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者
2022-05-19江辉
江辉
已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天,我本就有些心慌,感觉在晚上还会发生什么。
车站的路灯消失时,我发现这是个被密封的夜,黑得一点缝都没有。眼前的铁轨很短,只是脚下一截,这一截也是铁轨下淡色石子反衬的。但我还是决定走下去,因为别的路不知道通向何方,而铁路只有正反两向。沿着铁轨,我能在天亮前赶到学校,兴许还能睡上两三个小时。
这里的路不是供路人走的,是工作小道,小得仅容一人巡路走得。路上落了些铁轨上滑下来的石子,不时硌一下脚,如有促狭鬼作弄,硬生生地疼,也提醒行者不平坦,行路难。
前面有人。刚才一列火车经过,我看得很清楚。一男一女,男的矮壮,矮了女的半个头。隐隐约约间,看得出他们一前一后地走,一会儿长发女子走在前,一会儿又走在后面;看起来像是前也不是,后也不是。也可能是害怕吧,前方深不可测,如遇火车迎头而来,让人感觉无依无靠,避无可避。走后面,身前固然有了抵挡,但身后更加令人不安。换作我,我会让她走前面,前面纵然有磕磕绊绊的风险,但后面的担心是袭击,两者相较,前者威胁更轻。当然也不一定,有可能是我主导不了她。女的像极了文化她,我对她的背影烂熟于心,前面两三次见面分开时,都浮想联翩地目送她到消失。她自然卷曲的长发、略略下削的肩胛,以及能描述的一切,我几乎能一点不差地背诵。但又肯定不会是她,尽管这次她没有送我到车站。
我没有试图去追赶,觉得这样的距离正好,不至于感觉自己是孤单一人,也不影响前面两人的私密空间,还互有照应。重要的是我今天没有心情,不想和陌生人说话。
我容易冲动,看似拿得起放得下,心定气闲,其实是轻易放弃。轻易就是冲动。就像于她,刚刚还是女朋友,现在成了朋友,消失了性别便失去了根本。她在县文化馆工作,上午一个别扭以后,她严肃地提出让我调整状态,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想了想就答应了她,准确地说是没想。“不能再这样下去”是什么意思,“这样”指的是哪方面的状态?我连她的手都没拉过,脸也没有细细看过,尽管是高中同学,但高中毕业到现在,才第三次见面,那应该就是不见面、不通信了。当时答得爽快,觉得自己挺高尚,放手也是真爱;回过头去检讨,那就是可有可无,心里根本没她。两人不见面时,我曾规划过许多恋爱进程,都有明确的推进时刻,但未等到达刻度,过程提前终止了。傍晚我们去一个小餐馆吃饭,我特意要了杯白酒,喝茶一般一口吞了,眼前一黑,如现在一样,什么都看不见,以致污了她的裙子、误了自己的火车时间。所有这一切,都是简单的想法、草率的做法,这不是一个老师该有的心理素质。好在天黑了,别人看不见我的落寞、疲态和无奈,什么都看不见。黑暗真是个好东西,像个巨大的容器,什么都能往里装。但是感情应该是感性的,对感情的态度才需要理性,我混淆了,许多东西值得反思。
