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阶上的童年

作者简介：蔡文孟，生于1998年，黎族，海南陵水人，陵水县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海南省海口市，硕士研究生在读。有作品发表于《小说月刊》等文学刊物。

一

再次来到陵水河旁，潺潺的流水清晰地倒映着十多年前一个小女孩回家的背影。在她的身后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自行车辙印。这条辙印穿过了镇子里的公社，再经过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掀起了一路的尘土飞扬。辙印的尽头是“桃丛村”，一个黎族人聚居的村寨。

因村子的地势较低，为了抵御洪水，几乎每家每户都在家门口修筑了台阶，我们家也不例外。自我有记忆起，我家门口便有了那高高的台阶。从刚开始，手脚并用地攀登台阶，到后来，可以一步一个台阶，甚至一步两个台阶。春去秋来，时光在台阶上刻满了斑驳，我也逐渐长大。

在长长的台阶上，挤满了我童年的回忆。“哞哞——”几声牛的叫声，把我引出了家门。进入我眼帘的是几位穿着黎族筒裙的阿姨，她们有说有笑地坐在我家门口的台阶上纳凉。在她们的旁边是三五头温顺的老黄牛，它们在不紧不慢地咀嚼着台阶两旁的青草。奶奶上前去与她们攀谈，我也快步跟上。等到走近了才发现，有一位年长的阿姨脸上竟文着一些不规则的线条。淡淡的蓝色线条，如蛇虫一般分布在她饱经风霜的脸上。她冲着我咧开嘴笑了笑，额头上的皱纹夹起了蓝色的线条，我吓得直往奶奶身后躲。

奶奶让我别怕，接着告诉我，这是黎族妇女们的文面习俗。在以前，黎族女子在成年之前必须要接受“文面”这一洗礼，因为黎族人普遍认为文面是女子的美容，也是宗族的美德。黎族的妇女如果不文面，会被族人视为男女不分，容貌不全。但是，文面对女子来说是一件极为痛苦的事情，女子的皮肤甚至可能会因此而发炎红肿，直至溃烂。奶奶把我从身后拉了出来，又说道，自从新中国成立后，在共产党人的正确领导下，咱们村子里的黎族妇女不再沿袭文面的习俗了。此时我年纪尚小，还不能完全听明白奶奶所说的一切，但是直觉告诉我，那位阿姨在脸上画线条肯定很疼吧！在奶奶与她们闲谈的过程中，我望着阿姨脸上的线条竟出了神。

那些黎族的阿姨们在聊天的间隙里拿出了她们的饭盒，里面装有几条小鱼干和米粥。这些就是她们的午餐，她们吃得津津有味。经过短暂的休息后，她们便准备起身牵着牛群向陵河岸邊走去。在她们即将离去的时候，文着面的阿姨突然来到了我面前，她摸了摸我稚嫩的脸蛋，再一次冲着我咧开嘴笑了笑。此后，她的笑容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久久没有散去。

二

时间如白驹过隙，我也即将要去县里的小学读书。但是，父亲却经历了下岗的风波。工作上的变动，使得不善言辞的父亲仅隔一夜便白了好几根头发。

那段日子里，父亲常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发呆。但是，每当看到我的身影出现时，他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与我嬉闹。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我在放学回家时，没有在台阶上再次看到父亲的身影。直到吃晚饭时，父亲疲惫的身影才缓缓地出现在家门口。他的裤脚挽起，鞋底沾满了泥泞的黄土，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清清楚楚地印在了身后那十级长的台阶上。此时我才知道，父亲在后山租下了一块坡地种植西瓜。在这之后的几个月里，我便很少在家中看到父亲的身影。

为了种出品质优良的西瓜，父亲常常早出晚归。天还没亮，他便扛着锄头走出了家门。傍晚，他也只是急急忙忙地回来吃上几口饭菜。填饱了肚子，他便又冲向了瓜地。即便如此忙碌，父亲有时竟还给我摘回几朵田埂旁的小野花。正当我对着镜子，把小花别在头上臭美时，又听到了父亲把大铁门关上的声音。

几个月后，终于到了父亲瓜地里收成的日子。父亲雇了辆大车把西瓜拉回了家里，我自告奋勇地想要帮父亲搬西瓜。但西瓜实在是太大了，我还没走上几个台阶，一失手，西瓜便掉落在台阶上，红色的西瓜瓤瞬间崩了出来。我看着破裂在台阶上的西瓜，手足无措地嚎啕大哭。父亲赶过来，他既心疼西瓜又不忍责备我。他让我坐在台阶上，并看着西瓜耐心地说：“侬啊，人不能一遇到困难就想到哭，要先想想解决困难的办法。”他的语气，是在对我说，但更像是在对自己说。说罢，父亲拾起掉落的西瓜，走向了厨房。我也跟着走了过去，帮助父亲把西瓜破裂的部分削掉，剩下的部分则切成小块分发给大家。

我大口地吃着西瓜，鼻涕还挂在脸上，心里想着：父亲的西瓜可真甜啊！

三

一眨眼，我便从小学升入了中学。这十级长的台阶，我也走了好多年。有时候放学回来，背着沉重的书包，看着长长的台阶，我不由地在心里抱怨：为什么要修这么高的台阶呀！

直到2005年的夏季，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整个陵水县连续下了好几场暴雨。周围台阶较低的邻居家早已被雨水入侵，而我家因为那一级级高高的台阶而得以幸免。

大雨过后，村子里还有着很深的积水。邻居家的大哥哥划着小竹筏，在村子里呼朋引伴地玩耍。他看到了坐在台阶上的我，便邀请我一同加入，并直夸我家的台阶修得好。在玩闹间，村子里的积水也伴着孩童们的笑声逐渐退去。

时光荏苒，转瞬间便是沧海桑田。这些年来，陵水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城市的道路重新规划，使得村子里泥泞的土路变成了柏油大道。村子里的人们几乎都住进了楼房，再也不用担心暴雨和积水。我家也搬进了县城，家门口那长长的台阶早已消失在了时间的长河中。

陵水河的周围开始修建起了商业广场，那里有琳琅满目的商品，还有各具特色的餐馆。这附近村子里的姑娘们，常常三五成群地到商场里闲逛。她们一边喝着星巴克，一边对着橱窗里的牛仔裙赞叹不已。

“滴滴——”一辆辆汽车在椰林大桥上鸣笛，站在河边的我打了个激灵。思绪被拉回来，我把目光投向了前方高耸入云的大楼，楼里的人们正乘坐着长长的电动扶梯缓慢移动。瞧啊，如今人们的物质条件越来越好了。但是，我却仍然怀念着那个笑容、那块西瓜、那些玩伴……

微风吹过，河面上泛起阵阵涟漪。安静间，“一个台阶、两个台阶……”稚嫩的童声依稀在四周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