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柯论技术治理
2022-05-25刘永谋
摘要:从技术治理的视角看,福柯的研究工作主要集中于五个方面:一是区分技术、规训技术和人口技术等三种技治技术;二是“知识纪律化过程”;三是专家政治研究;四是技术反治理;五是作为反治理措施的自我技术。福柯对技术治理的批判具有反科学主义、历史主义和精英主义的特征,对于研究技术的治理与反治理之间的平衡颇有启发。由于对技术的理解过于宽泛,福柯的批判显得有些混乱,尤其是他将局部反抗、生存美学和自我技术作为反抗的出路,違背了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导致无法找到人类彻底解放的方向。
关键词:福柯;技术治理;技术反治理;专家政治
中图分类号:B56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5099(2022)03-0009-14
技术治理是当代社会公共治理领域的普遍趋势。所谓技术治理,指的是将科学原理和技术方法运用于社会运行当中的治理活动。技术治理是法国哲学家福柯(Michel Foucault)的重要议题,有时他称之为现代“治理术”(gouvernementalite)研究。总体而言,他对技术治理持极端的批判态度,详细地对各种技术治理所用的治理技术进行过不厌其烦地批判。并且,他试图寻找某种“反治理术”以对抗技术治理。福柯对技术治理的研究,有助于理解当代社会治理的基本趋势,更好地运用和控制技术治理,为社会福祉服务。
一、批判科学运行原则
“技术治理二原则”是不同形式技术治理模式都坚持的基本立场,其中最重要的是科学运行原则,即运用科学原理和技术方法来运行当代社会。在福柯看来,现代社会是知识—权力主导政治和公共治理活动的社会,依赖科学技术知识来维持其权力秩序,因而实际上是技治社会。对此,福柯的批判是指:现代社会坚持的科学运行原则,实际上是依据知识—权力的权力治理,而不是依据客观真理的治理,只是名之为真理的权力运作。
(一)知识—权力即技术治理
福柯讨论的现代科学技术虽然涉及的学科门类众多,但均在权力—知识的范围内,即在与现代权力“共生”的知识谱系之中。在福柯看来,古典时期以来权力运转机制发生了转变,到19世纪从统治权转变为生命权力。他认为:“19世纪的一个基本现象是,我们也许可以称之为权力负担起生命的责任:如果你们不反对,就是对活着的人的权力,某种生命的国家化,或至少某种导向生命的国家化的趋势。”[2]226-227此即福柯所谓“生命权力”的主旨。生命权力的兴起,意味着国家政治和公共治理活动进入了生命政治阶段。
生命权力是一种建设性和生产性的力量,通过技术方式干预个体、群体的生活方式,旨在生产、催生、理顺而不是阻碍、征服、摧毁各种社会权力关系,目标是实现当代社会的平稳运行。因此,按照福柯的研究,生命权力是对人的生命活动所进行的具体控制和整体调节,主要存在于技术的两极,即规训技术和人口技术,前者主要针对个体—肉体,后者主要针对群体—人口。福柯认为,人口技术的产生晚于规训技术,但人口技术的诞生并未抹杀规训技术,而是成为新的主导权力技术,两者之间是一种增生关系,就像规训技术的兴起并没有取代古典时期所形成的区分技术一样。总之,在当代社会的生命权力运转中,规训技术、人口技术和区分技术并存,不过人口技术居于主导位置。
生命权力是知识—权力的一种。福柯认为,现代权力是一种知识化、技术化的权力,它离不开知识;反过来,现代知识是一种权力化、力量化的知识,它离不开权力。一方面,权力在逼迫我们生产真理,权力为了运转需要这种真理;另一方面,权力必须服从真理,真理传播、推动权力的效力。因此,考虑现代权力就不能不考虑现代知识,考虑现代知识就不能不考虑现代权力,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权力和知识在现代社会结合成为一种知识—权力。也就是说,在现代社会中,知识与权力紧密地结合起来,相互支持、相互纠缠、相互融合,最终形成一种 “共生”关系。从权力的角度来看,现代社会进入了一个知识—权力社会或生命权力社会的阶段。
刘永谋:福柯论技术治理按照福柯的逻辑,知识—权力的运作需要知识的指导,也催生新的知识。福柯讨论的与权力纠缠在一起的知识主要是各种技术性知识,主干是“人类科学”——在福柯的术语中,它们不同于人文科学(humanities),而是特指新兴的心理学、社会学、文学和神话研究为代表的“语言学领域”以及诸多由它们再划分、交叉而增生的新学科,讨论与人有关的问题,但不再以现代主体观念为基础来组织知识体系。福柯明确指出,“人类科学”均为权力—知识,并暗示某些自然科学如化学亦可以做类似权力分析[5]31-32。因此,可以说知识—权力是一种技术性权力;或者说,知识—权力主要由各种权力技术或治理技术组成,而“人类科学”就是现代治理术运行所需要的治理科学,或是知识—权力所催生的权力—知识。也就是说,知识—权力社会必须运用科学原理、技术方法和科学技术知识来运行其社会权力机制,从而治理整个社会的政治和公共领域的事务,这就是技术治理所主张的“科学运行社会原理”。
福柯对技术治理的批判,主要涉及以现代科学技术为基础的知识—权力的问题,此时的治理技术不仅是政府运用技术手段的问题,而是整个社会权力转型并进入以现代治理术为中心的生命政治阶段。从这个意义上讲,知识—权力社会是某种技术治理社会,生命政治社会是其中的一种。因此,福柯对知识—权力的批判,可以从批判技术治理的角度来解读。
福柯对科学运行原则的批判,精彩之处在于对各门具体的科学技术在公共治理活动中的权力功能以及它所获得的权力支撑的分析。总体而言,他讨论过的权力—知识主要涉及心理学、临床医学、精神病学、性科学、公共卫生学、经济学、社会统计学、地理学、进化论、语言学、历史学、政治学和哲学等知识领域,尤其是与人的治理相关的“人类科学”,这一点非常有创见。
(二)真理制度与趋同论
福柯认为,知识—权力的运转在现代社会中非常有力,得到隐秘的“制度”层面的保障,而不是一般人们所感受到的松散而间接的联系。为此,福柯专门提出“真理制度”的概念。他指出:“真理以流通方式与一些生产并支持它的权力制度相联系,并与由它引发并使它继续流通的权力效能相联系。这就是真理制度。”[6]446福柯还总结了真理制度的五方面特征:第一,真理制度以科学话语、科学生产制度为中心;第二,真理制度得到经济、政治的不断支持;第三,真理制度与教育、传媒紧密相连;第四,真理制度在大学、军队、媒体等政治或经济机构的监督下运转;第五,真理制度是政治斗争、意识形态斗争和社会冲突的重要战场。
