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陆机诗歌的行旅心态与时空营构
2022-05-25顾承学
摘 要:行旅是陆机诗歌的重要成分,陆机的大部分诗作写到行旅,常常是叙写外出游宦与安土恋乡的矛盾冲突,这种冲突由陆机诗歌中“世网”一词集中表现。本文以陆机诗歌为研究对象,试图抽绎出陆机行旅心态影响下,其诗歌创作中时空营构的特征。主要分为两个层面进行探究,一是陆机在“世网”中,其诗歌创作中对时空的营构方式与情感生发模式,二是陆机在其挣脱“世网”的主观愿望主导下,其诗歌创作中构建时空的方式。
关键词:陆机;诗歌;行旅;世网;时空
“行旅”最基本的意思就是出行、出游,同时也突出了在空间距离上对故乡的远离。出外游宦的行为与传统“安土”、孝悌观念往往在某种程度上产生矛盾冲突。有学者认为陆机诗歌中充分抒发了离家的悲哀,而在现实生活中却显示着对仕宦的热忱,就是陆机诗中所谓的“世网”[1]。从外在来看,“世网”是现实礼教法度对人的束缚,在陆机身上则是家族加之于其身的责任;从内在来看,“世网”是陆机的士族意识产生的功业心与安土恋乡情怀的矛盾纠结。
但是,“世网”这个概念并不是陆机诗歌中独有的,而是同时代许多文本中大量存在的,而不同的作者在诗歌创作中用到这个概念时,其意味又有所不同。曹植的《责躬诗》中就已用到了这一概念:“伊尔小子,恃宠骄盈。举挂时网,动乱国经。”[2]38曹植所说“时网”为法令制度。《三国志·任城陈萧王传第十九》:“植尝乘车行驰道中,开司马门出。太祖大怒,公车令坐死,由是重诸侯科禁,而植宠日衰。”[3]诗中“举挂时网”即此行为。在这首政治意味明显的《责躬诗》外,曹植还多次用到了“网”这一意象,如《野田黄雀行》:“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2]148比陆机生年稍早的嵇康在《答难养生论》中也曾用“世网”这个概念:“奉法循理,不絓世网,以无罪自尊,以不仕为逸。”[4]按嵇康的说法,“世网”就是现实的理法,而让自身无罪的方式就是不仕,这就明确地将仕宦视为自身为世法所羁的表现形式。陆机之后的陶渊明诗歌中也一再叙说陷入“世网”的感受,如陶渊明在归隐之后所写的《归园田居五首》“其一”所言:“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5]73在诗歌结尾处又将那三十年的生活比作“樊笼”,可以说陶渊明与陆机对陷入“世网”感受的描写在某种程度上是相似的。
那么陆机的“世网”及行旅心态在这个文本群体中有着怎样的独特性,其不同时期的行旅心态有何种变化,在其行旅心态影响下,诗歌创作中时空的营构方式有着怎样的特点?
一
陆机的诗作从体裁上大致可分为四类:四言、五言、拟古、乐府。其四言诗如《皇太子宴玄圃宣猷堂有令赋诗》、《皇太子赐宴》,多为宴间应制之作,抒写自身行旅心态的内容极少,其五言诗则绝大多数有行旅的内容。
从诗歌内容上进行区分,陆机的五言诗描写的行旅内容大致有四类,明确写到自身行旅的有两类:一类是直接叙述自己的行旅经历,另一类是赠答之作,在写别人的行旅之时有时也会写到自己的行旅。第一类诗以《文选》“行旅”类中所录《赴洛》二首、《赴洛道中作》二首为典型,陆机一生多次赴洛,不同时期的行旅心态也存在差异。
先以《赴洛道中作》二首为例,分析陆机身处“世网”中,其诗歌创作中对时空的营构方式与情感生发的方式及特点。
总辔登长路,呜咽辞密亲。借问子何之,世网婴我身。永叹遵北渚,遗思结南津。行行遂已远,野途旷无人。山泽纷纡馀,林薄杳阡眠。虎啸深谷底,鸡鸣高树巅。哀风中夜流,孤兽更我前。悲情触物感,沉思郁缠绵。伫立望故乡,顾影凄自怜。[6]216(《赴洛道中作》其一)
远游越山川,山川修且广。振策陟崇丘,安辔遵平莽。夕息抱影寐,朝徂衔思往。顿辔倚嵩岩,侧听悲风响。清露坠素辉,明月一何朗。抚几不能寐,振衣独长想。(《赴洛道中作》其二)[6]218
观察这两首《赴洛道中作》物象的攫取与时空的营构,可以发现这两首诗歌在这两个方面有着相同的特点。《赴洛道中作》(其一)在空间上是以向前推进的线性形式展开,而这种方向感是为路途之中景物的变化所体现,同时这些物象的变化也体现着时间的迁易感,在攫取物象之时有意将空间与时间扭结在一起,诗中的“鸡鸣高树颠”既是与前一句的“虎啸”及“深谷”构成了纵向空间的高度,同时也与后一句“哀风中夜流”一起构成了时间上从早至晚的迁易。《赴洛道中作》(其二)也同样运用了这样的写作方式,在时间的表达上,第二首诗歌更为直露,“夕息”与“朝徂”两句与前一首诗歌一样都是表达了早晚之间的时间跨度,在空间上是以“远游”的形式展开,其特点是“修与广”,不仅体现在横向的距离上,也体现在纵向的高度上,如“振策”两句中“崇丘”与“平莽”两对意象形成的高度落差。
陆机为何要这样营构时空,这样的时空营构又体现了陆机怎样的情感与心态?
