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客栈
2022-05-19管朝涛
管朝涛
一、回到海边的李岿
夏初,路过台州,导航引导了一条新的沿海高速。行驶中,车辆不断进入隧道,转而又穿过两座岛屿之间的海湾桥。
宽阔的道路上,横风提示牌和微微摇晃的车身,还是让人感知到海风不停在海与山谷间回荡。
昔日的南北大动脈沈海高速,在一公里之外与新路平行贯穿南北,这条新路因为桥隧过多、路费偏贵而少有呼啸的大货车。夕阳下,海鸟在上空交替飞翔,海天一色,还是让人生出了一些遐想。
我忽然想起这片海岛中有我一个朋友,我们曾在浙中金华一起工作,他在很多年前告诉我,如果哪天回到故乡,会邀请没见过大海的我一起踏浪。后来他确实回到了家乡,也曾给我打过电话,那会儿我正前往北方工作,这一晃,又是十年。
停车在海岛边的服务区后翻遍了微信,我发现他居然不是我的好友。好在他的电话号码非常特别,回想口诀后拨了过去。
电话里的声音一点也不陌生,李岿说他在海边的老家开了一家民宿,他叫我一定要过去住一夜,他去高速路口接我。说话间,已经听见他在关车门和发动引擎的声音——他还是那么地迅速、爽朗,完全不管我是否过了高速路口,还是反方向而行。
他在出口后不远的地方接我,开着一辆蓝色的跑车在前方行驶,轰鸣声中,他不得不隔一段路又停下来等待,然后又在一脚油门中疾驰而去。
李岿兄的老家在一个尚在开发的景区里,与大路隔着一座大山,外来车辆不得驶入。我在山脚停好车后便上了他那辆高级轿跑车。海边的山要挡风,特别地高。蜿蜒的山路上,李岿把车顶的篷布打开,放了一首与他的性格完全不相干的《卡萨布兰卡》。我说,这要是在往日,你得吸引多少羡慕的眼光。他说,快五十五岁了,这些现在已经不是生活的重点了。
说罢,跑车便在转弯处猛地甩了一个头,副驾座边上的简易栏杆差十几厘米就会擦到他那昂贵的车漆。傍晚,路底下涨潮的浪花拍击着石崖,发出一阵阵“嘭!嘭!嘭!”的巨响,我赶紧缩回了脖子。
李岿大我十四岁,二十年前我和他相识的时候,有一次旅途中他信誓旦旦地告诉我,至少有一百个姑娘让他看过白花花的胸脯,对此我也深信不疑。他带我出差的时候,坐在他边上,看他三言两语,便能让一个与我们做生意的年轻老板娘及时地奉上支票簿,然后闪烁着红扑扑的脸请他吃酒。我常常因为不胜酒力在席上昏昏欲睡,被他早早劝去休息。
李岿非常乐意带我出门,在谈业务方面,他绝对是我的好师傅。我二十出头刚走上社会,懵懵懂懂就撞到了那家火腿工厂。李岿带着我,扛着二十斤重、琵琶一样的火腿走南闯北跑推销。
“我叫李kuí,岿(kuí)然不动的岿(kuí)!”他总是用这样的开场白向人家作自我介绍。他故意把第一声错读成第二声,为的是不谐音“理亏”。李岿字写得极其潦草,所以填写单据、汇票之类的活都是我在做。他谈业务的水平非常高,无论是在星级酒店里的鲍翅大厨前,还是在广式月饼的生产商面前,抑或农贸市场的腌腊制品行,他总能以秋风扫落叶一般的语速迅速地搞定生意,然后带着我得意地离开。
“咱们这行,按照以前就叫跑江湖,也叫跑码头。没有电话手机的时候,一艘轮船到了对岸,岸边跑码头的人就开始忙碌了:东家要棉布,西家有大洋;张三要洋油,李四要瓷碗……没有咱们的老前辈,交易就不能形成。别看咱们登百家门看千人脸色找饭吃,咱们可是极大地推动着社会商品经济发展……”夜晚,李岿带着第一次登上东方明珠的我,用手指着黄浦江对岸说道。
李岿带了我半年后,决定让我单飞一次。当我提着油乎乎的火腿,怯怯地在西湖边上一家酒店的大厨前,满头大汗地说着——火腿好,火腿“三签香”之类的术语时,阅历还是让我吃了一次闭门羹。
当我垂头丧气地走出酒店的时候,李岿似乎料到了结果,他站在路边,笑嘻嘻地等我,递给我一瓶矿泉水,拍拍我的肩膀说道:“千万别小瞧自己,咱们这行,有伙计卖火腿卖出了门道,最后成了红顶商人,按照你这读过书的人说法,叫作‘切勿妄自菲薄’,对不?”
