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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会边缘

2022-05-19阿典

西湖 2022年5期

阿典

或远或近,或去或不去,归洁其身而已矣。

——孟子

上午九点半,每次看手表的时候,如果恰逢半点或整点,都会觉得身体被蜂巢织法的毛巾揩拭,没有任何水气留存,只是毛巾从中灰色变成了深灰色,皮肤生出一种微带痛感的干燥。她的英语不是很好,有的时候会把早午餐读成“布朗奇”,她刚刚在一楼大堂西侧的餐厅坐下,现在是巡演中她觉得最自在的时刻。夜宴庆功的第二天,她下楼前很仔细地照了镜子,里面的女人皮肤白皙,下颌线圆润,没有一点棱角,头发蓬蓬地抓上去,鼻梁上架着细细的金边,淡淡的黄斑和眼袋就这样裸露。

事实上,这个情境的美好只于她的头脑里存在。没有了灰扑扑的报纸,漫长的用餐时间很难显现出意思。酒店大堂和酒廊的报刊架上还是放着报纸的,那些深棕色木架的边缘已经开始破裂剥落,漆面底下的木头软得发脆,报纸已经在食客的手上消失了——这当然是一场误会,她所在的地方,报纸从未成为早餐的调味盐——一个前额扁平的小男孩拿起一本不算厚的杂志,卷成圆筒举到脸上,她从圆筒里望见一只孤零零的眼睛,泛着阴沉的褐色,谁知道呢,也许她什么都没有看见。从她自己的习惯来说,昨天后半夜的宴会与再早前晚间的演出,已经统统失去了足以建立美感的概念:饱满、充盈、热烈、鼓噪、教化、传播、象征、餍足,子宫一般的殿堂气质和令人心碎的浪漫。就像某个低气压的下午,池塘里结满蓼草,因为太过茂密,根部淤积出一股子腐烂的甜味,和它本身那淡淡的辣味混杂起来,把整面池塘压成了毒气弹,嫩黄的癞蛤蟆在岸边爬了几下,咕咚一声,在池塘里跳出了老井的响动,水面上一层一层的波纹被绿色壅塞消弭,只有点点似有实无的摇晃。她坐在岸边,静静地感受着昨夜来的阴阳消息,心里想了想,没有佛经讲过这样的烦恶庸俗。

