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黄侃巾箱本《广韵》校勘及其音韵学研究

2022-05-22张民权赵凯雯

关键词:黄侃研究

张民权,赵凯雯

(1.南昌大学 人文学院,江西 南昌 330031;2.中国传媒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 100024)

《广韵》是我国现存韵书中最为重要的一部。它以陆法言《切韵》为底本,参照唐时李舟《切韵》和孙愐《唐韵》等增广而成,因此,《广韵》较好地反映了《切韵》的语音系统,在音韵学史上的地位十分重要。自清代以来,学者们非常重视对《广韵》的研究,他们以《广韵》音系为枢纽,上溯古音,下推今音,取得了丰硕成果。古音学方面,顾炎武、江永、戴震、段玉裁、钱大昕以及近代章炳麟等,成就巨大,无须赘述。今音学方面,道光年间陈澧发明反切系联法,总结中古音系四十声母,析韵类三百一十一,正式揭开《切韵》音系研究之帷幕,厥功甚伟。近现代以来,踵接陈氏研究并发扬光大者,当首推黄侃。

黄侃(1886—1935)从青年时代起就在进行《广韵》研究,其时间应当在1910年前后留学日本时,25岁左右。后又师从太炎先生问《说文》及音韵之学。(1)刘成禺《纪黄季刚趣事》曰:“季刚龆年受学之始,即授以许氏《说文解字》部首,故于声音、训诂之学,早具根柢。”(刘成禺.世载堂杂忆[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5.)此言黄侃从小受其家学。龆年一般指男孩八岁时。按黄侃1905年赴日本留学,是年20岁,两年之后的1907年问学太炎先生。1913年受蔡元培之邀任北京大学教授,开设《说文》研究等课程。1919年,离开北京大学,任教于武昌高等师范学校时,完成讲义《说文略说》《声韵略说》《尔雅略说》等,同时发表《声韵通例》和《与人论治小学书》等,其时黄侃34岁[1]。从这些著述中可以看出,黄侃古今音韵研究理论在这一时期基本成熟,其中如上古十九声纽说,古本韵二十八部说,《广韵》声类四十一,韵类三百三十七,以及“声韵相挟而变”说,等等,均见于其中,并在《广韵》批校中体现出来。在对《说文》《尔雅》等的研究过程中,黄侃形成了文字、音韵、训诂三位一体的传统语言文字学思想及其研究理论。同时,黄侃通过《说文》笺识和《广韵》笺识等,将这些语言学思想融会其中。

黄侃研究音韵学是从校读《广韵》开始的。黄侃曾作《广韵》笺识十万言,即今之中华书局出版的《黄侃手批广韵》(弟子殷孟伦移录本)。黄侃曾言曰:“夫不究《广韵》,则不知中国语音之系统条理。”[2]123又曰:“余早治声韵,诵说法言之书,尝欲据音韵条理、文字孳乳要例,以发明其书。既未克执管从事,幸因江慎修、陈兰甫之赐,得以悉通《切韵》之奥窔。”[2]125此黄侃今韵研究之由来。

我们知道,黄侃校读的《广韵》为南宋巾箱本。清时宋本《广韵》罕见,康熙间有张士俊刊刻的泽存堂本以及顾炎武与张弨刊刻的简本《广韵》。陈澧云:“今世所传《广韵》二种,其一注多,其一注少。注多者有张士俊刻本,注少者有明刻本、顾亭林刻本。又有曹楝亭刻本,前四卷与张本同,第五卷注少而又与明本顾本不同。……今以张刻本为主,以明本顾本曹本校之。”[3]5是为当时流行《广韵》详略两类版本,以及陈澧研究所依之底本。清修《四库全书》时就收录详略两种,一曰“原本《广韵》”,一曰“重修《广韵》”。馆臣将元明简本《广韵》误以为“原本”,而将宋刻《广韵》视为后来重修,皆因简本《广韵》平声二十一欣作“殷”(宋高祖弘殷名讳字),故此。殊不知简本《韵略》是根据早期宋本《广韵》而节略者。早期者,北宋时期版刻本,这种早期版刻本一直在北方金朝占领地流行,而后金元人据此编辑。最直接的证据就是金人王文郁《新刊韵略》,以及元人编撰的《文场备用排字礼部韵略》,平声目录第十二下注“与殷同用”(韵内也是如此)。北宋版书籍经“靖康之乱”宋室南渡后,散佚殆尽,所有今存宋本《广韵》,大多为南宋绍兴末官方刊刻,尔后流落民间覆刻。兹录宋李心传《建炎杂记》言曰:

监本书籍者,绍兴末年所刊也。国家艰难以来,固未暇及。九年(1139)九月,张彦实待制为尚书郎,请下诏诸道州学,取旧监本书籍,镂板颁行,从之。然所取诸多残缺……二十一年(1151)五月,辅臣复以为言,上谓秦益公曰,监中所阙之书,亦令次第镂板,虽重有所费,亦所不惜也。繇是籍经复全。[4](2)其他文献也有此类事情记载,如王应麟《玉海》卷四十二《景德群书漆板》条,宋潜说友《咸淳临安志》卷八《书板库》条等。

所以宋本《广韵》主要是南宋刻本,目前存有高宗间监本、宁宗间监本和孝宗间巾箱本等。北宋刻本唯有20世纪发现的俄藏黑水城残卷(北宋末刻本)。从刻本所在地看,宋本主要为闽地之坊刻钜宋本和浙地之监刊大宋本两类。元明韵本大都为略本,据宋本删削而成,有明内府本、顾亭林刻本、《古逸丛书》覆元泰定本等。清以后《广韵》校刻本主要有张士俊泽存堂本、曹寅楝亭本、黎庶昌古逸丛书本等[5]。另有道光间湖南人邓显鹤覆刻张氏泽存堂本,但使用者寡。