“谁啊?”我还是很气馁。
他指了指前面的胡庆余堂,说:“就是这里的老板,胡雪岩,你以后仔细去了解了解他。”
那会儿手机还不能上网,我不知道胡雪岩是谁。但现在想来,李岿安慰人的方法,真是登峰造极。
接下来一年的时间里,李岿带着我走遍广东、北京、湖北、江西各地,这些地方是我第一次去的,却是他走了多次的地方。李岿有一次在福建,神神秘秘地和我说,他留在旅店,让我自己一个人去开拓福州的市场,这儿的人爱喝汤,会炖佛跳墙,这些用火腿多,保证你旗开得胜。
我晚上回来的时候,确实来了几个订单,这让我兴奋不已。李岿身边则多了一个美貌的女子,与我们一块在餐馆里吃酒。这种情况在很多地方出现过,但他从来没有给我介绍过任何一个女子。李岿是见过我的女朋友的,她在一家工厂里做兼职会计。
李岿说,我是他第一个带的徒弟,他不愿意把这些生意资源随随便便让给别人。他是企业里的第一业务尖刀,是销售副总兼销售一部经理,与其说是“部”,还不如说他是光杆司令,但他一个人做的生意,几乎占据了企业一半。
或许是李岿看中了我身上那一点懵懂,才愿意带我。
后来,工厂愈发强大,董事会积极地准备上沪深股市。为了扩大宣传,行政部斥资买了几辆七座小客车,去车管所更改了颜色,把车漆全部喷上红红的火腿和工厂名,要求我们出去跑业务的人,全都得学会开车。
董事会主席到北京人民大会堂领取“中国名牌”荣誉证书的时候,李岿正带着取了驾驶证不久的我,在北京各大酒店和农产品交易市场联系业务。车辆行驶到天安门广场前的时候,李岿突发奇想,他让我不停地在长安大街上掉头,来回行驶。我以为他是想让我锻炼车技,但开了一下午后,他摇下窗户嘿嘿一笑,说:“我要让来自全国的游客看看,有一家火腿公司在故宫边上繁忙地联系业务……”真是让我哭笑不得。
李岿唯一对我不满的,是在北京狠狠骂过我,语速非常快:“笨蛋、睡猪、马虎大王、尿仔、屎蛋……”他用这些不带侮辱性质的词汇组织成了连绵的长句,不停歇地从下午三点一直骂到了晚上十一点,我则低头,惴惴不安地跟着他,就怕他独自开车跑了。
“都过去啦,何止是想骂你,当时打你的心都有了!你知道,那里装了我多少东西吗,多少美女的——噢,是客户的电话号码,还有票据没了,你晓得不……”李岿给我倒了满满一杯XO,笑着说道。
岳各庄农贸市场是国内最大的农副产品交易市场之一,是我们北上最后一站。那里有两家福建人开的、北京最大的鲍翅配送行,专门给酒店送高档海产干货,而火腿作为这些菜必需的提味品,也顺带着被送入北京的各大豪华酒店。李岿告诉我,我们的车喷了显眼的车漆,为防止有人撬车窗,我得留在车上看着,他去联系业务。
七月末的北京异常燥热,我拉开了车门坐在后排靠着,不知不觉就闭上了眼睛,蒙眬中,似乎感觉有股热气袭来,但疲劳的我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李岿叫醒我的时候,已经是一小时以后。他发现座位底下的旅行包被人掏走了,里面有南向北一路的加油、过路费和生意上签字的票据……他气急败坏,不停地跺脚,身下踹起了一股扬尘。市场门口车水马龙,人們对跳起舞一般的李岿和垂头丧气的我熟视无睹。现在想来,他们对这种情况应该是司空见惯。
我对李岿非常愧疚。因为没有了票据,后来他垫付了这次南向北所有的差旅费。他不愿意报销,不愿意打报告说没票据的缘故,大抵是不想让行政部那一帮人知道我办事毛糙犯了错罢。
作为惩罚,李岿第二天开始不和我讲话,也不让我开车。他在京沪高速上踩着油门开到了130迈,车身开始抖动,我战战兢兢地看小客车在大货车群中穿梭,却不敢吱声。
第三天,过了淮安后,京沪高速封道,他看了下地图后转国道,开往洪泽湖方向,准备从天长市南下扬州,这比一个月前北上从高邮走多了近一百公里。一路上,我还是不敢问话,直到夜幕降临,我看到前方的路牌,才小心翼翼地问:“哥,前面到于台县了,你都开了一天的车了,要不我们找个旅馆你休息一下吧?”