和她同时感受到同一种来源的余绪的,还有一个中等个头的中年男性,头发剩得不多,仅足以支持最后一种造型,身上有一份大面积的水肿,或者说是虚浮的肥胖,脸颊剃得异常干净,加上他粗重如骡马的呼吸,那条两侧裤缝贴着方形翻盖口袋的厚毛呢裤子,还有双脚套着的酒红色分裂头的皮靴,形成了丑陋的威严。如果把这个人全部的衣衫扒光,就会发现他的肉体几乎已经不堪重负,身子变形到怪诞的地步,皮肤的颜色介于枯黃苍白之间,是什么重负呢?欲望还是危机?他的神色气味都很安静,肢体控制得也不错,很有教养的样子,只是从侧面看过去,眼睛稍微有些突出,倘若他此时与人对视,眼白滚动,就会在底边露出亢奋和浑浊的黄颜色。是的,他作为一种可以被观察的美,带给你的只有铅铸的苦闷和压抑。他自己当然不会有这种感受,一个乐团,一个健康的乐团,也不会允许它的指挥兼作曲有这种感受;半个小时前,他刚刚在自己的房间洗了澡,花洒是入墙式的,水流几乎犀利,他完成了一次并不畅快的自渎,穿袜子的时候,趾缝里弥散着淡淡的水腥气——总之,这是他最快乐的事情之一,也是他秘而不宣的羞耻。所谓羞耻,是一种机制的全线溃败,它将外界的所有疑问拦腰砍断,在答案上升之前逃之夭夭——在比他年长、富有以及声名更著的同性当中,尽管每个人都宣称身体内住着一个庞大的道理/法则/规矩,在将来的某一个时刻会如同提线木偶般精确操纵自己,但他清楚得很,那些人一旦出声,就是笑话。虽然他整个人几乎笼罩在可算是明白无误的、过时的危机之中,但关于男性那一点自留地,他每每从中走出来的时候,却既没有读书人式的沮丧和负罪感,也没有那些种地人的坦然,像一滴水融入黄土般的自在——那么,他又因何羞耻呢?写出新的作品,或者指挥演奏,向来不是他最得意的事情,在他还被称为年轻人的时候,他已有意识地扮演作曲和指挥,扮演身处权力中心的人,果然,在漫长的等待之后,他来到期待中的实在,发现情形和排练时没有区别,最多因为被盯着看而产生夸张的凝重,可见思想的可怕与无聊;他最得意的事情,昨天晚上例行又有一桩,就在演出结束后,乐团到酒吧里庆祝,有人已经换下演出服,有人的领结还在脖子上坠着,酒吧的灯就是那样,脸在光斑底下会觉得热,走回到黑暗里就会觉得,如此这般的局部照明是在用最好的方式吃掉那个拿着画笔的人——一边呈现,一边隐退。差不多四五轮酒水之后,疲倦刚过,兴奋开始发作,晚间演出时复制生产的、试图投射的情感全都结结实实地出来了——有一位斯拉夫钢琴家因为某些原因被判监禁十年,他的囚室就是整座监院,可以来回走动,自由出入其他犯人住的牢房,因为他负责的是打扫厕所,这份工作在十月中旬之后才会变得真正困难起来,漫长的冬季开始,所有的东西都长满了看不见的荆棘,又与大地粘连,很多年之后,他还是能清晰地感觉到指尖的皮肤因为冻疮在脱离。漫长的劳动当中,他回忆起在德国内卡河畔读到的一本古老的民歌集,其中有大段关于晨昏交替、艰辛工作、酬报与解脱的描写,就在废纸头上给那些句子谱曲,毫不意外,这部歌剧来到新世纪之后,就像太阳落山时,平原上矗立的大树,在模糊的光线中,逞着即将/业已腐朽的巨大词汇,被很多人经过走过——指挥先生二十岁的时候,第一次看到这部歌剧的手稿,它已经在各大相关院校里流行起来了;手稿放在他老师的书桌上,他拿起来,一下子就被里头刚添加进去的打击乐和改动的旋律吓了一跳,赶紧合上,太喜欢了,就不能轻易看,这一点可怜的喜欢一直延续到了今天。他当然是个聪明人,尤其是在工作之后,他没有任何成长,除了越来越聪明。老师已经死了很久,也许只有自己还记得那部手稿,既然想起那份无知的狂喜,他就署了自己的名字,发表了就开始到处演。从经验上来说,在排练结束之后,他已经对原作中聊以自全自赎的恐惧、愤怒和渴望等可被纳入善良的东西统统失去了兴趣,不,甚至是耐心;从技术上来说,他当然是有才华的,哪怕在他供职的这个团里,他对专业的热爱至少也能排进前二十名;而如果仅仅看鸣响这一端,所有人都已经远离了所谓渴求法则与奥义的时代,奇遇也不会在任何一条道路上发生。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感受到尴尬,音乐厅的穹顶下面大片大片坐着欲壑难填的骡子,他们由咳嗽与肢体肿胀组成,可是那么多分分秒秒就此流淌,至少应该有一种语言专门为他们的聆听而述吧?

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而且也只是非常短暂地设问,连语气都没有形成。庆功酒会上,他从来都是很克制的,一来是他非常享受成为疯子们的头脑;二來,他也无比热爱趁着他们的醉意刚要升起,送他们去往疯癫一程。他站起来,走到角落里的钢琴边上,开始演奏。手指拎起来敲了两三下琴键,琴声响出,有几个人走到了他的身边,一只酒杯迈过他的头顶,被射灯照耀,金色酒体泛出廉价的塑料感,更多的人则是用眼睛跟过来,不知道谁先开口唱了第一句词,随后,这个房间里所有人的情绪像从身上滚落的洗澡水一样奔着他,奔着下水道流去。

