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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山兰(短篇小说)

2022-05-18严敬

椰城 2022年5期
关键词:酿酒师酒曲

严敬

山兰酒,俗称biang酒,大致有四种颜色:初为乳白色,而后黄褐色、红色、黑色,由浅至深,时间愈久,酒味愈加醇香浓烈。

1

民国三十二年(1943),癸未羊年,气候出现异象。头年腊月,天气奇冷无比,田里的农作物和山上的果树被冻枯,河里的鱼被冻死,系在屋外的水牛冻死了好几头,甚至还有几名老人也冻死了。正月十四,申时,圆月当空,月亮一点一点变红,到了戌时,月亮变成一只巨大的血眼,血月临空,五指山诸峰像浸泡在血水里一般。次日,赤日炎炎,有如盛夏来临。村里和山上的树木经不住高温的突然袭击,颓然地耷拉着叶片。琼中长达数月的干旱就此开始。

被人称作酿酒师的王炳银和两个孩子住在山脚下。往年,王炳银带着两个孩子走村串户给人家酿酒。那时,两个孩子还小,是十足的拖累。现在,两个孩子一天天长大,渐渐成了他的帮手。哥哥叫王守义,弟弟叫王守一。一个十七,一个十五;一个替他背铁锅,一个替他背木甑。每到一个村庄,王炳银招呼到一两个主户,就开始起灶支锅,忙活开了。要不了几天,村头木瓜树和槟榔树上便有酒香浮动,告诉人们,酒酿成了。酒香像一根无形的绳子,把好酒的人牵引到一处。即使不喜酒的人,也喜欢闻这种粮食的芳香,为之陶醉。总之,酿酒师来了,山村马上笼罩在一股浓浓的酒香之中,人们暂时沉浸在一种喜悦之中。有的人家一下子蒸上好几甑山兰米,做好几埕biang酒,这一般都是大户人家。王炳银总是细致认真、一絲不苟地做好每道工序,以便酿出可口的美酒。但有的人家提来的山兰米不满半甑,对于这样的人家,王炳银也从不怠慢,不偷工减料,他以同样的细致耐心和技术,为主户奉上甜美的biang酒。付给酿酒师的工钱五花八门,极具山村特色:有的给现钱,几十个铜板;有的管一顿饭,有的是一袋木薯,有的是几个木瓜;还有的换工,让自己的孩子给酿酒师拾柴烧火。当然,也有赊账的,他们问酿酒师:“明年这个时候再还钱,可不可以?”遇到这种情况,酿酒师总是一一点头。他心里明白,这些人比他还穷,实在拿不出什么东西来,不过,明年他们一定会把账还上,就是明年他们还不了账,又有什么关系呢?因此,只要有人请他酿酒,他概不拒绝。他喜欢闻稻米被蒸熟散发出的暖烘烘、香喷喷的味道,更喜欢闻米饭拌上酒曲后,悄悄流溢出的酒香。那种香,起初像花香,如丝如缕,随着时间堆积,香气越来越浓郁,变成实实在在的酒香。酿酒师闻到了酒香,看到了酒,就像与故人相逢,欣然而陶醉。每次下好酒曲,都好像给故人写好邀约信,信发出后,酿酒师就静静地等待故人赴约了。酿酒师晓得他的故人们个个讲究信义,从不爽约,他也就非常忠厚地守候着他们。

但是,酿酒师的两个儿子未必如此。他早看出来了,两个儿子心意并不在酿酒上。守义聪明伶俐,但心性不一,他的目光常常追寻着从身边跑过的山猪,耳朵总是打听树上鸣叫的小鸟。关键是,守义不声不响地长大了,有了男人的味道,吸引了所到村庄许多女孩的目光。有的女孩送来山兰米,半天不肯离去,装成看他们蒸米的样子,其实她们是想多看一会儿守义。有一天夜晚,本来该守义蒸米,但灶前却不见他的踪影,只有守一独自往灶膛里添柴。过了子夜,守义才蹑手蹑脚地回来。酿酒师立即明白,守义是会村里的女孩去了。第二天,也不管活做完没有,酿酒师拔灶启程。守义说:“爹,还有很多人家等着做biang酒。”酿酒师说:“还有别的女孩等你吧?”守义很讨女孩子们喜欢,酿酒师的目光把他盯得很紧,但他总有办法避开父亲的监视。

弟弟守一木讷迟钝,忠厚本分,每到一个村庄,女孩们围着守义打转,没有人理睬木讷的守一。虽然守一让酿酒师最为省心,但他也为守一鸣不平:都是狗呀,为什么一条胀死一条饿死?