虽然福柯并未把“真理制度”概念讲清楚,但他清楚地表达了两层意思:其一,技术治理并不仅仅停留在思想、文化和书本中,而是已经落实到社会制度和社会组织之中,且技术治理制度已经是当代社会运行的核心制度。也就是说,技术治理在现代社会是非常强大的力量。其二,技术治理制度将各种异质性的东西融合在一起,是话语实践和非话语实践相结合的产物。按照福柯的观点,真理制度融合了话语、知识、制度、建筑形式、规范性决策、法律、行政措施、科學陈述、技术手段、哲学、道德和慈善事业等,完全打通话语与非话语要素之间的联系,在当代社会占据主导地位[5]181-182。因此,知识—权力实现的技术治理并非简单地围绕技术与治理两极展开,而是以知识—权力逻辑整合各种社会力量的治理“装置”。
福柯进一步认为,真理制度是所有现代社会制度的核心,从而走向“趋同论”。福柯表示:“该真理制度不只具有意识形态或上层建筑的性质;它是资本主义形成和发展的一个条件。在大多数社会主义国家里起作用的正是这一制度——只是有所改动(中国的问题我不了解,暂且搁在一边)。”[6]447也就是说,真理制度超越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对立,处于现代性更深的层面,是现代社会制度真正的秘密。
除了真理制度问题以外,福柯的“趋同论”还表现在对生命政治和生命权力的理解上。他认为:“无论如何,这是肯定的:从18世纪末和19世纪发展起来的生命权力的主题,没有得到社会主义的批判,而实际上被它重新获取,在某些点上发展、移植和修改,但完全没有在根基上和功能的模式上重新审查。”[2]199也就是说,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最终都进入生命权力和生命政治的阶段,在这一点没有差别。因此,他认为:“不存在社会主义的治理合理性。事实上历史遗迹表明,社会主义只有嫁接到各种治理术的类型之上才能运转。”[3]116
福柯所持的“趋同论”与丹尼尔·贝尔(Daniel Bell)等人的“意识形态终结论”类似,可以称之为“技术治理趋同论”;简言之,核心观点就是技术治理的运用消除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差别。作为一个反技治主义者,福柯为什么会走向与许多技治主义者都持有的“趋同论”立场呢?关键在于福柯和贝尔一样,都持有很强的技术决定论的立场,不过他对技术决定的现状是批判的,而贝尔比他乐观许多。显然,技术治理趋同论是极其错误的,原因是它将技术治理看得太过基础,超越了经济基础对社会性质的决定性作用。在马克思主义者看来,虽然社会主义社会也出现了技术治理的趋势和特征,但社会主义的技术治理与资本主义的技术治理是有本质差别的。当代社会主义国家同资本主义国家一样,要进行人口普查、公共卫生建设、流行病防治等福柯所谓的“生命政治”活动,但根本目标完全不同。
(三)福柯对技术的泛理解
福柯对技术治理的理解太过宽泛,这根源于他对技术的泛理解。他非常喜欢用“技术”这种说法,提出或强调过诸多新的技术术语,如权力技术、自我技术、治理技术、书写技术、区分技术、符号技术、身体技术、规训技术、空间技术、安全技术、监视技术、符号技术、惩罚技术、酷刑技术、性技术、人口技术、监狱技术、医学技术、治安技术等,甚至可以说他笔下的世界基本上是一个技术世界。但是,究竟什么是技术,福柯没有费心给出清楚的界定。总结福柯对技术的谈论,可以发现如下特点:
第一,他所称的“技术”或“技术的”范围非常广,所有细节的、微观的,或者经验的、物质的,或者分析的、计算的,或者理性的、实验的,或者操作的、程序的——不是把实验理解为现代科学可控实验,而是理解为某种尝试—反馈—调整—再尝试的程序——知识或实践,都可能被福柯视为技术。
第二,福柯从话语实践的角度看待技术知识,也从结合非话语实践和话语实践的角度来看待技术实践。他明确指出:“这里所说的知识并不局限于科学知识,它是广义的知识,包括所有注入工艺、技术统治这样的专门知识。”[6]469在福柯看来,技术是一种话语实践活动,并非主客观符合的范畴或趋向客观真理性的进步活动,技术知识不是主体认知而是历史实践的产物,技术与意识形态、权力并不排斥;甚至可以说,知识—权力主要就是一种技术—权力。
第三,科学与技术平等、平行,不能将技术完全视为科学的应用,甚至在很多时候,福柯所讲的科学体现出非常强的技术特征。实际上,他完全不需要区分科学与技术,因为这对于他研究的批判主旨影响不大,即通过批判他要揭露知识如何与权力共谋而获得真理的名号。实际上,福柯并未讨论物理学、化学等这一类“硬科学”,而是更多地讨论“人类科学”,且更多涉及的是与实践相关的应用方面(不是与客观性相连的认识论方面)。在他看来,真理就是知识的权斗,操作性的技术在权力斗争中的位置不会低于科学。
第四,福柯完全没有讨论技术在现代与古代之间的巨大差别。现在的主流观点认为,现代技术日益成为现代科学的应用,具有了与古代技术不同的本质特征。不同技术哲学家对这个差别有不同的看法,比如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认为现代技术就是“算计”。在《词与物》中,福柯从时间维度区别了三种知识型——按库恩(Thomas Kuhn)广为人知的术语,可以将其视为三种知识范式。既然技术是知识的一种,福柯所称的“技术”应该存在着三阶段的流变。但是,福柯没有给予古代技术与现代技术必要的区分。所以,他有古代“修身技术”的术语,显然这种“技术”与现代技术没有什么关系,只是某种有章法、有操作规程的技艺。
因此,福柯对技术治理的理解太过宽泛,存在两方面的错误:第一,技术治理运用的是现代科学技术成果;第二,技术治理要求专家掌握社会运行的领导权。对技术治理理解太过宽泛,对象不清楚,导致福柯对技术治理的批判扩大到对所有运用科学原理和技术方法的社会治理理性化和科学化的活动,这就走向了极端的非理性立场。
并且,福柯对科学技术知识真理性所持有的相对主义立场(即科学技术不是真理)与其他知识类型一样都是权力—知识,而且彻底否定了古希腊以来西方社会“真理乌托邦”的梦想,认定所有的技术治理都是打着真理旗号的权力运作,本质上都是伪技术治理。虽然福柯一再强调他并不把一切视为权力,一再强调他所认为的知识与权力之间是共生而非同一的关系(即知识不等于权力)。但在技术治理问题上,他过于强调知识的权力斗争,而抹杀了科学技术的客观性向度,混淆真理与权力,走向权力至上的极端立场中,完全否定技术治理活动的正面价值。另外,福柯的批判并没有触及物理、化学等科学的“硬核”,所以他对科学真理的看法缺乏坚实的理论支撑。