她正被朋友搂着脖颈,哪怕在公开场合,过于亲昵的接触也从来不会让她感觉到有什么异常,但当那个人,不知道是谁,那个人的唱腔踩着正确的节奏开始进入钢琴声,她有一种前所未见的难为情。她不具备特别的活力,也很少把自己拿出来和亲友对她的印象对照,尽管嗓音不错,对音乐的悟性也还可以,但她对自己真正的本能并不清楚——如果察知别人生活中的巨大空洞也算是某种禀赋的话。小时候,这种本能只是一个习惯性的皱眉,在那段时间留下的为数不多的照片里,她总是皱着眉的。她的眉毛很是平直,刚刚长过眼角,颜色极浅又淡,在太阳下几乎看不到,但没有人会忽略那两笔批评,只要别人的目光在她那里稍作停留,她的公式就会启动,这个自发的反应并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老练,公式也没有成为原则或者规范,从来无助于她的人格及智慧的成长(她的所有长辈都有一种顽固的倾向——把人格等同于智慧);她后来在跟一个男生交往的时候,把自己那几张旧照片翻拍存到手机里,发现这些不是那么正式的数码化的历史成为让她心烦的存在,久而久之,她养成了一种习惯,那就是,不再把谁放在心里。

那几张照片里有一张是她和父母的合照,父亲穿着浅色的不成套西装,系着深色的领带,双手扶着一辆脚踏车,阳光非常猛烈;母亲站在另一边,一只手搭在深棕色的车座上。两个人看上去很协调,但又总有一种奇怪的分裂,她认为这是父亲已经是个死人的缘故。她在六岁的时候,能够对人产生明确的记忆,大多是一个异常缓慢的瞬间,好像煤油灯前吐出的一大口浓烟,小时候的乡下,在傍晚前后还是会经常停电,屋里已经暗下,晚霞却还在犹豫不决地搅动着希望,她刚刚能清晰地记住吐出烟雾的人的短须和艳丽的皱纹,父亲就没有了。所以她对父亲除了那张照片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印象,如果触觉和对男性的审美不归入父亲的影响,那么父亲就只能算是睡觉时的梦,一种醒来时并不十分确认、亦且不足以具体分析的符号的残影。她和母亲对于家庭里上一任户主的消失保持着一种优雅的沉默,回避躲闪并不意味着心照不宣的疼痛,相反更接近于对地狱的不同解释,如果信仰有别的话,可能很难彼此诉说,所以她假设自己和母亲之间存在一种不能参照的悲伤,证明即便是她们之间那个巨大的空洞,也不能让她们团结起来。她像一个摄影师,在仓促的决断中寻找父亲那内在的生命,大多数时候都是非常无聊的猜想,比如照片上的脸只是正面,要是从侧面看的话,会是什么模样?不一而足,剩下的一些是恐怖的,所谓恐怖,并不是其消失的原因、状态或者情境,而是不成熟的透视法带来的诡异感受:巨大的头颅下面有短小的四肢,甚至在四肢内部也有着不均匀——这样的画像只适合仰视,一旦距离变得亲切,就只有恐怖,与猥琐。

她和母亲建立起岛屿一般的连接,表面断绝,根部交叠挤压,让她对同性产生了深刻的好感,却因此经常招徕异性更多的觊觎,当然那些异性本身并不能直接表达出自己为什么会喜欢这个女孩子,更不会理解这个女孩子只是更广大魅力的缩放。她有一个表哥,亲缘不远——她对表哥的全部印象都指向过去,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对于男性观察的兴趣已经不再有延续性——表哥也是广大的缩放,用今天的时髦话来讲,他是一个毫无操守的策展人,同时包括冲突、融合、悖反、统一,他的全部精力都用于在自己个人身上建立一座小型的男子博物馆,那里充满着高于深于广于他(一个看上去独立的成年人)的某种文明的失败与沮丧,但他自己是不能自觉的,他沉浸在自己的光芒里。作为喜欢读书的混蛋,表哥的身体里有耗费不尽的情欲,喜欢穿越半个县城和性工作者谈恋爱,这当然不是天生的,他的能量并不足以支撑他的想法,这一项被夸张的人性设立在他的出身里,并不会显得没道理的样子。他的母亲从小智力有缺陷,长到很大才被嫁给了一个老光棍,生下孩子之后,就不分白天黑夜地在村子里游荡。她没有攻击性,还可以与路人发生几句有来有往的对话,表哥站在好几个母亲那么高的坡道上,在黑夜中俯视母亲,她有一颗硕大的头颅和一副失去弹性的肚腩,下身那条灰栗色的裤子就像两角细小的鳍,奋力挥舞,驮着她挪动。表哥被父亲安排的职责就是照看脚下的母亲,他才七岁,已经明白了父亲的用意,让母亲在自己孩子的监护下像常人一样活动,并不是为了给她体面,而是希望孩子失职、母亲走失,父亲有一座良心的城堡,绝不能用来关押母亲。