前面的他们是男女朋友吧,夫妻谁会选择在昏天黑地里赶路?我真这么想了。这是爱情的可怕之处。
我不敢把脚步跨得很大。毕业几年,看看身边的同事和朋友,多少有些感触。爱情这东西有点像植物生长,刚刚萌芽或者还是幼苗时,大家都珍惜着,时时浇灌,处处呵护,放在室内怕阴,端到室外怕晒,唯恐一个不小心蔫了,还留了一万个心盯着,怕被偷走,盯着蜂盯着蝶,甚至连风都怀疑它不怀好意。结婚仿佛最后一次施肥,然后就是散养了,最多也是树枝分杈了,得自己去吸收雨露,自己去光合作用,为共同的树作贡献。个体终于被共同体淹没。个体们有的得到升华,有的变成牺牲,总是牺牲得多一点。但是他们我还看不透。
环境的昏暗容易将心理压抑得阴暗,何况我的心情和现实都一片黑暗。
借着偶尔露出的天光,看得出,他们,确切地说是他一直做着并肩行走、勾腰搭背的努力,但总是失败,似乎她并不配合;路又实在太窄,只好一前一后,不断变换男女的位置而已。也是男的在折腾,忽前忽后地跑。从这么忙碌的身影看,应该是恋人,而且说不定他正努力用殷勤胶合裂缝。
一列火车经过,前面两人都低了身子,蹲在地上。我也蹲下,担心火车强大的势能把我吸走或者吹走。前面的女子背影真像是文化她,不愛说话。零零碎碎飘过来的都是男声,声音被距离稀释,捕捉不到有意思的词句。我总是拿她与文化她作比较,是否反映了我心理的阴暗?我有这方面的怀疑,还是我终究放不下?我踢踢脚下的石子,干咳一声,弄出一些声音来,我想试探一下前面人的反应。天又暗下来,四五十米的距离,却什么也看不见。
下午,在她宿舍,我们都不说话。她翻着一本薄薄的诗集,《勃朗宁夫人十四行诗》,我站在窗前数街上的汽车。她提议去走走。我们就去文化馆附近的小公园散步。天公不作美,才走了一小会儿,就飘起了毛毛细雨。这雨,怎么说呢,是男人都觉得无所谓,女人或许会有些反应的那么个状况。她带着伞,没有打开,却把伞递给了我。我的反应慢了半拍,其实是犹豫了一下。我拿着伞,像拿到一个难题,一时不知道怎么解答。我不需要伞,我头发短,一抹即干,她才需要。马上我就知道答案了,我只是落笔慢了一些,拿着伞走了几步,正摸着搭扣企图打开,她却走进了一旁的新华书店。等我们从书店出来,天晴了,脸黑了。大概就是那么一个简短瞬间,拂了她的情,也违了老天的好意。当我再次把伞还给她时,她却不要。我是否愚蠢地完成了一个陈旧的隐喻?
我加快了脚步。他们的反应明显比我要快,也加快了步伐,并没有一快一慢。长发女子走到了前面,而且一直这样。这是因为我吧,是对我的不信任。前途尽管茫茫,走近了就看得见,即便天黑,也能做个快速的预防;而我在后面,好人歹人未知。换作别人,只是想和他们一起走,在辽阔无垠的黑暗里,大家有个伴,说说话。他们两个本就话不多。大家说上话了,胆子也会变大。正这么想,好像他们在说话了,从飘来的语气语调上,男的似乎固执些,两人脚下没有丝毫变缓。那假如我是嫌他们走得慢,想超越呢?可能这不是他们所希望的,我先前发出的踢石子的声音,用力太大,或许他们听出了恶意,至少男的会这样想。如此一来,我又开始怀疑自己的沟通能力,沟通是做教师的基本功。我应该再换一种什么声音,有一个什么表示,或幽默,或含蓄,让人家愉悦地明白我的意图?
