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回响
2022-05-25赤列索
赤列索巴,笔名零。西藏芒康人,90后母语小说写作者。1993年出生在昌都市芒康县徐中乡布查村,布查村属于半农半牧地区。2012年开始诗歌创作,2014年藏语小说处女作《澜沧江边的情歌》发表在刊物上,2016年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2015年起作品发表在《民族文学》《西藏文艺》《贡嘎山》《青海湖》等报刊杂志上。
我年满十一岁的那天,看到父亲在打开他的铁皮箱。每次父亲打开铁皮箱,箱子里安睡的糖,得以重见天日,落入我的手掌里。以前家里人不在的时候,我想办法打开挂在箱子外面的锁,锁没能打开,自己却累趴了。父亲腰上戴着的那把小巧的钥匙,只要轻轻插入锁孔里,清脆悦耳的“咔嚓”声一响,箱子便打开了。今天我跟往常一样,走到父亲跟前伸手,等待那些五颜六色的糖离开父亲的手,落到我的小手中。父亲从箱子里拿出的不是糖,是黑布罩着的沉重的东西,父亲小心翼翼地把黑布解开,里面亮出的是一把手枪。
父亲说:“你爷爷到十一岁的时候,用这把枪去仇家的村落里抢来了牛羊;你父亲十一岁的时候,带着这把枪,去山上打猎;现在我的儿子,你已十一岁了,不能整天想着玩泥巴,应该做一些男子汉该做的事情。”我接过父亲手中的枪,带上一袋子弹,到田野里玩枪去了。从此,糖不香了,玩泥巴也没啥意思了。
我出生的时候,既不能做强盗,又不能上山打猎,连无恶不作的狼都保护起来了。每每,狼追山羊的时候,我们布查村的人都来到屋顶上,大声地叫喊,起初狼听到人的声音就灰溜溜地跑。但是时间一长狼也慢慢明白过来,人们不过是在虚张声势,不能把它怎么样。现在我们一叫,狼追起羊来更起劲,我们是在为它加油打气似的,狼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把羊追得跑不动了,不紧不慢地咬羊的脖子吸血,吸完了这只再吸另外那只,羊群累得已经没了抵抗能力。
看到羊一只一只地死去,以前的打猎能手,阿古曲杰气不过,拿起已经积着灰尘的长枪来,装上子弹,来到屋顶,给那只狼开了一枪,我们看见那只狼从山上掉下来,落到公路上。
“打中了,打中了!”我兴奋地叫起来,准备跑出去一睹究竟。但我的父亲说:“叫什么叫,耐心一点,如果狼没死的话,就有你好看的。”说的好像放枪的就是他似的。
半个小时后,父亲小心翼翼地沿着公路走过去,到了那边给我们做了个手势,意思是狼已经死了。我跑出去,全村的老老少少都跑出来,那只狼灰头灰脸地掉落在公路上,血流不停,毫无尊严可言。平时,布查村的人连蚂蚁也不忍踩,如果不小心踩到,要念玛尼,吹气,将尸体放在路边。今天看到恶狼毙命,没有一个人发慈悲心,我们大家吃被狼杀死的羊肉吃得都腻了,全村人的身上散发出羊肉的膻味,村人之间感觉不到,一旦到了其他村,同没吃过羊肉的人一见面就能闻到,别的村把布查村人的汗水味中渗着羊肉膻味的独特味道叫做“布查村之味”。在布查村,家家都养山羊,但不是为了吃肉,而是为了豆状的羊粪。据说,田里施了羊粪肥料和没施羊粪肥料,一看就能分辨出来,长出的青稞颗粒大小不一样,勇玛(圆根)的大小都不一样,施了羊粪肥的田里长出来的青稞秸秆粗长、叶子深绿;勇玛的根部庞大,叶子绿里透黑,所以在布查村里羊的死去,意味着庄稼收成的减少。
这时候,阿古曲杰也得意洋洋地跑来了,他说:“怎么样,准吧?打猎高手不是白叫的。”
过后,野生动物保护站工作人员闻声而来,阿古曲杰夹起尾巴跑了。他们先对死狼检查、拍照之后,尸体放到汽车里,好像狼的尸体是个有用的宝贝,既可以吃,又可以喝似的。
领导给手下说了一句干涩难懂的话:“把嫌疑人抓回来,没收犯罪工具!”
我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们布查村人就叫“领导语”,领导说领导语的时候,我们只能从他的手势和表情中,做一些大概的判断。
手下对他的手下说:“听到没有?领导说了,把嫌疑人抓回来,没收犯罪 工具!”
手下也想对自己的手下下达同样的命令,但他看到自己是最下级,他决定自己去执行的时候,汽车司机下了车,手下的眼睛明亮了起来。
手下对汽车司机传达了同样的 命令。
汽车司机是个非常精神的小伙,当然他比我大很多,但是布查村的老人们看到能干的年轻人就会这样说:“非常精神的小伙。”我也想尽快成为精神小伙,但山谷里的时间走得慢,个子长不快。汽车司机把瘦长的羊肠小道用一分钟跑完,还没到下一分钟,就带着阿古曲杰和长枪回来了。确切地说,汽车司机带着枪,枪带着阿古曲杰。
我们才明白过来领导语的意思,所谓“嫌疑人”原来是阿古曲杰,“犯罪工具”其实就是枪。
阿古曲杰没了之前的得意神情,他说:“你们抓我干吗?这狼的命数已经到了,今天我只是吓唬一下它,枪没瞄准就开了,结果一命呜呼。不是很明显么?你们也知道岭国的加嚓西嘎命数一到,失手落到德青星巴的长矛上去的。”工作人员没理他,把他推进车里,车屁股后扬起尘埃走了。
十天后,阿古曲杰回来了。我们问他:“在看守所里生活得怎么样?”他一句话也不说,如此一来,知道问不出什么东西,别人就不问了。
那天,山上又出现了狼,这次有三匹狼,这三匹狼把羊群包围起来,它们相互协作,有目标、有步骤地抓起羊来,我们布查村的人都来到自家的屋頂上喊叫。阿古曲杰除外,他坐在自家的屋顶上,眯起眼,有滋有味地看狼吃羊。
白天与黑夜交织的间隙中,阿古曲杰从我家的门口探出头来。他对离门口最近的我说:“好久没有吃蜂蜜了,好侄子,给我倒一碗蜂蜜。”他舔了舔自己的嘴巴,好像我家的空气里飘荡蜂蜜似的。
我拿了碗,跑到仓库里从大桶中挖了一碗蜂蜜。他每次见到我就叫我“好侄子”,但我是不是他的侄子无从考证。我家与布查村的其他八户人家有点亲戚关系,不是妈妈的亲戚,就是爸爸的亲戚。不是爸妈的亲戚,就是爷爷奶奶的亲戚。
阿古曲杰想吃蜂蜜的时候会到我家来坐坐。我们家养着三十多箱蜜蜂,家人都不爱吃蜂蜜,一大箱一大箱的蜂蜜存在仓库里,大部分已经变成了冰雪一样的固体。很多人一看到蜂蜜就会流口水,没有明显地向外流,但舌头和牙齿之间已经充满了口水,等着咽下去,但是我不喜欢这种过甜的东西。我观察发现,家人给的东西不好吃,但自己偷偷摸摸取得的东西又显得异常地好吃,在家里吃鸡蛋的时候没什么味道,偷偷弄出去,在山上放羊的时候吃的话,又变得异常地好吃了。阿古曲杰给我传授过偷吃蜂蜜的技巧,柳树枝插到养蜂箱里,拿出时树枝上粘满了蜂蜜,那是非常便捷的取蜂蜜的办法。
布查村人看到我们家周围布满了蜜蜂箱,就说我的爷爷有蜜蜂养殖的绝技,其中的一小些传给他们的话,布查村的每户人家都会有蜂蜜吃。
几年前,阿古曲杰从我家拿走了三箱蜜蜂,说是他要把蜜蜂养得天天有蜂蜜。那天爷爷、阿古曲杰、我各背着一箱蜜蜂箱,踏着青稞田间的小道向他家的方向走去。
爷爷说:“养蜂要给蜜蜂留一口,自己吃一口,不能一下全挖走了。”
阿古曲杰说:“知道了。”
爷爷说:“春天荆棘花开完后有荆棘蜜;夏天油菜花开后有油菜花蜜;冬天有冬蜜。提前要敲敲蜜蜂箱,响声空洞说明没有蜜,响声沉闷可以开箱挖了。”
阿古曲杰说:“明白。”
一个月后阿古曲杰跑过来说:“蜜蜂全跑了。”
我爷爷生气地问:“怎么搞的?”