她对表哥作为男性的部分缺乏理解,表哥就像她面前道路上的一个大坑,当中什么都没有,没有捕兽夹,没有不知名的遗骸,也没有美丑的所谓。因为它太大,所以人不太可能掉落进去;又因为太大,以至于无法修复,她只能从一旁绕过去,接着越走越远,直到把那个黝黑的存在甩到时间深处。但毕竟那个东西还在那里,倘若有什么回忆要从黑暗中追上来,不免还是有坠落的危险。

她在合唱团里被归为女中音部,有的时候是一声部,有的时候是二声部。在更早些时候,她刚开始学声乐专业,在女中音偏高和女高音偏低的地方找到了自己最舒服的状态,老师则认为她停留在中声部会更舒服,于是把她划归为女声中声部。就这样,她作为个人的自由的编年史迎来了第一位批注者,这个男老师轻而易举地站到了权力之外的某一个位置,对此,她没有多少深刻的感受,也弄不清楚这件事情到底是远行鞋履中的砾石,还是蚌壳里的沙,起码直到今天,她发声的位置并没有多少血腥气。平心而论,这个老师对她不错,几乎是倾囊相授,而且也没有表露出哪怕一丁点儿的不尊重,眼神也从不带有性意味;她差不多每两个月去一次夜店跳舞,跳到满头大汗的时候,在卫生间擦一下脸,补个妆,再和同来的室友一起在镜子前面拿着手机拍照。她们俩有的时候会去KTV,要一个小包房,大多数时候只是放一些电子舞曲跳舞。有一天晚上,她在夜店拍了照,看见老师发在社交网络上的动态,那人自己在家里一个人喝着酒,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把刚刚拍好的照片发给了他,没有得到什么值得说的反馈,那天晚上就这么过去了。第二天下午,排练瓦格纳的《帕西法尔》,她饰演Kundry,骑马上场后,脸庞被排练厅的射灯一照,忽然脑中空白,在台上愣了一两秒的样子,她高耸的鼻梁因为这短暂的静默而显现出强烈的控制欲,本来要在剧情里仆倒的身体就变成了俯视的造型,在这一瞬间,她几乎克服了包括昨晚、包括无数个一模一样的昨晚——那些夜晚里头庸俗浅薄的欲望,简单的,听凭情绪引导的,没有经过任何沉淀的,口香糖一样的欲望,当中还掺杂着不算隐秘的具体的审美倾向,被粗鲁强劲的节拍、廉价简易的旋律所附会的感情,而这些完全称不上是艺术的东西,在她和女伴出走的深夜里,总是能让她心里生出难言的惆怅,以及幻灭在即的悲哀,哪怕是分手也从没给她带来过这般精神上的愉悦——在此刻,她扮演一个丑陋的女性,要给她的王送一副药剂,救那王的性命,不知道怎么了,明明脚下是平整的,却好像被绊住了,但又没有跌下来,她就这么自觉克服了一切,那匹看不见的奔马在她身后凝固成高大沉默的影子,其边缘在地板和墙壁上越抻越长越远,渐渐模糊起来,几乎要铺满她的全部背景,然而她毕竟是没有摔倒,她对身后那个巨型的仿佛神话的黑影没有产生需求,她又站住了,准确地说,是用稳定的双脚支撑着佝偻的身子,随后,她完成了自己的表演,和她所有的功课一样,没有什么值得特别指出来的地方,无论好的还是坏的。