王炳银不能算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手艺人,每年上半年他要种地、看园,只有到了秋后,他才带着两个儿子走村串户替人家酿酒。他曾考虑要不要将自己的手艺传给儿子,他觉得这不是问题,虽然酿酒成不了大富大贵,但勉强填饱肚子还是可以的。问题是,两个儿子愿不愿接他的手艺?守义聪明灵光,但心思不在酒上;守一愚钝笨拙,对酒似乎也没有太多的感觉。酿酒师只得感叹,自己生了两个不肖之子。每每于此,他就会想起他的妻子。十年前,他们夫妻到山里酿酒,结果遭遇霍乱,他侥幸逃脱了,妻子却死在了山里。妻子在的时候,是他最好的帮手,她懂酒、爱酒、会做酒。说起来他的手艺还是他妻子教给他的。以前他只喜欢喝酒,不知道一堆稻米如何变成一坛美酒,妻子如同变戏法似的,叫一袋稻米变成了酒。按妻子的说法,酒是稻米的魂,它藏在一颗颗稻米里,只有充满耐心、诚意地寻找和等待,它才会前来和你相会。是这样吗?真的是这样。妻子示范给他看。酒曲撒下之后,盖住饭粒,就是等待。一天、两天……整整三天,开始滴漏酒液了。他觉得十分神奇,开始悄悄地跟着妻子学酿酒。他学得非常快,很快超过了妻子。但是,有时候事情容易出纰漏,他蒸的一甑米怎么也不来酒。他请妻子帮他查找原因。妻子前前后后仔细查看后说,饭粒的熟烂刚好,下的酒曲没有问题,只剩下一个问题了。他问,什么?妻子说,你做了不敬的事情。他的脸有些发热,是的,昨晚,他一高兴,抿了一口酒,搂住熟睡的妻子,进入了她的身体。睡梦中的妻子迎合了他。他忘记了,妻子说过:酒也有神性,你敬他,他才亲近你,迎酒的日子要恭恭敬敬、小心翼翼。她给自己立下的规矩是,来月经的时候不下酒曲,下酒曲到出酒不和老公行房。他们冒犯了酒神,酒神让他们糟蹋了一甑山兰米。以后,他谨记妻子的规矩,从不逾规,他带儿子走村串户的时候,如果发现守义有找女孩的苗头,他便马上离村而去。妻子死去已十年,虽然他短暂地有过几个女人,但他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发妻,更没有料到当初从她那里学到的酿酒手艺成了自己后半生养家糊口的主要方式。上半年,他在家酿酒、种田、看园,到了下半年,他开始走村串户,为人酿酒。他酿的酒在这一带山村到处流淌。

到了这年腊月,天冷得出奇。户外冻死了好几头水牛和猪只。小鸟从头顶上飞过,忽然从空中掉落下来,它们冷得飞不动了。王家父子从初秋开始走村串户,已经走遍了五指山。他们每到一村,就架锅点火,给山村带来一团暖意。他们吸引了许多小孩的围观。王炳银注意到,有一个女孩,十四五岁的样子,到他们灶前来了好几次。她穿得单薄,他觉得女孩可能是来取暖的。女孩把蒸好且拌了酒曲的米饭提回家后,又来了。“还有事?”他问女孩。女孩说,他爹不知在筐里垫的芭蕉叶够不够,什么时候出酒,让师傅去指点一下。王炳银走不开身,他让守义代他走一遭,但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对俯身灶前的守一说:“你去。”他转过身,发现一直低着头的女孩听到要守一跟她去,猛然抬起头,双眼闪闪发亮。“日头要从西边出来了。”王炳银一下子明白,这个女孩三番五次地前来,原来为的不是守义而是守一。

夜晚,天上寒星历历可数。星光横溢,天空像浸满油渍的窗纸,大山黑魆魆地映在天幕上。那一晚,草寮外下了一层银霜,寒气直逼进来。王炳银一直没睡,他在等守一回来。半夜,守一推门进屋。“出酒了?”王炳银问。“出了。”守一说。

“什么时候出的?”

“亥時。”

“她家的酒应该酉时出的,整整晚了两个时辰。”

“可不,他们正着急呢。我叫他们别急,一定是天太冷的缘故,酒来迟了,耐心等,它就会来的。”

“守一,你说得没错。”

“我和他们一起等,等到酒液往下滴了。对了,明天他们还让我去装坛,去吗?”

