%。然而，随着国家开始大力推广新能源车，锂的需求开始暴涨，宜春等来了发展的春天。

2009年，宜春出台《关于加快锂电新能源产业发展的决定》，明确提出要将宜春打造为“亚洲锂都”。一系列周密的布局就此展开。宜春不仅和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等高校牵上了线，邀请院士担任顾问，还把招商推介会开到了香港，目标是三年之内成为中国最大的碳酸锂生产基地，并且建立一个碳酸锂—正极材料—动力电池—电动车的完整产业链。

当宜春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想象中时，名不见经传的四川遂宁正在积极推动天齐锂业上市，天齐锂业正是遂宁成为“中国锂都”的最大王牌。

四川也是一个锂矿大省，主要形态是锂辉石，储量比宜春更丰富，碳酸锂当量超过1000万吨，但受限于川西的地形以及薄弱的工业基础，当地无法对锂进行深加工，与之相隔不远的射洪市接下了这个生意，并在1992年成立射洪锂业，也是当时三家国营锂盐厂之一。

由于加工工艺低端，加上当时锂材料需求有限，射洪锂业长年处于亏损状态，直到2004年，在当地政府的帮助下，之前主要从事国际矿石贸易的天齐锂业成功收购了射洪锂业。2010年上市不久后，天齐锂业就成为了国内最大的碳酸锂供应商，年产能达1.5万吨。

不过，无论是宜春还是遂宁，矿石储量和品位都远不如澳大利亚。澳大利亚优质矿山品位可达2%，四川不超过1.5%，宜春只有0.3%到0.6%，越低的矿石品位意味着越高的开采成本。因此，在比较长的时间内，中国的碳酸锂加工主要依赖从澳大利亚进口矿石。

事实上，天齐锂业在收购射洪锂业之后也只是一家偏安一隅的小公司，到2010年收入也不到3个亿，利润只有3800万，但在2012年凭借对澳大利亚泰利森（后者控制的格林布什矿山是世界上最好的硬岩锂矿）的收购，天齐锂业一战成名，营收迅速从当初的4亿飙升到2016年的39亿，比同期的赣锋锂业多出10个亿。

经此一役，天齐锂业成了国内名副其实的“锂王”，也正是因为这一定海神针的存在，遂宁开始规划新能源产业，投资100亿建了一座占地6.2平方公里的锂电产业园，面积相当于800座足球场。在那之后，国内不少电池厂开始抛来橄榄枝，没有锂资源的遂宁也逐渐有了“锂都”的模样。

产业集群

从绝对数量上看，江西和四川的锂储量都不如青海。在中国，超过80%的锂资源以卤水的形式分布在盐湖中，其中绝大多数又位于青海这样的高原地区，碳酸锂当量超过1600万吨，居全国首位，而且盐湖提锂的平均成本只有每吨3万元，比锂矿制成碳酸锂便宜1万元。

最开始，电池巨头更认可青海的资源优势。早在2010年，青海就引入了北大先行科技产业有限公司，2012年开始量产磷酸铁锂，之后又将业务拓展到电池级碳酸锂和三元材料等领域。2012年，宁德时代成立了“青海时代新能源”，在西宁建立了动力电池和储能电池生产基地，计划投资75亿。但这些都无法托起西宁作为“锂都”的称号。

西宁的问题在于，虽然它背靠丰富的盐湖资源以及有低廉电价的优势（主要归功于光伏），但存在资源开发难度大、地理位置偏远等问题。比如青海不同盐湖中元素构成差异大、技术无法复制、开采成本高；主要盐湖距离西宁约800公里，运输成本高、基础设施配套难度大。

“锂都”的竞赛，表面上拼的是锂资源的丰度，其实本质上拼的是产业链的长度。如果只靠矿产资源开采和初级加工，无法将新能源产业做强做大，而且早晚会有“坐吃山空”的一天，而要建立产业集群，背后又涉及到工业基础、经济水平、交通位置、能源成本、人才供给以及腹地市场等一系列因素。在这些方面，宜春和遂宁的条件显然更好，两座城市也根据自身的禀赋发展出两条略微不同的路径，宜春更偏下游的新能源车，遂宁更偏中游的动力电池材料。

被汽车大省环绕的江西一直都有个“汽车梦”，宜春也不例外。早在规划“锂都”之初，宜春就想涉足新能源车生产，毕竟一辆新能源车的产值至少是动力电池的三倍，而且汽车零部件更多、产业链更长、辐射范围更大，能创造更多就业岗位和税收。

也是在2015年，宜春当地的龙头企业江特电机以29亿元的价格收购了九龙汽车，希望形成一条从矿产—碳酸锂—正极材料—新能源电机—新能源车的产业链，但在2018年，九龙汽车业绩大变脸，利润从前一年的2个亿骤降到负1.2亿元，最后不得不被贱卖，但宜春的“电动梦”并没有因此停止。

