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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之国度

2022-05-19叶端

西湖 2022年5期
关键词:猞猁

叶端,1992年12月生于湖北宜昌,现居杭州。复旦大学创意写作硕士,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现当代文学博士,自由职业。作品散见于《文学港》、《山西文学》、《花城》、“上海文学·微虚构”、“ONE·一个”等。

妻子活着的时候,一直想要孩子。孩子没生出来,她说想要养只猫。他们一起去了宠物市场,但那些猫都太昂贵,一个个挂着小铭牌,像贵妇人一样。回来后妻子就病倒了,她躺在隔离舱里,喃喃一些他听不懂的话。要是能变成猫就好了,吴舟心里忽然涌起这个想法。但这个想法也不是突然出现的,类似的消息出现在新闻、小报、流言之中,就像一道暗河,虽然他听而不觉,随意翻过去了。做人太痛苦了,做一只猫可好?做一只皮毛可爱的、温柔的、无害的小猫,被妻子无条件地爱抚着、怜惜着、照顾着。他不想要小孩,他觉得这样很好。他的妻子,和作为猫的他,一定比现在的他们幸福。他这样想。

妻子在隔离舱里待了43天,他没有钱了,也不能欠医院钱。趁着她还没死,他把她的器官卖给了别人。他不知道是谁。医院有一套完备渠道。最后他看到她时,她已经死了,而且被缝合好了。她的肚子上有一道长长的黑线,因为即将被火化,缝制得并不精细。他帮她取下病号服,换上她珍藏的婚纱(他们一直没有举办仪式)。他给她照了张相。然后,他就再也没看过她了。

妻子的器官换来一笔钱,但他不想像有些人那样很快挥霍掉。生而为人的薄薄的悲哀,凝聚成形体,那悲哀仿佛影子照着他,使他不能再若无其事地生活下去。从妻子得病起他就没有上班,眼下他孤独一人,蜷缩在地下十二层的小单间里。窗外是一座矿场,从早到晚都听到乒乒乓乓的声音,尽管什么也看不到。如果不开灯,这里就是彻底的漆黑。很长时间里,人们都得非常珍惜每天的开灯配额,以免浪费能源。现在不了,这栋倒戳向下的大楼里的人可见地减少起来。他们都年轻,早逝,没有孩子,或是孩子已经死去。吴舟在他的房间,就可以听到整个世界的回响。

他和妻子都是在育幼院长大,育幼院在地上,可以看见青草和阳光。据说在地上生活可以保护儿童的视力和心肺机能,儿童很珍贵,但显然成人之后就不是了。他们在育幼院待到十二岁,然后来到地下,进了中学。一开始他不觉得和地上有什么不同,因为他也可以进入城市的商场、摩天大楼,除了不能从地面出去。地面的交通只属于有地上户口的人,他只能坐地铁,从一个地下网络,到另一片地下网络。地下还有许多曲曲折折隐秘的地道,有些被地下的人们戏称为有去无回路,不过吴舟已经很有经验,能从洞的开度及脚印的来回、积灰和光滑程度,判断这条路是否可以进入或值得冒险,因此地下的人们有一个别称——老鼠。

老鼠如果想往上爬,唯一的办法就是婚姻。只要和一个地上的人结婚,他就可以获得行走地上的通行证。但通行证不是户口,一旦离婚,或者五年内没有生育子女,他就必须回到地下。即便如此,大家还是拼命往能遇见地上人的大公司、高级会所挤。成功者被称为甲虫,意为甲等之虫。他们往往趾高气扬,又勤勤恳恳,不愿再沦为老鼠而拼命地干活、拼命地维护家庭道德、拼命地声称社会公义。他见过一位有着惊人的美貌的女明星,一度嫁入豪门,成为地上人,又很快跌入地下,并因此受到众人嘲笑,声名一蹶不振。这也是老鼠既羡慕甲虫又看不起甲虫的原因。

但那位女明星留給吴舟的却不是幸灾乐祸的情绪,他始终记得小报上她仓促而惊慌的神情。她住在她的别墅,有门,有花园,却不能出去。镜头对准她的窗户,闪光灯突地一闪,当时她正靠在窗前,把头伸出窗外,享受难得的春日微风。可是她这一出格的举动被照了下来,关于她是否有权利开窗,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讨论。但吴舟没有关注这些讨论,他关注的是她的蕾丝睡裙,V领下隐隐绰绰的乳房。这与柔和的光线、朦胧的气氛巧妙结合,还有窥探的喜悦。之后人们再也没能拍到她,只有紧紧合拢的百叶窗,以及秘而不宣的传闻。她死的时候不到四十岁。

在他青春期发生的这个桃色事件,使他对成为甲虫充满恐惧。他顺理成章地有了一份地下清道夫的工作,和青梅竹马结婚。他们有了一个小巧舒适的洞穴,有源源不断输送的氧气和完备的温度控制系统。但是直到妻子死后他才发觉,空气里弥漫着霉味,窗台上堆满土灰。他们从来没有开过窗户,它已经锈死了,无法打扫。他忽然醒悟,阳光已经不算什么,没有窗户的绝望才是真正的绝望。地上人到底在害怕什么?为什么这么害怕他们呼吸,害怕他们也能看到窗外的风景?吴舟想不明白。他只确认了一件事——他不想做老鼠,也不想做甲虫,他想做猫。

想做猫不是件容易的事,一样需要办理许可。吴舟等许可等了两年零四个月,是张绿色的纸片,只有巴掌那么大。其间吴舟做了一份在大棚里的工作,给绿植浇水、除虫、翻土,装进一个个花盆。大棚隶属于一个研发中心,专门开发绿植新品种,因此除了一般的观赏植物、净化空气的室内植物,他还时常能见到浅绿色和墨绿色的玫瑰、半人高的熊童子、巨人脚掌一般的爬山虎、像海藻一样铺展的地衣,以及种种失败的需要处理的案例。得到通知的下午他请了个假,来到人口管理中心。这是座立方形的、像透明盒子一样的大楼,特殊事务处在最上面的一层,最边上一间就是不可随意变形变性管制所。负责签发许可的是个扎着辫子的姑娘,不超过25岁。他感到自己的心又跳了一下。领完许可证,他一个人去了宠物市场。他用贩卖妻子器官存下的钱买了一只俏丽的白猫,只有耳朵尖一点乳黄,像是女孩子会喜欢的品种。他带着这只猫去上班,它一开始有点矜持,很快便愉快地挠着植物叶子,用牙尖啃咬。同事惊喜地大叫,好漂亮的猫。它的眼睛通常是淡蓝,但在阳光下浮起一层闪亮的金色,就像把阳光吸收又反射了回来。吴舟整天抱着这只猫来回,它还不到一岁,所以很小很轻。它最喜欢卧在他手臂里,脑袋靠着他的胸膛。他心中柔情四溢,给它买各种猫食、玩具、猫爬架,逗它开心;就连睡觉,他们都在一起。他枕着枕头,猫趴在枕头下头,他小心扒开被子,好让它呼吸。它的尾巴常常在睡梦中扫到他的胸膛、脖颈和下巴,或者害他打个喷嚏。他完全没有不耐烦,它对他越亲昵,他越快乐。他用一只手掌将它搂紧在自己怀里,它有时轻轻地喵一声,有时悄悄爬起来,翻出隆起的被窝,在房间里悄悄走步。但如果他坐起来,再次呼唤它,它又会回到被窝里,仿佛刚刚只是梦游。他不知道猫在想什么,但是他很爱它,这是确定无疑的。