“那念盱眙,还‘于台’呢。还高中生、读书人,读个鸟书,还不如老子,我连‘国立小学’没毕业……”李岿憋了一天后,又开始骂骂咧咧。他讲话后我悬着的心才渐渐放了下来。接过我拧开瓶盖的水,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后,他一口气又开了一百多公里上了高速,才把方向盘交给我。
在服务区,他买了一盒高邮双黄咸鸭蛋扔我,说,“拿去让家里人吃,这么长时间,出这么远的门,回去可别说我待你不好……”
过瓜州,进镇江,入溧阳。国道、高速穿插行进,回到浙江境湖州的时候空调坏了,我们把车窗打开,让风灌进小客车。李岿看见我驾驶技术趋于稳定,便把脚架到挡风玻璃下,惬意地打起了呼噜。
车子在太湖边疾驰,行道树下的柏油路上是斑驳的影子,车辆像在万花筒中穿梭、飘逸,光亮忽而透过树叶,点缀在李岿张着嘴流着口水的脸上。
墙上的复古时钟“咚”地敲了一声,已是晚上八点半。夜风徐徐,窗外虫鸣四起,我揉了揉眼睛,看着眼前已经夹杂了白胡茬的李岿,敬了他一杯酒。
二、天涯客栈
与多年前他宿舍那台老掉牙的风扇、满地的烟头和床上油乎乎的被子不同的是:民宿里面陈列了大量的书籍,尤其是以明史和各类世界名著居多;房间里一尘不染,墙壁上每一条缝隙都被他细心地糊上了一层白水泥,然后用铆钉在外面固定好亚克力板,投上射灯,防止人们被粗糙的石头擦伤;楼梯转角、桌角都细心地包上了合适的胶皮,防止来度假的人家的孩子撞上。
他把房子前面的空地铺平,搭建成了延伸的厅堂,上面放了许多沙发,每一个茶几上都放置着一盆小花或者绿萝。他做了一扇长达二十米的落地窗,面对着大海。房外静谧,间歇性的海风掠过窗前种的一园薄荷,发出嗖嗖的声响。
工作日,来民宿的客人不是很多,但每一个人脸上都红扑扑的。还没有上幼稚园的孩童蹒跚着跑来跑去,常常撞到我们腿上,或冲到软软的沙发里。
李岿说,他九岁就和父母出门,如今归来时父母已不在,这里的一点一滴,都是他自己亲手在海边垒砌而成。他给这家位于海崖边的民宿起了一个自己喜欢的名字——天涯客栈。
深夜,我们都已微醺,客人也纷纷回去休息,李岿陪我走出房门,我才看清了房子的环境:左边就是我们刚才上来,在石崖边上开的一条简易水泥便道;正前方是凹凸不平的石头和灌木交织的山坡,一直延伸到500米外的一个小沙滩;山谷两边都是石崖,它像喇叭一样延伸到远海,似乎站在这里大喊一声,声音便可刺透海峡;右边顺势而下是一条青石板台阶路,路边次第而下是一排石头垒砌成墙、水泥瓦做顶的海边石房。灯光偶尔从其中的几个窗台射出,在皎白的夜下,发出淡淡的橘光。
正值农历十二,海水依然在不停上涨,外海的波浪夹杂着雪白的气泡,从远处翻滚而来,一次又一次地冲在沙滩、撞在山崖上,发出一阵阵轰鸣。抬眼望去,远处的灯塔在闪烁,夜憩抛锚货轮的汽笛声响起,鸥鸟在房前一掠而过,我们走下台阶,向海岸边走去。
山脚有一座妈祖庙侧对着大海,正门面对着青石路,大抵是为了防止台风直灌大门。妈祖是东南沿海渔民、船工、海员、旅客、商人心中最重要的神祇。大凡有渔村的地方,不管村落大小,都会有一座妈祖庙。随着中国人遍布五洲,全世界有上万座关于她的庙宇,她是海边出身的人最重要的寄托。李岿也是一样,散步到这里的时候,我看他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走过,似乎有一种惯性在支配着。
