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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倪瓒的“自娱”之说

2022-05-25甄瑞朋

美与时代·下 2022年4期
关键词:倪瓒

摘  要:倪瓒的“自娱”说并不是凭空而产生,“闲”的环境、“逸笔草草”性的用笔、“不求形似”性的绘画形式表现都与之有密切的关联,均是其产生的因素。倪瓒的“自娱”之意本只有“娱己”,然而在欣赏者观他的画时则会无意间随之产生出“娱他”的含义。由于所赋予的对象不同,“娱己”与“娱他”的含义也会随之发生改变。但无论如何,“自娱”对倪瓒来说是绘画的最终目的,他一生中所追求的“闲”为筑基,“逸笔草草”“不求形似”可为达“自娱”之途径。

关键词:倪瓒;自娱;闲;逸笔草草;不求形似

倪瓒绘画风格古淡天然、似嫩而苍,饶有“逸”气。明董其昌等人极为推崇,将原王世贞所列“元季四家”之一的赵孟頫更换为倪瓒,使其与黄公望、王蒙、吴镇并列,在中国绘画史中占有一席之地。而倪瓒在绘画史上未有系统的画论专著,其“逸气”“逸笔”“不求形似”,以及“自娱”的绘画美学思想多体现在他所作的诗或题跋中。历来对倪瓒的研究颇多,且多聚焦于诗画阐析、生平考证及“写胸中逸气”“不求形似”的绘画思想辨析,而“自娱”之说少有系统性论及。纵有系统性论及“自娱”者,如李珊的《论倪瓒“自娱说”的美学意义》(《艺术百家》,2009年第8期)、杨国的《试论倪瓒“聊以自娱”的绘画美学思想》(哈尔滨师范大学学位论文,2010)、申大伟的《倪瓒文人画美学思想与图式表现研究》(陕西师范大学学位论文,2017),但其共性在于除结合元代社会因素外,多以“儒释道”思想角度论述。更有以“儒释道”思想角度论倪瓒绘画美学思想时稍提“自娱”说者,如刘纲纪的《倪瓒的美学思想》(《文艺研究》,1993年第6期)、周积寅的《倪瓒绘画美学思想》(《艺苑》美术版,1994年第2期)等。其实论倪瓒的“自娱”说除以上所述角度外,也可以《答张藻仲书》原文为依据,从画之环境、用笔、目的、形式表现进行整体论述,也可结合倪瓒“弃家”之前后的生活事迹,及他的心性将其概括为“闲中自娱”。从整体阐析倪瓒“自娱”之说,将“闲”“逸笔草草”“不求形似”与“自娱”相关联进行论述,并赋予其它的含义。

一、“自娱”之说的阐释

倪瓒“自娱”说出自《答张藻仲书》一文,现摘录如下:

瓒比承命,俾画陈子桱《剡源图》,敢不承命惟谨。自在城中,汨汨略无少情思,今日出城外闲静处,始得读剡源事迹,图写景物,曲折能尽状其妙趣,盖我则不能之。若草草点染,遗其骊黄牝牡之形色,则又非所以为图之意。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1]159

据此文可知,倪瓒所说的“自娱”可为他绘画的终极目的。“闲静”可为达“自娱”的环境,“逸笔草草”性用笔、“不求形似”性的画面形式表现,可为达“自娱”之途径,而“曲折尽状其妙趣”“草草点染,遗其形色”对倪瓒来说并不可取。