研究者一般认为,《赴洛道中作》二首作于太康末年陆机初次入洛途中,这两首诗歌的情感基调表现得很直白,《赴洛道中作》(其一)中“悲情觸物感,沉思郁缠绵”一语概括了陆机的情感,即悲情与沉郁。《赴洛道中作》的空间特点是空与旷,并与时间的迁易相结合,在这样的时空里体现的是一种孤独感。如《赴洛道中作》(其一)的空间是以“按辔登长路”为线索展开的,在物象的变化中有意通过大小、高低、多少、有无等对比来构建空间。《赴洛道中作》“行行遂已远,野途旷无人”,视角是以当前所在回望来时路,以当前所在与出发点之间距离拉开一条线,在这个空间跨度上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突出表现空间层面的“空”与“旷”,“深谷底”与“高树巅”的高低对比就是在纵向上进一步完善这种空间的构建。这两首诗在最后攫取的一对物象十分有特点,“清露坠素辉,明月一何朗”两句写露珠与明月,露珠在低处,明月在高处;露珠为小,明月为大,形成了鲜明的差异。但是诗人最终安排这二者相互交会了,“清露坠素晖”中的“素晖”是明月倒映下来再由露珠反射的光辉,而一个“坠”字体现的是时间上的短促,有稍纵即逝的感觉。两首诗歌结尾处的顾影自怜与振衣长想都是对于孤独感的渲染。
这两首诗歌中时空的营构与情感的生发有着统一的特征,空间的空旷与广大,时间的迁易与短促,并将渺小、单一的自身设置于这样的时空中,体现深沉的悲哀与孤独,而这样的情感是作者身处“世网”中的内心写照。
将《赴洛二首》与《赴洛道中作二首》相比较,可以发现其中有较大的不同。《陆机集校笺》考证《赴洛二首》第一首是应辟北上洛阳途中所作,第二首是陆机为太子洗马时作[6]209-210,笔者从此说。考察这两组诗的立意,《赴洛道中作二首》自始至终都没有只言片语涉及到仕宦之事与世誉之望,其情感基调悲哀低沉。而《赴洛二首》(其一)开篇即言道:“希世无高符,营道无烈心。”[6]208“希世”与“营道”都是指对功名的追求,这两句说的是想获得功名,既没有高卓的相命,又缺乏猛进坚定的意志,这是诗人在写诗之时的委婉自谦之语。从整首诗看来,诗歌的情感直露,虽然交织思乡与仕宦的矛盾,但是诗人内心是偏向功名的。“感物恋堂室,离思一何深”[6]209,确有思乡的哀叹与悲戚,但是诗歌的最后明确地说出,虽然思乡心切,然而并无欲归之意,只是无法彻底排遣思乡的情绪而已。且《赴洛二首》与《赴洛道中作二首》的情感表达也有差异,《赴洛道中作二首》对于亲友着墨不多,只有在第一首开头处提到“呜咽辞密亲”,诗歌主要的用力点在于自身的“孤”与“独”的表现以及悲情的流露,但是情感定位并不明确指向思乡。《赴洛二首》(其一)的情感表达就与之不同,虽然诗人指出自己并无归志,但在诗歌中确实对思乡之情着墨较多:“抚膺解携手,永叹结遗音。无迹有所匿,寂漠声必沉。”[6]209与亲友离别之后,其踪迹已渺然不可复见,其遗音在耳也终归沉寂。