就《广韵》校勘而言,清代以来学者所依据的底本主要是张氏泽存堂本,泽存堂本流传最广,当时虽有顾炎武、张弨刊刻的《广韵》,但因是节略性质,人们使用较少,康熙间只有傅山批注。曹楝亭本《广韵》使用者也很少,清道光间陈澧曾用它校订过泽存堂本韵类。黎氏古逸丛书本是一个很好的校刻本,其依据的是光绪初杨守敬从日本携归的宋本《广韵》,但近现代学者以它为校勘底本的很少,民国初夏敬观的《刊谬补缺广韵》,以及四川大学赵少咸先生的《广韵疏证》,曾以它为底本进行研究,可谓别开生面。黄侃在校勘时,也经常提及黎氏古逸丛书本云云。而以巾箱本《广韵》为底本校勘的主要是黄侃。此前,王国维在临录段玉裁《广韵》校勘时,也用了巾箱本校勘泽存堂《广韵》,其与泽存堂本相异处则标记之,韵书中行间批校文字即是。

周祖谟先生《广韵跋尾二种》认为:“故宋刻之中,当以巾箱本为最善。”[6]929周先生此言主要是针对张氏泽存堂本《广韵》说的。其实,相较之下,巾箱本与泽存堂本正误相当,皆因清人顾广圻言论误导。当然,黄侃选择巾箱本《广韵》作笺识,肯定有他的道理。

一、巾箱本《广韵》

“巾箱”为古人用以装头巾、手帕之类物品而随身携带的小箧,制作精巧的图书因体积小,携带方便,可以装在巾箱之中,故得巾箱本之名。宋戴埴《鼠璞》卷下“巾箱本”条言其来源曰:

今之刊印小冊谓巾箱本,起于南齐衡阳王钧手写《五经》置巾箱中。贺玠曰:“家有坟素,何须蝇头细书?”答曰:“检阅既易,且手写不忘。”诸王从而效之。古未有刊本,虽亲王亦手自抄录。今巾箱刊本无所不备,嘉定间从学官杨璘之奏,禁毁小板,近又盛行。第挟书非备巾箱之藏也。[7]

可见,巾箱本为版本中之重要一种。从此,南宋书坊始以刻本小者为巾箱本。由于书小便携,成为科场中挟带之物,从而引起官方“禁毁小板”书之规定,清人叶德辉《书林清话》卷二略有考证,可参阅。

南宋孝宗间浙刊巾箱本《广韵》未经校改,保留了宋本的原貌,但印板岁久刓损,其中豕亥鱼鲁,讹误难免,且缺页较多。原书为坊间私刻本,卷首载景德四年(1007)和大中祥符元年(1008)真宗牒文,而无清朱彝尊和潘耒序,宋刻本可成定谳。该版本盖刊刻于南宋高宗时期,韵书中“構”字无论是韵字还是注释中出现,均缺笔。如仙韵榩字注释“廩也構木为之”,上声静韵井字注释“象構韩形”,去声遇韵句字注释“又音溝音構”,凡此“構”字皆缺笔(下冉字缺丨笔)。而孝宗“慎”字以及旧名“瑗”“玮”等,不管是韵字还是注释中均不缺讳,只有古文“眘”(或作昚)在去声震韵中缺笔(日下少横)(3)然而诸宋本中皆作“昚”不缺笔,或原字为“眘”,缺末笔下为日?按项跋本《王韵》及北宋刊本《礼部韵略》以及俄藏黑水城《广韵》(残卷)“慎”下注“古文昚”。如此,诸宋本《广韵》皆不避孝宗讳。,盖绍兴末刻成孝宗初印刷时补刊之。存疑于此。

该版本韵书原为明毛晋汲古阁旧藏,后流入藏书家张元济之涉园、蒋祖诒之密韵楼,终归台湾的图书馆。民国八年(1919),张元济出己藏本书,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初次覆印,收入其主编的《四部丛刊初编》。民国十八年(1929)出第二版,黄侃手批《广韵》即以此本作为底本。民国二十五年(1936)将其原本之两页合并为一面,缺页配以泽存堂本,并补卷首六页,称为《四部丛刊初编》缩印本,是为第三版。商务印书馆迁至台湾后又多次出版,最终改称为《四部丛刊正编》。这一时期,巾箱本《广韵》在大陆皆作为《四部丛刊》之一印发,无单行本,故鲜为学界所见。此外,巾箱本初印之时,亦曾收入商务印书馆《万有文库》和《国学基本丛书百种》。2002年江苏教育出版社的《宋本广韵》缺页配以南宋高宗绍兴浙刊本、孝宗乾道钜宋本(入声锡韵以下部分),是名副其实的“宋本”。

对于宋巾箱本的重视,《广韵校录前言》引黄侃之言曰:“韵书虽始于曹魏,而古籍至今尽亡。其存于今者,以宋修《广韵》为最旧。清世诸儒咸重此书。自今观之,《广韵》殆与《说文》并峙。”[8]1

前面说过,黄侃研究音韵是从校勘巾箱本《广韵》开始的,同时,又通过研读《说文》及其文字的孳乳变易来校读《广韵》,二者形成一个有机的统一。因此,要研究黄侃音韵学,必须研究其巾箱本《广韵》校勘,研究其如何利用《说文》来进行《广韵》研究;而要研究黄侃巾箱本《广韵》校勘,就必须熟悉其校勘义例,通晓其音韵学思想以及在《说文》《尔雅》方面的研究;此外,还要了解黄侃音韵学与陈澧的关系,做到正本溯源。故本文在探讨黄侃校勘条例时,努力发掘了黄侃在音韵学以及训诂、文字学方面的成就。然而,黄侃《广韵》音韵学及训诂、文字学成就博大精深,本文只能算是以蠡测海,不及万一。

二、黄侃《广韵》笺识之整理本《广韵校录》

黄侃《广韵》前后笺识近十万言,原手校本不可得见。先是其侄黄焯从武昌徐行可之子徐孝宓处借得移录本,整理后定名为《广韵校录》,别为十卷,1985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以手写形式出版。其后黄侃哲嗣黄延祖又重辑之,2006年由中华书局排印出版。故《广韵校录》版本有二,其一为黄焯整理本,手写版,其二为黄延祖重辑排印本。后者将其中《说文》原字附以篆文,其他地方亦略有校正,另外,在排印上原书韵字大字而注释小字,体例比较清晰。不过本文使用上仍以黄焯整理手写版为主。