那何为“自娱”?“娱”即“乐”,也可诠释为“排遣”“抒发”。《答张藻仲书》中倪瓒所说的“自娱”则偏向于“自身娱乐”,具有“娱己不娱他”之意。然而,在他抛开绘画的“认识功能”“教化功能”,持有“自娱功能”观并以此为目的进行绘画创作时,也直接或间接性地对他人进行了“娱”的作用,使其“自娱”之中“娱人”。明朝诗人虞堪《题倪云林为薛鹤斋画竹》道:“云林写竹如琅玕,我昔爱之尝相看;鳳凰去矣秋影独,白鹤归来辽海寒。”[2]倘若虞堪未在云林画中得其“娱”,又何谈“我昔爱之尝相看”?然当欣赏倪瓒在“自娱”之态下所创作的山水画时,对其欣赏者而言,沉浸于画幅中的一山一石、一岩一树,使自身精神注入画幅且乐在其中,此时本作为“娱他”性的欣赏者又可堪称“自娱”者。只不过与倪瓒本身所摄取的“自娱”对象有所不同,即倪瓒在真山水之中摄取意象,“悟”化于心而作于纸或绢上,从中“自娱”。欣赏者则以倪瓒山水画中之意境与自身的精神感受为凭借进行“自娱”,可谓“自娱”之中有“自娱”。就如明诗人袁华《题倪云林〈山居图〉》云:“地僻无辙迹,知为静者居。山泉激石驶,岩树覆窗虚。洗药坐濯涧,负苓行读书。兹丘傥可老,吾欲乐耕锄。”[3]元诗人郑允端《倪元镇画》云:“我闻东海生,画图深可羡。江山辨毫末,草树极葱蒨。野人歌伐木,老渔坐垂线。幽趣足自娱,披玩每忘倦。”[4]但这时的“娱己”意义所赋予的对象也会随之改变,则由创作者本人转变为欣赏者自身。综上可知,倪瓒“自娱”说的表现可分为“娱己”和“娱他”,其“娱己”为有意的主要目的,“娱他”只是无意之间相应地随之产生罢了。对创作者而言,“自娱”则是“以主体情感、意趣的表达作为绘画的前提和基础,并以自身获得精神上、心灵上的审美愉悦作为绘画创作的目的”[5]。对欣赏者而言,“自娱”又是以透过画幅中所现之物象,感知其意境,以获得自身精神上、心灵上的审美愉悦。

二、“闲”与“自娱”的关系

历来对倪瓒“自娱说”论及者,多不谈“闲”这一方面。“闲”一字看似与“自娱说”不相勾连,然通篇看《答张藻仲书》一文可知倪瓒因在繁闹的城中“汨汨略无少情思”,而至城外“闲静处”才有感发出“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的绘画思想。那如何理解“闲”与“自娱”之间的关系?我们可以他在至正十二年壬辰(1352)时“弃家”之前后为节点①,进行分别阐述。

倪瓒生活于豪富之家,长兄倪文光秉持家业,又凭“玄中文节贞白真人”的身份使家庭在元社会中享有种种优特权,使倪瓒过着无虑无忧、萧闲自在的生活。他在《述怀》中写道:“嗟余幼失怙,教养自大兄,励志务为学,守义思居贞。闭户读书史,出门求友生,放笔作词赋,览时多论评。白眼视俗物,清言屈时英,贵富乌足道,所思垂令名。”[1]10“读书史”“求友生”“作词赋”“览时论评”等为倪瓒弃家之前的生活常态。读书之暇,他也常在“闲”处“自娱”,于至顺三年壬申(1332)题写《西神山图》道:

玄中真师在锡山东郭门立靖舍,号玄文馆,幽密敞朗,可以闲处。至顺壬申岁六月,余处是兼旬,谢绝尘事,游心淡泊。清晨栉沐,竟至终日。与古书古人相对,形忘道接,翛然自得也。又西神山下有流水,味甚清冽,与常水异。馆至西神不五里,得朝夕取水,以资茗蕣。余读书研道之暇,时饮水自乐焉。[6]

题词中所言“饮水自乐”,“自乐”原因定不全来源于“饮水”。“饮水”地点玄文馆为倪瓒“可以闲处”之地,使他自身“谢绝尘事,游心淡泊”,又有“翛然自得”之情怀,是“自乐”的前提,也是最主要的原因之一。

在倪瓒“求友生”的过程之中也见得他喜“闲静”而烦“尘喧”。于至正二年壬午(1342),云浦判官向倪瓒索要画作,他写《小山竹树》[7]并题“来访幽居秋满林,尘喧暂隔散烦襟”,又云“萧然自得闲中趣,老鹤眠松万里心”。可见他喜于“闲”中排遣自身的烦恼,抒发心中的乐趣。