阿古曲杰说:“我把蜂蜜全挖了。”
我爷爷骂道:“你这是怎么搞的!”
“我挖到一半,切口上流着深黄的蜂蜜呢,怕浪费,忍不住全部挖了。”
爷爷说:“你回去吧,跑去的蜜蜂我也没办法叫回来了。”
阿古曲杰眯着眼吃罢蜂蜜说:“县里招待所(宾馆)里不知是啥味,有尘土上洒了水后的那种味道。”说起县城不说被关的事情,话题永远离不开招待所。
“深夜口渴,开了他们故意放在床头柜上的水瓶。按他们的话说,早上退房的时候,退房不知道是啥意思,房子也可以退回去?那时候他们要我多交三十块钱,我说为啥?他们说因为你喝了水。”
走前,爷爷挖了一团蜂蜜给他。过几天爷爷笑着说:“送给阿古曲杰的那团蜂蜜在他家水桶中消失不见了,他以为蜂蜜也像酥油一样在冰水中会变得更加坚固。”
布查村的羊越来越少了,有些人家,把剩下的羊卖给开着东风车来的商人。但是到城里打工回来的哥次扎说:“东风车会把羊运到工厂里,羊从机器的入口赶进去,出来的时候,羊的肉已经做成了火腿肠,毛做成了帽子和围巾,羊的皮已经做成了热乎乎的皮鞋。”
布查村的人们都说:“和机器相比,狼是仁慈的,它只喝血,肉留给我们。”
东风车的喇叭声,把家里的窗户震得嘶嘶响,但我们当做没听见,羊群在山里自生自灭。过几个月后,山羊从布查村的历史舞台中退了出来,布查村的青稞和勇玛绿油油地在田里照样生长。
在这样背景下,我年满十一岁,拥有了那把枪。阿古曲杰主持正义的枪声中,我听到了杀生的快感,不能打猎,也可以让枪发出声音来,“哒”一声,可以用来惊吓一群吃饱喝足的鹿群,让它们在森林里到处乱跑,给死气沉沉的森林,增添一份生机。因环境所迫,我不可能成为“哒”的枪声一响,让一位茶马古道上的巨商从马背上落下的强盗。但用我的这把枪,可以把那些给天空噪声的乌鸦,打扫干净。当枪声响起,布查村天空会得到片刻的宁静,没了乌鸦厌人的叫声。我用手枪杀了乌鸦,杀了那些将来春天会吃苹果花的,喜欢自作聪明的小鸟。生来胆小如鼠的我,有了枪胆子大起来;有了枪,感觉自己是个传奇强盗或者打猎能手,只要看到有生灵在动,某种冲动从内心转到手指,就想来一枪,对准,让枪口冒烟,发出“哒”的声响。
在布谷鸟的叫声中,一个酸溜溜的夏日,落入布查村所在的山谷中。核桃树茂盛,乌鸦和小鸟们隐形于树叶之中。没了目标,我手中的枪变成了一块废铁。我无所事事,坐在核桃树的暗影中,太阳越毒,深山蝉叫得越响。蝉声无处不在,没办法,我只能当做没听见。但心烦意乱,只能用半湿的布不断擦枪来打发时间。擦得亮油油的,拿到手里,感觉枪顺手了很多,想给天空放上一枪,但是无济于事的,要知道,深山蝉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话痨,做什么也影响不了它们尽情尖叫,我只能盼望着下雨、盼望着天黑,一下雨、天一黑,它们就变成了哑巴。
“喵喵——”
一只黑猫,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停在四五步之外,谨慎地观察我。玻璃球一样的眼珠在阳光中泛光,我看不到它脸上的表情。这一点,猫和狗之间,有天壤之别,如果是狗,它会模仿主人的表情,知道主人喜欢什么样的表情,看见主人,就摇着尾巴,做出可怜巴巴的神情来,久而久之,受到主人的影响,狗就有了主人的性情。看那只阿古曲杰家的藏獒,以前是那种准备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情的表情,现在却变成了看热闹不怕事大的神情。这个变化肯定与阿古曲杰去看守所前后性格转变有关。我偷偷观察过狗,发现只剩下它自己时,脸就会拉得很长,变成忧心忡忡的样子,表情也消失了。猫呢,没有表情,时时刻刻处于战时状态,都保持着谨慎。它觉得我没有威胁性,向前进行试探。我又不是老鼠,不精于猫鼠游戏,发亮的枪对准它,按下扳机。
“哒”一响,它的玻璃球一样的一只眼不见了。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目瞪口呆地站了片刻。
一秒钟后,尖叫一声,飞速逃走了。
过了一天,村人都在說阿古曲杰家的猫挨了子弹,他们没有明说,但心里知道是我干的。
之后我看到它出没于田间地头,我拿着枪,轻手轻脚地去找它,打算把它的另一个玻璃球也给打烂。它也吸取了教训,变聪明了,只要田里有了我的气息,就没了它的踪影。
几年后,有人在玉日神山的山洞中看到了那只猫的尸体,说是空洞洞的眼里挤满了肉虫。
几年后,那些啄苹果花、梨花、桃花花苞的无恶不作的小鸟和鸟类中彻头彻尾的机会主义者乌鸦都成了保护动物。我们看着水果的花苞还没绽放之前被小鸟给啄光了。
清晨,天还没有亮透,它们在果园里忙碌起来,果园里花没开之前,它们来秋收了。谁家的屋顶上有风干牛肉和奶酪,机会主义者们趁机而动,在主人的注视下,成群结队地来,明目张胆地搬动起来,好像这些都是它们的劳动成果似的。这些机会主义者小脑袋中装着比人类还复杂的脑神经,谁家的牛死在山上,如果有伤口,它们不吱声,偷偷摸摸地吃起来。如果没有伤口,它们吃不动,方圆十里都有它们的尖叫声,好让所有的肉食动物都能听得见,它们有计划、有组织地飞往周围的村落。