二、批判三种“治理术”
研究知识—权力,福柯主要采用的是微观权力分析方法。他认为,“重要的是从统治的技术和战术出发进行研究”[2]14,“标定和分析那个利用这些话语并试图使它们运转的权力技术,而不是企图进行意识形态分析或‘制度主义(institutionnaliste)分析”[2]25。换言之,微观权力分析方法把知识—权力作为权力技术或治理技术来研究,这与知识—权力的技术性方面是一致的。
福柯对权力流变的阶段划分不是很精确,不同著作之间的具体细节甚至显得有些矛盾。但总体上,从惩罚技术、符号技术、区分技术、规训技术到安全技术的大致线索还是完整的。技术治理主要涉及区分技术、规训技术和人口技术,时间上主要是古典时代以来的权力技术。福柯强调权力技术的历史流变并非新技术替代旧技术,而是新技术主导权力运作,同时吸纳旧技术的增生和重写(即旧技术整体上被纳入新的权力制度之中)。在福柯的术语中,现代权力技术研究可以被归纳为现代“治理术”研究。
(一)何为“治理术”
何为治理术?从词义上看,治理术是治理技术。“什么是治理?根据国家理由的原则做出治理,以使国家能变得坚固和永久,使之能变得富有,使之强大地面对一切破坏者。”[7]7所谓国家理由(也有译者翻译为“国家理性”),福柯认为是16世纪中期以来出现的现象,即国家统治合理性奠基的理性基础,因而上述治理定义指的是国家统治的理性化。福柯又指出:“……广义上,可以将‘治理理解为指导人行为的技术和程序。对儿童的治理,對灵魂和良心的治理,对家政、城邦或者自身的治理,正是在这一宽泛的框架中,我们可以对自我审查和忏悔进行研究。”[8]显然,如此定义治理与福柯对技术的泛化理解一致:治理与技术的范围基本相同,技术用于治理,治理需要技术,治理与技术在社会中无处不在,充斥于人与人的互动关系之中,远远超过技术治理讨论的范围。
有时候,福柯也谈论古代或中世纪的治理术。但在大多数时候,“治理术”在福柯著作中指的就是现代治理技术,比如他说过,“我们生活在一个治理术的时代,这种治理术最早是在18世纪发现的”[7]141。并且,他认为治理术的出现是现代转型的关键,他指出:“不再试图改变人的行为动机和方式,把它们当作自然现象加以研究,获取相关规律的知识,并且利用这些知识来发展国家力量,这是人类政治史上的最重大的变化之一,可以说是治理术从传统到现代的根本断裂。”[7]7这段话指出“治理术”的主旨:以自然科学的方式研究人。
在《安全、领土与人口》中,福柯如此解释“治理术”概念:“‘治理术(gouvernementalite)一词有3个意思:其一,由制度、程序、分析、反思、计算和策略所构成的总体,使得这种特殊然而复杂的权力形式得以实施,这种权力形式的目标是人口,其主要知识形式是政治经济学,其根本的技术工具是安全配置;其二,很久以来,整个西方都存在一种趋势和展现,它不断使这种可被称为‘治理的权力形式日益占据了突出地位,使它比各种其他所有权力形式(主权、纪律等)更重要,这种趋势,一方面形成了一系列治理特有的装置(appareils),另一方面则导致了一整套知识(savois)的发展;其三,‘治理术这个词还意味着一个过程,或者说是这个过程的结果,在这一过程中,中世纪的司法国家(Etate de justice)在15世纪和16世纪转变为行政国家(Etat administraif),逐渐‘治理化了。”[7]140
除此之外,福柯还对“治理术”做过其他的定义,但界定得都很不清楚,甚至含义矛盾。但是,我们可以从他对这一概念的使用中,发现他主要想阐明的如下意思:
第一,治理术是与真理制度类似的知识—权力制度化的概念,是各种异质性的话语实践与非话语实践因素交织的技术治理活动。
第二,治理术的诞生与现代国家转型结合在一起,即从司法国家、行政国家转向治理国家(此时国家出现“治理化”特征),或者是从领土国家转变为人口国家。总之,现代国家转型意味着治理术与国家权力运作的制度性结合。
第三,现代国家以治理术来运转,意味着国家以理性方式来运行,而不是由君主喜好或诸神的旨意来运转。
第四,治理术不仅治理作为“人口”的人群,而且治理作为肉体的个体,甚至干预个体的观念活动即福柯所谓的主体化过程。
第五,治理术运用的各种技术有悠久的历史,可以追溯至古希腊罗马时期和基督教牧领时期,但是与国家结合为治理术还是现代以来的事情。
第六,区分技术、规训技术和安全技术是最重要的治理术,规训技术与安全技术是治理术的两极,前者指向个体—肉体,后者指向群体—人口。
因此,治理术基本上可以视为真理制度概念的另一个表达,它与知识—权力或生命权力基本一致,是它们的制度化、实践化表达。
(二)区分技术批判
福柯主要是在研究疯人、不正常的人和病人时讨论区分技术的。区分技术对人进行分类,分离出“中心人”和“边缘人”、“标准人”和“不标准的人”,目标是寻找出不合乎现代人标准的人,如疯人、罪犯、畸形人、性变态者等,为维护社会秩序而服务。在福柯看来,区分技术并不是对人的某种自然或客观的划分,而是“把一部分人排斥出我们社会的方式”[6]250。区分技术应用于两个方面:其一是与自己区分,使人对自身的生活状态进行反观,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与社会标准不相符的地方,并在分裂意识中按社会标准改造自己;其二是与他人区分,按照社会标准的不同维度对人群进行分类,比如划分成健康的人或病人、正常人或不正常的人、理智的人或疯人、守法的人或罪犯、好学生或坏学生,由此挑出不合乎标准的人。
区分技术主要使用和催生的权力—知识指的是在精神病学、医学和心理学中与鉴定、区分、禁闭相关的知识。福柯提出了两种区分模式:“麻风病模式”与“鼠疫模式”。前者是排斥模式,将麻风病人从社会中驱逐出来,染上麻风病意味着被社会抛弃。后者是容纳模式,对疫区进行检疫隔离、分区控制,鼠疫病人被严格地监视和观察。实际上,“鼠疫模式”并不是对鼠疫病人的真正容纳,它容纳的其实是疫区的健康人群,一旦患病或者临近死亡,就会被清除出社区。福柯区分的这两种模式并没有本质性的差别,毋宁说区别在于“麻风病模式”考虑的是被区分的对象,而“鼠疫模式”考虑的是与不合标准的人相关的正常人群,因为正常人群随时可能变得不合标准。在福柯看来,两种区分模式同样具有冷酷性,它们以科学和知识的名义排斥边缘人群和弱势群体,缺乏足够的同情和必要的沟通与互动。