物理组的一个新教师,暑假末刚刚分配来,与文化她有些神似,吃饭时喜欢坐在我对面或者旁侧,端了菜饭坐下就低头慢慢地吃,很少说话,所以我也没有正面细看过。同事说她很耐看。也许她是无意的,是我多心敏感了,吃饭坐个位置,是最随意不过的事情。可能我长得随便,笑脸多,易亲近,新教师怕生,何况女的。但几乎每次我的旁侧都是她,哪怕位置很挤,她也努力将就。她应该知道我有女友。文化她不久前来过学校。她来湄子镇的文化站办事,顺路过来转了一下,尽管只有十来分钟,但刚好是下课时间,我们一起走在校园中心大道时,教学楼上的窗户纷纷打开,那些交头接耳的人中,可能就有她。即便她是有意的,坐在一起吃个饭又能说明得了什么?当然,这样去想就是我的无聊了。我不能胡乱猜测一个姑娘的举动和意图,这是不道德的。我不擅长开一些不痛不痒的玩笑、不露痕迹地试探人家,我也不想这么做,何况那时我心有所属。
这么想着,脚步慢了,我想找个地方坐坐。铁轨上可能有油,路边的枕木上可以搁一下屁股。突然,前面有滑倒的声音传来,石子被重物带动而快速摩擦跌落的声音,应该是男的滑下了路基。没有大碍,他很快回到了路上。女的在笑,很得意,大概是男的有点过分,被推了一下。待站稳,两人也坐下了。后面的远方传来巨大的沉闷的声音。火车车头的灯光如黑夜的漏洞,被越撕越大。夜保持着沉默和坚韧,漏洞很快弥合。他站着不动,她蹲在路边,列车带起的风撩动了她的长发。那个剪影就是文化她,但我知道不可能,她说今天夜班。火车轰隆轰隆了很久,我们复又坐下,大概都是走累了。走夜路一般都是因为有事,非走不可。我是来宣泄的,失望也好,忧郁也好,自卑也好,都想留在今晚的黑暗里,不往学校带,不往明天带。
她在埋怨,他在安慰。断断续续的话音里,似乎能听出来,他们走这段夜路,可能是男的发起,至少因他而起。
那他们确实还在恋爱。这家伙,亏他想得出来!黑暗中能干多少事啊。特别是眼前这样的黑天黑地,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可以不说,看不见脸红就没有尴尬。有些举动,对方不乐意了,就说是无意。有那么一层黑帘遮着,那就没有恼怒,没有所有的不好,这简直是一个姹紫嫣红的夜晚,是一个花好月圆的黑夜。但美好是他们的,我自觉地与他们保持距离,我只感到黑暗和阴险。
我一直坐着,等他们走远,但他们也不走,中间又有一列火车驶过。他们就那样木着,没有说话。秋天尽管已经来临,却还有知了在不时尖叫,怪异的是声音好像从路基下传来。我一直非常讨厌这种自以为是的腔调。那年高考,我坐在窗边,我都看得见树上知了鸣叫时褶皱明显的翅膀,像条短裙,轻佻浮夸。老师说过,知了鸣叫是雄性求偶。这不时不节的,什么时候不能求,你是来考试招亲?以至我就是想不起来“闽”字的写法,而误写成了“蜀”,只记得字上有个“虫”,否则我就有可能考上比师院更好的大学。今天的感觉更加不好,觉得知了在秋天的晚上鸣叫,像殉情的冤魂在路上徘徊,阴森得很。
不想这些,想想学校里的事。
我是否应该与物理她说说话?扪心自问,我有些傲慢。即便她有其他想法,即使我没有交往的念头,同事间也可以有更多的话题。何况,我们的第一次照面,我真是想钻到深深的黑夜里。暑假里,为了奖励我们出色的高考成绩,学校奖了我们毕业班老师每人一个电饭锅。那时电饭锅是稀罕物。于是,我们就在电饭锅里每天炖猪蹄、牛肉、绿豆粥,青年教师们一天到晚凑在一起喝酒聊天,过着从未有过的奢靡生活。但挂在宿舍门口的电表也在欢快地转动,叫人稍稍有些心疼。于是物理老师去做了手脚,顺便把我的也做了。那时我正在下棋,焦虑着左边角的那颗劫子,就半推半就没反对。电工每月查一次电表。开学报名那天,有老师在办公室说电表的事,我还不在意,以为与己无关。等意识到时,我跑回宿舍楼,电工师傅已经查到二楼。他只登记个数字,很快就到三楼的。我拔下电表上的一个插嵌,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当初物理老师对我比划过,其时我的注意力都在棋局上,没去理会电路问题。我从未有过这么大的紧张、这么严重的后悔,因为它事关我的脸面、教师声誉,说重点是一个价值观的问题,这是偷盗行为!当初我不反对,无非只是贪图点小便宜,现在我将失去尊严!