很久以前就保护起来的猴子、灰熊、狼带着自己肥胖得变了形的身体,到村子里来散步了,散步者里最具代表性的有兔狲、猞猁、雪豹,我们布查村的老人们说它们三个是兄弟,老大兔狲舍不得吃好吃好喝的,都让两个弟弟吃,自己由于营养不足而长得矮小丑陋;雪豹是老三,有两个哥哥宠着长得白净,高大威武;猞猁位于中间,前面有老大,后面有小弟,不高不低,不丑又不俊。老大兔狲从不来村子里散步,只是到离村不远的草地上做了什么错事一样偷偷摸摸地走来走去,听到有人叫的时候,会回头看看,它的表情永远是不开心似的哭丧着脸;老三雪豹偶尔到村里转一圈之后在山上消失掉了。后来我们才知道其貌不扬的老二猞猁喜欢干一些偷偷摸摸的事情,当深夜降临它就出现了,它最喜欢吃蜂蜜,我家养殖的蜜蜂箱就遭殃了,连蜜蜂也被当成了点心和蜂蜜一同吃光了。
我们只要跑到屋顶,看一下布查村的全景就知道,布查村已经成为不需要门票的动物园。它们中特点最突出的,当属白额头灰熊。照理说,白额头的灰熊极少或者不会有,但是布查村散步的灰熊中就有一个,它个头跟牦牛一样,从前面看有点可爱,从后面看肉墩墩的有点可笑。我们布查村的有些人说,白额头灰熊是祥瑞之兽;有些人说,白额头灰熊代表着末日之兆,是自然界乱了套的产物。只有我看出白额头熊来者不善,也许别的灰熊来布查村纯属是散步的,但我从白额头灰熊泛着贱光的眼神中,看到它有其他目的,也许散步是它的副业。前几个月,我们邻村一名小伙,晚上去田野里解手的时候被熊给吃了,我猜准是这头白额头灰熊干的。因为村里的老人们说过,熊吃过人肉之后会上瘾的。白额头灰熊已经成为布查村不可缺少的一员,村人看似不怕它,不在意它的存在,但大家心里清楚,它是肉食动物,所以晚上一人要上厕所的时候,家中三四个人陪着去,或者尽可能地天黑之前去解决。上厕所容易被熊吃的原因在于,布查村里根本就没有厕所,解手必须在田间地头解决。布查村人一进县城,这种习惯也带到县城去,在布查村里田间解决,有利于田里的禾苗,核桃树下解决,有利于核桃树的生长,但县城的街道边整整齐齐的绿化带和大紫大红的花园里随地大小便的时候,县里人会向我们吐口水,脸上尽是不屑的表情,如此看来大小便对城里的花草树木是毫无用处。
话说回来,身边的一切动物,都成了保护对象,我的枪变得毫无作用。我无聊地把枪拆解,再也没有重组起来。
不久动物保护站工作人员和警察进入布查村,一家一户地查起枪来,说私藏枪支是犯法的,每家每户在没查之前,就将生锈的那些枪主动交了上去。看着大人们严肃的表情觉得好玩,我也找自己枪的零件来,枪没找到只找到了半袋子弹,我把这些子弹交给警察叔叔手里,警察叔叔把铁珠子弹倒在手里检查了一会,然后,笑着说:“小儿科。”子弹袋子向我抛了回来。
阿古曲杰老了很多,自从杀狼事件之后,话变少了,但还带着以前话多的后遗症,主要表现在怕冷场上,和别人待在一起,无话可说,落入寂静的时候,他的双手不断地摩擦,坐立不安。他没话找话,說出枪声和时间,这正是他不愿意谈的话题,枪声和时间伤害过他,一直藏在潜意识深处,不得不说话的时候才脱口而出。 他说:“啊!这个长枪的声音多响!”别人问他“枪声在哪个方向响?”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因为根本就没有枪声,只有寂静,枪声是无中生有的。他只是想打破可怕的寂静而已,但引来了别人的嘲笑,人们叫他“长枪”。
阿古曲杰老了之后,他对我说:“好侄子,时间变了,你感觉到了么?”
我说:“我没什么感觉,时间按照原样在走呢。”
他说:“所有的生灵都在时间的长河中漂流着,如果时间改变了方向,会把所有的生灵都带到另外一个方向去,谁也反抗不了。因为我们靠时间而生存,没人能逃到时间之外。”
他又神秘兮兮地跟我说:“知道嘛,我们隔壁德西村后山深林里发现了金丝猴,说是整个村要生态移民呢。知道嘛?次扎从成都打工回来,说是很多动物开始穿衣服嘞,他说还看到了动物医院。”
我没有感觉到时间在改变方向,而是强烈地感觉到时间流得越来越快了。那时候我才刚刚观察、思考时间的存在,以前对我来说时间只有两种:吃饭的时间和睡觉的时间。但现在我发现今天吃完后明天得继续吃,今天睡完后明天得继续睡;发现一年有四季,春季布查村在重复往年春季做过的事情,种子洒向大地,到秋季时和往年同样的动作,收回种子的果实。时间像河一样流向所有东西的内核。时间淹没了我的枪,洗去了记忆中左眼黑洞洞的猫。时间流去之后,本来在时间深处的一些东西露出真面目来。比如我的枪在手里的时候,是实实在在的一把枪,坏了、丢了之后,我才知道我的枪不过是仿真枪,它会发声,它有铁珠子弹,它能射得很远,它能杀死乌鸦,但和真枪比起来不过是玩具枪。我初次明白这些道理的时候,如同第一次看露天电影后,听到见过世面的哥次扎说:“那是演的,是假的。”
十三岁那年,我到乡中心小学上学。因为个子高,四肢发达,一入学就直接弄到了六年级里,说是六年级里学生人数不达标。六年级的学生都比我高大,比我发达,我的到来如同误入绵羊群里的山羊一样突出。死气沉沉、尘土飞扬的教室有了一丝的生机。他们首先要给我介绍女生,我不知道介绍是什么意思,我看到只要块头非常大的那个女生走进教室,男生都叫:“索巴和措央。”索巴是我的名字,措央是那个女生。名叫措央的大块头女生,恼羞成怒,谁叫跟谁急。用木板搭建的简陋教室里,脚下都是沙石。大块头女生把男生们一追,教室里鸡犬不宁,尘土飞扬,上课后空气中的尘埃才落定下来,落满头发上、桌子上、作业本上,进到嘴里牙齿之间沙沙作响。
老师进来之前,他们把我的脚绑到凳子上,老师一进来说:“同学们好。”
同学们站起来大声喊:“老师好!”