通过“不正常的人”的谱系学研究,福柯对精神病学权力的过分扩张进行了批判。作为一组对立的概念,“正常”与“不正常”已经成为现代社会被广泛运用的术语,并且深入到日常生活当中。通过对“不正常的人”产生的历史过程的分析,福柯认为建立在“本能”概念上的精神病权力不断扩大,制度化的精神病学被建立起来,察觉对社会秩序的偏离和反叛行为成为他的任务。于是,“大致从1850年开始,与行为规范的偏离和陷入自动性的程度是两个变量,它们将使人们可以把一种行为或者纳入精神健康的类别,或者相反纳入精神疾病的类别”[9]。也就是说,正常与不正常之间是连续的序列,没有绝对的正常,所有人都是一定程度上不正常的。因此,所有人都脱离不开精神病学的阴影;进一步而言,所有人都需要技术治理和知识—权力的改造。这是当代治安的一个基本特征,即治安不仅是要治理坏人,而且是要治理所有人,可以称之为“全治理原理”或者“完美治安梦想”。福柯很敏锐地看到了这其中可能存在的知识—权力滥用的可能性。
福柯对区分疯人的研究,回顾了疯人从文艺复兴以来的命运,描述了他们是如何逐渐被识别、被排斥,最终被隔离出来的过程。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疯人和疯癫开始被人们从非理性的其他群体中区分出来,医学、哲学、宗教等各种不同知识活动对疯癫的研究,开始将疯癫意识和非理性进行区别。人们开始认为,疯人只能被单独禁闭起来,而不应该与小偷、流浪汉关在一起。于是,现代精神病院誕生了。在精神病院中,疯癫和疯人成了纯粹的医学认识的对象,疯癫被认为是一种疾病,不断被监视和审判。在这里,医学变成司法,治疗变成镇压。更为重要的是,在精神病院中医务人员被神化。他们代表实行禁闭的权威和进行审判的理性,作为理性存在物而不是简单的人来面对疯癫。在精神病院中,医学知识的力量并非完全源自其真理性,更是和权力、秩序勾结在一起才拥有的。从此,理性与疯癫的对话完全停止,两者之间不再有任何共同语言。最重要的问题不在于疯癫是否是一种疾病,而在于疯人的命运转变背后的知识—权力的冷酷区分实践。
福柯对区分技术的批判直指西方社会普遍精神病学化的现象,从理论上说是对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荣格(Carl Gustav Jung)以来精神分析日益占据强势地位及其压制性日趋严重的质疑。总的来说,福柯的批评是有道理的,但过于夸张,因为精神病院的建立并非一无是处,更重要的是完善精神病院的相关机制,防止精神病医生一手遮天,侵害病人的权利。并且,福柯夸大区分技术在现代社会分裂和冲突中扮演的角色,把批判的注意力引向了相对不重要的方面。唯物史观认为,现代社会最本质的分裂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分裂,经济地位的分裂才是资本主义社会最大的问题。
(三)规训技术批判
福柯对规训技术的厘定,是从西方社会刑事司法惩罚制度的转变开始切入的。他认为,在古典时期,这一制度发生于从酷刑到监禁的根本性转型,现代监狱亦因此而诞生。这个转变意味着司法领域对罪犯身体的控制技术发生转变,即从酷刑技术转为规训技术,前者是君主权力对罪犯的报复性措施,而后者则是用知识、技术手段对人的行为和肉体进行改造的知识—权力技术。他认为:“规训权力的主要功能是‘训练,而不是挑选和征用,更确切地说,是为了更好地挑选和征用而训练。”[4]因此,规训技术的实施对象是人的肉体,包括个体和群体的肉体,不过它是把群体肉体作为个体肉体的简单复数来处理的,而规训技术的目标则是使人成为驯顺的人,以此为基础实现所需要的社会秩序。
在福柯看来,规训技术中使用和催生的权力—知识主要是在狱政学、罪犯改造学、犯罪心理学、精神病学、建筑学、法学、历史学和政治学领域与罪犯、犯罪、惩罚、监狱相关的知识。这些知识充分运用于规训技术的三种战术或技术中,即层级监视、规范化裁决以及两者在检查中的结合。规训技术必须借助监视而实行强制的机制,并在各个规训机构中设立即时小型的处罚中心。规训系统要享有准司法特权,有自己的法律、自己规定的罪行、特殊的审判形式,它盘踞于正式法律所不能触及之处。检查技术把层级监视技术和规范化裁决技术结合起来,把每个被监视对象的行为公开,由此区分和评价被改造的个体。因此,在规训机构中,检查总是大张旗鼓并且充满仪式化。福柯认为,军队的考核、医院的巡诊、学校的考试,都是检查技术的运用。
福柯揭露上述三种技术的治理风险,从而批判启蒙哲学所宣传的现代司法制度走向仁慈的人道主义的资本主义意识形态。表面上,废除酷刑技术是仁慈的,但是福柯认为,规训技术实际是加强而非减缓了对人的控制。首先是监视技术,它让所有罪犯无时无刻不处于被监视的状态。其次是监狱微型审判机构,它很容易将与罪犯有关的立法、司法和执法三种权力集中起来,脱离民主社会的控制。最后是检查技术给罪犯带来的心理压力和巨大伤害。进一步地,福柯还详细分析了上述三种技术所采用的一些具体措施,比如空间划分(主要是如何安排和分割空间)、活动控制(主要是如何控制时间和动作)、重复操练(主要是如何通过训练而改变行为)以及人员组合(主要是如何把不同身体类型的人员按目标组合起来),使得他对规训技术的批判令人印象深刻。
福柯还批评规训技术从监狱扩散至整个现代社会,使之成为实质上的“监狱社会”或规训社会。他认为,因为规训技术对人改造的效力被推崇,因而自17世纪以来,它被不断扩散至劳改农场、教养所、戒毒所、孤儿院、工人宿舍、集体宿舍等许多社会机构中,使得整个社会成为宏大的“监狱连续统一体”。在福柯看来,规训社会存在诸多问题:第一,所有人都成为规训对象,无一人能逃脱被规训的命运;第二,规训机构“建构”出大量的“犯罪人”,违反社会秩序的人将永远带着“犯罪性”的烙印;第三,社会中的体罚以各种名目实施且越来越多,人们放松了刑罚的实施范围;第四,社会中出现各种准“法律”,比如公司章程、学校守则等;第五,实施规训技术的专家越来越多,如教师、医生、社会工作者等都有一定的规训权力,他们的权力也难以被控制。总之,福柯认为规训社会像巨大的机器,吞没了一切,每个人都深陷其中,根本无法摆脱它。在一次访谈中,福柯甚至将规训与马戏团驯兽相类比[5]30。
福柯对规训技术治理的批判,是站在反人道主义的立场上进行的,他揭露资本主义人道主义的虚伪性,批评资本主义社会中知识与权力的隐秘“共谋”,在一定程度上指出了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们日常被压迫的真相。但是,福柯的批判还存在一些问题:首先,缺乏有力的论证,很多想法带有强烈的隐喻色彩,比如说他根本没有给出必要的证据;其次,他看待问题太片面、太极端,看不到规训技术进步的一面,比如说资本主义人道主义有虚伪性,但和中世纪酷刑司法制度相比,总体上仍是有改善的;最后,他的反智主义倾向明显。显然,在一定的知识和价值观念的指导下,文明社会对人的行为改造自古皆然,关键不在于改造,而在于适度,取消所有规训无异于取消社会中的教育和宗教活动。当然,有些知识有问题,自然会被历史所淘汰,在这一点上福柯是正确的。