变猫许可证只有四个月有效期。最后一个月,他带它去医院做了检查。它的身体状况良好,虽然到了发情期,不必急于处理,激素水平高有时反而利于术后恢复。接下来几天,吴舟处理了房子和家具,折算成手术费,另外他作为人的躯体和作为猫的售价,也归医生所有。由于人猫比自然猫聪明,有钱人都喜欢养人猫做宠物,价格也是自然猫的数十倍。当然,变成猫后,人猫是没有人权的,它的属性只能靠脖子上的铭牌标注,并且它作为人的名字和身份,也一笔勾销了。吴舟预先看到为自己准备的黄色铜牌,它的背面,比猫原先的铜牌多了一个人体心型的符号,以及约定手术的日期(俗称“蜕变日”,用来衡量猫生的短长)。他把铜牌挂在他的猫身上,猫一点都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站在小镜子前用爪子拍着玩。很合适,他说。他的语气很轻松。医生说,想做什么赶紧做吧,手术当天别忘了带许可证。

对于科技发展来说,人变猫并不算一件复杂的事。作为历史悠久的家养动物,猫的语言和行为模式已经被分析得相当清楚。狗、猫和马一直是人试图变形的热门动物前三名。但是客观来讲,猫的神经系统仍是比人的简单许多,人的精神要输入猫,首先必须对意识进行压缩和删减处理。尽管这个过程有一套固定程序,但对个人来说,有没有损伤、变成什么样子,都是命。吴舟并不指望变成猫后他还是原来的自己,但他也不觉得变成猫以后他和现在的自己有什么根本性的不同;就像一个高清晰度的自己,和一个去掉多余内存的自己。他唯一有一个要求,就是把妻子的照片和他的意识一起导入他的新身体,他期盼能够遇到一个像她一样的女主人。

变形手术的流程大致和安乐死一样。首先得确定病人的选择完全出于本人意愿,精神正常,意识清醒,情绪稳定。其次是亲友的证明,吴舟没有亲友,可以略过。最后是医院方的伦理委员会认定。在第一个步骤,吴舟按了三次按钮,每次间隔十五分钟。他有点想小便,但是他已经进了手术室,等待的时候,只能望望窗外。窗帘没有拉紧,他看见一只蓝色的鸟飞过枝头,伴随一阵清脆的叫声。按完按钮,护士帮他调低頭部,他彻底在手术台躺下。医生先给他注射了一管药,他感到晕乎乎、轻飘飘的。他的头部被接上各种仪器,有些线头打在他脸上,他不由自主闭上眼睛。医生说,睡着了吗,一会儿你会感觉你躺在一条河上,河水缓慢地流动,你只要放松,听着水流的声音就好。他点点头,听见医生、助理医生和护士们走动的声音。过了会儿,果然响起水流的声音,他怀疑是医生放了音乐。但他的身体很快也感觉到了,湿漉漉的,晶莹莹的,像是夜晚躺在河边看星星。他感觉自己也流淌起来。

吴舟醒来时,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已经不在病房,而是在一个仓库似的地方,手和脚都用绷带绑了起来。他感到精疲力尽,像是激烈运动后又过度睡眠,每个部位都格外酸痛。他想叫人来给他松绑,却只是发出一声怪异的猫叫。他这才意识到手术成功,他已经不是他,而是人猫了。

没有人理会他,他就独自胡思乱想。几年前曾有一个大新闻,古生物研究院的科学家用骨骼化石提取的DNA复活了猛犸象和恐龙。人们欢欣鼓舞,但是据小道消息说,刚开始,这些复活后的动物躯体就像做出来的木偶,不具备任何大脑活动的迹象。一个年轻的实验员自告奋勇,将自己的精神导入了恐龙,使恐龙终于真正意义上“活”了过来。但是由于它太远古,专家试了各种方法,都无从破译它的语言、想法和行为模式。而实验员的精神进入恐龙的大脑后,为适应恐龙的神经通路,在电脑编码之外,又进行了复杂而难以捉摸的自我编码,再也无法重新导回到人身上。最后它被放在动物园滚字母,没有人知道它有人的意识。

吴舟怀疑这个传闻的真实性。第一,他没有去过动物园。第二,他不知道动物园是否有恐龙。第三,如果恐龙能滚字母,它就应该能通过字母拼出它的想法,再配合一些实验测量,人们就能研究出恐龙的神经构造。他看到的只是新闻上的照片——实验室里巨大的怪兽,他不觉得有什么人想变成那种东西,怪异,肮脏,可怖。

第二天护士上早班的时候,才有人过来检查吴舟的状况。他又被吊了两袋不知道是什么的药水,但是输完液之后,他感到精神些了。其中一个护士时不时来摸摸他,像是安慰他,把他抱在胸前。她已经把他当猫看了,对于肢体上的骚扰,一点不觉得难为情。他有些惋惜也有些享受,因为他的身体正痒痒,他又无法自然地像猫一样舔毛。护士长得很漂亮,在他的猫眼看来,和柔光下的女明星一样。

下午,他被一双手抓进了笼子,接着被装进了一辆大货车。货车是开放式,上面摆满各种各样的笼子,有猫,有狗,有鹦鹉,有兔子。大货车从车库开出,直接在城市里穿行。城市里的道路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四周忽然变得极为明亮。他觉得天空有些过于明朗了,动物们都透过笼子的缝隙往上望。他的尾巴掉在下面的棕色短尾猫笼子里,短尾猫凑过去咬它的毛,喵喵地叫,像是要和他讨论眼前的景象,但他尚未掌握猫语,只能小心地把尾巴从栏杆缝隙抽回来,横卧在屁股下。后来他才意识到,那是只发情期的公猫。但当时他没有想到这些。他很喜欢货车爬上高速后,往上望以及往下望的感觉,就像这座城市为他们劈开了一条路,大海分开,山川开裂。经过了最初的震惊,他感觉这个世界不是变得陌生了,而是变得合理了。