我站不起来,之后由于强行站立,凳子的脚坏掉了。每一次上课,我好像坐在空气上一样,胆颤心惊,黑板上千奇百怪的文字,一个也记不进去。有天,一下课,我抱着凳子直接走到从徐中乡流向布查村的无名河边,拿来了石头、干树枝、旧衣物,把凳子绑得异常结实。我坐在这张结实的凳子上,悬在空中的心落入我的身体里,每次上课铃声一响我就舒舒服服地进入梦乡。但藏文老师除外,在藏文课上,全班同学没有一个敢在凳子上挪动一下身子,鸦雀无声,有的同学不敢出气。而我往自己的眼皮上不断抹着口水,以免眼皮覆盖眼珠而进入梦乡。每次我在自己眼皮上抹口水的时候,藏文老师会说:“看!小猫咪要睡觉了,在洗脸呢。”但是我身在戏中不知戏,不知道说的是我,同学们笑的时候,我也跟着笑。长大后,有一次仔细观察了猫咪洗脸的过程,和自己往眼皮上抹口水的动作如出一辙,才明白老师说的是谁。
同学们都要我出洋相,我也在老师面前出洋相,在女同学面前出洋相。起初我出洋相出得特别真实,洋相出的越多,越来越有些夸张了。一些眼尖的同学开始发现我是在演,而不是在真的出洋相。对我出洋相这件事,越来越不感兴趣了,教室里经久飘扬的尘埃也落定了下来。
我虽上到六年级,但依旧和低年级的学生住在一起,我发现他们喜欢做一些千奇百怪的事情来。常常想家的小罗邓被窝里取出一只跳蚤,我们要他立刻杀掉,他却说:“它好像昨天是从家里带过来的。”然后把跳蚤放进自己腋下放生了;睡上铺的扎森常尿床,下铺的尼玛桑布深受其害,就把我们布查村常用的谚语“天快要亮时不尿床”挂在嘴边;桑培诺布由于没做作业,老师让他在教室外面站着上课的时候,师生们发现他睡着了,怎么叫也弄不醒。从此给他起了个绰号叫“洛尼”,意思是站着睡觉的人;我呢,喜欢一直背着父亲给我做的书包——牛皮袋。玩的时候背着牛皮袋,上课的时候背着牛皮袋,睡觉的时候也背着,连上厕所也背着,所以同学给我起了个外号叫“牛皮袋”。我恨死了我的外号,也恨死了牛皮袋,但我不得不天天背着。一是我确实没有其他可以代替的书包;二是我从家里出发时父亲教导我说:“儿啊,你要保护好我给你做的牛皮袋,这种精美的东西不能被别人偷了。”
星期六、天回到家,我的父亲见人就说:“我的孩子年纪轻轻就要小学毕业了。”
“上学这件事上,越年轻越好。”这句话,不知道是谁给他说的,只要有空,父亲就不断地重复着。我偷听到他从十三数到二十二。
十三到二十二不难数。我没上学之前,不用手指也能数清。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计算这么简单的数学题。我终于忍不住问:“爸爸,你这是在数什么?”
我从父亲的眼中看到了平时看不到的光,父亲说:“儿子啊,我算了一下,你到二十二岁就能大学毕业了。”
我没听说过大学这个词,打赌我们布查村里,除了常常到外面打工的哥次扎和我的父亲外,没有一个人知道大学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因为布查村里数哥次扎和我的父亲见识最广。哥次扎去过外面的世界,而我父亲一辈子没出过布查村。我不明白在一样的环境中,父亲为什么比别人聪明,比别人有智慧。我经过长时间的观察研究,发现父亲变聪明的秘诀,父亲有事没事都最大限度地嗅着空气。看到他的鼻子里很多尘埃进进出出,这些尘埃有些来自山的那边,也就是哥次扎去打工的外面世界。父亲在布查村里的空气中,嗅出外面世界的信息来。哥次扎千辛万苦地到外面的世界,又跋山涉水地回到布查村,准备给村人讲外面世界的精彩的时候,才发现他要讲的事情都被我的父亲讲过了。布查村人最不喜欢已经知道的事情被重复地讲。我的父亲还能嗅出从未来漂浮而来的尘埃的味道,嗅出今后将要发生的事情来。现在我看见父亲的鼻子动了一下,从我的头顶飞过去的問号被吸进去了,我没开口之前,父亲已经知道了我的问题——“什么是大学?”
“大学毕业后,就能成为干部。”父亲回答说。
“爸爸,如果成为干部,像上次到村里的名叫工作组的那些人一样,可以穿西装?”
“不仅可以穿西装,还不用干农活。”父亲说。
之后,我成为布查村里的第一个初中生。
父亲让我骑我家的老白马,他牵着马,我们越过雪山,到盐井去上中学。路上我问父亲:“我俩为什么要自讨苦吃,待在家里不好吗?”
父亲说:“我们家里人太多了,牛太多了,你长大后家里就容不下你了。最好不要图舒服,你的前面只有一个路子,那就是上学。”
父亲这么一说,我第一次算起家人来,我们家总共有十六口人。平时为什么觉得人不多呢?为什么一家人待在一起的时候不挤呢?因为我还没有长大,我想。
记得前些年,灰熊、狼、雪豹在村子里出没的时候,我父亲用很低的价格买来布查村里的所有犏牛和牦牛。我们家的院子里一下子有了八十多头牛。大哥和叔叔、我,把这些牛赶到高山草地上,远离灰熊、狼、雪豹出没的村落和森林。我们仨一年四季在高山上,逐水草而居,三名农民突然变成了三个牧民。每月把酥油、奶酪、牛肉干送到山下的家里,我们家里实在放不下的时候,高价卖给那些开东风车的商人。我们仨为这个家立下了汗马功劳,但有一天我高高兴兴地下山来到村子的时候,我父亲正在发酒疯,说他一手造就了这个家,但我这个小牧童不同意这句话。
之后,我成为布查村的第一个高 中生。
快要高考的时候,我梦见了神山玉日山洞里的死猫,高考越近,梦越逼真。它在给我展示没有眼珠的左眼,说:“你杀了我的一只眼睛,我身上的一部分死掉了,所以我不想活在世上,这个世界本是完整的生活丛林。死后才发现更需要完整,死后我的左眼依旧瞎着,没有因死而修复、因死而圆满。死后,我的灵魂依旧瞎着!”
一直以来,学习、考试都顺顺利利,我相信自己所有考试闭着眼睛也能通过。因为梦,我变得慌张,疑神疑鬼,害怕路边的花和蝴蝶。走在路上,从树上掉下的一片叶子都能让我惊叫。以父亲生病为由,向学校请了一个星期的假。
一到家,看到父亲脸上忧虑的神情,我给父亲解释道:“学校让我们休息一个星期,放松身心,迎接高考。”父亲脸上绷紧的肌肉放松了下来。有一天,家人都出去了,只留下我一个在家,我趁这个机会,实施起这次回来的目的。
我将洗得干干净净的青稞、小麦、大米掺杂在一个小包里,带着一瓶水爬上了神山玉日。
到山腰,回头看了看布查村。这时,太阳把布查村分成两半,一半在太阳里清晰明亮,一半在阴影里模糊不清。以前,每一寸地、一块石头都觉得特别的大,现在布查村缩小了。在山谷之间夹着,显得狭长,好像一条死蛇落在那里。以前灌溉用的水渠上,已经建起了沥青路。盛夏的布查村是山谷中的一抹绿,核桃树叶舒展,田地里的青稞、小麦结出穗子来,空气中到处都是稞苗气味。由于缺水,到了秋天,布查村的核桃只有豆子那么大,村人不喜欢这种核桃,但松鼠们可喜欢了,没人跟它们抢食,运起来又轻便。看完了无生气的布查村,爬起山来更没劲了,感觉到自己的心变重了很多。手机相机开启全景模式,想给布查村拍个全景,但拍到我家的时候,拍不到邻居家,很多重要的地方,被石头和树木挡住了。
平时回到没有信号的布查村,手机就变成一块废铁,心里常常想有没有重要的信息发过来?爬上神山玉日,爬到山腰有信号的地方,手机铃声就会响起来,每次重要的信息一个都没有,都是一些不重要而无聊的信息。之后,我也借着信号,给远方的朋友说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然后下山去。
神山玉日山顶有供养煨桑的地方。