(四)人口技术批判
福柯认为,规训权力与人口权力是生命权力的两极。规训技术的干预对象是人的肉体,而人口技术“在较晚之后才形成的,大约在18世纪中叶,它是以物种的肉体、渗透着生命力学并且作为生命过程的载体的肉体为中心的,如繁殖、出生和死亡、健康水平、寿命和长寿,以及一切能够使得这些要素发生变化的条件;它们是通过一连串的介入和‘调整控制来完成的。这种‘调整控制就是‘一种人口的生命政治”[1]103,它的干预对象是人口。人口技术的目标“不是个人的训练,而是通过总体的平衡,达到某种生理常数的稳定:相对于内在危险的整体安全”[2]190。因此,福柯也将人口技术称为安全技术。
福柯认为,概率估算和调节是人口技术的核心特征。也就是说,它不考虑特殊个体的控制,而是对人群做统计学意义的调节。所谓人口,就是将人群视为统计学上的自然现象。人口由复杂多样的个体组成,单个人的生活难以预计,但从群体统计学方面看就会发现某些规律,使其成为技术治理的对象,这就是 “人口”概念的主旨。
因此,和规训技术相比,人口技术并不封闭和划分空间,而是要扩展和离散所调节的空间。因此,人口技术不控制单个肉体,对细节是放任的。人口技术不改造个体,而是认为人口有某种本质或“自然性”,它依此对所有人的生命活动进行总体的调节和平衡,福柯称之为调节“常态”(normalite)。人口技术主要运作的领域包括:医学公共卫生职能、全民卫生学习和普及医疗事业运动;老年人治理以及事故、残疾和各种“异常”人群的治理;人口的生存环境治理,这就涉及城市和自然环境的规划。
在福柯看来,人口技术在18世纪就开始出现,直至当代才成为主导性的权力技术。并且,规训技术主要由规训机构实施,而人口技术则由国家统一调节,因此它的兴起意味着政治治理的兴起。由此,福柯所谓的“领土国家”在现代转型为“人口国家”,前者关心占有土地,后者关心治理人口。由于城市人口集中,因此城市人口治理是人口技术的核心问题。
人口技术运用和催生的权力—知识,主要是社会统计学、政治经济学、经济学、城市规划、公共管理学、公共卫生学、政治学、环境工程、人口科学和性科学等与人口调节有关的知识。在福柯看来,尤其是人口技术,它促进了“人类科学”的发展。福柯强调统计学在人口技术中的重要作用,并且指出:“从词源上说,统计学指的是对国家的了解,了解某个特定的时候国家的力量和资源。”[7]360
福柯集中批判了自由主义治理术,它被福柯认为是人口技术的最重要形式。在《生命政治的诞生》中,福柯把西方治理史大致分为四个时期:古希腊罗马执政官时期、基督教牧领时期、国家管治(police)时期、自由主义和新自由主义国家时期。自由主义国家以自由主义为国家理性,即作为统治合理性的基础。换言之,自由主义治理术并非真的给人民以自由,而是以自由为名来实施人口技术治理战略。福柯提出“自由主义是治理术”的观点,完全颠覆了人们对自由主义的认识。
福柯如何理解自由?他认为:“人们给予18世纪所理解的现代意义上的自由:不是赋予某个人的特权和特别优惠,而是人和东西的行动、迁移、流通的自由。这个流通的自由,在广义上,应该理解为流通的能力。我想,通过自由这个词,应该把流通自由理解为安全配置建立的一个侧面、一个方面、一个维度。”[7]60也就是说,自由是安全技术运作的战略,因而自由主义和新自由主义被福柯视为最主要的人口—安全治理术。何为自由主义?福柯做出如下界定:“我曾指出三个特征:市场的真言化,由治理的效用考量做原引文为“作”,此处应为“做”。出的限制,以及欧洲的位置,作为世界市场中一个无限制的发展经济区域。这些就是我所称的自由主义。”[3]78
以德国自由主义和美国新自由主义为例,福柯仔细分析了自由主义经济学及其相关治理战略实施的历史,揭露自由主义经济学、政治经济学和制度经济学如何治理人口国家,归纳出自由主义治理术的基本特点:
第一,自由是自由主义治理术的条件,它所实施的各种治理措施都要贯穿自由的线索,因而在自由主义国家中,“自由是每时每刻被制造出来的东西”[3]83。
第二,自由主义国家对国家公共权力进行控制,但是治理机制是人口技术放任细节所决定的,并非以个人自由对抗国家干预为目的的。自由主义治理术坚持自然主义,把治理对象即人口作为自然现象来治理,力求自然平衡而非治理的扩张。
第三,自由市场是一切治理真理的形成之地,不再是为了实现公平交易。自由主义治理术以效用提高为目标,自由主义国家是利益共同体。
第四,自由主义治理术关注各种自由(如经济自由)不受侵害的安全问题,因而也是一种安全技术。
由于英年早逝,福柯对人口技术的阐发并未成熟,主要是在法蘭西学院的讲座中初步提出的。因此,他对自由主义批判的说服力还不够,甚至有一些混乱。
除了对自由主义治理术的批判之外,福柯还批评人口技术导致种族主义盛行。他认为,人口技术会考虑人口调节和防止人口退化等问题,这催生了各种从种族角度看待人口种族主义的观点。纳粹主义对犹太人进行人种灭绝,就是将人口技术运用到极端:“这样在纳粹社会中就有了这个奇特的东西:这个社会既把生命权力普遍化了,又同时把杀人的统治权权利普遍化。”[2]198而在《性经验史》中,福柯还批判人口技术和规训技术都将性经验作为调节对象,前者是要控制个体性行为,后者是要避免群体的性变态或性放纵可能导致的人口退化的问题,这无疑是对社会个体过于严密的控制。
三、专家批判与反治理思想
除了对治理术的揭露,福柯对技术治理的批判,还表现在对专家治理原则(“技治二原则”的第二条)的批判和对反治理的提倡。
首先,福柯对知识—权力的批判,必然意味着对深度参与知识—权力运作的各种科学家、精神病专家、医生和技术专家等的严厉批评。但是,他并没有用太多的篇章来直接批判专家政治,因为按照他的理论,并非主体占有权力;相反,所有人都是知识—权力所塑成的,包括专家在内,因此专家政治的问题在更深的层面上是知识—权力的微观运行机制的问题。福柯的专家批判,主要体现在对普遍型知识分子的批评上。
其次,福柯提倡的反治理思想,可以划分为两类:一类是运用技术方法的反治理,主要指的是局部反抗;另一类不运用技术方法,主要指的是生存美学和自我技术。因此,福柯的专家批判与反治理理论紧密相连。
(一)作为技术反治理的局部反抗