倪瓒自弃家之后,在外漂流20余年,可以一“浮”字概括之。就如他在《述怀》中所言:“遗业忍即弃,吞声还力耕,非为蝼蚁计,兴已浮沧溟。”[1]10而在漂泊中,倪瓒仍追求“闲”情。洪武六年癸丑(1373),在写《松江山色图》中道:“扁舟一叶五湖游,身与闲云无来去。”[8]“云”实质上并无“闲”意,不过是倪瓒将自身的情感寄托于“云”上,在大自然之中悠闲自得,远离尘喧。元释良琦在题倪云林为韩复阳寄《空山芝秀图》中也言道:“每忆云林子,隐居清且闲。”[9]714而于洪武七年甲寅(1374),此年也为他去世之年,在《和甘白先生乐圃林居》言道:“家无甔石惟忧道,邻断炊烟急索租。山水巍汤聊足乐,雨云翻覆岂吾徒。”[1]90倪瓒晚年已“家无甔石”,仍可借助于山水“足乐”,此“乐”也可能与他一生所追求的“闲”有着密切性的關联。

倪瓒的“自娱”观并不是在《答张藻仲书》一文中偶然发生,在《西神山图》的题词中也有直观的表现。两者的共同之处在于倪瓒都是以“闲处”引发出“自娱”思想。另外,倪瓒无论是“弃家”之前还是之后,以“闲”为生活的态度也未改变。因此,“闲”可谓倪瓒“自娱”观提出的基础,或是引发他“自娱”之情感的前提。然而与“弃家”之前不同的是,倪瓒之后的“自娱”不过是苦中作乐,强作乐态罢了。

三、“逸笔草草,不求形似”与“自娱”的关系

从《答张藻仲书》一文中看“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逸笔草草”是倪瓒作画时的用笔方式,“不求形似”是在描绘画面过程中的形式表现,最终则是在绘画过程中或是欣赏已完成的绘画作品时达到“自娱”。

何为“逸”?《说文解字》中将其释为“失也。从辵兔。兔谩訑善逃也”,具有逃失之意。“逸笔”可诠释为从笔中逃脱,对于善画之人不为笔所束缚,而是游刃有余地执笔绘心中想绘之图。对倪瓒来说,“草草”并不是作画潦草随意,不遵循作画中的法度,而是他自身在法度之中不做拘谨之态,以悠闲舒缓的心情作画而已。剡韶在观倪元镇为自己所作的《湖山春晓图》中言道:“梁溪倪君与我好,看山作图非草草。”又云道:“而我忆在西湖住,对画看山日忘暮。河东太史惊见之,为写新诗美无度。东家郑君何太痴,时复把玩称绝奇。”[9]712若倪瓒对此图无法度的草草画之,“河东太史”“东家郑君”及剡韶也可能不会痴迷其中。因此,“逸笔草草”对倪瓒在绘画中而言,可释为执笔作画而不为笔所控,于法度之中而不为法所困,并以悠闲的心态进行创作。

何为“不求形似”?“不求形似”可解释为在绘画过程中不完全追求客观物象的形似,使观赏者分不清画面中所表现的物象具体形态,而呈现出较为丰富的想象空间。正如倪瓒所画之竹被误认为“麻”“芦”。他在《跋画竹》道:

以中每爱余画竹,余之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似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或涂抹久之,他人视以为麻为芦,仆亦不能强辨为竹,真没奈览者何!但不知以中视为何物耳。[1]150

从文中可知,倪瓒所画之“竹”未全取其形似,而留有“神似”。倪瓒在画幅中减弱了“竹”的客观物体形态,以致视者不能清晰地辨别出他所画的是何物,加以想象将其视为“麻”“芦”。即使被他人误认为“麻”“芦”,然二者的形态与“竹”之形态也有相似之处。在《答张藻仲书》中也有所表明:“曲折能尽状其妙趣,盖我则不能之”“遗其骊黄牝牡之形色,则又非所以为图之意”。倪瓒既不想完全描摹物体的具象形态,又不愿完全抛弃物象的基本样貌,只得取其“似与不似之间”,来传达所绘物象的“神”。