我采完松柏枝,站在神山玉日的峰顶,风中五彩的隆达在嘶嘶响。我在桑炉中堆满干荆棘枝,最下面放上助燃的一团杂草。火柴划了三次,前两次被风吹灭,后一次勉强点着了。空气中飘着火柴和干草混合的气味。火柴点燃了干草,干草点燃了树枝,上面放上一团松柏枝。烟雾中我祈愿:“愿尽快消除恶梦,愿早得清净心!”闻到煨桑味的小鸟们,叽叽喳喳叫着,在附近的树枝上飞来飞去。
我走上了回校的路。出发前,家人要我多待几天,他们说:“你的脸色像猪肝一样,红里透青。”我想尽快地离开这里。
之后,我成为了布查村的第一个大学生,成为北京某所大学里年龄最小的学生。
毕业后,我成了布查村唯一的公务员和城里人。
大四那年,家里的事情都称心如意,我的父亲最喜欢的事情是去山上放牧,自从我上学之后,他替叔叔和大哥放牧,叔叔和大哥在山谷里替他干农活。父亲在山上放牧之余与来山上买酥油和奶酪的商人进行交易,从他们那儿除了钱,还会得到一些生活用品,其中就有父亲喜欢的白酒。父亲喝酒的原因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拉肚子喝点酒就好,一发不可收拾;天气冷了喝点酒暖暖身子,一发不可收拾;放牧回来,遇到好友在喝酒,好友一般会说:“来尝尝,干活后喝的酒味道会有所不同。”之后一发不可收拾。喝酒的父亲变成不喝酒的父亲的反面,一个有智慧的人一下子变成了愚蠢的人。喝酒喝的有多猛,酒后就有多痛苦,呕吐、头疼、后背痛、腰痛,全身上下没有一块是不痛的。父亲病恹恹地躺在床上,不断骂着酒水。骂完后,说要戒酒。父亲要戒酒时想到了离布查村不远的高地上修行的空行母。
到空行母那边戒酒的那几天,心里想的都是酒,吸入鼻孔中的尘埃里只有酒的味道,父亲正心烦意乱地坐在帐篷中,在三石灶的火灰上煮起了酥油,平时酥油融化的芬芳香气,现在一入鼻就感到阵阵的恶心。酥油融化,正沸腾的时候,阿古曲杰背着大牛皮袋,手里拿着斧头,进入了帐篷。父亲看到牛皮袋,想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一瓶酒睡在牛皮袋里面,父亲的眼睛发亮了。阿古曲杰坐下,从牛皮袋中拿出木碗、青稞饼、辣椒等一大堆无用的东西,就是没有酒。阿古曲杰说:“我不喝热酥油,对肝不好。”那是反话,布查村人都喜欢吃蜂蜜,喜欢喝热酥油。但布查村人到别人家吃饭的时候要客气,这个不吃,那个不喝的,这已经变成布查村里约定俗成的习俗。所以阿古曲杰想喝热酥油也说肝不好,其实他的肝好着呢。在阿古曲杰的牛皮袋中,父亲没看到自己想要的酒就赌气地说:“你不喝,就让佛喝吧。”他把酥油都倒入酥油灯中,看到此情,阿古曲杰的脸都红了。
傍晚阿古曲杰,从牛皮袋里拿出一块肉,放到三石灶边的火灰上烤。我父亲说:“高山上不要烤肉,容易引来非人。”但早上没倒酥油的缘故,阿古曲杰没有拿回肉的意思,肉在火灰上烤着,白烟袅袅,肉香四溢。阿古曲杰在青稞饼上用刀割成小块,有滋有味地吃起来。父亲不断咽口水,但是没有开口要,他知道开了口也无济于事,阿古曲杰不会给的。
“阿若,阿若。”
半夜阿古曲杰叫醒了我父亲。我父亲突然被叫醒,心有不快,问道:“什么事?”
“听,森林中有个野兽,一直在走来走去!”父亲静心一听,森林中果真有动物走来走去的,不时发出树枝折断的声响。牧圈里牦牛跺着脚,铃声嘈杂成一团。门口的小狗对着森林狂叫。父亲拿着电筒,在牧圈里巡逻了一遍,森林里的声响停止了,啥都没看见,他对着森林大声叫了三遍,回到帐篷继续睡。不久,森林里又有响声。“不好了,你烤肉引来了不干净的东西。”父亲说着往火灰里倒了熏香,帐篷里的烤肉味一下被熏香代替。熏香烧完,三石灶间放上干树枝,把灰炭吹了几次火就燃了起来。帐篷中燃起熊熊的烈火,火光照亮了牧圈的一半。但森林里的响聲没有走远,反而更近了,因为害怕加之火堆起作用,他俩满身都是汗水,从帐篷门口瞄去看到有个东西已经进入牧圈里,它好像带着手电筒,前面白花花一片,牦牛们不断跺着脚,鼻子里吹着气,小狗疯狂地叫。过后它的声音戛然而止,站在了门口,它像人一样站着。它只有一只眼晴,眼球像手电筒,他俩抓起燃烧的树枝打下去,它的身体像雾,打到身上不停留,火落入它身后的牧圈里。它进入帐篷里,他俩用被子蒙脸瑟瑟发抖。它不断搅着火灰,呼呼吸着气,吸了很久后离开。他俩从被子里伸出头的时候,看到外面的天已经亮了。门口留有六个爪子的脚印,小狗全身湿淋淋地死在牧圈的中央。布查村人说它是神山玉日的看门神灵,名叫黑孽。之前,一些布查村人在高山上烤肉的时候见到过,那时候,它有两个像手电筒一样的眼球。但是我父亲看到它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它只有右眼,没有左眼。
自从见到黑孽后,父亲变得心神不宁、疑神疑鬼,无法一个人待在山上,大哥替他去放牧,我父亲回到了布查村。在家里,他一有空就翻这翻那找他的酒瓶子,把家里的东西弄得乱糟糟,以前放鞋子地方现在放着上衣,家人要去干活的时候工具都找不到了。他在家里找不到酒瓶就往亲戚家、邻居家跑。回到家,醉得不省人事地说:“箱子的钥匙丢了。”用斧头、石头、木棍把放糖的巨大箱子乱砸一通。
在父亲醉得不省人事的某一天,我爷爷把他绑到我们家老白马背上,带到空行母跟前去。空行母说:“正是时候!”并为父亲念了《无量寿陀罗尼》,把去往死亡路上的灵魂拽回来。空行母在父亲头上撒水撒五谷时清醒了过来,他发誓要戒洒。空行母念完经后说:“再喝,我就救不了你。”爷爷在空行母那边了解到事态的严重性,到附近的寺庙里去叩头,让酒醒后的父亲牵老白马回家。在回家的路上,父亲感觉头痛欲裂,不喝点小酒,头疼永远好不了!这个念头从心里泡沫一样不断冒出来。到了布查村和卡布村的交界处,我家亲戚岗布家附近的空气中弥漫着热乎乎的醇香,父亲贪婪地嗅着,然后不由自主地跟着醇香走。到了岗布仓院子里,父亲看到女主人阿玛玉洛正在院子里制酒,锅底下的青冈木在熊熊燃烧,火舌舔着大锅,大锅里的水在沸腾。阿玛玉洛正在制酒的时候,我父亲的鼻像老鼠的鼻子一样不断动着过来了,阿玛玉洛不知道父亲刚刚戒了酒,就说:“来喝一杯,看看我制的酒怎么样!”父亲说:“好!”后来,我家的那匹老白马牵着父亲回到家中。父亲醉酒后的夜晚看见了鬼魂,之后白天也能看见,父亲的身子一半在人间,一半已经在中阴界,直到父亲死于酒后的意外。在冬天光秃秃的田野里父亲火葬的那天,布查村的男女老少都聚在我家,吃肉喝酒。
我在城市的公园里散步,其实公园里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一些半死不活的花草,种在花盆里的松柏树从小就人为地弯曲,变得苍老不堪。城里人都喜欢到公园里锻炼身体,锻炼身体是城里人的说法,其实锻炼身体就是为了消化肚子里的鱼、羊、牛、虾等各种动物的尸体罢了。我的身体在公园里散步,心识却在自己的思想世界里漫游。在城市里我每天都要回答两句话:“哪里的?”和“吃了没?”回答“吃了没?”非常简单,如果你不想跟很多人一起聚会喝酒,没吃饭也应该回答“吃了。”就能和问话的人就此别过。但回答“哪里的?”有点难。
城市里的朋友们问我是“哪里的?”我回答说:“布查村的。”但他们不知道布查村在哪里,又问:“布查村是在哪里?”我回答说:“布查村是芒康的。”他们又问:“芒康在哪里?”我说“芒康是昌都的。”他们又问:“昌都是哪里的?”我就说:“西藏的。”
他们才明白了我的故乡,“啊,你的故乡是西藏!”