如果能够让时光转回去,我一定是坚决制止、坚决反对的。我不知道等下怎么面对电工师傅,以后怎么面对学生。正焦虑不安间,忽然感觉背后闪过个影子,吓我一大跳。我真的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大的惊吓,就如一个两眼发着X光的女鬼,看透了我肮脏的内里,让我喘不过气来。物理她笑眯眯从我手里拿过插嵌,拨上锡丝,拧紧,指指电表,说插上去。我一个劲语无伦次地向她解释,这不是我做的。她又笑眯眯地说,肯定不是你做的,要不你应该知道怎么拨上去。她说得我心里很熨帖。
这么说,我是早就见过她正面的,只不过没留心。她才是可以对我傲慢的。
我紧了下脚步。应该赶上去,与他们说说话,让他们也互相说说话。
突然,身上一冷,我打了个寒战。看看周边,夜黑得发青,如误入又一个山洞,阴风阵阵。
路边依稀有个路牌,是到了大拐弯处,这里离我们学校大概还有一半的路程。这个大弯,长十多公里,周邊没有村庄,传说这是一个可怕的地方,有人在这里被火车撞死,有人常常听见异响,噗噗有声。路旁高大的白杨树森然成林,张牙舞爪,沙沙作响,使这个夜晚更加凄清怪异。我去远处的村庄家访过,好几个家长都劝我晚上骑车避开这个大弯,避开是非。
我加快了脚步。
前面那个男的在讲鬼怪故事,讲完了还问,害怕不?说着,顺势拉了一把女的,把她保护进怀里。女的坚决把他推开了。
女的说,一听就是瞎编,凡是瞎编的都别有用心。嘿嘿,大晚上的,你忘了我是医生?
她说,几天前的一个深夜,病区死了个人,家属压抑的哭声弄得走廊里很阴森。刚拉走遗体,新护士胆小,连那个病房都不敢进,是我陪她一起去开的窗,开了紫外线消毒灯,一起坐在护理台。提心吊胆地到了后半夜,突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那个病房内啪啪有声,幽蓝的灯光忽明忽暗,小护士吓得闭上了眼睛。此时,呼叫铃响,我们一看提示灯,正是那个病房!护士瞬间崩溃。你道是什么,还不是我去探了究竟?你说我怕不?
那我怕!男的整个人都往女的身上靠,很害怕的样子。
女的狠狠推他一把。我才不会上你的当!好几次,好像他都在把姑娘往身边拉,遭到激烈反对。这当然仅仅是我的猜测,我是从前方石子滚动的声响判断的。那样的话,刚才男的滑下路坎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又过了会儿,前面两人好像吵架了,推推搡搡了一阵后,女的打了男的一拳。我咳了一声,传递一个我存在着的信息。我走得更快了,至少我得设法阻止他们向坏的方向发展。
有石子落在我前面,大如鸡蛋,后面也有。起初是偶尔一两颗,后来变得密集,有几颗还砸到了我身上。我仔细辨认石头落地后的走向,以判断来自何方。我发现石子都是从天而降,来路不明。我走慢,石子就疏点;走快就紧些,打在头上身上火辣辣地痛,还打出了血。一坐下,石雨就停止了。这石子也真是怪,不由得心里吃紧;一与某些传说联系,人立刻汗毛倒立。但我马上就做了否定。或许那是前面那个男的所为,他不希望我离他们太近,如果真是这样,未免歹毒了些。从前段路途上看,我快,他们也快;我慢,他们也慢;我坐,他们也坐。是他们,特别是男的,希望双方保持距离吧,他有自己的图谋。但黑暗中看不出他们有任何手部动作的影子。
相安无事地慢行了一会,前方也出现情况,听声音他们也被石子袭击。一人说石子来自侧面,一人说来自前面,以致不敢前行。我想趁着天黑,跑上去与他们会合。才跑两三步,又有石子飞来。我停,石子也停。我错怪了前面的男的,那他会不会以为我在作怪呢?我作怪的话,他们就更得时刻对我防备。他们肯定不是当地人,如果事先知道这个大弯,他们必定不会冒这个险。我不一样,我一个男的,有胆量见见鬼。我以前上课,讲到王充的鬼神论时,放言还真想与鬼照个面,见识见识,说得女学生们一愣一愣,半脸恐惧半脸钦佩。现在在石子雨里,我提着精神,心脏狂跳,满脑子只期待一个客观的存在、一种可以解释的自然现象,甚或某种人为。我已经放弃了先前牛皮烘烘的愿望,更不想在一个月黑风高夜探险。但我还是想要为自己开脱,在姑娘和陌生人面前,我不可能恶作剧。我大喝一声:谁?