服务员给男指挥的杯子里倒了咖啡,他本人则站在不远处的餐台等着法式吐司,这么一会儿工夫,他想好了,先就着咖啡吃個面包,然后吃加了黄辣椒酱的汤粉,接着再来一碗冰牛奶泡脆麦片,最后再吃点坚果水果,分量都不大,一顿饭分成了四次,就正好能够吃到这里闭餐。按照习惯,他差不多会一直待到十点四十五的样子,现在才刚刚开始。他朝自己的桌子走回去,刻意地不紧不慢,觉得好像有人在看自己,于是就认为自己是一架黑色的四轮马车,木制轮辐轧轧碾过,产生一种长距离的阴翳的魅力。他肥胖的部位非常集中,腰和臀,还有两扇斗牛犬一般的腮帮子,外形是扩张的,而动起来又有一种缓慢的克制,显现出约束(或者说是自我约束),这就使得他走路的时候像一个旋转的单人跷跷板,带动观众的视线产生奇特的偏移。他颇为自得地走回座位,眼睛瞧见了斜前方坐着的女中音。十点钟不到,餐厅光线的灵敏程度已经过半,两个人一直没能对上眼神,或者说,不对上。以乐团的资历来说,他是无数复杂问题中一根衰老的线条,而她刚来的时候,明明年纪不小了,眼底和嘴角却还是带着倔强的、纯净的孩子气,他像看待乐团里的所有女性一样,在她身上找到了娼妓的美感,以及背后的悲情和庄严。但两人除了排练和演出之外,没有任何交集和交情,她进入乐团的女中音声部之后,有相当长一段时间,练习上走了歪路,习惯性地一直朝着更下的音去唱,这个趋向男性化表达的错误被他指了出来,最终她的演唱定型,用了混声的方式,成为真正的女性中音。而因为指点了一位女性,他便就此多想了几天,那个肮脏的念头在他出任指挥之后再一次出现,除他之外的所有男性(也包括一些女性)都在拿着那个肮脏的念头来形容他,对于那些迷信鬼来说,如果他不把这份权力用得低级、下流、愚蠢、猥琐、可笑,那么他就是个空壳,一个缺少逻辑支撑的不成立事件;对于他自己来说,他没有神,所以也不会用不当方式去爱神。他当然想不明白(也从来没有琢磨过),他因为怯懦(这个环节并不包括任何程度的羞耻,至于后来带着淡淡腥臊气的羞耻心,更接近于他内心深处的恐惧原质)而没办法去邪恶行事,反而会成为最大的恶。在爬上宝座之后,他的整个人在外表上克制及缓慢了许多,此前那些出于生殖本能的,关于巨型、坚固、天堂或彼岸的普罗米修斯式幻想则变得非常具体,比如说他非常羡慕那些老外,可以把墨镜揣在衣服口袋里,不管是怀里的贴袋,还是两侧的抄手兜,出门的时候,随随便便地掏出来,随随便便地戴起来,有需要的时候,再随随便便地揣回去,在他看来,如是这般的习惯性动作显然会训练出一个人的独特性质,这种独特是美的,是他不能实现的,他想到的事情是——现代的眼镜片大都是树脂制成,而每个人的口袋里,哪怕再洁净,织物的纤维当中也满布灰尘,就是最细小的砂子。砂子是石英的,硬度要超过树脂,肯定会磨花镜片,即便这种磨损不能被肉眼分辨,它们也终究是磨损了,而镜片一旦被磨花,就折损了坚固和永久的意义,是的,他总是对于永久有一种异乎寻常的迷恋。