福柯的微观权力理论认为,知识—权力与局部反抗两位一体,不可分割。他指出,权力来自下层,而不是自上而下,也不是简单地建基于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二元对立之上。因此,知识—权力在细节处运行,在遍布于社会各个层面的、局部的、毛细血管式的对立中扩散。福柯提出,“面对权力的整体政策,人们作局部的反抗、反击和积极的、有时是预先的防御工作”[5]209。局部反抗并不表示知识—权力运行的失灵,相反它是知识—权力运行所必需的组成部分。换言之,知识—权力与局部反抗是“共生”的,这是福柯提到的第二组共生关系。福柯认为,知识—权力“以各种形式的权力的若干反抗形式作为起点。……它利用这种反抗作为一种化学催化剂,以便暴露权力关系,确定它们的位置,找出它们的应用目的和应用方法”[10]274。可以说,局部反抗是知识—权力战略部署中的应有之义,微观权力分析并不是要表明权力是没有裂痕和无往不胜的,而“更是要确立一种已经占据的位置和各方势力的行为模式,对各方来说,都存在着反抗和反攻的可能性”[5]166,即“哪里有权力,哪里就有抵制”。
局部反抗是与知识—权力、生命权力和治理术的斗争,这意味着反抗不仅依赖于以知识形式运行的权力,同时反抗是与权力共谋的知识,即“它们是与知识、能力、资格相联系的权力效应的对立面,是对知识特权的斗争”[10]276。并且,因为反抗的对象是知识—权力,局部反抗想要成功,就必须了解技术治理的秘密并运用针锋相对的技术知识、技术方法来进行反抗。换言之,这就意味着局部反抗是一种技术反治理方式,它离不开专业技术知识的帮助,必须与之结合起来,成为一种知识—反抗。
局部反抗是福柯认定的反抗技术治理最有效的斗争。他认为,在技术治理制度之下,传统的总体反抗不能让人摆脱权力束缚,只能进行局部斗争。在福柯看来,对权力的反抗在历史上有三种形式:“反抗(种族的、社会的和宗教的)统治形式;反抗原引文是“反对”,笔者认为此处为“反抗”更佳。把个体与其生产物分开的剥削形式;反抗原引文是“反对”,笔者认为此处为“反抗”更佳。用这种方式把将个体束缚于自身,使之屈服于他人(敢对隶属、反对主体性和屈服的斗争)。”[10]276在封建社会,反抗统治的斗争是最主要的。到了19世纪,反抗剥削的斗争占据了首位。在当代社会中,福柯认为反抗“主体性的屈从”的斗争是最重要的,而这种斗争就是所谓的“局部斗争”。
局部反抗针对的是知识—权力实施的技术治理,尤其是反抗区分技术、规训技术和人口技术。局部反抗是直接的斗争,人们直接反抗压迫自己的权力境遇和知识—权力的实施者。局部反抗不是一个整体,没有总体化的战略和组织。局部斗争是反抗现代知识—权力统治的斗争,局部斗争的“主要目标不是攻击‘这个或那个权力制度、团体、高贵人物或阶层,而是攻击一种技术,一种权力形式”[10]276。这种权力形式就是知识—权力或生命权力。正是治理术在当代社会的扩散,才使得局部反抗成为权力斗争的主要形式。在福柯看来,“妇女、犯人、新兵、病人和同性恋者”[6]212争取解放的运动、“工人自治、环境保护和女权运动”[6]467都属于局部斗争,当代社会中所有的人都在同技术治理进行着局部斗争。
显然,福柯所谓的局部反抗是自相矛盾的反治理理论。一方面,在技治社会中,局部反抗才能真正有效反抗知识—权力;另一方面,局部反抗又是知识—权力运行战略中的一部分。局部反抗并不能对知识—权力构成真正的威胁,但是可以逼迫它在细节处调整运行机制以提高运行效率,即只有通过局部斗争,知识—权力才能更好地发挥技术治理功能。如此一来,局部反抗完全就是永不结束、没有胜利的斗争,每一次局部斗争的胜利甚至意味着技术治理的统治更为完善,当代人就此陷入了万劫不复的知识—权力罗网中。
因此,局部斗争理论把斗争引向细节问题,否定马克思的阶级斗争理论和社会主义必然取代资本主义的断言,把人们引向一种无望的、纠缠不清的斗争中。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萨特(Jean-Paul Sartre)才说福柯是维护资产阶级统治的“最后堡垒”。但是,因为该理论为西方社会20世纪60年代以来兴起的女权运动、同性恋运动、反战运动和环境运动提供了理论上的支持,因而在福柯死后备受推崇。也就是说,不能完全抹杀福柯反抗资本主义的革命者气质。对此,劳斯(Joseph Rouse)评论说:“他的目的并不是评价权力运作的合法性或者非法性,而是想激发有效的反馈,以抵抗在他看来具有压迫性的特殊的权力形式。”[11]
(二)专家造反与知识造反
由于知识在局部反抗中发挥了关键作用,局部反抗离不开技术知识,因而也就离不开掌握专业技术知识的专家。知识—权力的运行也得到知识和专家的支撑,所以局部反抗需要的知识和专家是不同的知识和专家,是造反了的专家和知识。
1.特殊型知识分子可能成为造反的专家
福柯指出,传统的知识分子是普遍型知识分子,他们扮演着“预言家”的角色,自认为掌握了普遍性的真理,因而要求人们按照他们的教導来生活,而这种普遍性的要求导致了“支配性的后果”[5]72。当代知识分子主要是特殊型知识分子,即一般所称的专家,像医生、律师、作家、科学家、大学教授、艺术家都是特殊型知识分子。他们不宣称自己掌握普遍性真理,只是认为自己在某个领域拥有专业知识。福柯认为,两种知识分子与权力都有密切的关系,两者与权力的关系又是不同的。普遍型知识分子之所以被权力所重视,是因为他们宣称掌握普遍性真理,握有真理就能对人们行使权力。换言之,普遍型知识分子为知识—权力服务,是实施技术统治的重要力量。相反,特殊型知识分子被权力所重视,是因为他们知悉该领域知识—权力运作的秘密。因此,特殊型知识分子可以为局部反抗服务,为局部反抗提供所需要的专业知识,反过来特殊型知识分子想要反抗知识—权力,就必须与局部反抗相结合。
在福柯看来,参与反抗知识—权力的斗争,是当代知识分子的重要任务。但是,按照福柯的逻辑,当代特殊型知识分子不光对于局部反抗很重要,对于技术治理也很重要,为什么他们会加入局部斗争呢?对此,福柯完全没有解释。按照马克思主义理论,专家的革命性是成问题的,他们会根据经济利益选择立场,就此而言,加入知识—权力的阵营更可能获利。因此,笔者很怀疑福柯设想的造反的知识分子有多大的可能性。实际上,福柯自己对特殊型知识分子的革命性就很怀疑。他认为,在局部斗争中,特殊型知识分子并不是群众的代言人,也不是群众的导师。传统观点认为,群众需要知识分子为之做代理。这种观点在福柯看来不过是知识—权力制度的欺骗性说辞。他认为群众完全能清楚地掌握知识,也能够很好地表达自己,所以特殊型知识分子在局部斗争中实际上扮演着顾问的角色,而不是局部斗争的领导者。总之,造反的专家必须要受革命阶级的领导。