但是货车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驶向城市中心,而是轻轻划了个弧,又向城市边缘驶去。他甚至望见育幼院的红色房顶,他以为他已经永远忘记了,但是它的形状和印记是那么清晰。货车没有停留,越走越远,房子也越来越少。天气反常地愈发炎热起来,渐渐地,四周从花团锦簇到一根草也见不到了。黄色的沙土覆盖了一切。他这才知道,外面竟是一片荒漠,他一直生活在一个绿洲一样的地方。他们要带他到哪里去?他开始恐慌起来。

大概是意识到动物们的烦躁,司机和副驾驶下来休息了会儿,扔了些碎饼干到货箱里,又打开几瓶水往他们身上泼。被泼到的动物立刻开始舔毛,试图解渴。但吴舟位置比较高,食物和水都分不到,只有懒懒地趴下,以节省体力。他又和下面的短尾猫脸对着脸,那猫捞了一把碎屑,正在啃它软软的肉垫。吴舟翻了个身,叉开四肢,仰望上方。现在已经到了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赤金色的天空像淬炼矿石产生的火焰,熊熊燃烧。货车继续向前行驶,一直开到半夜。吴舟睁开双眼,忽然发现前面有灯光,且那灯光在很高的地方。原来他们来到了另一座城市。

这座城市显然比从前那座更大、更繁华。刚刚清晨,人们都醒了,车辆来回奔忙,声音也格外嘈杂。进入城市以后,世界重又变得清凉,但饥饿的感觉却更强烈了。货车没有把他们送到宠物市场,而是分批送到几家高级的宠物店。在宠物店吴舟吃到第一顿猫粮,感觉不坏,唯一可恨的是那只棕色短尾猫总和他争抢。饭后店员给他们洗了个澡,再用吹风机吹干。他们没有被关进笼子,而是被随意放在沙发或带托盘的架子上。人造动物的好处之一是不会随意大小便,一个个很容易就弄明白规矩,很好饲养。一开始吴舟下意识立起两腿走路,店员凶巴巴矫正他几次后,他习惯了四肢着地,渐渐明白爬行的好处。猫的爪子和人不一样,就像戴了丝绒手套,格外轻盈。精巧的肉垫比任何跑鞋都柔软舒适,后肢骨为便于弹跳曲起一个弧度,像穿了高跟鞋,这也是人们常常认为猫走路格外优雅的原因。吴舟像初生的婴儿一样开掘自己的新身体,幼稚地玩耍。此外,基本就是吃吃睡睡,不要太舒适。

一天,吴舟和往常一样在沙发背上踱步。一个穿深蓝连衣裙、旧式女佣装束的中年女人领着一个男孩走进来。男孩十分漂亮,眼眸和短发都是栗色的,像一头漂亮的小兽。店长热情地招待,向男孩推介新近送来的几只牧羊犬。男孩抿紧唇,有些生气地瞪着它们,说,我不要狗。中年女人说,你不是要打猎吗,狗可以陪你。男孩说,谁要这些蠢家伙。店长说,那一定是缺乏管教,这些狗都很乖巧的。说着,店长便叫其中一只牧羊犬的名字,让它坐下,站起来,跳。大概是受不了牧羊犬的谄媚相,蹲在沙发下的棕色短尾猫喵了一声,耸起脊背,往门外走去。男孩注意到它,说,好漂亮,这是什么猫?店长说,它是猞猁,一种凶猛的猫科动物,可以和狼打架。男孩听了,蹲下身想从背后把猞猁抱住,猞猁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爪。男孩哈哈大笑,就要它。

原本这个小插曲与吴舟无关,那只该死的棕色短尾猫,不,猞猁(吴舟不承认他认错了猫)却赖在宠物店不肯走,还捉着吴舟的尾巴让他挡在它身前。店长连忙说,这只白色的梵猫也是刚到的货,特别活泼,带去和猞猁作伴吧。

男孩是乘坐飞行器來的。飞行器可以容纳十多人,是常见的梭形。一进去是客厅,布置着舒适的沙发和旋转座椅。客厅前面是厨房,后面有个私密的小书房。书房入口还有个小楼梯,下去便是卧室和长途休眠舱。这类飞行器的设计一开始是为了星际旅行,后来被当作日常家用,反倒销量剧增。吴舟从前望见过许多次飞行器,有时它们飞得很低,几乎压着屋脊而去,但他还是第一次进到飞行器里边。两只猫被扔进一只小笼子,拎了进来。吴舟挠笼子的门,猞猁也一起加入。男孩不顾中年女人的劝阻,把笼门打开,抱了猞猁在怀里。

吴舟乘机跳到窗边,看外面的景象。正如吴舟之前在大货车上所见,这座城市建在山上。宠物店尚在山底,他们越飞越往上,慢慢地,已经接近山腰。从山腰开始,就完全没有公路可以上去,飞行器是唯一的交通工具。一座座小房子间或矗立在树林间,奢侈的绿将整座房子包围,只有停机坪闪烁着导引的红黄光芒。吴舟想起传说中的树屋,还有守林人的故事。但那房子说稀疏也稀疏,说密集也密集,越往顶上,越仿佛奥林匹斯山一般,挤满了白色的神祇。那些小房子虽然在山顶,却并不炎热,反而弥漫着湿润而清凉的水气。这正是人们从下往上看时,所能望见的半空中厚厚的云海,他们就在云端穿行。

吴舟原先以为小男孩是个小少爷,但实际他只是这户人家的养子,去年才从育幼院接过来。房屋的主人今年五十五岁,和妻子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快满三十,二儿子二十岁,女儿二十一岁。大儿子也结婚了,有一个男孩。吴舟看不出主人有任何理由再收养一个孩子,儿女双全,夫妻和睦;何况孙子都八岁了,养子才十二岁。两小孩并不亲近,时时发生争执。养子在这里不能为主人养老送终,倒像个炸弹,使这个家充满危机。

当然,在吴舟看来,养子现在的生活,比他们这些很快被赶入地下的人幸福多了。他拥有一间宽敞明亮的房子,每天都可以去森林散步。主人喜欢打猎,一直催促养子多运动,但养子并不热衷于此,阳奉阴违。他其实是个自闭且有些古怪的孩子,但是得益于他那姣好且贵族化的脸型,温柔卷曲的额发,给人以天使的错觉。决定收养他后,主人给他重起了个名字,叫尉光,他原先的姓名则不可考了。尉光也给吴舟和猞猁取了新名字,吴舟觉得他的新名字太像个小女孩,总是懒洋洋地不肯应答;猞猁呢,他的新名字倒像个战士,闹得它成天闻鸡起舞。