她没有化妆,眉毛淡得几乎看不见,这使得她可以隐去自己的容貌。她模模糊糊地坐着,手里撕着一片面包,中国饭店里卖西餐到今天也不过才一百多年,途次旅中的国人已经不能习惯酒店早午餐里没有西餐内容了,虽然这么些的吃食和她们的工作——古典音乐——一样,都是逼迫的结果,但在今天,齐齐变成了狂奔列车中的监狱,一种绝算不上巧妙的机械结构;但,她是自动地,不去想那么多,愿意取消掉结果来接受这些,从这个角度来看,她只能和指挥先生隔山隔水地对向坐着。从指挥先生在餐厅里出现,她就没用眼睛看过他,仅仅这样子遥遥地坐着,她也能感受到那个人硕大的肉身当中一团粉艳艳腻生生的热气在蒸腾,说它是自为的欲望也好,是旁观的偏见也好,总之它是渐渐在稀释的,在失去立场的,但谁也说不好,它还能挺上多久。决定隐去自己的样貌之后,她细长的手指把面包片撕成小块,放到嘴里,慢慢地嚼着。

昨天晚上的庆功酒会她没有留到最后,凌晨一点半回到了房间,洗漱完了,吃了褪黑素和西酞普兰,刚才她只是把酒杯端着晃荡而已,可能也喝了几小口,并不是因为用药,她在统一行动中向来特别清醒,这也令她不那么享受自己的工作,如果把古典音乐(譬如刚刚完成的演出)看成人类闹剧的公式,无论是肯定的,还是否定的,设若厕居其间的小小情感,有那么一点点爆发,幸运地绵延到了现在的酒会上,万一诞生了爱情,那么她不想要成简单的腺体的爆发。是的,睡眠之前,她总是习惯性地去做一只抽象的猴子。她翻来覆去,好容易睡着之后,做了一个梦,她梦到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女人有一个名字叫作巫溪。巫溪和丈夫搬到了东城,她怀孕了,肚子不大,刚刚显形。巫溪总觉得房子里有鬼,当然这也许是因为丈夫的疲倦,她的注意力无处释放以至太过敏感。做梦的人才能看见结局,所谓闹鬼只是各种奇奇怪怪的小机关,操纵者是巫溪的邻居,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妇人,妇人长着一张岭南样式的脸庞,岭南面孔之所以玩这套要人命的把戏,是因为巫溪的房子。这套房子的风水局很怪,只有做成凶宅才能大利于主人,巫溪丈夫采信了这番说辞,妇人又迈上来第二只脚,言需要用巫溪献祭,丈夫装着自己腐臭精神的裹尸布已经被剪刀裁开,除了复活,没有退路,于是,就带着妻子来到这里。女中音的梦详略并不得当,但并不缺少引向理解的重要构件,只是到了后来,她自己的清醒意识突然插入——自己晚间所参演的剧目是那样地辉煌肃穆,青铜一般地精雅,晚上做的这个梦却这么粗浅轻狂,足以令所有的智慧失去效用,她很不满意,但终归还是在酒店床品上沾染的化学物质气味中睡去了。

她迷迷瞪瞪当中,觉得听见了隔壁传来的电子舞曲的声音,不清楚是哪种风格,只能听到鼓机的撞击与合成器盘旋的嚣叫,这样的背景把她的睡眠拉扯成了莫名其妙的形状,实在难说到底有什么观想了。她是江苏北面的人,出生在1980年,换成电子乐的时间线,即所谓的后迪斯科时代。与此有关的叙事当然无法进入古典音乐的历史,对于很多人来说,比起后者,前者就像是上等岩茶偶然混入的油渍,意味着接近道德程度的败坏,哪怕一些电子音乐人们也在发出市场里奴隶的呦呦悲鸣。她在相当长的岁月中,对于电子舞曲几乎一无所知,浑然不觉地像唱针一样在无数的古旧唱片上转着年轮,直到操起这个职业,才尝到那种无用的轻快乐趣,当响动的潮水退去,她情绪的沙滩上积满了彩色的垃圾。她的床垫下面发生了柔软的变化,如同温柔的呼吸,一只厉鬼浅浅地从她身下浮了起来,从底下抱住了她,她的心跳开始放缓,那片拉扯她睡眠的电子背景中,许多道门开了,又有许多道门关上了,里头有她爱的一切,错过的一切,不明白的一切,拒绝的一切,有合唱团,有黄金,和神秘的香。