我看到正门两边的白墙上各写了一个大大的“拆”字,便好奇地问了李岿。他告诉我,这个村子原来有五百多人,现在年轻人大多去了城里,剩下的年老者已经不会出海,渔村左右翻山过去的海岸,都建成了码头,矗立起了巨大的油罐。既然这里没有渔民,又逢景区建设,这个庙可以拆了作观景台用。
“不过后来没拆成。”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是因为你们反对吗?”我很好奇。
“不是的,本来要拆的,后来主管这里建设的头儿好像出了点事,景区建设也没搞成。现在就成了有做的就开张;没做的,房子就冷了,或者坍了。”李岿呶呶嘴,用手指向了对面山坡上一团黑压压的房子。
风起,掠过房顶的时候,发出呜呜的声响,庙宇在暗夜中安静地坐着,纹丝不动。
“你怎么这么多年没有联系我?”李岿坐在喇叭口的一块礁石上,摊开手大声问道。
我默不作声,并没有回答他,装作是海风吹走了他的声音。
李岿见我不说话,站了起来,又开始喋喋不休:“我和你说欸,自从我回家了之后,我看了很多书,发现那些个历史大人物,就生活在我们身边。”
“啊!啥意思?”我大声问。
“以前戚继光率领兵士在这里练兵,台州大战的时候,他率领兵士前往宁波抗击倭寇,主力全缴进犯宁海之敌。谁知敌寇得知这里的后面(今新河镇)空虚,便分兵从海滩像蝗虫一样涌上来……那戚夫人王氏,见情况危急,便命令打开兵器库,发动妇女穿上军装,手执武器,和兵士混杂,登城守卫。倭寇远远望见城头旌旗丛密,兵员充足,不敢攻城。后戚继光援军赶到,击溃倭贼,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台州(新河)大捷。”
李岿在岸边做着手势,慷慨激昂。浪潮在他手臂挥举中耸起如刀山,金戈之声不绝于耳。历史深处的兵伐之气在我酒意蒙眬的眼里,被海浪翻了上来。
李岿告诉我,翻过山崖以前有一个明朝卫所遗址,小时候他常常在那些横在地上的石条上玩耍,隐约还能看见一些小的豁口。他那時候不知这是什么,等他知道的时候,已经被推平,立上大大的油罐了。
他指着远处一个发出白光的房子告诉我,那里现在是一个边防派出所,里面曾经有几个军官和几十名士兵,负责海上缉私和打击犯罪。那些士兵长久离开都市驻守在海边,和他互有来往,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不过他又告诉我,自从前年边防全部改制为警察,归地方管理后,人员调动频繁,就极少来往了。
李岿不间断的讲述总是让人感觉特别亲切,不管什么时候,再紧张的情绪,都会被他轻易地化解。
夜深,潮水声渐小,远处的货轮和各式船舶静卧在海面。风平息的时候,岸边草丛中的花脚蚊子电光石火般冲出,伸出又长又尖的吸管,狠狠地插入我们软塌塌、日渐褪白的皮肤,迅速吸上一口便抽身离去,你都打不到它。是的,在这种环境下,它们不可能像家蚊一样嘤嘤嗡嗡地在你身边盘旋,矫情地试探。
所以李岿在房子前种满了薄荷,用来减少花脚蚊子的聚集。
回去路过妈祖庙的时候,李岿自言自语地说:“有时候,女人比男人更厉害!你看——戚继光能统领部队把倭寇杀得落花流水,在家里却是极度怕老婆的,等会回去拿书给你看。”李岿走在前面,气喘吁吁。
他忽而又回过头来,叉着腰站在那里歇息,诡秘地朝我一笑,说道:“好像你也怕老婆的,还是原来那个吗?”