2.局部反抗运用的是造反的知识
福柯的谱系学认为,知识的历史是一些知识对另一些知识的战斗史,不同知识之间的斗争目的是要获得“真理”的称号。那么,知识如何成为“真理”呢?福柯的回答是:权力让真理成为真理。因此,在现代知识的战争中,权力和国家直接进行了干预,福柯称之为“知识的纪律化”过程。大致来说,“知识纪律化”过程有四个步骤:第一,取消和贬低无用的、不能普适的、经济上昂贵的知识;第二,对知识进行规范化,使各种知识之间可以交流、互换;第三,知识等级划分,从特殊的、最具体的知识到最普遍的知识,直至最形式化的知识;第四,金字塔式的知识集中,使控制知识成为可能,保证了知识的挑选、自下而上的传播、自上而下的指导与组织。福柯认为,“知识纪律化”过程是古典时代之后的现象,此时科学接替了哲学的基础作用,成为“知识警察”。于是,在知识内部产生了以真理为名的纪律检查,知识之间的等级被解释为客观性上的差别。显然,通过权力检查的知识必然与权力相结合,实质上成为一种权力—知识。按照福柯的逻辑,知识检查保证了知识能为权力所用,因此是知识—权力和技术治理非常重要的一环,甚至可以称之为“知识治理术”,与前述三种治理技术相比,其作用并不逊色。
而局部反抗则需要与没有通过检查的或者边缘的、被压迫的知识结合起来。福柯认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知识界出现了两个相当有意思的现象:一是社会批判的分散化、微观化、局部化,比如对精神病学、监狱的攻击、同性恋权利运动等,直接关注的是离人们生活最近的东西;二是“被压迫的知识的造反运动”,一些知识要求自己的权利和发出自己的声音。在福柯看来,“被压迫的知识”主要有两类:一类是长期被人们忽视的历史知识,比如关于疯人、监狱、性、屠杀等的历史知识;还有一类是“一系列被剥夺资格的知识,被认为是不充分或精确的知识:素朴的知识,处在等级体系的下层,在被认可的知识和科学的层面之下”[5]217,也就是一般被称为“低级知识”“日常知识”“地方性知识”“特殊性知识”等的那些知识。在福柯看来,他的谱系学就是对“被压迫的知识”的研究,并使之从知识等级中解放出来,以对抗“知识纪律化”过程。因此,知识造反因为局部反抗兴起而出现,反过来局部造反离不开知识造反。这就是福柯提到的第三组“共生关系”,即知识造反与局部造反的共生。
就知识与权力斗争相结合的意义上说,局部造反活动也是一种知识—权力实践,或者说是不同的知识—权力组合之间的斗争。按照福柯的描述,整个当代社会就是知识—权力乱斗的“修罗场”,完全找不到方向。如果局部造反活动成功,按照福柯的理论,这难道不是另一种知识—权力的统治嗎?而且,这种统治更可能是一种无政府、无秩序的暴力统治。
(三)作为非技术反治理的自我技术
当技术方式与知识—权力进行斗争,局部反抗可能陷入重重困难。福柯意识到这一点,在后期又提出自我技术和生存美学,以此来反抗知识—权力的技术治理罗网。在福柯看来,西方道德历史不仅是道德行为和道德规范的历史,也是“个体如何把自己塑造成道德主体的历史,即如何确立和发展各种与自我的关系、反思自我、通过自我认识、考察、分析自我从而改变自我的历史”[1]143。福柯所谓的自我技术就是处理个体与自我关系的实践活动,不同历史阶段有不同的自我技术。之所以自我技术被福柯称为“技术”,是因为它采用了诸多的操作性、程序性和践行性的方法和技艺,实际上这些“技术”并非现代技术,自我技术不属于技术治理活动。
福柯指出:“首先,我相信不存在独立自主、无处不在的普遍形式的主体。我对那样一种主体观持怀疑甚至敌对的态度。正相反,我认为主体是在被奴役和支配着建立起来的;或者,像古代那样的情形,通过解放和自由的实践,当然这是建立在一系列的特定文化氛围中的规则、样式和虚构的基础之上。”[5]19也就是说,他认为存在两种道德主体,即伦理主体—自我主体和支配主体—屈从主体,与之相对应存在两种主体塑成技术:自我技术和支配技术,前者是通过治理自我而成为主体的技术,而后者是支配他人或被他人治理而成为主体的技术。从自我意识组织的角度看,知识—权力所使用的区分技术、规训技术和人口技术都属于支配技术。在福柯看来,不是主体使用权力技术,反过来是知识—权力塑成了主体。因此,福柯反对支配技术,而强调复兴自我技术,实际上是反对被治理、被支配,而强调治理自己,试图从知识—权力和技术治理手中抢夺伦理自治和自我自治的权利。从技术治理的视角看,复兴自我技术实质上是反技术治理的活动,并且是非技术的、伦理的反治理活动。
自我技术的核心是修身技术,它从关心自我或照管自我的角度来处理与自我的关系,是福柯所谓的关心自己的伦理要求的主要实践活动。福柯认为,西方历史上的修身技术经历了古希腊时期、希腊化罗马时期、中世纪时期和现代四个发展阶段;进入现代之后,关心自我转变为精神上的关心,即通过怀疑自我以获得自我的确定性,关心自己的修身训练被认识自己的理智方法所取代。
除了修身技术,福柯还考察了所谓的直言技术。他认为,关心自己要求主体“应该说出关于自身的真话”,此即福柯所谓的“直言”(parresia)实践,属于自我技术的一种形式,目标是“建构说关于自己真话的主体”[12]。直言术不是修辞学,而是勇敢地说真话,即使因此可能付出生命,或者损坏与他人的关系。福柯归纳了四种说真话的方式,即预言者说真话、智者说真话、教师说真话和直言者说真话,并以犬儒主义者为例,对四种说真话的模式进行了非常详细的比较和分析,指出直言实践是如何将说真话的人引向自身的真相,从而完成照管自己的伦理任务。在福柯看来,直言实践包括和朋友通信、冥想和独处等许多“技术”或技艺,但显然直言技术不属于现代技术的范围。同样,到了现代以后,西方哲学和文化的核心主题从关心自己转变为认识自己,福柯所谓的直言术衰落。也就是说,知识、真理和认识问题在古代哲学中被置于主体的伦理探索之下,而到了现代这一关系被翻转。
福柯认为,修身技术和直言技术衰落,而支配技术盛行,是当代虚无主义盛行和道德危机的原因。也就是说,当代伦理领域被技术治理所占据,道德不是自我治理的而是被他人治理的,按福柯的术语是“以伦理为导向的道德”转变成“以规范为导向的道德”。显然,他提出解决当代道德困境的对策,就是要在当代复兴修身技术,重新奠定道德活动的自治基础,反对伦理领域的技术治理。这就是他所谓的现代生存美学的主旨。现代生存美学并非提出什么新的道德规范,而是强调自治反对治理。之所以称之为“美学”,是因为它进一步主张道德的美学目标,即每个人的生活都应该用美学思想指导,成为有个人风格的“艺术品”。