在这里吴舟和猞猁不是唯一的宠物,主人有三匹马、一只黑色的已经半人高的猎狼犬、一只巨大的猎隼,大小姐养了几只鹦鹉、一池子孔雀鱼,孙少爷有一只小的贵宾犬。吴舟和猞猁没有被交给佣人喂养,而是待在养子的卧室。他们一向低调行事,但仍然可以察觉一些不善的目光,无论是如密探般一天好几次从卧室窗户飞过的猎隼,还是那一对祖孙似的总在草坪上一起奔跑的猎狼犬和贵宾犬。它们奔跑时的夸张劲,就像时时刻刻在参加“8×800米”折返跑加非等距跨栏比赛。如果吴舟和猞猁出现在地面,它们便冲着吴舟和猞猁所在的地方哮叫,仿佛全部地盘都理应是它们的。猞猁十分不满,久而久之,也冲它们龇牙咧嘴。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尉光把它抱起来,说,你还太小,等你大一点就可以和它们打架了。吴舟觉得好笑,这个小孩竟然说别人小,说不定猞猁变成猫之前是个老爷爷了。

吴舟和猞猁相处久了,渐渐掌握了对方猫语中的含义。但他们从没谈起作为人时的事情,而去享受作为猫的快乐。小尉光亲手给他们做了一个猫屋。下半部分是一个大竹篮,里面垫着柔软的绒布,还装饰着许多五颜六色的羽毛和毛线团。篮子旁边有个小楼梯,可以上到第二层,有水碗、猫饼干,以及做成小鱼形状的玩具。侧面有个滑梯状的通道,装着猫砂。吴舟习惯趴在窗台上,猞猁则喜欢跳来跳去,或者舒适地躺在它的“猫篮子”中,有时他们也和尉光一起睡在大床上。尉光更喜欢猞猁一些,吴舟也不在意。物质的舒适带来精神的疲懒,他越来越会按照本能行事,没有时间钟点,困了就睡,饿了就吃,痒了就挠挠。他有时也会无意义地大叫,长长短短,高高低低,或者只是咕噜咕噜摩擦喉咙。变成猫以后,他发出的声音反而更多了,而且他知道即便他过分吵闹,也只会被当作可爱的撒娇。另一方面,变成猫以后,智力多少受损,记忆力也变差了。据说自然猫的智力只相当于2—3岁的人类小孩,人猫的智力也不会超过10岁。吴舟觉得,他小时候是不懂得怎么做小孩的,小孩也不懂得什么是天真、什么是快乐,他现在才开始体味。

猞猁喜欢用爪子抓着东西玩,纯粹是为了有趣。有一阵子,尉光经常带着他们在林子里散步,然后尉光找个地方搭帐篷,尉光和吴舟躺下,猞猁自己到处去玩。猞猁迷上了从树林里捉兔子,一个弹跳猛地扑住,一口撕开,然后叼到尉光面前,拜托他烤熟(幸好它还没退化到茹毛饮血的程度)。吴舟更喜欢在安全的地方静默地观察,然后舔着爪子,默默享用一番美味的兔子肉。

动物们在这里虽然舒适,有时候还是挺无聊的,比如马厩里就经常开茶话会,因为马们困在里面,一个月也出不来几回。吴舟比较交好的是一匹叫罗伊的马,它有漂亮的深褐色皮毛、健壮的肌肉,披着柔软而厚实的鬃毛,可以供吴舟这样的小猫窝在上面睡觉。鹦鹉也时常来马厩逛,因为它们在房间里不被允许随便学说话,而且小姐和情人通话时,它们就会被赶出来。但吴舟想,它们一定偷听到不少秘密。

有一只绿毛鹦鹉,生前是个爱唱歌的小姑娘。她的身体坏了,她的妈妈想要她高兴,才把她变成鹦鹉。但是她的妈妈不久也得病了,她就被卖到了这儿,她至今不知道她妈妈死了没。她很喜欢跳到别的动物怀里,要别人抱她,但鸟类这么做很奇怪,像是要啄别人肚子似的,会被她吓一大跳。她不禁埋怨说她应该变成兔子,毛茸茸那种,这样大家都会哄她了。吴舟便说,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被猞猁吃掉。绿毛鹦鹉一听便告状,某天她正在梳理羽毛,忽然被猞猁揪住尾巴,最漂亮的两根毛就被它揪下来了。

绿毛鹦鹉说得抽噎,众动物却都大笑起来,还有的说,把你屁股给我们验证一下。绿毛鹦鹉撅起嘴,这回是真的啄了人家一嘴毛。吴舟安慰道,猞猁就这么个德性,不理它就好,倒是那两只狗,整天四处挑衅,它们难道是自然狗?怎么这么凶?罗伊喘着气说,当然不是,这个家里,连池子里的观赏鱼都是人,怎么会养低劣的自然狗?绿毛鹦鹉说,有什么奇怪,它们明显把你们当成主人的新宠,而感到不安呢。确实,人造动物一旦被主人抛弃,命运比自然动物还要悲惨得多。但在吴舟看来,它们实在太多心了。第一,他和猞猁是尉光买来的,并不经常见到主人。第二,主人显然更喜欢可以调教的动物,而不是我行我素的猫科。罗伊说,主人太偏爱尉光了,连带着你们,享受的都是宠物最好的待遇。鹦鹉说,我敢和你们打赌,尉光99%是主人的私生子。吴舟惊讶地喵了一声,但稍微一想,这个家的奇怪局面也都可解释了。

随着时间过去,吴舟对这里的一切产生温和静谧的情感。他的身躯也逐渐长大,毛发长长,但是猞猁却变得更大,四肢修长,有两三个他那么高了。它简直像一头豹子,尤其是它的纹路,使它显得更优雅、高贵,翘起来的耳朵却又灵巧、精致,令吴舟艳羡。刚开始猞猁时常和他作对,后来一阵子,猞猁时刻要粘着他,霸道地,甜腻地,向他求爱。每隔半月,就会看见他俩你追我逃,喵喵叫唤不休。吴舟惊恐不已,幸而很快,管家送他们做了绝育,那阵荷尔蒙冲动随即消失。他和猞猁建立了一种情感,正如猞猁和尉光建立的:一种童真生活中的伴侣,细雨微风中咏而归的友伴。一旦这种关系开始,彼此的信任就会无条件地延展下去,像小群鸭子一张眼遇到彼此,它就知道那是它的兄弟姐妹。平心而论,过去的五年是他最无忧无虑的五年,就算这样直到死去,亦无不可。