今天的演出就是他从老师那里剽窃来的歌剧,他以此成名,以此当上了监督和指挥,他了解这一切的发生都很愚蠢。他走上台,在暗橘色的木色调中鞠躬,抬起头,深吸一口气,身上的礼服肥肥绰绰,站在那里活像一枚纯用涨墨法结成的简体字,上空的灯光以无厚入有间之姿落下,他的眼睛下意识地眯了起来:演奏开始前的几秒钟,这是接近完美的时刻,音乐和它的作者(一个篡权的),它的复制者,它的听众,被消费它的意志统领起来,锁闭在庞大的、似乎不具备任何现代性的剧院当中,乐手和听众的脸都蒙着劫后余生的木讷,看不出偏执和狂热,当音乐响起,共同体就会被破坏,仅就他自身而言,这场演出并不能带他进入新的境界,只不过是逼近原点的又一圈螺纹而已。他转过身,指挥棒起来,鼓声震荡,唯一的中国传统乐器——中国锣发出嗡鸣,所有合唱演员喊出第一节,接下来声部轮换,轻快、明亮、雄壮、水波荡漾,晨昏、昼夜、季节、世代,游吟与歌咏,一个闪着耀斑的肥皂泡在剧院上空形成,不断挤压着所有人的所有时间,主题果然是亘古不变的巨大词语:孤独的英雄,纷纷如叶的情欲,生命一夕,火炬的狂欢,幽邃深空里冷漠俯视的星辰,小人与矫健凶蛮的野猪,愚蠢的王,永恒的女性。

没有人从创作和艺术的角度来质疑庆功酒会的意义,既然每一场演出之后都有它们存在,那么它们就应该继续存在下去。意义不能成为工作,同样也不能成为享乐,一群都穿着漂亮的黑色衣服的人在酒吧里漂亮极了,男人像男人,女人像女人,因为献祭音乐而失去的个体光辉重新开始曳散。他试图继续操纵情绪,把人群带向真正的沉迷,就站了起来,走到钢琴旁边;如果从二楼栏杆处向下看,钢琴摆放的位置非常奇怪,不在中间,也不在角落,仅仅是试图依靠自身凝结的拜物主义而成为视觉的重心;他走到钢琴边上开始演奏自己创作的一首歌曲,这首歌曲是特为此刻而写,一首祝酒歌,主题就是盛大宴会结束,清醒的人已不多,都只能进入小型化的私有抒情,没有叙事,也就是说没有批判以及歌颂,只有爱和爱的宾语;诚然,这样仅仅依靠委婉旋律的歌曲是没有什么独立价值的,钢琴的身后仍然是那场宴会或者演出的幽灵在盘旋,只要有一个人开始唱,那么所有人都会开始跟着唱的。在前几个小节当中,他的状态很好,但迅速颓唐,他的酒杯搁在钢琴上,酒体和杯子都在反射接近深秋的黄色光,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热爱的爵士乐,从鲜血淋漓进化到优雅刻骨的爵士乐,他曾经假想过一个人守着一架钢琴的形式感,最多是一个小乐队,酒吧则应该更小,几乎不涉及任何终极问题,一个人的人性和他的音乐绝不会在哪一个上帝中消失,没有与世俗化的斗争,与当权者的斗争,更不会有那种同时存在于斗争双方的正义性。而现在,他是乐团的指挥,被逼认清自己的无能,他连寓言都承担不起。自己真正亲手写的歌曲难度怎么会大到这个程度,他没办法继续,看看周围,示意旁人来接手,这是每一场庆功酒会都要唱的歌,很多人会弹,他把钢琴交给另一个穿着礼服的人,握着酒杯走到齐唱的人群中。

女中音在人群中,一位女同事正搂着她的脖颈,她在女性的拥抱中,苍白的肩膀直直地荒凉横着,几乎有一种委身于思想的美,每一次到这个时候,她都会因为这首歌的空洞而低下头来,她很难为情,每一次的难为情堆叠在一起,让她成为了麦田里的稗子。这片夜灯下的田里,同时包括了一季的热烈(浆液饱满的春情)、一季的成熟,还有一季的空旷茫然。每一个人都在“我”和“我们”之间徘徊,勾肩搭背,碰杯,和声,握手,对饮,额头触碰,人群里的凝望和偷笑,虚幻的充实感,听众和歌者是同一批人,没有其他的回忆进来搅和,刚才的演出是史诗,是肥皂泡充盈的史诗,此刻的音乐是高烧不退的热症。