别人的故乡越问越小,而我的故乡越问越大了,布查村消失了,西藏成为了我的故乡。城市里生活得越久越喜欢回答“吃了”和“西藏的”之后,独自一个人沿着没意思的小路散步一会,想一些没用的事情、玩手机。在手机短视频平台上输入“布查村”三个字,但看不到布查村人熟悉的面孔,他们永远隐藏在网络世界之外。但白额头灰熊进入芒康县城的视频在网上爆炸了,白额头灰熊一出现在网上就成为了网红熊,视频中白额头灰熊在街上翻着垃圾袋,有滋有味地吃起了残羮剩饭,第一次尝到人类食物味道的情形中,我清晰地感觉到人肉不香了的神情。白额头灰熊坐在街边成为景观,人类的食物不断出现在它的身边,尝到千万种的人类食物的滋味之后,它在布查村时发光的双眼暗淡了下去,对人类一点也不感兴趣,只等着他们手里的东西落在自己的脚旁,拿起来消灭掉。不久拍照的时候会咧嘴笑,按照投食的要求,会跳一段装模作样的弦子舞。它的周围挤满了主播和记者,白额头灰熊的毛发立起来的时候,他们解释道那是它想远方的森林里的家了;它来不及咬就直接吞一个大苹果,被呛得泪水直流,他们说那是它在想家里的崽子了;它吃饱后,心满意足地坐起来,用舌头舔着鼻子,他们说那是在对那些穿得少的美女游客说俏皮话呢。拍照的人越来越多,投食的越来越多,引来了动物学家。动物学家们把白额头灰熊关进笼子里,量体重、抽血、拍照,折腾了一个星期,我们的熊变得皮包骨,看到人双眼放出恐惧的光来,动物学家在芒康待了近一个月,天天泡曲孜卡温泉,天天喝盐井的葡萄酒,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的像某种动物,不断敲打从衬衣下快要爆炸出来的肚子。他们回到大城市去了,走之前没有留下什么结论。有人说:“动物学家们早就得出了结论,白额头灰熊其实是大熊猫和灰熊杂交的产物,不久他们会把白额头灰熊带到大城市里去,我们的白额头灰熊会像大熊猫一样享福。”有人又说:“动物学家研究发现,白额头灰熊其实是全球气候变暖的产物。”白额头灰熊在街上整天像狗一样地嗯嗯叫个不停,县城里一半以上的人得了失眠症,其余能睡得着的人都噩梦不断,所以,芒康县里懂生态政策的一个人说:“白额头灰熊想念大自然了。”动物保护站的工作人员,把它运到红拉山自然保护区。看到白额头灰熊被带走了,人们又开始伤心起来。三天后,它不动声色地出现在了芒康县城里,和一群流浪的哈巴狗一起捡垃圾。这是我在短视频平台上最后一次看到它,比以前更瘦了。之后它在网上消失了,布查村的人、布查村的动物、布查村的特色产品都再也没有出现过。但邻居家的儿子桑培诺布只要布查村里有信号,就会给我打电话。当他说:“阿若,在做什么?”我能想象的出来,电话对面的他脸上挂满了笑容,充满喜悦地说着当前布查村人在做什么,布查村里有什么新闻。但他从来不说自己在干什么,有什么打算。关于他的消息,另外一个布查村人给我打电话说的,他说布查村里以前有過打工热,这个你知道的,现在已经冷却了,现在正兴起跑拉萨热。他说:“你家邻居家的桑培诺布也跑拉萨去了。”
我问:“他现在在拉萨吗?”
他说:“跑拉萨后,发现拉萨没有什么,几个月后就回来了。”
但桑培诺布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他跑拉萨的事一句话也没说,相反他喜欢说其他人的事,说阿古曲杰的事情。我知道他和阿古曲杰没一点亲戚关系。他说阿古曲杰戒烟戒酒了,还说了阿古曲杰戒蜂蜜的事,从而我想到小时候看到阿古曲杰走在田间,吸着野花的芳香,那时候我觉得阿古曲杰前世一定是个辛劳的蜜蜂。现在这些动作和习惯都戒了,这好像一个无所事事的人戒了生活必需品,只能更快地走向死亡之路。
“嗡嗡嗡嗡——”
我的手机放在衬衣口袋里,正好贴着心脏,突然一震动,把我吓了一跳。
“喂?”
“我是次扎,今天到城里了,晚上一起去喝酒。”
“你定个地方。”
从公园的西门进去不到十来分钟就出了东门。哥次扎来电话说,他在无刺玫瑰酒吧里等我。
无刺玫瑰酒吧位于城市的不夜城里,是富二代们聚居的地方,哥次扎怎么变成了富二代?
我带着很多问号,进入无刺玫瑰酒吧里。
去包间的路上,哥次扎给我说了很多家乡的冷笑话,但是我没有笑。来来去去的富二代们看着这位身材高大,皮肤铜红,满身是黄金,走起路来好像脚底下安装了弹簧一样的异类。哥次扎很享受自己变成别人眼中焦点的这种待遇。我看到富二代们鄙视的眼光。
进入包间,我坐在透明的沙发上,沙发是某种塑料那样无法渗透水的材料做成,装在沙发里的水在流动,能听到沙发下有动静,深不见底的玻璃地板下面出现了很多五颜六色的小鱼,它们好奇地睁大眼,游到沙发里来,它们在我的屁股下游来游去,好像丢了什么似的,最终没找到又回到水的深处去了。我俩置身于海的中心,透明的玻璃和水融合在一起。钢琴曲轻轻响起,一只巨大的鱼在玻璃墙上摩擦着肚子玩起来。服务员拿来了酒和一些小吃放在透明得几乎看不见的桌子上,小鱼们又来到桌子下面,小嘴撞着酒瓶底,你推我搡地抢起来,最终又没吃到什么,游到海底去了。音乐声撞到海的切面上又弹回来,无数个音符在我的身体上交叉起来。杯子里还没倒上酒之前,醉意飘飘然了。
我拿起一瓶葡萄酒,看了一下牌子,没写是什么牌子的,只写了生产日期,一百年前的。“砰”开瓶时响起开枪一样的声音,塞子飞了,瓶口流出了泡沫,随即变成了一团白气,白气又化作满屋酱香气了。
一杯下肚后,我问他:“怎么突然成了暴发户?”
他说:“什么话,暴发户不就是突然成的嘛,暴发户的灵魂就在‘暴发’两个字里,如果慢慢成了富翁,就不叫暴发户了,那叫地主。”
我也觉得他说的没错,就换了话题:“怎么突然有钱了?”
他说他在做虫草生意,还说虫草行业是暴利行业,暴发户辈出的行业。但是我就是半信半疑。
“这酒真好喝,城里人到底在里面加了什么东西?”他把酒瓶举起端详。酒瓶里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我的眼光越过酒瓶,看到了天花板,天花板上很多乌龟伸出头,好奇地看着我俩。
以前,哥次扎一次两次地往外面跑,没人说,但三次四次地往外面跑,布查村人都很好奇。哥次扎跑成都回来,布查村人问:“成都有什么好?”