每年的最后一个礼拜是安息节,通常也是社交的好时机。这一年也不例外。主人又吩咐众人筹备尉光的成年礼,在家里人看来,这对尉光太过荣宠了,但主人却执意大操大办。尉光有些无措:我以为我成年后你会让我离开家。你能去哪儿,去地下吗,主人哈哈大笑,你这么漂亮、英俊,应该成为社交界的明星。

尉光担忧自己身份的尴尬,但事实上,宴会进行得很顺利,他穿着华丽的衣服站在人群中央,没有感觉到敌意,反而被不可抗拒的热情包裹了。傍晚送走客人,他一个人回到房间,忽然有了些新的期待。毕竟长久以来,他除了两只猫,一个朋友也没有。他甚至想到宴会上被家人带来的几个年轻的女孩,觉得要是能和其中一个恋爱也挺好,如果她愿意的话。他就这样怀着少年人的幻想进入梦乡,中间连猞猁踩着他的胸膛钻到他怀里,都未醒来。

第二天又是个大晴天,主人早饭后才起,精神奕奕,提议说这时候最适合打垒球;还有几个亲戚没走,刚好凑齐人数。尉光自然也被算了进去,他练习过投球,但纯粹是因为一个人无聊,没有和别人实战过。主人教了他一些技巧,他学得很快。这场比赛很有趣,女人们都出来撑着阳伞观看,吴舟和猞猁混在人群中,也看得津津有味。就在赛局进行了大半,主人作为击球手从二垒跑向三垒时,他像是瘸子突然抽了一下,虽然仍然在奔跑,全身都处在不平衡的颤动之中,不久便以奇怪的姿势跌倒在地。所有人都被吓到,医生马上赶来,将他暂时移到卧室。他以前也有过神经抽搐的毛病,因此准备有医疗器材,但之前没像这次这么厉害,这次几乎是中风了。医生检查了他的状况,宣布说,他必须立刻注射髓液,并补充道,最好是直系亲属的。

众人愣住。主人的父母、祖父母和曾祖昨天已经离开,这里的直系亲属只有大少爷、二少爷、大小姐和年幼的孙少爷。他们对手术有天然的抵触,因为只有下等人才会做别人的手术供体,供体在地下市场很容易买到。众人又把目光转向尉光,似乎在寻求着什么印证。尉光把手交握在双膝中央,只好说,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话未说完,医生便道,不会有问题的,过来吧。于是卧室门打开又关上了。不一会儿,护士告知配型成功。众人松了口气的同时,心情更复杂了,女主人找了把椅子坐下。大少爷有些沉不住气,不顾禁令推开房门,只见医生正让尉光在一份文件上签字,而病床上的父亲似乎有些清醒了,狠狠瞪他一眼,他只有道歉离开。关上门时,他听见父亲问,孩子,是你输髓液给我?你愿意?尉光回答,是的,就算要我的心脏也可以。

好孩子。父亲用他从未听过的、温柔的语气重复道。

大少爷心里骂了句谄媚,不禁后悔自己刚才不够勇敢,他倒是小瞧了自己这个便宜弟弟。手术进行得十分缓慢,众人等得饥肠辘辘,食不知味地用了午餐。过了好久,尉光出来了,是护士扶他出來的。主人则因为药物仍在昏睡,身体平躺着,就像睡死了一样。真是万幸。众人松了口气,各自散去,然而到了晚间,新消息出来,主人因为突发神经抽搐,导致心肌梗死去世。

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地下人的人均寿命为40岁,多数因为严重的肺病或感染死亡。地上人的人均寿命为80岁,那还是因为城市边缘的居民辐射遮挡不足,死亡率明显偏高,拉低了数值。像这样住在城市中心的家庭,一般都能达到150岁以上。由于他们子孙众多,某种程度上又分散了他们的财富,使得富人和中产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中产则尤其注意控制生育,以免沦落到城市边缘。主人的情况是罕见的早死,也是罕见的只有三个子女、一个孙辈。不一会儿,律师也到了,他们不意外死者已经立下遗嘱,但是由于大家都觉得分财产的时候还早着,遗嘱肯定会改,一向都假装不在意的样子,谁也不知道里面写的什么。律师当众宣读,首先,妻子的嫁妆仍是妻子的,但其他她没份,每年从公司账上出一笔赡养费。其次,三个子女平分一个金融账户,得到的钱足够一个普通人过完一生,但对他们来说,只够一两年开销。孙子未满17岁,不参与分配。最后,剩下所有的钱和不动产、公司都交给他的养子,他写得很清楚,给尉光。

女主人站起来,她不相信,所有人都觉得不可置信。唯独这财产的最大受益者还在昏睡。女主人要上楼找他算账,被佣人们拦住了。一定是哪里错了,女主人大叫。她看着自己受到打击而呆愣的子女们,更加生气了。他们一个个都不能讨父亲的欢心。管家目睹这个情况,说,夫人,现在房子也归尉光先生了,您怎么办?如果您交代我去办,您嫁妆里的钱,足够在山下租一幢临时的住处。

女主人顿时泄了气,她不想离开这里,她没有想过这种情况。但是她还是交代管家去办了,因为按照法律,拒不执行遗嘱,可是会被关到地下监狱的。自从夫妻共有财产取消,很多妻子都面临这样的状况。这种做法能迫使女人迅速改嫁,以促进人口繁荣。

尉光第二天中午才知道自己成了富翁,但他显得很冷静,一贯的少年老成使他的面孔更加令人难以揣测。正好他17岁成年了,可以直接掌控家产。但是他对厚厚的财产目录似乎并不在意,随意翻了两页,就搁在那儿。多数时候,他站在阳台上往下望,有时会坐在一张躺椅上,仿佛看到什么出神。猞猁像往常一样跳到他怀里,想安慰他,却被他一脚踢开。他似乎沉浸在一种看不见的悲痛之中,不想被任何人和事打扰,也不愿去理会外界任何。猞猁很受伤害,吴舟也十分担忧,但是不知道这诡异的气氛什么时候被打破。那是尉光的父亲啊,他想应和这种情绪,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的父亲是谁。他只是很可惜,猞猁的捕猎手段依旧很好,可是没人给他们烤兔子了。

大概从女主人和她的孩子们搬出几天后,尉光开始活动了。他本来就俊秀,此时穿上隆重的衣物,加上倨傲的神情,更显得光芒四射,人们无法想象不久前他还是个整天一个人闷在房间的少年,现在已经从容地处理各种事务,干脆利落,甚至比前任家主更加冷酷。果然这位才是命定的继承人啊,人们不禁赞叹,也不敢欺负他初来乍到了。