我想,是该向他解释一下这十来年没有联系他的缘故了。
李岿带了我近一年后,鉴于我已经能够单飞,他向公司力荐我,又成立了一个销售五部,由我带头负责与全国各大商场超市的洽谈,以及火腿专柜进驻。与此同时,公司也正式启动上市程序,准备向资本市场融资。
从传统农产品走向国际化平台,企业不得不请来市场上流行的“空降兵”团队梳理运营流程。他们来了之后,每天早上把所有人聚集在一个屋子里喊口号,灌溉心灵鸡汤。这些在李岿和几个销售老兵那里,成了累赘。
李岿不理会来享受既得利益的团队,他与几个部门主管既不响应,也不拒绝。喊口号的时候,举手挥舞却缄口不语,出差的时候,从不带他们任何一人前去实践。他知道这些架着眼镜的金融高手,无法面对咸咸的、硬邦邦的火腿。在旺季到来之时,他任凭那些人每日在会议室中振臂高呼,自己却带领人押送着一车车的火腿赶赴全国各地。
冬季,销售一部非常繁忙,需要前往山东押货,分不出人手,便叫我押车前往。对于李岿,我自然责无旁贷。出发前,他叮嘱:“最近有雾气,可能有些地方走不了高速,晚上在国道休息的时候,人家问起,一定得说拉的是土豆粉条或者方便面;收支票的时候,一定要马上去银行验证;如果是现钞,要和老板一起去银行当面取,当面汇回浙江……”李岿告诉我的很多东西,有些到了现在依然受用。
又过了两个月,董事会似乎也厌烦了会议室每天闹哄哄的自娱自乐。他们感觉在冬季繁忙之际,应当让这些斯文的高才生们体会一下公司的发展历程,便安排他们与我们一同出差面对市场。但是,没有人愿意带着几个不愿意放下身段的高才生。董事会把目光放在了刚成立部门不久、稍显年轻的我身上,让我带着他们出行。
我带着一群年纪稍长的人前往杭州、宁波。我在各大超市奋力卸货的时候,他们正在西湖边的茶馆里捧着香茗聊天。夜晚来临,当我筋疲力尽地回到酒店的时候,他们则提着厚厚的、昂贵的笔记本电脑在宾馆内对我进行“公审”式的问话记录。这让我无法忍受,我向李岿打电话求助,他在北京,无法帮助到我。
虽然感到疲惫,但我还是有收获的。
时至今日,我对此颇为自豪——我将带着火腿历史上最大的单位团购订单回到公司述职。在超市摆设陈列柜台的时候,总部驻在湖州的一位单位采购人看到了正在忙碌的我。他说,过年的时候决定给华东三千八百名员工每人发一条盒装火腿、一壶花生油,作为年终礼品。我在极短的时间里联系到了超市主管,成功争取到了这个订单。
它将为我带来一万多元的提成,这在那时,可是一笔不菲的收入。这极大地鼓舞了我。而且,如果企业真的上市,这将是我多持原始股的重要砝码。我把消息告诉了远在北方的李岿,电话那头,他开心地笑了。
夜已深,客栈寥寥的来客早已入室安歇,夜色似乎温柔了一些,风不再刮了。李岿拍拍我的肩膀,又给我倒上了一杯酒,蝙蝠在窗外飞舞,我们肆意地笑了。
后来,我听说李岿和销售一至四部的头,每个人都分到了一百万份左右以一元购进的原始股,在不断上涨的市值中,他们都成功地最大利益化,获得了千万级别以上的现金,成功套现后投资各类产业,大都实现了财务自由。
这点,在今晚的李岿处得到了验证。
我从湖州回到金华,进门后见到销售榜单上的特大团购喜报时,便气血上涌——先于我回到公司的“空降兵”们剽窃了我的劳动成果。我去理论的时候,董秘传达会议决定,说提成奖金归我,业绩和榜单就归新来的销售总监他们好啦……
我保持着仅存的骄傲,愤而辞职,离开了那家可能给我带来巨额财产的企业。李岿在北方不知道,而我的女朋友得知我辞职的那一刻,居然泪流满面,认为我们错过了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这,就是我离开金华后多年未曾联系李岿的原因。
我告诉李岿,现在我做得不错。他微微一笑说,你还年轻着呢。
第二天一早,太阳从海中跳跃而出,我早早便起了床洗漱,准备离开。二十年前我认识他的时候,这里也是大陆新年第一缕阳光升起的地方。李岿开车绕过山崖,又翻山送我到停车地点,一路上我们都沉默不语,安静得几乎能听到山那边的海浪在呼啸。
我临走时才想起加他的微信,发现他的网名就是客栈的名称。
我启动汽车,关上车门摇下窗户时,李岿把手肘架在车窗上对我喊道:“既然你老婆还是原来的那个(女朋友),要不,你下次来的时候带上,让我亲自告诉她——董事会太抠了,给了我很少的现金股份!我也早早就不干了!”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