哥次扎说:“成都没什么好,就是 人多。”
哥次扎跑拉萨回来,布查村人问:“拉萨有什么好?”
哥次扎说:“拉萨没什么好,就是人多。”
哥次扎这么一说,年轻人喜欢热闹,哪里人多就喜欢往哪里跑,当布查村的年轻人一波一波地往外面跑。哥次扎却不再向外面跑了,待在家里放起了羊。
布查村年轻人跑外面回来问:“布查村有什么好?”
哥次扎说:“布查村没什么好,就是人少。”
哥次扎和后來向外面跑的那群年轻人完全不同,哥次扎回来的时候赚到了一笔钱,而这些年轻人回布查村却收获了爱情。带回了钱,一个人变富,对布查村人整体生活没什么影响,但带回了爱情就大不一样了。之前,布查村里根本没有爱情一说,以前在布查村,只有双方的父母们安排,你就照着走就行,每个人的婚姻会顺水顺舟。但现在变了,爱情像病毒和风一样,从成都吹到拉萨,从拉萨吹到芒康县,从芒康县吹到徐中乡,从徐中乡吹到吃饱喝足后的布查村里。平时静悄悄的夜里,首先有了夫妻吵架的声音,然后有人在砸打工买来的精美家具,小孩在哭,老人在劝架,每个家庭弄得像开朗玛厅一样热闹。次日,老人们聚在白塔边晒太阳的时候,睡眠不足的老人看着身边像自己一样肿着眼睛的老人,像念经一样不断说着:“一代不如一代啊!”
“次扎,外面的世界不是很精彩嘛,怎么不去了?”一辈子待在布查村的老人们挖苦。
哥次扎说:“外面的世界精彩是精彩,但饿鬼一样跑来跑去,找这找那,有啥意思呢,还是待在家里舒服,饿了有糌粑吃,渴了有酥油茶喝,人活在世上,还需要别的什么呢?”关于饿鬼,布查村有个说法,神山玉日的一半是松柏等常青的树林,一半是落叶乔木的树林,一到秋天落叶乔木的树林变得漫山遍野的红,远远望去,好像着了火一样。布查村的老人们便说:“每当到了秋天,饿鬼们在森林里跑,口中欢喜地叫着,‘血血!肉肉!’”它们以为红叶就是血和肉,所以在布查村,常常用饿鬼来比喻不知足的人。
羊在布查村里绝迹之后,哥次扎用打工的钱,买回一大群的羊。布查村里每家都有羊的时代里得利者是狼群,羊消失之后,它们饿得只剩下包皮骨,狼不得不相续迁出,在别处寻找活路。布查村的狼们绝迹后,灰熊、雪豹也不来散步了,因为他们发现布查村里什么也没有,散完步又要爬山回森林,那头白额头灰熊发现看似懒散的布查村人,心头弦永远不会松,对它时时刻刻保持着警惕,吃人肉的愿望变成遥远的奢想,就远离布查村,沿着新建的公路往县城的方向走了。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哥次扎带回了一群羊。由于多年没有放牧,喜鹊顶满是白花花的杂草,以前放牧生火的三石灶,已经消失在疯狂生长的杂草之中,以前放牧的那群小孩已经长大,而他们的孩子到三岁就去读书了,他们已经不知道何为放牧,不知道羊长什么样,说羊有角的时候他们觉得羊是动画片里恐怖的独角兽,而熊都是保护森林和平的“熊大熊二”。以前热闹的神山玉日,已经变成了没有人迹的荒漠,哥次扎在荒漠中开辟一块空地,费了很大功夫找来三块石头,变成了崭新的三石灶,用一些干枝生起了久违的火。早上最初的暖阳照到布查村的白塔上,布查村的老人们像以往的所有早上一样,聚到白塔边晒太阳,他们看到神山玉日上升起灰白的炊烟直升空中,他们的心也变得暖洋洋,已经变成荒漠的大山里,看到了一丝生机。
羊群没在杂草里,它们一整天睡在一个地方,眼前的草吃完后,转过头吃另一边,它们不停地动着小嘴,边拉出药丸一样的羊粪来,羊粪是绝好的料,有利于草的生长。草经过羊们的肚子变成了羊粪,羊粪又经过土壤变成了肥料,如此良性循环,经过三年的时间,羊群无限繁殖着,最先的一百多干瘦的羊变成了三百多只胖羊,神山玉日山上的乱糟糟的草没有了,如同一个人剪了头发,远远望去,神山玉日的山坡充满了生机。夏日雨后,以往满山遍野的杂草腐烂味,现在已经变成了草香味儿;以往冬日白花花的干草像汽油桶,火一点就满山着,现在杂草里冬眠了很多年的石子们重见天日了。
布查村人放羊的时候,哥次扎在打工;布查村人出去打工时,哥次扎又放起了羊,一来二去哥次扎成为布查村的致富带头人。早上布查村的这位万元户,赶着三百多只羊来到喜鹊顶,喝完酥油茶,睡在杂草里,这里狼已经消失,水草充足,羊一天都会待在同一个地方,哥次扎睡了一天,也能照样在母羊身上赚了奶,公羊身上赚了肉。
布查村的好事者看到哥次扎的放羊生活过于舒服,就提议道:“羊一天都待在一个地方,为什么你非要到山上去呢,早上把羊赶山上,下午去收回来不就得了,为什么非要在喜鹊顶待上一天呢?”
对此哥次扎回答说:“待在山谷里太闷了,向左转是山,向右转是山,向前转是山,向后转还是山。待在喜鹊顶就不同了,向左转能看卡布村的全景;向右转能看到门巴村的全景;向前转能感受到从神山玉日的密林深处吹来的习习微风;向后转能看到无数个山顶从云雾里出现又消失;待在山谷中没有向下看这种说法,如果有的话也只能看到自己的脚,但喜鹊顶向下一看能看到布查村的全景,能看到村人在做一些无用功,向下一看,山谷里的布查村其实像城市里人看的小电视,很多人在那里演出,很有细节。”
听完,好事者觉得怪,以前的次扎傻里傻气,现在一本正经地讲起道理了,是不是人一变富,见识也长了?带着问号回家的路上,遇到另一个正在晒太阳的好事者,就对那个人说了哥次扎的情况。
那人回答说:“这很正常,人吃饱喝足了,脑袋就会饿起来,怎么说呢,胡思乱想,奇思妙想,啊,就这样。”
有一次,哥次扎在杂草里睡了一阵子,醒过来,羊群还在原来的地方,天空晴朗。突然,天空中传出爆炸声,一道闪电落在喜鹊顶巨石上。吃饱喝足而变得懒洋洋的胖羊们,机灵起来,鼻子里发出“噗!噗!”的声音。哥次扎意识清醒过来,空气里弥漫着白雾,嗅出锤子敲打石头时闪现的白烟味,布查村民就叫“石头燃烧的味道”。丑陋的巨石被燃没了,或者炸没了,喜鹊顶上多出了一道凹下的土坑。哥次扎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到处都是闪闪发光的石子,最先以为石头被闪电点燃了,到近处一看不是红的,是金色,用手摸下也不热。
“金石!”