作为新晋家主的宠物,吴舟和猞猁享受了更好的待遇,这倒不坏。但是猎狼犬对他们的敌意更深,而且就像讨好原来的主人一样讨好起尉光。猞猁对它更加不齿,恰好小贵宾犬被孙少爷带走了,它变成孤家寡人,更好欺负了。猎狼犬红着眼睛,在屋子内外上蹿下跳,被猞猁逗得无可奈何。吴舟说,何必惹他。可猞猁却乐在其中,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一天夜晚,吴舟正在睡觉,忽然传来一阵狗吠,夹杂几声凶狠的猫叫。吴舟跳上窗台,只见猎隼巨大的翅膀飞过,下面却是一片漆黑,草地冷冷竖立,感觉什么也没有。吴舟跳回窝里一看,发觉猞猁不在。这么晚去哪里了?他穿过屋子飞跑到草地上,只见猎狼犬远远地跑过,不见猞猁的踪影。他喵喵叫着四处跑,也没有任何应答。他找了许久,心想是不是错过了,回到房间,猞猁仍然不在。吴舟又跑出去,一直爬上屋顶,向树林张望。难道猞猁溜出去了?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心里仍然盼望这只是个恶作剧。忽然,他发现门口的池子里,孔雀鱼都在水里乱扑腾,好多次跃出水面。这太反常了。吴舟跳下屋顶,只见水里十分昏暗浑浊,可他却闻到了血的味道,那气味越来越浓,像整个池子都变成了毒药。变成猫以后,他有些怕水,但也顾不得了。他跳下水池,四脚乱划,往水池中央挪。终于,他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半漂浮,半沉坠,挂在喷泉雕塑的底座边。那个东西浸了水,皮毛皱在一起,像剪裁失败的裘衣,不再光亮,而且黏糊糊沉甸甸的。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背着它又游回池边。那果然是猞猁,已经死了。他把它拖到亮处,才看清它背上有很多咬痕,大概是和狗闹的。吴舟清楚猞猁的凶悍,吊打贵宾犬不在话下,即便是猎狼犬,也很难占得了便宜,何况它这么灵巧,可以溜走呀,为什么要拼死呢?它的爪子上都是血和破碎的皮肉,看起来对方也受伤不轻。接着,吴舟发现它的侧腹有一道巨大的伤痕。是猎隼,吴舟忽然明白。猎隼猛然俯冲而下,弯曲的喙上锋利的齿状缺刻,足以撕开它,咬伤它的脊柱。如果还妄图反抗,只需将它抓起再骤然摔下,就像把一粒石子丢进地狱的洞口。但是,猞猁什么时候和猎隼结了仇?他一点也不知道。

吴舟抱着猞猁的身体,心里一片茫然。这种茫然比在手术室外等待妻子的死讯更甚。他失去了最好的朋友,毫无准备。他感觉自己又陷入某种不可解的危险之中,而他现在是个猫,已经别无退路。如果变成猫还不行,他没有地方可去了,他会怎么办呢?

天渐渐亮了。楼上传来瓷碟碰撞的声音,只见尉光正在主卧阳台的咖啡桌上享用早餐,那只猎狼犬蹲在一旁,得意地往下望。他喵喵叫着,请求主人的公义。他从未发出这样凄惨的叫声,从未这样恳求、期盼过。主人从前是多么宠爱猞猁呀,一定也会感到愤怒且忧伤。尉光随后注意到下面的景象,但他没表现出任何惊讶,而是跟身后的女管家说了什么。一会儿,一个佣人用布袋将猞猁的尸体收拾掉,就像收拾食物的残渣。饭后,尉光叫了匹马,带着猎狼犬一起打猎去了。

吴舟意识到他失去了主人的保护,他甚至都不知道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了。现在所有的动物都向猎狼犬臣服,如果他不识眼色一点,很快就会变成下一个目标。他又饿又累,回猫屋睡了会儿,却睡不踏实,忽然觉得房间也不能待了。他偷偷潜入马厩。鹦鹉被小姐带走了,罗伊也十分寂寞。虽然马都是站着睡的,罗伊却习惯于半个身子趴下,吳舟藏在他背后完全不会被看到,别的马也完全没有发觉。可惜只能以麸皮果腹,再也吃不到猫薄荷黄油肉桂饼干。毛发上扎的干草使他全身又痛又痒。这时,他才深恨自己是只柔弱的小猫。

从马厩侧面的窗户,可以看到猎隼在林子里飞来飞去。有一次,他看见尉光给猎隼喂食,扔给它一大块生肉一样的东西,猎隼叼起肉,低着脑袋行了个礼,随后飞到它的树屋里享用大餐。还有几次他看见了猎狼犬在四处游荡,猎狼犬的鼻子很尖,他不敢靠近,靠马的气味遮住自己。战胜宿敌的猎狼犬变得更暴躁了,它的叫声遍布整座房屋,有时尉光也不耐烦地喝令它安静。猎狼犬住在主卧楼下的小间,最近照管它的佣人傍晚会把它的狗链系在墙边的搭扣上,防止它夜间乱窜,这让它白天更加好动易怒,那一池没被带走的孔雀鱼,被它祸害了好几条。孔雀鱼不能说话,只能扑腾着躲藏。吴舟窥伺着房屋,他清楚晚上用完餐、离睡觉还很远的时间,厨房的灯便早早关了,佣人们偷个闲各自休息,但厨房这时尚未上锁,餐具也随意放着,以备有人突然想吃夜宵。吴舟很容易就偷到一柄水果刀,他把它藏在馬厩的草垛中,别的马睡去时他便拿出来练习。他的爪子很难握稳刀柄,这是一大困难;其次,他用切东西的方式使用刀子,切不深,力量也不够。

吴舟仔细研究了这些,一天深夜,他带着刀子来到猎狼犬的卧房。他担心房间关着门,他运气很好,房门只是微微合着,他一闪身就窜了进去。猎狼犬还在熟睡,吸了吸鼻子,发出鼾声,吴舟知道它的警惕性很高,很快会醒,所以毫不迟疑地猛地一跳,刀尖插入它的脖子。猎狼犬几乎是在接触的瞬间醒来,把吴舟扑在身下。可这时吴舟的刀子已经先一步刺破了它的颈动脉。猎狼犬撕扯了几下吴舟的身体,便渐渐失去力气。吴舟仍然不敢松手,直到刀子整个嵌入猎狼犬的脖颈,只剩下刀柄,他的白色毛发已被血水浸透。吴舟大口喘息,他从没想过他会杀人,即便是以动物的形态杀了另一个畜生,他们都知道彼此实为人类。他已经分不清那是出于愤恨还是生存的本能。就在这时,有什么猛烈地撞击窗户,整个金属框剧烈摇摆,轰隆轰隆,伴随刺啦刺啦的尖利声响。吴舟惊恐地望向窗外,对上猎隼的眼睛,全身发凉。原来是猎隼看到了这一切,恶狠狠地想进来找他算账。他连忙向走廊里逃去。他不知道他该去哪儿,尽管罗伊最可能护着他,他知道他不能走出房屋,他相信他只要一出门就会被撕得粉碎。他体会到猞猁临死前的恐惧,因此他必须更加冷静。他一直逃到三楼,发现一扇微微开着的门,他从来没有进去过。里面很黑,没有窗户,弥漫着灰尘。这是一个书橱,有很多隐蔽空间,再好不过。

