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世说新语·贤媛》女性观之继承与革新
2022-05-25孙慧婷
摘 要:刘向《列女传》作为我国最早的一部妇女专史和通史,对后代文学作品的女性形象塑造具有深远影响。《世说新语·贤媛》一则是以女性为主角进行创作的,通过其与刘向《列女传》的比较,可以看出《世说新语·贤媛》在选录女性入传上的新变,即对儒家传统道德的突破及对女性才智的强调。
关键词:列女传;世说新语·贤媛;女性观
一、《世说新语·贤媛》与《列女传》关系
历代史书中的主角大都是男性,鲜少以女性为主,但《世说新语·贤媛》中却塑造了众多鲜活的秦汉魏晋时期的妇女形象,其中部分符合当时时代对女性的要求,但还有一部分女性形象已然超越了其所处的礼法束缚。正如李泽厚先生在《美的历程》中说,魏晋南北朝是一个“人的觉醒”的时代,所谓“觉醒”是指不囿于传统儒家道德思想,突破传统道德观和价值观,更注重对人本身的价值和意义的追求,而《世说新语·贤媛》恰恰反映了魏晋南北朝对女性审美标准的新变。“贤媛”二字体现的是儒家思想对女性的要求,“贤”是有才德;“媛”是美女,从字面上来看还是儒家所强调的“三从四德”,但《世说新语》对女性的审美标准已经发生了变化,即不再一味强调女性的德行、妇言、妇功、妇德,而更注重女性的才智和性情。
《世说新语·贤媛》共32条,记载了24位女性。通过对《世说新语·贤媛》中女性主角形象的统计,对其归类如下:
(一)继承性
通過对以上统计的考察我们发现,《世说新语·贤媛》最显著的特点是对《列女传》的继承。虽然《世说新语·贤媛》并未对所选内容进行分类,但通过归纳整理,我们仍然可以发现《世说》与《列女传》的分类条目并无较大差异。《世说新语》对《列女传》的继承性首先体现在对女子作为“贤内助”的家庭功能的强调。
《列女传》中,刘向将选录的女性划分为7类:母仪、贤明、仁智、贞顺、节义、辨通、孽嬖。而笔者则按照《列女传》的类目对《世说》进行划分,增加了一个类目即“识人”,更改“仁智”类目为“才智”,删减了“辨通”“孽嬖”类目,“孽嬖”类目被刘义庆划归到《世说新语·惑溺》一则中。下面笔者将分类论述《世说新语·贤媛》对《列女传》继承性的体现。
1.母仪类
《列女传·母仪传》题序为“行为仪表,言则中义。胎养子孙,以渐教化”。另外《世说新语·贤媛》第十五则中描述到,王湛求娶郝普之女为妻是因其看中郝普女儿汲水时举止得当。由此,我们不难看出女子因苛刻的礼教教化而处于一种怎样的境地。
2.才智类
《列女传·仁智传》选录标准为才智,如第三则描述了主角班婕妤面对构陷机智应对的故事。而《列女传·辩通传》第十六则中则表述了对班婕妤受到构陷时“不道恶语”之行为的肯定,认为班婕妤的行为符合“智妻”的要求。
第五则中,赵母嫁女时告诫女儿不可张扬的故事,虽并未被选入《列女传》,但仍符合儒家中庸之道。
第八则围绕着许允妻子展开,主要描述了许允妻子凭借口才赢得丈夫的尊重,又运用智慧洞悉丈夫安危、保全家人的故事。第二十二则写庚友儿媳桓氏果敢大胆,直言庚友脚短三寸不能谋反,保全了一家性命。第六则与第二十二则均与《列女传·辩通传》的题序相契合,“惟若辩通,言辞可从。连类引譬,以投祸凶”。七、八则则是许允妻子才智的体现。
第二十三则写谢安夫人言辞机智,以“恐伤盛德”为由拒绝谢安观看妓女表演。二十四则写桓冲不喜欢穿新衣服,妻子劝其“衣不经新,何由而故?”这些都是对女子语言智慧的肯定。
3.节义类
笔者将关于昭君故事的第二则划分在“节义”一类,《列女传·节义传》题序为“好善慕节,终不背义。诚信勇敢,何有险诐?义之所在,赴之不疑”。王昭君这一形象正是因其刚直不阿的品质而受到称颂。