《赴洛二首》(其二)与第一首相比,诗歌话语以及情感生发方式都有所改变。在《赴洛二首》(其二)的开篇处“羁旅远游宦,托身承华策”[6]214中的“羁旅”“游宦”以及“托身”这样的诗歌话语是从这个时期的诗歌中开始出现的。正如前文所论,诗歌中出现了“羁旅”一词,就有了安土恋乡的情感定位。“铜辇”是太子的车饰,是政治权力的象征,而相应的,诗人在下一句中用了“振缨”这个表达,仕宦带冠系缨,故以“振缨”指出仕,如南朝陈沈炯《祭梁吴郡袁府君文》:“日者明德世彦,振缨王室,坐啸大邦,显治巨丽。”而《赴洛道中作二首》(其二)诗末用的是“振衣”一词,《楚辞·渔父》:“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将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东汉王逸注:“振衣,去尘秽也。”振衣是去尘秽的动作,是自标高洁的表现,与《赠弟清河云一首》中“收迹”一说的心态相合。“振缨”与“振衣”这两种话语形成仕与隐的反差,陆机为太子洗马之时已经与初次入洛在心态上有了明显的转变。以《赴洛二首》“其二”以及《遨游出西城》為例分析陆机在这一时期构建时空的方式与情感生发的模式。
遨游出西城,按辔循都邑。逝物随节改,时风肃且熠。迁化有常然,盛衰自相袭。靡靡年时改,苒苒老已及。行矣勉良图,使尔修名立。[6]207
(《遨游出西城》)羁旅远游宦,托身承华侧。抚剑遵銅辇,振缨尽祗肃。岁月一何易,寒暑忽已革。载离多悲心,感物情凄恻。慷慨遗安愈,永叹废寝食。思乐乐难诱,曰归归未克。忧苦欲何为,缠绵胸与臆。仰瞻凌霄鸟,羡尔归飞翼。[6]214(《赴洛二首》其二)
《遨游出西城》的空间是以诗人“按辔”出游的行进顺序展开的,绕着都邑行进最终回到原点,以路途中景物变化表示空间的转换。但是这首诗明显的特征是诗人将空间与时间相互扭结起来,在盛衰变化之中突出时光流逝、老之将至的喟然。这里对时间迁易感的表现与《赴洛道中作二首》的差别很明显,《赴洛道中作二首》也有时间的构建,但是这个时间的迁化被设定在早晚之间以及短促的瞬间,其自身的形象主要放置在空间之中。但是《遨游出西城》的时间表达着眼在时间的轮回转换,“靡靡年时改,苒苒老已及”,是通过大段时间的轮转来表现事物的消逝。《赴洛二首》“其二”也是这样的写法,“岁月一何易,寒暑忽已革”,时间的迁易感下产生的是“归飞”的愿望,但是“曰归归未克”。陆机在羁旅游宦这个阶段充斥着外出游宦与安土恋乡的矛盾冲突,诗中对时间、“老”等的感慨也是诗人内心思乡的表现,但是在创作《遨游出西城》的这个时间点,诗人依然“行矣勉良图,使尔修名立”。但是从这些诗歌的内容分析,陆机的行旅诗中明显对于思乡恋土、年逝老迈这样的表达着墨更多,对于追求功名往往是在诗末刻意点出,这样的写作方式又显示了陆机怎样的心态?