好像有事情要发生,也许是爱,但到底,什么都没有发生。她身上始终有一种纯真,不会为了抵抗孤独而失去。

餐厅里的食客陆陆续续吃完,三三两两地离开,指挥先生和女中音吃得也差不多了,餐台上的水果没剩下几样。她吃得仔细,分量也很多,尤其在和伟大告别的酒会的第二天,她的brunch总是要吃下很多。她又想起了昨晚的梦,她不明白为什么梦里的女人会有一个名字,不明白这个名字为什么叫作巫溪,她感受到的是一位女性死者。死亡一旦拥有了具体名姓,严肃的意味就要打上一个大大的折扣,事件又是那么明确,变成了媚俗的女性情怀。厉鬼从巫溪的身子下面缠绕上来,她一会儿是巫溪,一会儿又是厉鬼,界限模糊;她嘴里的脆麦片在嚓嚓地碎着,在昨天的梦里,那个以迷信作饵的岭南妇人是唯一可以察觉到她的人;妇人提着一盏白纸灯笼,帶着巫溪的丈夫走上小区旁边的一条单车道,两边的槭树叶子刚刚开始泛黄,两人要找个十字路口,完成仪式的最后一步,他(她)们的脚步轻灵,有几片叶子飘落下来,掉在转瞬即灭的脚印里,前面就是目的地了,妇人在转弯的时候,忽然有所察觉,被黑暗掩蔽浑浊的眼球朝阴影里看了看。这到底是一个噩梦,是恐怖的,归结起来,恐怖是一种可疑的宗教策略,不能脱离开目标单独成立,那些吓人的一切如果没有被人看见,或者说,那一切是为了被人看见才被设计出来的——就没有意义。这到底是一个噩梦,她到底只是一个独自安睡的人,就被那一看给吓醒了。

她吃完了,拿起餐巾擦了擦嘴唇。餐巾是土色的,质地糙硬,她的人中被刮得有点点麻痒,至此,她在自己最喜欢的处境里,什么享受都没得到。她站起来,朝餐厅外面走去,路过乐团指挥的时候,他正低头对付着食物。胖子进食有种纯粹的凶态,这也是她不喜欢的。她走到门口,跟服务员报了房号,然后看看书报架那边,那个窥视的小男孩已经不见了;大堂里的人多了起来,有戴着统一制式鸭舌帽的老年旅行团,声音倒是不吵闹,听口音好像和她的老家离得并不是很远,还有看上去是一家人的小团体,女主人和男主人之间有着昂贵的、死气沉沉的裂痕,不远处的沙发上坐着一个跷着二郎腿的小伙子,也不管这湿冷的南方天气,光脚穿着一双棕色的甲板鞋,鞋底边缘很脏,两条腿一上一下同时在高频率地抖动着。她犹豫了片刻,先去了卫生间,照了照镜子,把头发重新扎了一下,虽然和之前没有多大变化,拐出来之后,走错了方向,进了员工通道,走到了餐厅的后厨,她愣了一下,后厨里应该是刚刚开完会,蚁群一般密度极大而有条不紊;她的脚下已经不再是光洁的、带着细碎金光的水磨石地面,是那种便宜的石晶地板,再向前一步,就是很多的灰绿色的塑胶防滑垫。愣了一下之后,她还是走了过去,在白色的厨师工作服当中,在叮当叮当的炊具碰撞声中,在上升的温度当中走了过去,刚刚吃饱,再闻这里的味道,会产生烦闷的呕吐欲,她努力屏住呼吸,加快了步子。

她再走过一道暗淡的小走廊,前头的对开门只开了一扇门板,她推了一下,把门大开着,走出来,右手边是一排齐胸高的垃圾桶,她走过垃圾桶,在肮脏后面消失了。

(责任编辑:丁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