第二十一则,李势妹妹李氏被桓温纳为妾室,桓温正妻南康公主知晓消息后拔刃欲斩之,但李氏不慌不忙道,国破家亡被迫来到此地,如果被杀也是自己的本愿。二十九则郗超死后,郗夫人周氏的兄弟想接其回家,郗夫人以“生纵不得与郗郎同室,死宁不同穴?”为由婉拒。这些女子的品性与昭君的刚直并无二致,正如《列女传·节义传》题旨“惟若节义,必死无避”所言。《列女传》作为一本以教化为主要功用的著作,精华与糟粕并存,它对李氏、周氏行为的肯定实质上就是对女性“死节”贞操观的肯定。而《世说新语》将这些内容收录,我们固然不能跳出时代对其进行大肆批判,但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这种价值取向是不值得肯定的。
4.贤明类
《列女传·贤明传》分类标准为“动作有节,言成文则。咸晓事理,知世纪纲”。
《世说新语·贤媛》的第一则文叙述了陈婴母亲反对陈婴自立为王的故事,被刊续在《列女传·贤明传》第十六则。此则之所以被放在第一条,一方面是因为故事发生于秦末,时间较早;另一方面是因为刘义庆本人的贵族价值取向,他大概率对陈婴母亲的做法持肯定态度。
第十则体现出了儒家中庸和忠孝的思想。该则写王经没有听取母亲明哲保身的规劝致使母子二人死于司马昭之手,但王经之母认为儿子忠孝两全,对其并无苛责。
第十四则以《女训》作者贾充前妇李氏为中心,叙述李氏女儿、郭氏女儿相争贾充和哪位夫人合葬之事。《晋诸公赞》评价李氏“李氏有才德,世称《李夫人训》者。生女合,亦才明,即齐王妃”。在这里不难看出,此则意在将李氏女儿与贾南风对比,目的仍是教化女性。
第十六则写王浑妻子与娣姒王湛之妻平等相处;第十九则写陶侃母亲因家境贫困,卖头发砍房柱以招待范逵,从而博取范逵好感以求在看中门第的晋朝为儿子延誉;第二十则写陶侃母亲责怪陶侃以公济私;第二十七则、第三十二则写韩康伯母深明大义,教育外孙勤俭。以上诸则都还停留在对女子明事理、教育子孙这一家庭职能的强调,仍符合《列女传·贤明传》的题旨“咸晓事理,知世纪纲”。
《世说新语·贤媛》主要继承了《列女传》的女性观。首先在称谓上,大多数女性有姓无名或者没有本名,仅附属于她的丈夫、父亲,如才女谢道韫被称为王江洲夫人;其次,《世说新语·贤媛》对女性的要求是母仪、节义、贤明、才智等,对女性才能的彰显仍然局限于家庭及家庭相关的事务层面。女性并不能完全独立,因此,《世说新语·贤媛》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了女性的束缚与枷锁。
(二)新变
观念革新不是一蹴而就的。《世说新语·贤媛》继承了《列女传》的大部分思想观念,不可避免地留存了一些糟粕,但也有着值得肯定的观念革新,如它不再一味提倡“三从四德”的女性形象。
从章节数目上来看,《世说新语·贤媛》中以母仪、节义、贤明为主题的则章相较于《列女传》数量大大减少,而以才智、识人为主题的则目数量则大大增加。
从文章内容来看,《世说新语·贤媛》在两方面产生了新变。一是对女子才情的充分肯定,如第十一则山涛妻子韩氏对阮籍、嵇康两者的观察及品评,认为二位才识远胜于山涛;第十七则李重女儿替父决断生死,被评“此女甚高明,重每咨焉”。而《列女传》却鲜少有对女子才智、才情的肯定,更少有品评人物的女性形象塑造。二是对女子明辨是非、直言不讳之品性的肯定。《世说新语·贤媛》第四则中卞皇后探病魏文帝曹王时,发现其随侍宫女是武帝所宠幸之人,于是不复与文帝相见,文帝死时卞后也没去哭吊,甚至骂出“狗鼠不食汝余”的“恶语”;第二十五则王羲之妻子郗夫人识人清晰,交往有原则,目睹夫家对娘家弟弟前倨后恭的态度转变而大为不满;第二十六则谢道韞“大薄凝之,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她反对王凝之对五斗米道教的信奉。以上这些女子被写入贤媛则,说明《世说新语》没有一味地以儒家传统思想要求女性,反而大加赞赏女子与错误割席的果敢态度。