吴舟惊魂未定。就在他踩着书堆,想找一个更隐蔽的位置时,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吴舟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被监控拍下,他曲起前掌小心看去,只见厚厚的书堆间透出一缕白光,幽灵般投射在黑暗中。他把书堆的缝隙拨大些,看见一个四四方方的金属,像是被刻意遗忘在两堆书的缝隙里,而且用报纸之类的东西包住。吴舟扯住它一只立起来的角往外翻,终于它整个掉到地上。吴舟辨认出它是个电脑,而且过时很久了,电板居然是内置的,又厚又重,屏幕也是固态的平板,看起来十分笨拙。由于网络和虚拟投影技术的发展,人们不再需要实体存储器,这类电子产品早就被淘汰了。电脑暗下去,并再次亮起来,摄像头的红光直接照向吴舟,像眼睛在转动。它用一种古老的机械声叫他的名字。吴舟下意识喵了一声,心都快震出来。电脑说,我是尉光。

“我十二岁被养父带到这个家,我很爱他,感激他,像有了自己的父亲一样。有一阵子我甚至狂妄到相信传闻中自己是他的私生子,和孙少爷争夺他的宠爱。后来我渐渐发觉,他虽然很关心我,总是很冷淡。我做得好了,他不夸奖;做得不好,他也不批评。就好像养一只猫猫狗狗,永远不能和夫人的孩子相比。我为之痛苦到麻木。但我没想到,他留下我,把我养大,真正的原因是他看中了我的身体。他的身体出了些神经上不协调的症状,就算手术也没有任何效果。而我年轻、健康,相貌也讨他喜欢。他一直等待着我成年,然后用我的身体继续他的生活。

“那天我在沙发上躺下,医生让我放松,然后喝了点什么药。我开始有点困,躺在紧绷的皮质沙发上微微下陷,有种生病后输液的感觉,皮肤凉凉的。但是不是不愉快,反而有点飘飘然。这时有人过来,对我说了一些话,但我什么也听不清。我感觉那是我养父,于是很放心,现在回想,也有可能是专门叫来帮助做这个手术的人。总之人渐渐多起来,围着我。有只手抬起我的脑袋,我被接上一些奇怪的线头。但我仍然没有警觉,安心地睡着,几乎像三天三夜没合眼之后睡死的情况。然后我听到了音乐,睡梦中感觉十分高兴,我不自禁地微笑,好像在梦里说,请单曲循环吧。那个声音却忽然变成了电流声,炸得我耳朵发烫,过了好久那恼人的声音才好受点。我又睡了会儿,接着便发现自己动不了了。我以为自己还在梦中,没有理会。接着,我发现自己的视线很奇怪,当我睁开眼时,周围就变亮,照出一些凹凸不平的纹路。识别很久,我才看出那是书籍的侧边。我的思绪也有些混乱,检查前发生的事情模糊不清,一些不属于我的画面却突然占据了我的脑海。我看见一个小男孩,歪着嘴,做出一副既表示讨厌又在撒娇的表情。他站在一块乳白色的石头上,下面是海水。我从来没去过海边,却很容易在图画里认出来。接着,又是几张奇怪的照片。这个小男孩稍大了一点,赤着身子,躺在一棵樱桃树下。我怎么知道那是樱桃树呢?我也不明白。但是天空的光线很柔和,和郊区不一样,和市区不一样,和合成光也不一样。

“我的大脑陷入混乱。这样好几天,我发现自己既不会饿,也不会困,除了意识纷杂时吱吱的电流声。电流现在好像穿过我的心脏,使我一阵发麻,又一阵冰凉。我想我大概被机械化,但那时我还抱着希望,以为我至少是个机器人。想到这个可能后,我开始凝神探索我的思维,终于找到各个储存器的壁垒。我开始整理我的分区。原来,那些首先映入脑海的照片来自回收站,是别人已经遗弃的,却被我接管了。

“我渐渐熟悉了那个小男孩的模样。那是我的养父,这段记忆至今不过五十多年,但是世界已经面目全非了。养父的病是从不久后的辐射爆发开始的,一开始大家躲在室内,接着便开始挖洞。大家都畏惧太阳,只有深夜才敢出门,即便这时,空气也不干净,各式各样的面具、防护服、净化器成为最畅销的商品。用科普专家的话来说,从前我们的大气像泡泡的薄膜一样包裹着地球,现在它被戳破了,处于极不稳定的状态。未来有两种可能,好的一种是太阳风暴停止后,薄膜自动修复,重新弥合成完整的泡泡;坏的一种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氧气将全部逃逸,尽管地磁场仍会起作用,但那只会吸引更多有害气体、射线,最终使地球不再适宜生存,生命消亡,文明毁灭。

“忧心于第二种可能,许多科学家提出将人类机械化、电子化,并引发文明信息存储方式的大讨论。但是经过许多轮谈判、不同方案的设计,各国仍不能就平台搭建达成统一,毕竟这是一项太复杂的工作,而且涉及到国家安全。每个大国、每个政府都想掌握主动,由自己的科学团队,在自己的领地,享有最高的权限,随时监视或删改别人的信息,但在经济上又不愿为其他国家买单。最后大家退而求其次,用最笨拙的空间隔离的方法,在每个城市的中心搭建人工云,减少辐射。这些人工云是特殊的处理池,它像盐柱一样从城市中央喷向上空,雾一样凝结,形成一个巨大的白色圆盘,直到边缘因过于稀薄被吹散。于是,所有人都涌向城市中心,土地变得前所未有地紧张,并不断发生暴动。政府不得不发布法令,禁止流民进入地上,从而将本地居民与避难者区分开来,保证交通继续运转。这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城市的形态。我的养父幸运地是地上人,很快和家人搬到辐射隔绝最好的地方,遏制住病情,挽回一命;而我的祖父母不幸地成为地下人,不久,又因为早期地下管理的不完善被歹徒杀死、抢走所有财物,我的父亲成为孤儿,他在30岁死去,我也成为孤儿。

“现在我快要没电了,也许我的精神会永远尘封在这个废弃的机器里,没有人知道。我还活着,却只有永恒的黑暗,难道不令人恐惧吗?是不是所有身体被占用的人都会这样?那个被你占用的猫去哪儿了?那些奇奇怪怪的动物去哪儿了?或者,它们也像肥皂泡一样破碎了?唉,它们彻底死了,彻底死了!”