静静的暗夜里突然开始骚动,一股巨大的势能奔涌而来,天的黑幕被撕开,大地震动。微光里,只看见前面两个人各自蹲着,做好了躲避火车的准备。我也蹲着,离地近,我们肯定都听见了远处传来的沉重声音,噗!噗!噗!想要仔细分辨时,火车已山呼海啸而来。
似乎一切都被火车带走。石子和声音都消失了,周边归于沉寂。我们一直保持着距离,互不应对,又互有照应。对刚刚发生的,大家在心里胡乱猜测。有一点可以明确,飞舞的石子肯定不是我们三人所为。
又走了个把小时,估计就要走出大弯了,石雨又来,感觉会砸出人命。我们只得如前站住、蹲下,躲避危险。一会儿,“噗噗”声又一次传来,还有散乱的光柱直向天际晃动,鬼影跃动。与刚才一样,然后就是风驰电掣的火车。
火车通过后,一切归于平静,他们已不再斗嘴、不再推搡,大家可能都在关注着前方,擔心会发生什么。
我们终于确认走在一起了,不是他们走得慢,也不是我走得快,是因为我们逐步减少了对对方的提防吧,这三四个小时过来,我们也算熟人了。还有,我们更需要在一起,壮胆。姑娘像文化她,背影和发型像,偶尔看见的表情更像,有点执拗。我们还是没有太多的交流。可能还是我的原因,我不擅先于对方的沟通,木讷得不知道从何说起。这次,反而是我主动与他们保持了距离,我走前头。这样主动一些,我可以遮挡来自前方的不安,也不会看见他们可能有的亲昵举动。女的走中间,还有断后的,从安全上来说,这是比较合理的结构。一时,三个人都不说话,一路小心谨慎。
突然,一声粗重的骂声从路基下蹿上来。我激灵灵一个寒战,吃一大惊。回过头去,路基下跃起一个人,抡着手电要打人,突然半空里收住了手。原来是我们中的他尿急,在路边往下撒,正好洒在了伏在路坎上的人头上。他一个劲地道歉,我们都憋着笑帮他道歉。
复归行路,才走几步,他说有鬼。我们又吓一跳。只见他大步往回走,擒住被他尿湿的那个人,一把夺了那人手电筒。这是能装五节电池的长手电。他用手电照照地上,有两个鼓鼓囊囊的麻袋;他朝天上晃晃,又照住了那个人的脸。那人的脸上有个疤,很长,像是刀劈的疤痕,此刻因为恼怒被挤到了眼睛下,如头颅经过拼接,甚是诡异。他把手电在铁轨上猛磕。那人扑过去争夺,他用力从那人手中抽出破手电,一甩,把手电扔向铁轨的另一边。
那人竟不再还手,顾自己退到了白杨林中。黑暗中,看不清那人表情,但听得到粗重的呼吸声。
我们似乎都清楚了是怎么一回事。我还是忍不住问,那人是干什么的?“路鬼。”他说。
姑娘拉过他的手,摸摸。出血了?她问。没有,他说,是那鬼的。他随手摘了片树叶擦擦。她用身子向他依偎了一下,她不松手,由他牵着走。我还走到前头去。后面两人轻声细语,一路清风。
他又忽然想起,问,那天的无人病房是怎么呼叫的?这也是我想问的。她语气里略带得意,大风刮飞的窗帘拍打到了呼叫铃开关呗。
马上就要走出大弯,我问他们是不是镇医院的医生,没有回音。回头却不见了两人!