如若从《答张藻仲书》语境中剥离出来,倪瓒的“不求形似”观除体现在对客观物体形的描绘上,还体现在他的绘画风格中。倪瓒与同时期的黄公望、王蒙、吴镇并称为“元季四大家”,四人同师法于五代时期的董源而各具一格。据俞剑华在《中国绘画史》中所述:黄公望虽学董源,但笔墨格法实从写生中来,所画山水笔势雄伟、笔意简远;王蒙用笔繁复,工于点缀,山水之中人物房屋几榻无不精妙,为其他三家所不及;吴镇独得董源苍茫淋漓,古朴淳厚之气;倪瓒以董源筑基,用笔简单,创“三段式”山水风格[10]。这也正是由于四人各不求董源“形”之似,泥古化之所形成。而此时的“不求形似”之“形”不再是大自然中客观物象的形,而是指画家本人所师者的形。

“逸笔草草,不求形似”实则是倪瓒达“自娱”的途径。这一途径可详解为:在作画的法度之中,以非完全形似的方式对客观物象依心中所想进行游刃有余的绘写,从而达到“自娱”;也可从另一角度理解为以“草草”的“逸笔”绘写不全似古人之笔的画作,从中达到“自娱”。

四、结语

综上所述,可以看出“闲”“逸笔草草”“不求形似”均可为达“自娱”之途径,与“自娱”有着密切的勾连。可一句话概括其大意,即在“闲”静处以“逸笔草草”的笔法对物象进行非完全形似地描绘,来达到“自娱”。“自娱”本就为自身娱乐,并无他意,“娱他”的概念不过是在欣赏者自身上随之产生罢了。而“闲”这一环境并非单指自然环境,也可指倪瓒的心理环境。倪瓒的一生可谓是“闲”“游”的一生,无论是弃家之前还是之后,总是乐于寻找“闲静处”,使自己的内心游离于喧闹之外,自得其乐。这也可能与他自小就对“道家”思想耳濡目染有关吧。也正是倪瓒一生喜“闲”,内心不愿背负太多的累赘,也不愿藏有太多的杂念,使其自身在作画之中厌烦拘谨于物的具体形态而“不求形似”,喜用“逸笔”来写“胸中逸气”,这最终的目的则是达到“自娱”。另外,历来论者对“不求形似”多理解为不画物象之形似,而求取物象之“神似”。然若对其理解为不求古人用笔或画风的形似,也不乏是倪瓒达“自娱”的一大因素。倪瓒的“自娱”观虽是本着“娱己”态度所发出的,但也无意之中对他人产生了“娱”的作用并将其绘画的“自娱”功能发挥到极致,以使明清时期的文人们纷纷效仿,而致绘画原有的“认识”功能、“教化”功能渐渐没落于画坛。

注释:

①文中涉及时间处,均参考:朱仲岳.倪瓒作品编年[M].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1.

参考文献:

[1]倪瓒.清閟阁全集·卷十[M].景印摛藻堂四库全书荟要(第408册).台北:世界书局,1985.

[2]虞堪.希澹园诗集·卷三[M].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3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625.

[3]袁华.耕学斋诗集·卷八[M].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2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329.

[4]郑允端.肃雍集[C]//陈高华.元代画家史料汇编.杭州:杭州出版社,2004:706.

[5]李珊.倪瓒绘画美学思想研究[D].武汉:武汉大学,2010.

[6]朱仲岳.倪瓒作品编年[M].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1:20.

[7]李佐贤.书画鉴影·卷二十[M].续修四库全书(第108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107.

[8]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卷五十[M].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29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160.

[9]顾瑛.草堂雅集·卷十六[C]//陈高华.元代画家史料汇编.杭州:杭州出版社,2004:714.

[10]俞剑华.中国绘画史(下)[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14-18.

作者简介:甄瑞朋,河南大学美术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术史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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