吴舟听见尉光在哭泣,但那哭泣也只是滴滴滴的电流声。吴舟舔了舔自己的爪子,忽然把电脑整个抓起来。你干什么!尉光惊恐地大喊。吴舟像得到新玩具一样,划过电脑的每一个角落。这没有效果,他又开始击打屏幕,直到一个旧式键盘出现在屏幕上。尉光顿时失声,它虽然和吴舟倾吐了许多,也没想到他们能够相互交流。不是这样的,吴舟在电脑上敲击出字符。不是什么?电脑问。对人类来说,只要精神有所依附,他就永远不会真正死灭。吴舟写道。

吴舟考虑变猫的时候,仔细研究过相关的法令。如果想要变形,有几种选择。第一是变成动物。这是最常见,也是唯一合法的选项,其中变成小型宠物比较自由,大型动物则需要动物局二次审核。第二是变成另一个人。这在技术发展的起初几年是允许的,只要双方自愿即可,但是随着买卖婴儿身体乃至强行夺舍一类的事情越来越多,变人已经被严令禁止。这也是主人为什么要兜一个大圈子把尉光领养回来的原因。第三则是机械化。各种各样的机器人已经完全能替代人类的身体,而且零件随时可以替换,人的寿命理论上可以无限延长。这个方案长时间以来是科学研究的重点,但是当实验真的成功后,科学家发现,由于人能完全掌控机械,人的意志也被机械无限放大。一个反社会的人,只要他掌握一件能量足够的机械,带来的危害是毁灭性的。在此意义上,肉体的脆弱反而促成了人类社会的平等和稳定。另一方面,比起吃食物就可以生存的动物,机械的能量消耗是巨大的。对个体而言,拥有越多能量,也就拥有更多资源。但对社会来说,能量的追逐将会首先把矿产和电能榨干,最终因为过载将自身融化。因此这个方案也在巨大的争议中被否定了。吴舟猜想,医生用这台旧式电脑,本意是做一些程式,将尉光的精神诱导出来,以免尉光年轻气盛、精神力太强,主人覆盖他时引起反噬。但现在的情况是,这个小技法竟然疏导了尉光的整个灵魂,使得他完全机械化了。尽管这个电脑什么用都没有,既不能动,也缺乏说服力,连电也快没了,谁也不知道充电线这么古老的东西在哪里,但是既然它已经被机械化,又碰巧剥离了控制躯体的本能,那就意味着,它是一个纯思维体。而且它居然无障碍地识别了电脑里的其他存储,真是个奇迹。它离人们梦寐以求的最终电子化只有一步之遥。

但是,对社会网络来说,电子化的人是最大的危害。因为它可以栖息在任何一条网络、任何一个存储器里,它无处不在,无所不能。它们被称为“逃逸者”,受到网络安全委员会永无止境的追杀,但这类人只在传说中存在,谁也没见过,有时大家玩虚拟游戏,冲对面技术流的玩家骂道:“见鬼的逃逸者,又他妈篡改老子的数据!”但事实上,就算黑客也很难做到这一点。为了安全起见,这个时代信息壁垒不是变少而是变多了,几乎每个家庭网络都有一堵墙,每个人、每台机器都设有专门的网络协议、加密方式和密钥。尉光需要做的,首先就是攻克这个家的壁垒。他相信尉光能做到,这台电脑的旧存储没有清理干净,尉光迟早会找到它。问题是得在电用完之前,快一点,再快一点。

光芒再次熄灭,黑暗里,电能主板的运行声却变得响亮,伴随着刺嘎刺嘎的杂音。过了很久,尉光说,我找到了温控系统,密码是——是我的生日。吴舟问,其他通道呢?尉光说,只看见灯光。话音刚落,书橱的大灯打开,眼前骤然明亮。快关上,吴舟喊。灯光瞬间消失。不行的,只有内部通道,出不去,尉光抱怨道。你知道墙在哪儿吗?吴舟问。我已经找到门了,也有钥匙,但是开不了。吴舟说,是不是你走错门了?尉光说,错不了,这边流量大,我从别的口出去一定会被当作异常增量。吴舟认同,一电脑一猫陷入沉默。过了会儿,尉光说,主电脑那边有个梯子,你能帮我打开吗?吴舟说,哪儿?尉光说,书房那台。

这太危险了,吳舟心里想,但他还是摸索着钻进书房。主人不在,电脑容易打开,密码也是尉光的生日——他成年那天的日期。主机投射出花园的景象,吴舟身量小,仿佛站在灌木迷宫之中,但是就实际而言,他的身体又被放大了,那里原是一片森林。他一直往前跑,跃过一道道树丛,看见一座白房子矗立在前方,旁边有个喷水池,和家里一样。他跳上台阶打开门,那个位置实际已经是书房的墙了,他却轻易走了进去。穿深蓝连衣裙的女人侍立在门口向他鞠躬,主人您回来了。她的扣子一直扣到紧贴脖颈的衣领,像要把她勒住。她替他引路,似乎不觉得眼前是只猫有什么奇怪。吴舟这才觉察到,这不是一台普通的存储电脑,而是主人着意建造的虚拟空间,比起尉光在旧电脑里见到的照片和片段意识,这里更真实、更完美。他跟着女人来到书房,只见门上写道:“A door,a copy.”他再次开启电脑,接下来便顺利很多,他打开网络,开启全局控制。

吴舟等待了一阵,忽然,有人从隔壁书橱过来。那人的脸一直变幻不定,身高也是,一会儿是小孩,一会儿是少年,一会儿是尉光,一会儿是主人,随着他的思绪变化。你进来了!吴舟惊喜地看向他,尉光却急促地说道,快走,有人来了。

吴舟从窗台跳下,跳出一道道树丛,再次回到现实。猎隼飞过窗户,又一次高声鸣叫。停机坪响起飞行器到家的声音。他来不及离开书房,在门打开的瞬间跳上墙,躲进通风管道。他心里一边替尉光祈祷,一边向下寻找离开房子的管道。就在这时,房屋响起了震耳欲聋的警报声。接着,是一声枪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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