笔者认为这样的写作方式反映了陆机仕宦的不如意,家乡与亲友成为了陆机的慰藉,但即便如此,陆机功名之心始终未息。据《世说新语·简傲》:
陆士衡初入洛。咨张公所宜诣,刘道真是其一。陆既往,刘尚在哀制中,性嗜酒,礼毕,初无他言,唯问:“东吴有长柄壶芦,卿得种来否?”陆兄弟殊失望,乃悔往。[7]904
二陆初入洛时,由张华指引,前去拜访刘宝,刘宝不仅居丧无礼,而且在言语之间将二陆视为乡里人。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世说新语·言语》:
陆机诣王武子,武子前置数斛羊酪,指以示陆曰:“卿江东何以敌此?”陆云:“有千里莼羹,但未下盐豉耳。”[7]104
王武子即王济,其人对南方士人偏见很深,据《晋书·华谭传》:
博士王济于众中嘲之曰:“五府初开,群公辟命,采英奇于仄陋,拔贤俊于岩穴。君吴楚之人,亡国之余,有何秀异而应斯举?”[8]
王济也代表了当时一大批“洛中人”的看法,认为前东吴而来的士人都是“亡国之余”,是不可能有什么才华的。凡此种种,不胜枚举。《世说新语》还记载了卢志曾用挑衅的口吻当众问陆机:“陆逊、陆抗,是君何物?”陆机答:“如卿于卢毓、卢珽。”卢毓是汉末卢植之子,卢珽位至尚书,陆机此举彻底得罪了卢志,此举也是陆机的死因,据《世说新语·尤悔》:“陆平原河桥败,为卢志所谗,被诛。临刑喟叹:“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7]897
从上引材料大致可以推知陆机入洛之后的仕宦情况,当时一批“洛中人”对南方士人偏见很深,将南方士人认为“亡国之余”,而对陆机本身而言,其出身高门,士族意识极重。远离吴地到当时政治中心洛阳为宦,政治地位的落差以及与“洛中人”的矛盾都让其心情难以平复。现实的不如意加重了陆机的思乡意识,但又无法放下功名心,所以就处在这样的矛盾纠结之中。
二
陆机入洛以后,加深了陷入“世网”的感受,那么这一时期内陆机又是如何处理这种困境的?
这一时期,陆机的心态在其辞赋中可以找到很多线索,《应嘉赋》:“寄冲气于大象,解心累于失罗。”[6]113《幽人赋》:“超尘冥以绝绪,岂世网之能加。”[6]121又如《列仙赋》:“夫何列仙玄妙,超摄生乎世表。”[6]123总的来说,从陆机的辞赋中可以看到,他采取的是回避的态度,或是通过不仕、隐逸的方式来回避现实的政治矛盾,或是以玄化的世界来超越现实的政治矛盾。
早有学者提出陆机是玄言诗赋的先行者这一观点,陆机这一时期的诗歌话语与为太子洗马之时又有很大不同,诗歌中玄言的话语明显增多。
笔者针对以上现象提出几个疑问,陆机提出不仕、隐逸的说法是真隐还是出于自我保护的心态?陆机诗歌中的玄言成分是作为玄言的话头,企图进入晋朝的诗歌话语系统的表现,还是出于“玄心”?陆机在《应嘉赋》中也提到“抱玄景以独寐,含芳风而寤语”,玄学话语进入诗歌之中对诗歌的空间安排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陆机与其后的陶渊明对于陷入“世网”的感受有着相似的体验,两人都把仕宦的那些年视为生活在“网”中,而且两人都有归隐的情结,试取陆机《招隐》与陶渊明《归园田居》“其四”作比较,考察两人在相同情结下对时空营构的异同。
驾言寻飞遁,山路郁盘桓。芳兰振蕙叶,玉泉涌微澜。嘉卉献时服,灵术进朝餐。[6]220-221(《招隐二首》其一)
寻山求逸民。穹谷幽且遐。清泉荡玉渚。文鱼跃中波。[6]223(《招隐二首》其二)
久去山泽游,浪莽林野娱。试携子侄辈,披榛步荒墟。徘徊丘陇间,依依昔人居。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朽株。借问采薪者,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没无复余。一世异朝市,此语真不虚。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5]80(陶渊明《归园田居》其四)