2019年4月，宜春投资了当时处于第三梯队的哪吒汽车，成为大股东，仅仅两个月后，年产能达10万辆的哪吒宜春工厂就正式开工。哪吒汽车的到来不仅弥补了宜春在汽车工业上的空白，而且起到了终端撬动上游的作用。

从2019年到2021年，哪吒汽车的销量翻了近7倍，月销量一度挤进新势力TOP 3，并在去年获得宁德时代的投资，成为一匹不折不扣的黑马。它的两大动力电池供应商宁德时代和国轩高科因此对宜春抛去了橄榄枝。2021年，宁德时代和国轩高科两个百亿项目先后落地宜春。

而遂宁主要是围绕天齐锂业这家龙头企业以及“材料”来做文章。在上游，遂宁和甘孜、阿坝、青海格尔木建立了合作关系；在中游，新锂想、龙蟠科技、富临精工、四川裕能在当地布局了正极材料的产能；在下游，遂宁去年引入投资71亿元的蜂巢能源20吉瓦时动力电池项目，打破了“锂都”在动力电池终端品牌上的空白。但遗憾的是，在矿产、材料以及回收体系上的完整布局并没有为遂宁争取到宁德时代的垂青，宁德时代把四川的第一家工厂选在了交通发达的宜宾，和遂宁擦肩而过。

宁德时代的“馈赠”

和宜春、遂宁以及西宁相比，宜宾既没有多少锂资源，相关产业链配套也不如前面三座城市。但宁德时代坚持要将西南总部放在宜宾，原因可能有四个方面：天宜锂业的关系、当地的产业结构、航运优势以及能源成本。

2018年，主营防尘服和防静电手套的天华超净和宁德时代在宜宾共同投资成立了天宜锂业，两年时间就建成了2万吨氢氧化锂产线，之后入股了全球最大锂矿床Monono母公司AVZ，并且还绑定了澳洲锂矿商Pilbara锂精矿五年的供应，成功切入锂电产业链上游。凭借这层关系，宁德时代入驻宜宾就不难理解了。

除此之外，宜宾自己也在调整产业结构的需求，宜宾两大工业支柱是白酒和煤炭，也被称为“一黑一白”，五年前这两个产业占全市工业增加值的一半左右，但随着这两个产业逐渐开始过剩，宜宾迫切想要改变这种局面，因此陆续引入凯翼汽车、朵唯手机等智能终端项目，但效果并不尽如人意。

但宁德时代就不一样了，作为动力电池巨头，它在整个产业链中的地位和号召力非同一般，势必会吸引一大批配套企业的进入。

事实也的确如此，宁德时代牵手宜宾之后，上下游企业纷至沓来，包括贝特瑞、德方纳米、江苏国泰、长盈精密等原材料供应商；宁德时代和吉利成立的合资公司“时代吉利”也宣布投资80亿在当地建设年产能12亿瓦时的动力电池项目。

和宜春、遂宁等地相比，宜宾得天独厚的优势在于它在长江边上，水陆空运输都非常发达。2021年11月，第一批宁德时代四川工厂生产的动力电池在宜宾装箱，顺长江而下运往上海，在当地装车应用。众所周知，内河航运相比陆路污染小、成本低，等重货物通过长江运至上海价格仅为公路运输的六分之一，在宜宾建设动力电池工厂可省下数目可观的运输费用。

“宜宾提供了便利的产品运输条件，三小时内便可送达在成都或重庆的整车厂生产线上，且水资源丰富，能满足公司在生产制造方面的减排降碳要求。”四川时代运营总监陈宝华曾说。

此外，生产动力电池对电力有巨大的需求，而坐落在宜宾的向家坝水电站是中国第三大水电站，为宜宾提供了丰富、廉价的电力资源，不仅能帮企业降低能源成本，而且为电芯贴上了绿电生产的标签。

宁德时代曾提到，欧洲企业对生产电池的能源属性（绿电）有明确要求，在宜宾设厂有利于电池出口，而包括大众、宝马、奔驰、沃尔沃在内的欧洲主流车企几乎都是宁德时代的客户。

从2019年到2021年，宁德时代在宜宾的投资不断加码，最初规划的两期动力电池工厂扩展至十期，总投资额达到660亿元，这也有望让宜宾成为全球最大的动力电池生产基地，也让曾经的“酒都”宜宾摇身一变成为新晋“锂都”。

著名经济学家张五常认为，各个县就像是一个个企业，县际之间的竞争好像公司间的激烈竞争，正是这样的竞争造就了中国的经济奇迹。

各地对“锂都”头衔的争夺正是这种“县域竞争论”的体现。良性的竞争从来都非零和博弈，而是各地基于自身资源禀赋作出的理性选择，否则一旦风口消失，一拥而上的疯狂就会沦为一哄而散之后的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