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会玲的诗
2022-05-24陈会玲
陈会玲
怀想
一个人读一些文字太久
就想去见你。清晨沿着河岸向北
傍晚的落日把我逼回向南的屋子
或者登上一列绿皮火车,托腮看着窗外
唉,矛盾的风景,你已早于我描绘
你留下的一朵白云,正攀爬着时代的山腰
这缓慢中的力,把一行打滑的诗句
推向干燥的九十年代
二十年后,我突然听见你的嗓音
拥抱
五岁时我独自到河边汲水
坐在一块圆石上,看着水底的影子
蜡黄的脸蛋,腼腆的笑容
我有点喜欢她,又有点讨厌她
如果我是村里那些早夭的孩子,随水漂走
谁会想念我?远处的竹林在风中摇曳
草地上的老牛在望着我,它有一双
泪汪汪的眼睛。我流泪望着它
如果它有一双手,它一定会拥抱我
不忍
難以置信,记忆出现了斑点
没有人是存在的,连一场雨也悄无声息
他们都已消失,成为一个全新的人
像一棵桦树,剥掉了全身的皮
你在童年的窗口探身,以为还会看见
穿校服的少女走过巷口。唉,连一只鸽子
都是陌生的。你在一篇小说里阅读自己
“看看,这灰头土脸而又浑然不知的少年”
我不忍写下这一句:我虚构了你
边缘
人潮涌向前方,我选择了朝后
“谁说相反的路径就不是一种领先?”
但我只想退到桉树林的那边
阳光照亮前面的枝叶,我与树荫在一起
灯光没有完全落下,每一个舞台
都有一个虚构的中心。我看见合影时
七岁的女儿侧身让过同学,往后站了站
这是不是人生的隐喻?但她有着明媚的笑容
我只想从一棵树后踱出,站在她的身旁
到花田去
穿过花田,中年的身子
停顿。像陌生人
停留在了人群中
再灿烂的春光都是
单一的。这些怀揣秘密
的花朵,拥挤着
也是单一的
而短暂的到访
让花田陷入了更大的寂寥
即使如此,风吹过山腰
雨点折返云层
那尽可能展开的日子
是孤独的人掸去
身上的灰尘,是旧风景
动用了我内心的暮色
回忆一个下午
这是一个虚妄的下午
林荫道上的落叶,丧失了表情
一小片的阳光在聚集
刚刚说出的话,是笑浪里的波涛
我们站在远处,开始沉默
我听见内心的声音,绕过久远的岁月
深陷秋天的惶惑
多年后我独自回到故乡,在山梁小憩
我看见那奔跑的身影,带动
一阵阵的山风。倒伏的野草招摇
割裂指尖。这鲜艳的红
与蓝天一起,供认出
那从未遗忘的疼痛
就这样
会有一条道路,让我送别你
不是月下,而是灯光和高楼的阴影
那时你长发,站在舞台的右侧
我看见你清瘦的侧脸
如今你回过头说着话
仿佛时代的列车从来就是空席
你喝下一杯百香果汁
那被忽略的面目,终于获得完整
走在回忆里的人,走在送别的路上
路上的行人也走在回忆里,和我们一起
你去到那座城市,我们再无声息
而我梦想回到故乡,躺在河岸上
六月的青草暴动,腥味弥漫
我掏空一切,瞬间就忘记了你
不安
他在寻找中度过了青年和中年
年轻的父亲躲藏在暗处
看着他急速衰老
从不伸出温暖的手掌
从高处,覆盖他的不安
后来他航行于大海,在辽阔中
懂得了忍受孤独。在倔强中
慢慢地长成了父亲
他在文档里写下:命运、鸽群、光芒
对晚睡的朋友道一声:安
但阒寂的梦境无法呼应大海的狂啸
一个中年人最大的放纵,也只是让
南方的雪落满白头
回家
炉膛的火光就要带走你
仁慈赦免了炼狱
天堂也仅仅只是云端
“快走啊,记得回家的路”
李花胜雪,也在送别
我的窒息加重,而一生的苦难
让你变轻。轻得让我相信
你已经起身,腾空,逃出绝命的火口
你在树梢,看见我们在烈日下
平息。看见我回到故乡
重新爱上每一个亲人
你的气味是一张木椅,我坐下
而悲伤环绕,永无结束
你二十年前的目光在一张照片上
说出隐语——
“不要哭泣,我的孩子,
我将回来,七天之后。”
陌上
睡眠和风景,我从两者中获得真实
而不是真相。钝痛让我在半夜醒来
一列火车开往天国,声响轻微
你在座位上,紧紧地抓着把手
我能想象你的惊恐和不安。就像你
艰难的几次出门,都以迷途为笑料
我想在黑暗中接近你,以手覆盖你的
在你的忐忑中加入我的,一种短暂的
信任。一种近乎自由的快乐
但黎明的阳光逼迫我看清
山峦墨绿,河流涌动
鸟鸣依然会召唤出一个春天
而春天的伤口,雨水清洗,百花掩饰
我行走于陌上,听从自然的劝谕
以时间压制悲伤,以记忆治愈伤痕
远处的村庄传来鞭炮声——
穿过这片油菜花,就是新年
梅花没有一颗简单的心
我曾去往一片梅林
但没有带回梅花
我看见花朵在凋落
这时养老院的门洞里
走出一位老人
她把衣服晾晒在灌木丛中
她疲惫地望了我一眼
接着把空空的视线转向黄泥小路
风在跑动中带来霉变的气味
她默默接受我的凝视
一个十岁孩子的目光
还无法描绘出这一切
还不知道命运将摊开什么
当我和你在夜行的出租车里
回忆起那枝未被折下的梅花
我们都已被押往中年的沙地
在松软的踩踏中
成为荒谬世界里沉默的树桩
“梅花没有一颗简单的心
那位在阳光下靠着栅栏的老人
和我们一样没有要等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