《广韵校录》(下称《校录》)实际上是将黄侃《广韵》批校分门别类而进行的学术整理,是对黄侃《广韵》校勘的经典概括。兹将其十卷条目内容(手写版)列之如下:

一、《广韵》部首字之声纽、韵类,四声及其开合洪细正变。(4)黄延祖重辑排印本此目录文字比较简略,有的目录文字差异较大,如第九条。

二、《广韵》所载又音。

三、《广韵》中已见本韵或他韵之字。

四、《广韵》《唐韵》切语异同。

五、字有又音而不见本韵及他韵者。

六、《广韵》所无之《说文》字。

七、《广韵》中别字,《广韵》中后出字。

八、《广韵》字体有当依《说文》改作者。

九、《广韵》中字有某与某同,某亦作某,或作某;通作某及同文异字,字异义同者,有正体与或体、变体胪列一处,不分首次者;《广韵》中字,有止载《说文》或体而不载正文者,亦有应依《说文》加注文者。

十、正讹:《广韵》误合二字为一字,《广韵》所载俗字、不成字、增加字,杂识。[8]

以上十项,是黄焯研究黄侃《广韵》校勘的重要成果,颇见功力,要将黄侃这十万言批语加以整理归纳,确非易事,因为原笺识移录本“随笔记录,漫无次第”[9]。《校录》中虽无黄焯直接阐发性的研究文字,但有一些经典按语,具有画龙点睛的注释作用。这些整理总结,对于读者研读黄侃《广韵》批校,颇有启发性帮助。

2006年,中华书局影印出版了《黄侃手批广韵》[10],可以与《校录》相互参照。批校本是原始资料,从中可见黄侃对《广韵》批校义例,如关于韵类的分析,韵字又音的考察,韵字与《说文》的关系以及文字的孳乳变易等,都有许多抉发。而其中最重要的是对《广韵》每个韵部音系的标注,包括声纽等,这些很难反映在《校录》中。如在声韵整理上,黄侃通过系联分析,总结出《广韵》四十一声类和三百三十七个韵类(5)黄侃《广韵》韵类所分没有一个确切固定的说法,不同时候的研究前后皆不一样。《广韵校录》和批校本335类,《重定切韵韵类考》337类,《广韵的声势及对转表》339类。本文取折中数字说之。,并注明洪细开合,以及本韵变韵等,以此全面展现《切韵》的音系特点。可惜此本并非黄侃原批本,原稿本抗战时逸失,今所见者为后人移录整理本。当时黄侃手批后,弟子殷孟伦、徐行可和徐复等曾有过录,先是黄焯从徐孝宓处得移录本,整理成《广韵校录》,后黄延祖从殷正林处得殷孟伦之移录本,影印出版。今中华书局出版的《黄侃手批广韵》即为殷孟伦之移录本。[9]571

尽管《校录》也是对黄侃手批《广韵》的整理归纳,但其内容与今日校勘本略有差异,有时批校语彼此有无,有时校语表述方式有异。盖因过录者先后不同时间抄录整理,故有参差。我们研究时当以两者相互参校使用。

《校录》本与手批本差异如:《广韵校录》卷十《正讹》有东韵“肜乃舟彡之变”,而批校本无。又如《广韵》东韵豐小韵,批校曰:“蘴,即葑之别,见府容又敷容。(灃)即酆之别。”而《校录》将韵字注释亦添加其中。据此可推测黄焯整理时,有个人之补充完善。“堫”字在《广韵》东韵葼小韵子红切,黄侃眉批作“堫,又楚江。”《校录》则为:“又见四江,楚江切。”此表述方式不同。另外,《校录》除录校语外,多抄录《广韵》原文,如东韵东小韵“倲”字,批校本作“倲,戆之别”,而《校录》卷七《广韵中别字》则为:“亻涷,儱倲儜劣貌,德红切。倲,上同。案,亻涷倲皆戆之别。”批校本仅有“倲”,而《校录》连类“亻涷倲”二字。又如同小韵“峒”,《广韵》原文为:“崆峒,山名”,批校曰:“峒,同之后出,又徒弄,为洞之别。”而《校录》为:“崆峒,山名,徒红切,又徒弄切,为洞之别。”[8]239原批校语“峒,同之后出”,《校录》在“广韵后出字”部分,曰:“峒,徒红切,同之后出。”[8]263此为《校录》拘束于编排体例,而不得已将原一条完整校语分割两处。

《校录》将黄侃批校内容分门别类,这在研究上很有必要,但在考察黄侃《广韵》校勘时,难免有分散细碎之感,整体性不够。例如,批校本将《广韵》全书每个韵部内小韵都做了声纽标记和韵类分析,如东韵雄羽弓切,则右上角标写“为”(喻三),右旁标写“二”,表示东韵韵类二(合口细音),但我们在《校录》中就难以看到这些。又如东韵笼小韵末有屸二韵字,黄侃旁批“集无”,表示《集韵》笼小韵中无此二韵字。因此,要研究黄侃《广韵》校勘,还须将《校录》与《黄侃手批广韵》结合起来使用。

三、黄侃《广韵》校勘与陈澧《切韵考》之关系

据我们观察,黄侃《广韵》校勘与晚清陈澧之《切韵考》关系极为密切,首先是《广韵》声类韵类的研究上,其次是《广韵》又音与音系之关系上,黄侃都借鉴了陈澧的研究。

黄侃谈及自己的音韵学研究说:“十九声之说略同于新化邹君(汉勋),廿八部说略同于武进刘君(逢禄)(6)按,武进刘君,李氏误作“武进刘群”,与行文体式不符。据介绍,此文字见载于潘重规编《黄季刚先生遗书·古韵谱稿》(台湾新北石门图书馆,1980年初版),其扉页有黄侃亲笔写的这段文字。。予之韵学,全恃此二人及番禺陈君而成,不可匿其由来也。”[11]41所言古纽十九部和古韵二十八部,为黄侃之推陈出新,而今音学则多得益于陈澧。近人刘成禺《世载堂杂忆》也有此说,曰:

亡友黄季刚君以声韵之学为当世所重,其为学得力之处,实自东塾之《切韵考》始,尝为《切韵考解释》上篇。书成后,以下篇嘱吾门弟子李以祉补成之。季刚之笃好其学说者深矣。[12]323

陈澧(1810—1882)字兰甫,号东塾,清广东广州府番禺县人。道光十二年(1832)举人,先后受聘为阮元在广州的学海堂学长数十年,至老为菊坡精舍山长等。(7)刘成禺认为:“东塾之学,悉本之阮元。元督粤,以粤人不治朴学,创学海堂以训士,东塾遂为高材生。”刘成禺.世载堂杂忆[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5:323.兰甫学问渊博,著述甚富,尤邃于音韵之学,道光二十二年(1842)著成《切韵考》六卷和《切韵考外篇》三卷,成为中国音韵学史上里程碑式巨著。除此二书外,陈澧还著有《声律通考》《汉书地理志水道图说》《汉儒通义》《东塾读书记》等百余种,这些书后来收入《陈澧集》中,上海古籍出版社于2008年出版。

陈澧的杰出贡献在于《广韵》声类韵类的研究,发明反切系联法,泽被后学极深。黄侃有言:“顾江段王,虽能由《诗》《骚》《说文》以考古音,然舍《广韵》亦无以为浣准。……番禺陈君著《切韵考》,据切语上字以定声类,据切语下字以定韵类,于字母等子之说,有所辨明,足以补阙失,解拘挛,信乎今音之管籥,古音之津梁也。其分声为四十一(8)按,陈澧考证《广韵》声类为四十类,此言四十一,黄侃或从己说出发。,兼备古今,不可增减。”[13]149这段文字对陈澧音韵学推崇备至,赞誉其书实乃“今音之管籥,古音之津梁”,而其四十一声类研究,是“兼备古今,不可增减”,简短一段话对陈澧的学术研究做了高度概括。

图1是黄侃手批《广韵》去声禡韵和漾韵部分,从中大致可见黄侃批校方式,以及与陈澧研究之关系。校语颜色浅者为朱笔,深者为墨笔。

图1 黄侃《广韵》去声禡韵等批校,巾箱本《广韵》

从图1整理部分校语如下(方括号内文字为笔者补注)。

(一)禡韵

(二)漾韵

(图1左)(1)漾二类:一开口细音,变音。平阳一,上养一,[去漾一],入药一。二合口细音[朱笔]。(2)樣,栩实,式樣字为像之借。

从以上校语大致可看出黄侃《广韵》批校内容:(1)增加字(《广韵》于《切韵》音系外的增加字);(2)又音揭示;(3)《广韵》韵字编排与《说文》的关系;(4)异体别出字;(5)韵类分析,如漾韵;等等。

以下所引是陈澧《切韵考》关于禡韵的音韵分析,两者比较可以看出很多相似之处。

从上段文字可以看出,在声韵分析上,黄侃校批多取自陈澧研究。

陈澧《切韵考》非常重视小韵及韵字又音的音韵分析,这对黄侃的《广韵》校勘启发甚多,如言禡韵之胡化切、所化切、五化切、乌切等小韵字为《广韵》增加字说,化小韵呼霸切的音韵分析,基本上采用了陈澧的分析。陈氏言曰:“鱯已见十一暮,檴又见十九铎,瓦已见三十五马”云云,虽然这是“增加字”的解释,同时也是对《广韵》又音的圈发。黄侃在校勘时,就特别注意又音的考察。

黄侃的韵类分析也基本上与陈澧一致。如去声漾韵,黄侃分开合二类,陈澧《切韵考》卷三《韵类考》四十一漾:向许亮(切),况许访(切),(开合)二类。但不同的是,黄侃将古今韵类结合在一起研究,一是韵类上注明四声一贯,入声兼配阴阳;二是除注明开合洪细外,还注明是否变音。所谓“变音”者,一般指二三等韵,如唐韵为本音,而阳韵则为变音(12)批校本平声唐韵为“本音”,而上声荡韵去声宕韵却标记为“变音”。这种情况在批校本和《广韵校录》中时有“龃龉之处”。今细绎黄侃之古音说,所谓一四等韵为本音,又古音只有平入二类,故上去声皆为变音,而入声铎韵为本音。其他或可类推。参见下注黄侃说。。其中还与黄侃古声调说有关(13)黄侃曰:“古音有平入而无上去,前以四声为贯,相检致多误谬,今悉改正。凡上去诸韵尽属变声。”黄侃.黄侃手批广韵:卷四[M].北京:中华书局,2006:卷末批语.。如果细心比较,我们会发现,黄侃在实际分析中有时往往未能完全遵依陈澧之研究。

四、黄侃《广韵》校勘与陈澧《切韵考》之依违

黄侃《广韵》校勘与陈澧的依违主要表现在《广韵》声韵的分析上。如在韵类分析上,陈澧分为311类,黄侃对陈氏所分韵类或分或合,初分295类,或分335类,后审定为337类,最后分析为339类。黄侃有《重定切韵韵类考》一文,对每个韵部的韵类都有概括性的总结,相当于《广韵校录》第一卷内容,可以看成是《黄侃手批广韵》的先期研究,所分韵类与现今《黄侃手批广韵》略有异同。引述其四声韵类的研究结论于下:

以上平声上,依陈氏则四十三类,今并四类,定为三十九类[乙卯年十二月重审为四十类。(14)乙卯年为民国四年,1915年,黄侃29岁,在北京大学任教时。由此可以推出黄侃年轻时就在批校《广韵》,其治《广韵》至少在从日本回国前后。或曰,当时在日本时就在研究中,黄侃《音略》四《今韵》:“余以顽昧,少好斯业;穷居海上,日取江、陈之说抽绎之,因得明今韵之分类。其后吾友吴兴钱夏(玄同),因之以成韵摄表,差有纲维,非同臆论。”(黄侃.音略[J].国学卮林,1920,1(1):77.)又黄焯记载黄侃音韵研究可以印证,曰:“辛亥以后,困居沪渎,时或膳粥不继,犹勤治故籍,只于《广韵》一书,循回往复,无虑数十百遍,乃综合顾、江、戴、段、王、孔及章君所说,遂定古声十九类,古韵二十八部之目。”(黄焯.季刚先生生平及其著述[M]∥程千帆,唐文.量守庐学记.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26.)以上文字大致可见黄侃研究《广韵》及其古音的时间。——原注。下同]