我走回去一段,很长一段,还是无影无踪。他们肯定才消失不久,或许是两人的脚步声突然消失,引起了我的条件反射。但我确实没有听见其他杂乱的声音。两个人的失踪竟无声无息,这很不正常。他们已经知道我们之间并无敌意,完全没有可能因为情感上的一时兴起不辞而别。我全身的鸡皮疙瘩又都起来了。
我开始奔跑,在失踪的边缘逃亡。
大弯的尽头,有个小站,是供火车临时停靠的,我向铁路工作人员报了案。他们说马上向上级报告,这段时间路贼确实死灰复燃。他们显然忽略了我的另一层意思,我再次强调我的一对男女朋友失踪,希望马上前去寻找、救援。
他们都笑了,调侃我一定没有过恋爱经历,当了一个晚上的电灯泡不够,还要叫上人去“捉奸”。他们问我那两人名字、单位,我都不知道,只说姑娘个子高高的,很漂亮,可能是个医生。他们笑得更放肆,甚至怀疑我真的不怀好意。好在其中的一个人认识我,知道我是湄子镇中学教历史的江老师,他弟弟今年刚刚从我的班级毕业,此刻他正好下夜班,愿意陪我一起去找人。他的同事在我们出门时,还在背后大声嘱咐,找到人时,如果两人正行好事,就让江老师前去阻止。大家又乱七八糟地笑。
我们在凌晨三点左右发现情况。学生的哥哥死活不去,怕看见鬼,怕看见人家那个,会惹上晦气。等了一会儿,稍稍有了天光,远远看见两个柱状的东西,肯定是人。应该是头的地方有布条晃动,但看不见人头,一短一高,笔直地贴着树。我壮着胆子走过去,脚下不敢弄出声音来。那边忽然开始扭动,看样子很用力,并伴有咿唔咿唔的呻吟。我立即停住,脸上发烧,不敢靠近。学生的哥哥却压着声音舞着手,快过去,快过去!我不为所动。我断定,这就是先前那两人。他们靠在一棵树上,紧贴着身子相拥在一起。过了一会,他们停止了动作,我继续摸摸索索靠近。是你们吗?我故意大声地问。他们动得更厉害,呻吟得近乎呼叫。我听出了急迫、不安,这才看清,他们头上罩着衣服,有绳索将他们面对面捆绑着、绑在树上,嘴里肯定塞了东西。我帮矮个子摘了头上的衬衣,解开了绳子。我转过身子,听他们窸窸窣窣为自己复原。女的掩面擦泪。男的突然笑了,说,糟了糟了糟了,有人见证了,我们是捆在一起的一对,从今往后,我想甩也甩不掉你了;说得大家都笑了。
我问他们是怎么消失的,他们居然说不清;反正是被人偷袭,对方出手太快。
我们在学生哥哥的帮助下,乘上去湄子镇的顺路货运列车。
他们的头上、手上有肿包和淤青,显然是被人打的。现在,两人的衣衫还是皱皱巴巴,衣服上有自己涎水的痕迹。女的可真像文化她,不仅仅是长相,沉默时脸依然冷冷的,却没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冷中自带春意,怪不得让这个男的一路追赶而来。他们两个,女的是湄子镇医院的医生,男的是县医院的医生。照女医生的说法,他是遭拒后死皮赖脸跟来的。他却嚷嚷着要不是他跟来,她早就成了路贼的压寨夫人,还说真想不到她会坚持沿铁路走。
我说晚上发生的事情像一部戏。女的突然眼一瞪,逮住男医生,狠狠踢了一脚:说,这是不是你的苦肉计?又把他用力一推,真是见了鬼了今天!