现代生存美学术语本身就显示出反技术、反技术治理的浓厚气息。它并非照搬古希腊的自我技术,而是主张在美学指导下,当代人在道德领域实践个人选择和创造,使整个社会呈现自治基础上道德多元化的状态。显然,这种反治理的主张具有鲜明的精英主义色彩,把个体精神、审美感受置于过高的位置。首先,以美学态度来指导生活,但这需要很好的经济条件以及很高的修养和教育条件,这些条件并非所有人尤其是底层劳动人民所能具备的;其次,把反治理的责任推给个人选择,忽视社会变革的价值,很容易在政治上变得非常保守;再次,个体创造是有前提的,不是凭空而来的,自我技术反治理也可能和局部反抗一样,最终落入知识—权力的反治理布局中;最后,通过自我技术反抗治理,强调个体经验和审美,忽视比个体更高的超越性和价值,很容易堕入色情的、无聊的、盲目的甚至暴力的游戏态度之中。总之,自我技术的非技术反治理和局部反抗的技术反治理都否定对资本主义知识—权力制度的总体批判,把问题归结到局部的或个人的层面,违背了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因而根本无法找到人类彻底解放的方向。
综上所述,与其他反技治主义者相比,福柯对技术治理的批判有如下特点:
第一,反科学主义或反理性主义。福柯明确说,谱系学就是一种“反科学”[2]6,实际上他反对的不仅是现代科学技术,而且是所有的技术方法和理性思考,为疯癫、变态、罪犯等非理性人群争取权利。这是典型的后现代主义者的态度,即反对理性、真理和科学,认为各种知识之间没有客观性差别,因而就谈不上优先以科学原理和技术方法来治理社会了。虽然后现代主义科学观的问题显而易见,但也提醒技治主义者时刻记住现代科技的有限性,避免走到“科学万能论”的极端。
第二,历史主义。在历史主义者眼中,真理是在历史中不断流变的、戴在不同知识头上的称号。由此,福柯把技术治理尤其是治理术也看成是历史的不断流变,并没有一成不变的技治模式。显然,当真理桂冠被夺走的时候,以往被认为是治理技术的实践会被新技术治理所抛弃。实际上,福柯主要的研究材料也是历史,不过不是帝王将相的统治权历史,而是以往被忽视的谱系学历史。这也导致福柯对技术治理的批判是零碎的,或者按照他的说法,是奉献“有用的零件和工具”[5]72。我们也必须承认:此类零碎分析,对于深入研究技术治理风险具有重要的价值。
第三,精英主义。在反技术治理方面,福柯以人文精英主义批判技治精英主义。他强调反抗技术治理也离不开专家的参考,他主张的修身技术并非平民能实施的美学反抗,这都是福柯精英主义的突出表现。在精英主义思路之下,福柯认真地探讨反治理技术运作的可能性和方式,提出诸多反治理的思想,对于研究技术的治理与反治理之间的平衡,以及寻找当代社会技术治理的界限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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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娅)
Michel Foucaults Theory on Technical Governance
LIU Yongmou
(School of Philosophy,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China, 100872)
Abstract: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echnical governance, Michel Foucaults research work focuses on the following aspects, namely, the distinction between technical governance technologies, such as differentiating technology, disciplinary technology and demographic technology; the process of knowledge turning disciplinary; the study of expert politics; technological counter-governance; and self-technology as a counter-governance measure. Foucaults critique on technological governance is characterized by anti-scientism, historicism, and elitism, which is instructive for studying the balance between governance and counter-governance of technology. However, due to his overly broad understanding of technology, Foucaults critique is somewhat confused, especially his use of local resistance, the aesthetics of survival, and self-technology as a way out of resistance, which goes against the Marxist materialistic view of history, leading to the inability to find the direction of complete human liberation.
Key words:Michel Foucault; technical governance; technical counter-governance; expert politics
收稿日期:2022-01-20
基金项目:2021年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现代技术治理理论问题研究”(21&ZD064)。
作者简介:刘永谋,男,湖南常德人,博士,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