以上平声下,依陈氏则四十七类,今并四类,增一类,定为四十四类(重审为五十五类)。

以上上声,依陈氏则八十类,今并六类,增一类,定为七十五类(重审为九十类)。

以上去声,依陈氏则八十八类,今并六类,增四类,定为八十六类(重审为九十八类)。

以上入声,依陈氏则五十三类,今并四类,增二类,定为五十一类(重审为五十四类)。

凡四声定为二百九十五类(重审为三百三十七类)。(15)今以《广韵校录》和手批本统计:平上39,平下55,上89,去99,入53,凡335类。[14]393

从上可略见黄侃在《广韵》韵类分合上与陈澧的依违情况,批校本有时也会明确指出与陈澧相违之处。如支韵陈分四类,黄分二类;脂韵陈分三类,黄二类;真韵陈分三类,黄二类;等等。眉批曰:

支韵 陈氏以为四类,今不从,别有证。

脂韵 陈氏以为三类,今不从,别有证。

真韵 陈氏以为三类,今不从,别有证。

按陈澧分析韵类不排除《广韵》重纽小韵,而黄侃研究起初多因之,后又改正之。黄侃《重定切韵韵类考》支韵亦四类,脂韵亦三类,真韵三类,即如此。陈澧支韵因为詑香支切、牺许羁切、麾许为切、隓许规切四小韵,分为四类,此因开合重纽也。黄侃在依从时又疑之曰:“詑香支、牺许羁、麾许为、隓许规四类。案詑、牺二类,开口音细,有今纽(按谓有三等声纽如正齿音之类);麾、隓二类,合口音细,有今纽,实只牺麾二类。”[14]394黄侃论陈澧曰:“其分韵类为一类、二类、三类、四类,皆以切语下一字定之;亦有二类实同,而陈君不肯专辄合并者,固其谨也。”[13]152“二类实同”者,指重纽小韵而已。对《广韵》韵类的分析,音韵学观念不一样,则各人的分析不一样。后来人利用陈澧的研究方法继续研究,如高本汉、白涤洲系联为290个韵类,周祖谟系联为324个韵类,李荣系联为334个韵类,陆志韦分为332类,等等。[15]357各家研究各有理据也各有得失,包括黄侃的研究,所以至今没有一家权威的研究结论,关键问题是在对重纽小韵和“增加字”韵以及唇音字性质的处理与否,不叙。

黄侃《黄侃论学杂著》有《广韵的声势及对转表》一文,分析《广韵》各部的韵母,把它们分为阴声、入声、阳声三大类型,又依据韵母的性质列为对转表,并一一注明其开合洪细,最后总结道:“大凡九类二十六摄、七十二对转、三百三十九小类。”[13]289所以黄侃《广韵》韵类有295类、335类、337类和339类之分。又按钱玄同《文字学音篇》第二章有“二百六韵分为三百三十九类表”“三百三十九类合为二十二韵摄表”,所叙内容与《广韵的声势及对转表》同,盖转叙黄侃研究。黄侃亦有言论道:“其后吾友吴兴钱夏(玄同),因之以成韵摄表,差有纲维,非同臆论。”[13]289

再以陈澧“增加字”类加以考察,可见黄侃《广韵》校勘与陈澧研究之关系。《广韵》“增加字”是陈澧分析《广韵》音系的一个重要术语。陈澧作《切韵考》,是以图表形式展示《广韵》的声韵关系,在系联中有时会遇见声韵完全相同的两个小韵,俗称“同音字”,但一个音位只能写一个小韵字,必须排除一个。排除的原则,就是看此小韵是否置于韵末的冷僻字,且是否存在又音。如此,陈澧以为这是《广韵》编撰者在原《切韵》之后“添加”的韵字。

陈澧“增加字”理论的提出,在考察《广韵》的编撰和语音变化时,具有重要意义。例如茬士之切和漦俟甾切,混在之韵编撰(上去二声亦如此,如史小韵驶小韵等),说明照组声纽二三等在混淆中,如此才会形成唐宋三十六字母的照穿床审禅声纽之格局。

黄侃有言:“音韵之学,必以《广韵》为宗。其在韵书,如《说文》之在字书,轻重略等。今行《广韵》,虽非陆君《切韵》之旧,然但有增加,无所刊剟,则陆君书固在《广韵》中也。惟增加之字,多遗音理,其同一音而为两切者,番禺陈君校正最多。”[13]148

以下所列,陈澧认为是《广韵》增加字的例子,黄侃或依之或违之。

4.二十七删 〇此韵末有豻鬜二字,可颜切,与馯丘奸切音同。《集韵》馯豻音同,可证也。豻字已见二十五寒二十八翰部,鬜字又见二十八山,此增加字也。今不录。[3]87

5.三十八梗 〇此韵末又有打字,德冷切。冷字鲁打切。二字切语互用,与此韵之字绝不联属,且其平去入三声皆无字。又此二字皆已见四十一迥。此增加字也,今不录。[3]120

以上六例中,只有例1、例4和例6,黄侃依从了陈澧观点。这些小韵为《广韵》增加字,如钟韵批曰:“七恭切字,陈云增加。据陈澧《切韵考》。”“曲恭切字,陈云增加。”并补充了一些韵字的又音,如云:“蜙或蚣,见古红又职容。”“鬆已见私宗”等等。删韵豻字批曰:“可颜切,陈云增加。”敬韵榜小韵批曰:“榜北孟切,系增加字,《说文》补盲切。”“与蝗切同,此增加(字)。”而其余则未批注,或阙疑而待考。

下面一条,平声齐韵“栘臡”二字,陈澧不以为“增加字”,而黄侃以为增加字。批校本曰:

人兮切,日纽。成臡切,禅纽。《广韵》皆不能具此音,此二切增加字也。夏竦《古文四声韵》栘第十三,钱恂引魏鹤山集云:吴彩鸾《唐韵》本别出栘臡二字为一部,注云:陆与齐同。按此注不足信,盖陆韵此二字本不别立韵。[10]

按吴彩鸾《唐韵》者,即宋魏了翁《鹤山集》所言唐写本《唐韵》者,该书卷五十六有《吴彩鸾唐韵后序》一文,介绍其韵书特征。曰:“此书别出栘臡二字为一部,注云陆与齐同,今别。”[16]此二小韵陈澧不以为增加字。

以上大致可看出黄侃在《广韵》“增加字”上的依违情况,同时也有自己的研究发明,如最后三例。

总之,《广韵》音系归纳是一项艰苦而又复杂的工作,黄侃校勘《广韵》时,若明显属增加字者,则从之;若不明而需斟酌者,则阙疑而不录;有时根据自己的研究,判断其是否为“增加字”,极为谨慎。

五、黄侃《广韵》声韵文字批校之大较

通览黄侃《广韵》批校,实际上包含两大部分,一是《广韵》声韵分析,二是《广韵》韵字字形析疑和又音揭示,此类内容最为丰富。

第一部分声韵分析包括声类归纳和韵类洪细开合的分析。声类归纳是通过《广韵》206部小韵声纽标记,而后归纳而成。《广韵》所收韵字25 335个,其中原始小韵凡3 875个,[17]207黄侃对这些小韵声类关系都一一标记,工作量很大,除少数认为“增加字”或遗漏的小韵外,(16)如禡韵末攨小韵乌切和映韵小韵乌横切等,黄侃认为是增加字,未标记声类。又如去声鉴韵小韵,《广韵》注:“叫呼仿佛,然自得。音黯去声一。”音黯者,应为影纽。此小韵黄侃未标注声类,批曰:“已见槛韵,此增加字。”皆朱笔批注,如39页图1禡韵白驾切标记并母,乃亚切标记泥母,坬古驾切标记见母,瓦五化切标记疑母,等等。陈澧《切韵考》通过系联的研究方法,归纳出声纽四十类,黄侃在陈澧的启发下,将微母分出,成四十一声类。《黄侃手批广韵》卷首即言曰:“《广韵》切语上字合四十一类,所用凡四百五十二字,今用始影终微之序,缕列于后,以便于寻检。”[10]3后文便列出四十一声类反切上字表,下注其字数,并标记清浊符号。这些都充分借鉴了陈澧《切韵考》的研究方法(17)《切韵考》卷二:“陆氏《切韵》之书,存于《广韵》之内。澧校定《广韵》切语,粗得陆氏体例,乃总而核之,切语上字凡四百五十二字,每字又取其切语上字而系联之,得四十类。此隋以前双声之区域也。……切语之法,以上字定清浊,不辨清浊,故不识切语。今以切语上字四十类分别清声二十一类,浊声十九类。”陈澧.切韵考[M].黄国声,主编.罗伟豪,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19.。

韵类分析也是从每个韵部反切下字的洪细开合系联归纳出发,《广韵》反切下字共1 190余个,陈澧归纳为311类,黄侃斟酌审定为337或339类。例如东韵切下字有十个:“红东公/弓戎中融宫终空”,根据反切系联和分析,其韵类有二:“红东公”一类,合口洪音;“弓戎中融宫终空”一类,合口细音。(18)《广韵》丰敷空切,应为误用切语字,孙愐《唐韵》和李舟《切韵》皆丰敷戎切,是。黄侃批校以为“空”为宫字之讹。亦可备一说。黄侃分析也正是如此:东韵二类,合口洪细;冬韵一类,合口洪音;钟韵一类,合口细音;江韵一类,合口洪音;等等。这些批语皆朱笔抄写,置于眉批之上。韵类方面,黄侃每个韵部都要标写其韵类,因为兼顾古今音,所以每个韵部的韵类标写必平上去入四声一贯,而且入声兼配阴阳,如东韵合口洪细二类,韵部包括东董送屋;尤韵细音开合二类,韵部包括尤有宥屋(开口无)。

应该说,黄侃的韵类与陈澧大都相同,不同只是少数,如庚韵平上去入四声,陈澧平上去三声皆分四类,(19)《切韵考》韵类分析皆列出《广韵》小韵及反切,并分析其韵类间关系。如卷三去声四十三敬例式:“瀴(于孟),映(于敬),二类。孟(莫更),命(眉病),二类(莫眉,声同类)。瀴与孟同一类,又蝗(户孟)自为一类(蝗字无同类之字,故切语借用孟字,说见表后)。实四类。”陈澧.切韵考[M].黄国声,主编.罗伟豪,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19.入声陌韵只分三类,《切韵考》注曰:“此韵与十二庚三十八梗四十三敬相承,庚梗敬三韵皆四类,此韵只三类。”[3]而黄侃都分为四类。按黄侃批校本将欂弼戟切作为陌韵之合口之细音第四类。其切下字于陌韵山戟切、栅测戟切、隙绮戟切、逆宜戟切等皆可系联,黄侃却为开口细音第二类,不可理解。

可以说,陈澧《切韵考》启示了黄侃音韵学研究。黄侃曾言曰:“考《切韵》者以番禺陈君为最精。其言声类四十一类,碻不可易。据《广韵》切字以分声韵之类,足以破等韵之拘挛。(其间有两类实同者,陈君不敢合并,固其谨也。——原注)”[2]126不过,黄侃比陈澧更进一步的是,意欲通过《广韵》声韵的研究,上探古音之变化发展,下寻今音声韵之形成。如黄侃从《广韵》四十一声类出发,运用“声与韵相挟而变”的音韵学思想(20)黄侃《音略》曰:“古声既变为今声,则古韵不得不变为今韵,以此二物相挟而变;故自来谈字母者,以不通古韵之故,往往不悟发声之由来;谈古韵者,以不憭古声之故,其分合又无的证。清世兼通古今声韵者,惟有钱大昕,余皆有所偏阙。此所以待今日之补苴也。”(黄侃.黄侃论学杂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62.)又《声韵通例》曰:“凡有变声,即为变韵。故古韵二十八,今韵二百六,一韵之中,又分类多者,至分四类。”(黄侃.黄侃论学杂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141.)如此言论甚多,不叙。,发明“古本声”“古本韵”理论,归纳出上古声纽十九,又综合清儒及其师章太炎古音说,归纳出古本韵二十八部。对此,黄侃在《文字声韵训诂笔记》之声韵部分有详细阐述,批校本将古声纽十九部写在《广韵》手批本之前,即此意。