黑暗里往往会把事情想黑,也会做黑。他说。
在火车轧过铁轨的噪声里,他在我耳边得意:她想甩掉我,嫌我矮,那怎么行?我就当藤,有时爱情是缠出来的,我得调到湄子镇来,缠紧了。
但是,我总觉得这像一个阴谋,我怀疑他心里有鬼。眉飞色舞的他还不怀好意地问我,江老师,看你不声不响的,心里一定也有鬼吧?这一问,还真让我尴尬。他又很快圆场,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个鬼。
我内心确实也是有鬼的。至少好端端的一件事,常常被我的多心弄得有始无终。我一个人时,特别是在睡觉前的一片黑暗里,我会敞开心扉,很坦率地把问题想得很具体甚至赤裸,便如一張黑底的纸,画满格子,上面有我五颜六色的思想和情感,有的笔画甚至伸到格子外面,春色迷蒙。但一到天亮,面对阳光,我却戴上墨镜,退回到格子里,把彩色几乎看成黑白,以致面对爱情,我的若即若离、语焉不详也为自己结了一层茧,怪模怪样,看起来很薄,其实最终化不了蝶。这都是我的心鬼,把恋爱当作了一个政治事件。文化她是个教训,我觉得她的心中是曾经有我的。
物理她,前几天吃饭时,还邀请我去她家,我一笑了之,没有明确回绝。我不知道该跟她怎么说。其实也该与她多聊聊天,哪怕开开玩笑,让她知道我的心里虽然有个伤口、需要焐一段时间,但谁能帮助愈合还未知,期待不知不觉间它能自愈。她是个好姑娘,谁娶了她就是谁的福气。
许多事情我还没有想透彻,车子进站了。他去推她,想推醒她,她却身子一晃,躲过了。他撞在了车厢壁上。她紧绷着脸,不看他一眼,顾自跳下车去。
我们带着大弯站给的便条顺利出站。
站台口站着一个人,我又吓一跳,竟然是她,物理她,李平!
我看了下手表,正好凌晨五点。两个医生看见了,一前一后过来。男医生满口都是李平的好,竖着大拇指,你,好!好!好!再找不出别的比好更好的词语。她确实感动到他们了。我当然更感动,有深深的不安。按火车准点的时间算起,她在车站起码已经等了八个小时。我没有资格,也不应该让她等待,除了感谢,我只能表示她这样做很不安全,让我非常过意不去。她说她以为我会想办法搭乘前半夜的便车,没想到竟是这么迟。女医生指着李平,气吼吼地骂,你怎么能这样呢,现在就傻乎乎等一个晚上,人家以后还不飘到天上去?又指指急于辩白的我,以后好好对待李老师,不要讲太多迂腐的话,迂腐的东西都是鬼话。说完,径自快步走了。
李平看看我,又低下头去,说那两位医生误解了。她说我姐姐,李婷,晚自习时特意打来过电话,找你,你不在,才让我接的电话,问你的身体情况;说你可能理解错了她的意思,还喝醉了酒,上火车前吐了,吐得很厉害。因此我见你没回来,就到车站看看,哪知道一等就等了这么久。我盯着她看了许久,以前只觉得她与李婷神似,现在确实在她的眉眼里读到了她的姐姐。你怎么不早说呢,她是你姐?她说我以为你知道呢。
当然,眼下最重要的,我得找找人,想办法调往城里的学校。
第二天,车站来了人,铁路警察向校长室感谢了我提供的信息,并通报了破案情况。刀疤脸等路贼已人赃俱获。他们说还要去镇医院,那里还有半个案子。
寒假里的一个早晨,我在湄子镇火车站旁的小吃店里又碰到男医生,两人很高兴。我说你一个人,她呢?他噗地笑出声来,说这半年里两个人都在申请调动,没有熟人帮忙,两人说好了,他往湄子调,她往县城调,谁先调成功就在那里成家。前天,调令来了,两人同时成功了,今天被要求到各自的新单位报到。你说你说,摸夜路。他摇摇头,又笑。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