而《列女传·辩通传》中虽有女子言辞机敏,但大都恪守礼教,不出儒家教化。如《列女传·辩通传》第六则阿谷的洗衣女奉守礼教,巧妙化解子贡的无理要求,“颂曰:子曰达情,知礼不淫”。第七则赵津女娟为帮父亲避难,“愿以彼躯易父之死”。《列女传》受礼教的影响,塑造了相当多符合礼教规范的女子形象,而《世说新语·贤媛》则较少地受到礼教的影响。
通过“贤媛”诸则的内容,我们可以了解刘义庆的选录标准。相较于《列女传》,《世说新语·贤媛》有革新的部分,但大部分内容仍囿于封建观念,受制于“男尊女卑”“男外女内”等思想。文中对女性才智的描写,如谢道韫咏絮之才的内容没有收在“贤媛”则中,而收录在“言语”则中。因此,《世说新语》的贤媛则既有“新变”,即受时代风气影响展现妇女的机智和性情,又有“不变”的地方,即对此前妇女观的继承。
二、新变成因探讨
虽说《世说新语·贤媛》不能完全再现当时的时代观念,但作为男权社会的一本以男性视角主导编订的笔记小说,仍有助于对其时代风气与观念进行研究。
(一)品评人物、清谈之风的盛行
魏晋时期,由于时局压迫,文人避政治不谈,因此品评人物、清谈之风盛行。《世说新语》就是一本品藻人物的志人小说,其中有女性对他人的品评,如前文所言中山涛妻子韩氏对丈夫、阮籍及嵇康的品评。
(二)“越明教而任自然”的哲学思想
魏晋时期社会动荡,竹林七贤推崇的“越明教而任自然”、“无为”等反抗礼教束缚的哲学思想占据主流,因此整个社会更加包容开放,女性也更少受到限制,其风韵与神采得以彰显。《世说新语·贤媛》中描写许多“不合礼”的女性,如卞太后、郗夫人、谢道韫等。
(三)世家大族女性的“文学自觉”
魏晋时期是文学自觉的时代,因此有条件的贵族女性在家庭氛围的影响下对文学多有了解。如谢道韫怒斥丈夫迷信、弟弟不求上进,这与儒家推崇的“女子无才便是德”有本质区别。胡应麟先生在《诗薮》中曾云:“妇女有集行世,则六朝最多。”南朝徐陵编纂的《玉台新咏》也可以印证胡先生的说法,此书收录了将近20位女性作家的诗文作品,数目可达40首之多,实属罕见。从这些史料中,我们不难看出女性在文学创作方面同男性一样具有了文学自觉,但区别在于只有贵族女性才能涉猎文艺,而不是整体女性群体。
三、结语
通过对《世说新语·贤媛》的解析,我们可以看到,在社会、文学、政治种种因素的交织下,“男尊女卑”的观念受到冲击,女性地位也有所提升。《世说新语》虽不能准确全面地反映魏晋时期女子的特征,但仍然给我们提供了一些线索。
《世说新语·贤媛》总体上还是对儒家的“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的继承,但《世说新语·贤媛》增添了新的评价标准,即女性才情、性情,并且在总体上抹去了《列女传》中要求女性附属男性的部分,这是《世说新语·贤媛》最大的新变,也是最具有时代进步性的地方。
参考文献:
[1]刘向.张涛,译注.列女传译注[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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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刘义庆.徐震堮,校笺.世说新语校笺[M].北京:中华书局,2013.
作者简介:孙慧婷,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