除揭示《广韵》又音外,批校本还有一项重要的研究内容,是《广韵》《唐韵》切语异同的比较,这也是一种《广韵》又音研究,平上去入四声共考察760条,非常精细。不叙。按最早用《唐韵》来校勘《广韵》者,当属王国维。王国维对敦煌出土的几种写本《切韵》《唐韵》等都有过临摹校勘。王氏在《广韵》校本卷末批校曰:

(壬戌八月,1922)越三日用《唐韵》勘了。其《唐韵》所据《切韵》有,而今所见《切韵》无者,以△识之。《广韵》加字用△识之。观翁又记。十三日《切韵》重勘。十五日《唐韵》重勘。凡《切韵》有而《唐韵》以为加者,用、⊿记。[18-19]

今人葛信益先生曾著有《谈黄季刚〈广韵校录〉卷五中的一些错误》一文(21)文章先发表于《音韵学研究》第四辑,后收入论文集《广韵丛考》(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165页之后。,就第五卷“有又音而不见本韵及他韵者”中一些漏误有所举正,细核之下,其中虽不乏可取之处,但也有一些可议失当处[20]165。主要问题是《校录》与批校本的参差,所引《校录》之言往往不见于批校本。如葛文举一东“浺”字音注“敕中切,又音虫”,引《校录》:“案本韵直弓切下無浺字。”于是葛文举正曰:“直弓切下有沖字,浺沖是一字或体。”按《黄侃手批广韵》浺字未有《校录》之言,眉批曰:“浺即沖之别。”是黄侃已经注意到二字为或体。葛氏作文时,《黄侃手批广韵》尚未出版,故有如此之说。又如平声八戈蠡字,《广韵》落戈切,注曰:“瓠瓢也。又礼鹿二音。”葛氏引《校录》:“案屋韵庐谷切无此字。”实际上,黄侃手批本亦无此言,仅在注释“礼鹿”之行间“鹿”旁批写一“无”字。当然,此“无”字既可理解为屋韵无此字,也可理解为“蠡无鹿音”。所以说,研究黄侃《广韵》校勘,一定要将《校录》与手批本结合起来。

黄侃《广韵》文字校勘,是从《说文》出发,从文字学立场上讨论文字假借、变易孳乳等问题,贯穿“求本字”“寻语根”的研求原则。换言之,就是要研究《说文》之后,文字形体之讹变、后出、别出等。韵书中此类校语特别丰富。如东韵批校:

《黄侃手批广韵》首页之批语引清儒雷学淇言曰:“后世字多有二,故一则音先变而字后出;一则先有假借之字,后世加偏旁别为一字。”[10]此所谓《广韵》韵字之后出别出者也,黄侃全书批校之思路亦大致如此。

《黄侃日记》[民国十一年(1922)二月]中曾讨论了文字变化的八种类别,曰正、同、通、借、讹、变、后、别。“群字虽繁,不过八类”,其论后出字和别出字曰:“七曰后,菄为东风菜加艹之字,崧嵩为崇高山专造之字,凡由正字引申义或别义而加偏旁以为之者皆是也。八曰别,与同异者,彼为正字之重文,而此则后世之增造者耳。”[21]140

可以说,黄侃《广韵》校勘始终实践了太炎先生“求本字”“寻语根”之研究原则,然后寻求文字的变易孳乳问题。黄侃《说文略说》有《论变易孳乳二大例》之篇章,将变易之例、孳乳之例各分为三。今录其要,以显示其文字学理论及其研究方法。其曰:变易之例,约分为三:一曰,字形小变;二曰,字形大变,而犹知其所同;三曰,字形既变,或同声,或声转,然皆两字,骤视之不知为同。[13]6

(孳乳)有三类:一曰,所孳之字,声与本字同,或形由本字得,一见可识者也;二曰,所孳之字,虽声形皆变,然由训诂展转寻求,尚可得其径路者也;三曰,后出诸文,必为孳乳,然其词言之柢,难于寻求者也。[13]8

又有《求本字捷术》一文,谈及其求“本字”“本义”之方法。其中有曰:

大氐见一字,而不了本义,须先就《切韵》同音之字求之。不得,则就古韵同音求之,不得者,盖已尠。如更不能得,更就异韵同声之字求之。更不能得,更就同韵、同类或异韵、同类之字求之。终不能得,乃计校此字母音所衍之字,衍为几声,如有转入他类之音,可就同韵异类之字求之。若乃异韵、异类,非有至切至明之证据,不可率尔妄说。此言虽简,实为据借字以求本字之不易定法。王怀祖、郝恂九诸君罔不如此。勿以其简径而忽之。[13]359

图2为黄侃所校巾箱本《广韵》图影展示。读者观摩可见其批校之大较。

六、黄侃《广韵》批校义例及其校勘学意义

研读黄侃《广韵》校勘,必须熟悉黄侃校勘之体例,校勘之重心,并熟悉黄侃声韵学研究。前面说过,黄侃校勘着重研究《广韵》音韵,着重研究《广韵》韵字的孳乳变易。黄侃笺识重心在声韵和文字上,而且是古今音结合,故卷首列写《广韵》四十一声纽及其反切上字,列写上古音十九纽。所以,黄侃于《广韵》206个韵部的小韵都标写四十一声纽,其中照组分为二类,照穿神审禅(三等)和庄初床山(二等),喻母分成为母(三等)和喻母(四等)。因此,我们研读黄侃校勘时必须明白其义类。