陆机《招隐二首》辑自《艺文类聚》卷三十六,并不完整,但从上引文字中已经看出陆机“隐者”所处的时空环境与陶渊明宦游归来目睹的环境差别极大。陆机的《招隐》并没有明确的自我指涉,但从中也可以看出其对“隐士”的观感。陆机的“隐者”处在层层空间的深处,这一空间的特点是深曲。“山路郁盘桓”,“山路”是通向“隐者”所处空间的方式,“盘桓”这个词的解读主要为盘旋,是指山路的弯曲环绕,“隐者”这个形象处在这个空间中心的深处,难以接触。陶渊明的《归园田居》有明确的自我指涉,诗歌中宦游归来的“隐者”就是创作主体“我”,与陆机不同的是,陶渊明的“隐士”一开始就是明明白白展现给人看的,其空間环境的构建是随着“隐士”的游览而展开的,也就是由“隐士”揭开的,这一点似乎与陆机的《招隐》诗全然不同。再具体分析两者的空间:陆机“穹谷幽且遐”,其空间总体特征就是空旷、幽静,再看陆机描写的景物,“芳兰振蕙叶,玉泉涌微澜”,兰蕙这样的花草都是极细微的景物,而发生在这两个景物之间的“振”也是细微的动作,陆机写泉水的波澜也是强调了“微”这个特征。而陶渊明的空间特征并非是幽旷,而是一个有别于朝市、有生活气息的环境。陶渊明《归园田居》中这个空间是其游宦之前所处的空间,所谓“浪莾林野娱”,表现的是离开官场之后,自由自在徜徉林野之间的欢娱。与陆机将“隐者”形象深藏的写法不同,陶渊明的空间中除了“我”还有其他的人物形象,有“子侄辈”与“采新者”。两者相会对比之下,可以发现在“隐者”空间中,陆机的“隐者”形象突出的是孤独的特征,以及对这个空间之外的世界深沉的忧惧感。陶渊明探索的空间实际上已经是一个荒村了,以隐曲的手法,描写了一个战乱之中荒芜的山村,即便如此,陶渊明表现出了与陆机不同的心态,最终只是落在“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上。
陆机的“隐者”空间实际上也只是其当时处境的真实写照,并不是真隐。陷入“世网”中,对现实政治生活产生的忧惧感以及因此而引发的孤独感,让他塑造了一个深藏自身的空间来回避现实的矛盾。
陆机入洛以后的诗歌谈玄的话语明显增多了,最直观的表现就是诗歌中插入了一些玄学的思想与术语,这一点在与中原人士的赠答之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如《赠潘尼》:
水会于海,云翔于天。道之所混,孰后孰先?及子虽殊,同升太玄。舍彼玄冕,袭此云冠。遗情市朝,永志丘园。静犹幽谷,动若挥兰。[6]290
《艺文类聚》卷三十一在潘尼《答陆士衡》诗中,有“昔游禁闼,祗畏夕惕。今放丘园,纵心夷易”及“予志耕圃,尔勤王役”之语,当是答此诗。陆机在这首诗中以“水”“云”各得其所为喻说若能得道,“同升太玄”,曾泯灭先后、高下的差别,以这种方式来消弭“仕”与“隐”之间的矛盾。
从陆机这首诗歌的形式与话语都可以看出他试图进入西晋士人的话语系统之中,这首诗歌所用的话语与思想都是当时西晋诗学背景下普遍运用的。西晋士人大多儒玄兼修,玄理赠答成为西晋赠答诗的重要内容。但据《世说新语·文学》说当时士人谈玄“不能拔理于郭、向之外”[7]60。无法在理论上超越郭象、向秀,玄学沦为了生活情调之学,士人追求一种玄学人格,用玄学为生活、行事之藻饰。这些现象体现在赠答诗中就表现为虽然热衷于玄理的表达,但已经少有理论上的深刻理解,很多话语与思辨都成了“套语”。从陆机的这首《赠潘尼》来看,陆机亦是以玄理入诗,消弭“仕”与“隐”的矛盾,身处仕宦之中,心无异于丘园幽谷之间。这样的思辨在当时已经是老生常谈了,陆机诗歌所论述的问题就是自然名教之辨,认为自然名教合一,身处庙堂之上,心无异于上林之中。在陆机之前的嵇康已经详细论述过这个问题,嵇康关于自然与名教关系的观点是“越名教而任自然”,在《释弘论》中曰:“夫气静神虚者,心不存乎矜尚;体亮心达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物情顺通,故大道无违;越名任心,故是非无措也。”所以嵇康的“任自然”是指“任心”,追求内在心性的自在,是将现实中的自由转为追求精神层面的自由。陆机这首诗歌并没有超出嵇康的观点提出新的见解,只是在诗歌中将当时流行的玄学义理再次演绎,如当时何劭《赠张华诗》所说“处有能存无”“奚用遗形骸,忘荃在得鱼”的诗句亦是相同的玄理。
在与中原人士的赠答外,陆机的《失题》诗也有大量的玄言话语。
太素卜令宅,希微启奥基。玄冲慕懿文,虚无承先师。[6]916
澄神玄漠流,栖心太素域。弭节欣高视,俟我大梦觉。[6]917
上引陆机的这两首《失题》诗以玄理为意趣,通篇以玄言话语构成。钱志熙在《魏晋诗歌艺术原论》中认为陆机的《失题》诗阐释的是当时流行的儒玄结合、柔顺文明的人格模式以及由此所造成的心态对文学创作实践的制约作用[9]。“玄冲”是“懿文”的人格基础,“懿文”是“玄冲”的外在表现。陆机《文赋》说的“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也是玄学进入文学创作的体现。《文赋》论构思阶段的心理状态:
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旁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其致也,情瞳眬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6]7
《文赋》在论述文学创作的心态时与《失题》诗中呈现的心态有着相似性,都是“玄冲”“澄神”“寂寞”“虚无”这样具有玄学特征的心态。那么陆机本人是否具有这种“玄冲”的心态?陆机后期有一首《君子行》反映了他当时的行旅心态:
天道夷且简,人道险而难。休咎相乘蹑,翻覆若波澜。去疾苦不远,疑似实生患。近火固宜热,履冰岂恶寒。掇蜂灭天道,拾尘惑孔颜。逐臣尚何有,弃友焉足叹。福钟恒有兆,祸集非无端。天损未易辞,人益犹可欢。朗鉴岂远假,取之在倾冠。近情苦自信,君子防未然。[6]339
从这首《君子行》可以看出陆机儒玄结合的意识。诗歌开头是对道家思想的阐述,强调祸福休咎之间频繁的转换,同时也包含儒家思想,最终归于天命论。从这首《君子行》看到的是陆机的悲感心态,诗歌展现的是自我生命的卑微弱小以及种种凶险与压抑。这样的心态是由西晋庶族文人的政治处境造成的,他们既可以通过出仕的方式发挥自身才华,在政治上有所作为,同时政治生活也伴随着凶险,时常陷入政治斗争的漩涡中遭受灾祸。陆机的《驾言出北阙行》说:“辛苦百年间,戚戚如履冰。”这种如履薄冰的心态才是陆机后期最真实的心态,但是这样的心态与陆机一再提及的“玄冲”心理状态并不相符。笔者认为陆机在赋作中多次谈到要以列仙玄妙超乎世表是因为政治环境的转化,诗人企图通过这种方式进入西晋的政治话语系统中,但在诗歌创作中并没有将玄理真正化为诗歌的骨肉。
笔者在陆机现存的诗歌中并没有发现其对于玄化神仙世界这个时空的营构与描绘,却发现陆机的乐府诗中有反玄化世界的时空呈现。
驾言出北阙,踯躅遵山陵。长松何郁郁,丘墓互相承。念昔殂殁子,悠悠不可胜。安寝重冥庐,天壤莫能兴。人生何所促,忽如朝露凝。辛苦百年间,戚戚如履冰。仁智亦何补,迁化有明徵。求仙鲜克仙,太虚不可凌。良会罄美服,对酒宴同声。[6]460(《驾言出北阙行》)
陆机的这首《驾言出北阙行》的时空构建比较特别,诗歌的空间展开是由诗人的行踪为线索,慢慢沿着山陵行进,但是诗人在描写现实所见的空间之外还构建了另一个空间,即死后的空间。“安寝重冥庐,天壤莫能兴”中的“重冥庐”是非常昏暗的房舍,此处就是人死后安睡的坟墓,而将生者与死者的空间相连接的就是短促的时间。那么陆机为何要在诗歌中构建这样一个空间?其用意就在于以这个空间来否定仙人玄化时空的存在,“求仙鲜克仙,太虚不可凌”,陆机虽然在赋作中多次提到要以玄化空間超越世网,但是也认识到人的实体是无法上升到那个时空的,人最终要去的是“重冥庐”这个时空。这首《驾言出北阙行》的末尾“良会罄美服,对酒宴同声”饶有深意,陆机在赋作中一再提及的追求列仙玄化世界是为了暂时性消解现实的矛盾以获得精神的自由,由死后的空间否定了玄化空间,最后重新落回现实空间。在现实空间中,诗人依然在尽力回避矛盾,只是呈现了现实中欢宴享乐的场景。
三
陆机诗歌中存在现实时空与虚拟时空。现实时空的构建方式与诗歌情感生发有着紧密的联系。陆机虽在辞赋中屡次提到要以列仙玄妙超乎世表,同时也谈玄,但从其诗歌看来,并没有将玄理化为诗歌的骨肉,仙人玄化时空并不是陆机安放生命的时空,而是试图以谈玄进入西晋士人的话语系统中。陆机诗歌建构的虚拟时空则是隐者时空与反玄化的死者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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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顾承学,复旦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汉魏晋南北朝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