哥次扎叫出来的时候,不是惊喜,而是惊慌。“千万不要让别人发现。”他想。碎片都捡起来,丢到土坑里,上面填上土,放上杂草。布查村人养成了运道好时,不声张的良好品质。哥次扎找到金石时,第一个想到的是藏起来,藏是藏起来了,但问题又出来了,以前毫无用处,又无人不知的巨石,突然消失了,谁都会注意到。哥次扎想到这,跑回家去,背个篮子背回家。那天,布查村人看到,哥次扎背着篮子上山下山,跑了五六趟,布查村人好奇归好奇,都在想:“人一旦变得富有了,脑袋就饿了。”没人去问个究竟。
后来布查村的好事者终于忍不住了,跑出来拦住满头大汗的哥次扎问:“跑啥呢?”
“咋的,碍你的事吗?”哥次扎这样回答,他们觉得问法不太对,又问:“背啥呢?”
哥次扎回答:“背羊粪呢?”
“背羊粪要跑得这么欢?”
“锻炼身体呢。”
听到这个答案好事者无话可说了。回去跟别人说:“次扎在锻炼身体呢。”
布查村的老人们闲聊說:“以前为了找食物而跑步,现在为了消化食物而跑步,这不是反了么?”
“反了。”有人回答。
哥次扎来回跑了十六次,将全部碎石倒入粮仓中。知道山上没剩下什么,他喝足青稞酒,睡了整整三天后,发动了经久没有声响的拖拉机,在拖拉机的突突声中一半是粮食,一半是碎石的袋子运到城里去了。粮粒从拖拉机里漏出来,一直在研究空气味道的猪和驴们,第一时间嗅出了粮食的淀粉味,都聚在沥青路上,追着大吃一顿。布查村的嗅觉灵敏者,在拖拉机留下的黑烟中,嗅出了珍贵金属的味道,来到公路上的时候,肚子庞大的驴们睡在路边,看到人就咧嘴笑,好像在说:“你们来晚了,哈。”嗅觉灵敏者随后爬到喜鹊顶看情况去了。他看到吃饱了睡,醒了又吃的胖羊群,之后嗅出“石头燃烧的味道”,看到喜鹊顶那个丑陋的巨石消失不见了,剩下一个土坑,土坑中黄金渣在闪闪发光,没有留下哪怕是豆子大的金石。他回到村里,宣布了这一重大的发现。不久神山玉日的山坡上满是“叮叮当当,叮叮当当”锤子敲打石头时发出的悦耳声音,在布查村的山谷中回响,演奏出一场日夜不息的打击乐。哥次扎卖完金石,开着东风车回布查村的路上,远远地听出了从神山玉日山坡上传出的乐声,他才想起了自己的羊群。
哥次扎找到金石后不久,就像我所预见的那样,下来到了山上不能生火抽烟的时代,哥次扎说这个时代来得刚好,来得快一点他就不能放羊,不能放羊自然不会找到金石。我给他说了小时候我的脑子里“叮当”一声,突然开悟的情况。他说:“如果有这种情况发生,应该第一时间对身边的人说,如果那次你说出你的发现的话,说不定现在你已经是活佛了。”那天哥次扎回到布查村,第一件事就是去慰问担惊受怕的羊群,羊群依旧是胖的。哥次扎把羊群赶到山谷中,跟布查村里的九户人家平分了,对此没有一个人表示感谢,很明显布查村人想要的不是羊而是金石。
哥次扎在无刺玫瑰酒吧中跳起家乡的弦子舞,左手拿着的空酒瓶当成弦子,右手拉起马尾来。背景音乐和跳舞节奏不搭,我看着不舒服,他跳着也不舒服,很快就累了。“破弦子,不对调。”他把破弦子,也就是空酒瓶扔到垃圾桶后,好像做完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一样,郑重地喝起酒来。
一杯下肚后他说:“我知道你们这些城里人看不起自己的家乡,对于你们来说家乡不过是满是石头的山谷。但对于我来说家乡意味着一切,故乡是由宝石组成的山谷。”
他又说:“我越来越不喜欢城市了,但不得不来城里,因为机器是没有种子的。如果有机器种子,那么乡下也会不断生长出机器,眼下需要机器的时候,不得不往城市里跑一趟。”
我问:“你要机器干吗?”
“我在家乡成立了一家公司,”他停顿片刻后说:“名字叫布查神山玉日矿业有限责任公司。”
我问:“神山玉日里有金矿?”
他说:“你们学了一脑袋知识,反而对于家乡的小知识给忘掉了。老人们说神山玉日是骑着像玉一样的绿马,住在用玉打造的宫殿里的‘绿人绿马’的神山。”
我问:“这个又能说明什么?”
他不耐烦地说:“神山玉日里面有玉矿呀。”
说到神山玉日的玉,我想起了神山玉日与玉的故事。从前神山玉日的岩石都变成了玉石,泉水里长出高大的珊瑚树,树上长满了大片大片的珊瑚。第一个发现者是名叫多果的布查村人,他把所有的珊瑚都摘掉后,又日日夜夜地挖起玉来。神山玉日看到人的欲望是没法满足的,就把玉和珊瑚都收回了,玉石又变回岩石,珊瑚干枯、消失了。布查村人多果拿着石头:“看!我找到了玉。”拿着树叶说:“看!这是珊瑚。”他彻底疯了。
哥次扎说:“我找到金石就满足了,但很多宝贝在神山玉日里面不增不减地待着多可惜,拿出来富足一方是多好的事情。”
我笑了。
“有什么好笑?”
“神山玉日不是个骑着像玉一样绿马的神山。神山玉日里有很多宝贝的说法也只是传说而已。”
“怎么说?”他问。
我犹豫了一下,但酒精的作用下,脑袋一热就说道:“神山玉日是我开枪打瞎了的那只黑猫”。
“什么?阿古曲杰家的那只瞎猫是神山玉日?”
我发誓道:“神山玉日!”将上次煨桑时所见所闻都说了出来。
见我发誓,他有点恐慌。他在自言自语地说:“我买这么多机器图啥呢?”之后急忙给司机打电话。不久司机从门口探出头来说:“走吧,一切准备就绪。”我的话像一盆冷水泼在哥次扎的头上,酒就彻底醒了,给司机示意无需帮忙,笔直地走下去了。
我感觉自己在浑浑噩噩地穿过走廊,汽车的声音、行人的声音、各种光线落地的声音交织在耳中。当咔嚓一声关了车门,这些声音都关在外面的世界里,像蚊子一样嗒嗒地撞在车玻璃上。有人在问我:“你住什么地方?”我拿出身份证,有人取走了,我睁大眼睛看着那个人,但看到的只有黑暗,我自己慢慢落入无底的黑暗中,过去和现在、未来凝聚在一处。
早上醒来,我发现自己睡在自家的床上。
“哒——”我心里响起一声久违的枪声。
我起床走到镜子面前,看眼里是不是进了尘埃。照镜子的那一刻,我吓得惊声尖叫起来,左眼的眼珠子昨晚弄丢了,只剩下黑洞洞的,所有的光线在那里消失不见了。
我在房子里来回踱步,寻找着某个东西。意识到自己其实在寻找着一把枪。“哒”地对准自己的额头扣下扳机全部完事。但是现在是不能私藏枪支的时代,这个时代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有很长时间了。
“哒!哒!”
编辑导语:回响,源自于深山里的一个小村镇。
“我”的成长过程正好是乡村嬗变的整个历程,从每一个点滴细节的描述,映射出的是西藏山村一丝一毫中的循序渐进,这当中有物质的也有精神的变化。小说以自传体式的架构,用调侃、讥讽的文笔,让我们回望几十年前的西藏山村样貌,体会变迁中的无奈与希望。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