例如东韵雄小韵羽弓切,则声纽标记为“为”,融小韵以宫切,则声纽标记为“喻”。眉批曰:“为乃新定称,等韵以为喻之三等。”又如《广韵》类隔反切很多,对此,黄侃一般直接改为音和,东韵懵字批曰:“凡类隔音悉改用音和,以便检察。”如支韵皮小韵符羁切,此类隔,以轻唇切重唇,而黄侃则在皮字右角先用括号标记为奉纽,然后下标并母。又如支韵为薳支切,旁有标记符号,批曰:“以规志者皆借切也。”意谓支为开口,而为小韵为合口,借用支作切下字也。此皆校勘类例,必须熟悉。

黄侃校勘未竟之处,是对《广韵》注释文献中的讹误关注不够,因为黄侃的重点是在《广韵》的音系研究和《广韵》又音的抉发,以及《广韵》韵字与《说文》的关系,揭示韵字形体变化而产生的异体和古今字等。如此,就很难面面俱到而顾及文献中的文字讹误等了。对于一位学术大师,我们只能是敬仰,同时总结其不足,以助于学术史之研究与学科之进步,并非敢有贬低之浅薄。

下面举黄侃一些校批例子,括号内文字是韵字注释。后注(A)(B)者,大致为批校中又音和文字与《说文》关系的标记。

6.上声纸韵:酏小韵移尔切“孈”字(多态),黄批:“孈,又见以水切、胡卦切,又尤卦切。”(A)

9.嶝韵:嶝小韵都邓切“凳”字(床凳)、“磴”字(巖磴),批曰:“凳,登之后出。磴,亦登之后出。”(B)

10.宥韵:岫小韵似祐切“袖”字注:“衣袂也。亦作褏褎。”黄批:“袖,褎之俗篆,当补正。又见余救,正作褎。”(A)按,狖小韵余救切褎字注:“服饰盛皃。”

11.候韵:茂小韵莫候切“姆”字注:“女师。《说文》作娒。”批曰:“姆,当依《说文》作娒,莫后。”(B)按,莫后切在上声,《广韵》无“姆”字,《集韵》有。《五经文字》二字异体,云《礼记》用“姆”字。

黄侃直接校正《广韵》注释讹误(C)的例子较少。下面略举数例。

13.虞韵虞小韵遇俱切(张氏泽存堂本,原本缺),批曰:“据张本。明本作元俱,古逸本当作噳俱。《唐韵》此音多作噳。”(C)

在《广韵》校勘上,黄侃善于从韵理上校勘《广韵》反切讹误,这点为清儒段玉裁等不及。此举数例说明。

16.东韵丰敷空切,黄侃批曰:“《唐韵》敷戎切,戎字陈据二徐定。案为宮字之讹。”(D)

17.真韵真字侧邻切,黄侃批曰:“真轸震三音相承,轸震在照纽,真不得独在庄纽,且真字之声古皆舌音,无作齿音者。《玉篇》之仁切是也,《切韵指掌图》真为照母三等,不误。轸韵章忍切下有缜等七字,皆从真声,以此知是一类。[侧邻切之侧应作之。]”(D)(括号内文字据《校录》补)

19.(虥)昨闲切,从纽,此韵不能具此音,二字已见士山切下,此皆增加字。(D)

黄侃校勘中,对韵字异读音与字形讹变有所注意,这点在清儒校勘中不多见。

20.锡韵檄小韵胡狄切椺字,注曰:“钟椺。又胡老切。”批曰:“椺当为之误。,《唐韵》舆辟切,此书下革,讹作。”[又注云钟椺,当为钟,见小徐本字说解。](此句批校本无,据《校录》补)

但是,巾箱本《广韵》在文献注释上讹误脱缺甚多,而黄侃校正甚少。如下页图3巾箱本图叶,东韵泷字字字等注释就有讹误。

兹将巾箱本原文抄录于下:

1.泷:泷涷沽渍,《说文》曰雨泷泷也。

图3 巾箱本《广韵》东韵图,四部丛刊景海盐张氏涉园藏宋刊巾箱本

迄今为止,对巾箱本《广韵》的文献校勘方兴未艾,学术界尚未全面展开,我们将计划对此版本做一次全面的文献校勘梳理工作,校勘成果将会以论文形式“巾箱本广韵校勘札记”连续发表,以飨学界。而本文可视为其引言。

应该说,黄侃是近现代以来第一个以巾箱本《广韵》为底本校勘的学者。黄侃批校内容丰富,但主要在分析声韵和韵字的孳乳变易上,而于《广韵》注释文字中讹误等关注不多,是为黄侃《广韵》校勘未竟的学术研究,需要我们后生晚辈继续完成。

黄侃是以《广韵》为基础,研究汉语上古音韵以及《广韵》声韵系统,并从中探寻其古今音变关系,所谓“本音”“变音”,故其批校是每个韵部内的小韵都加以标注其声类(四十一声类),并在天头用朱笔眉批文字揭示其中古音之韵类及其洪细开合等。

与此同时,黄侃对《广韵》又音进行了系统整理,并将《广韵》反切与大徐本反切进行系统比较,整理《广韵》各类又音近3 000个。后来余迺永在《广韵》校本中,以黄侃的批校为参考,使用张氏泽存堂本再次系统整理又音,更为全面,梳理又音达8 450多个,但仍有遗漏。根据研究,《广韵》缺注的又音至少在8 480个左右,说明《广韵》又音考察还需要做很多工作。除音韵整理外,黄侃校勘的另一个重点是韵字研究,主要考察韵字之别字后出字或俗字等,以及《广韵》韵字与《说文》关系。对《广韵》中没有收录的《说文》字,一般会加以考察,显示了黄侃深厚的文字音韵学修养。再有就是《广韵》讹误举正,即《广韵校录》归纳的最后一项。

黄侃校勘,给我们巾箱本《广韵》校勘开辟了先路,只要我们充分利用清代以来学者的校勘成果做全面排查,就能取得较好的文献校勘成绩。

猜你喜欢

黄侃研究
拆包裹和挑盖头
拆包裹和挑盖头
什么是《清明上河图》,现在就带你研究
FMS与YBT相关性的实证研究
黄侃拜师
辽代千人邑研究述论
黄侃的痴迷
公司研究
谁说小孩不能做研究?
对周期函数最小正周期判定法的研究与应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