“去。”

王炳银说完这个字,便响起了鼾声。守一怎么也睡不着,傍晚他去了女孩家。她的小屋子悬挂着装米饭的竹筐。按照酿酒师王炳银的计算,下午光景就要出酒了。但酒躲在煮熟的米饭中一直不肯露面。天黑后,屋外更加寒冷,山上的寒气笔直冲撞到屋里。女孩靠近守一,守一无师自通,伸手握紧女孩,巨大的暖意来到他的手上和心尖。忽然,他听到“滴、滴”的声音,他放开女孩。女孩点上灯,他们看见竹筐往下滴酒了。那酒乳白色,像奶汁,黏稠,芳香。女孩用碗接了酒让他品尝,他喝了,他觉得那是他喝到的最好喝的酒。女孩告诉他,她的名字叫符小鹃。

到了腊月二十八,王家父子便往回赶,也准备回家过年。守一本来要去和那个女孩告别,但是,父亲和哥哥挑着工具在前面走出了好远,他就忍住往回走的念头。

2

过年的时候,父亲拿出了为自家准备的过年的酒。那酒装在坛中,埋在地下,一般都有好几年了。酒变成黑红,深沉醇厚,芳香四溢,但它像刀子一样割嘴。父亲说,男人就应该喝这种酒,你紧紧衔住了它,像衔住了一团火,你驯服了它,最后细细品尝它,让它顺着你的咽喉落入你的胸怀。的确,许多爱酒的人,就是这样与酒对峙,享受着美酒。但是,守一对过年饭桌上父亲摆出的酒没有丝毫的兴致,他忘不了年前什寒山寨女孩捧给他的酒。元宵节前,好几次他都起了要去什寒山寨寻那个女孩的念头。他记得那个女孩,眉毛细浅,脸庞端正好看。他备好一罐酒,那酒是黄褐色的,像蜂蜜,也像蜂蜜一样香甜。他想让女孩尝一尝他酿的酒。但他犹豫着,没有成行。过了十五,天气一下子热起来。这种热完全出人意料,如同炎夏骤然降临。许多人家措手不及,也有许多人家抑制不住欣喜,因为人们终于挣脱了酷寒,迎来了夏天。谁都不承想到,琼中长达半年的干旱就此开始了。

往年,王家一边酿酒,一边种地。他的酒主要送到圩上让人代销。也有村民直接到家购买或拿物品兑换。这一带村民早已习惯了他家的酒,离不开他家的酒,尤其是节庆婚丧,王家的酒都扮演了餐桌上的主要角色。他酿的酒,最开始是乳白色的,十天后变黄褐色,一年后成深红色,三年后变成黑色。颜色由浅而深,味道从甜到辣,时间愈久酒味愈加香浓。男女老少,不同性别、不同年龄段的人,都可以从王家的biang酒里找到知己。有人想学酿酒师的手艺,但无论如何酿不出王家那样的酒。不是色泽不对,就是味道不纯,要不然就是本该出一坛子的酒结果只出了一小瓦罐子。总之,没有人能够完美地掌握这项手艺。王炳银明白那些人失败的原因。他们酿不出他那样的biang酒的原因,在于酒曲。他们没有他秘制的酒曲。酒曲是多么神奇的东西啊!它像一个精灵,能引来酒神。酒曲是王炳银的秘密武器。大家都知道他是采来辣蓼制成酒曲的,却不知他制作酒曲的工序。新鲜的辣蓼洗净,放在开水里煮三次;捞出后在阴处晾干,一定要晾足三天。然后,把辣蓼再置于木臼中捣三遍,直至粉末。把捣成粉末的辣蓼与米粉混和,做成米饼。太阳出来之前,把米饼置于屋外晾晒,一过辰时,就将米饼收入家中。如此反复三次。这样做出来的酒曲非常好使,简直可以呼风唤雨。一般人不知道其中的奥妙,不是偷工减料,就是敷衍了事,结果酒曲失去了它的作用。尤其是最后一道工序,晾晒米饼为什么一定要刚好是辰时?打个比方,制酒曲也像做饭,火候掌握不好,要不是夹生饭要不就是饭烧糊了。王炳银明白,团一个个小米饼,就是造一个个小屋,让那个小精灵安稳地睡在里面,到时需要它的时候,就叫醒它。酒曲甚至还救过他的命,十年前,他和妻子到山里酿酒,恰逢那里流行霍乱,有一天,他饿极了,又一时找不到吃的。他翻出了包袱中剩下的几个酒曲狼吞虎咽起来。他留了两个给妻子。但妻子舍不得吃,都让他吃下去了。后来妻子染上霍乱,而他却安然无恙。他因此认为,是那几个酒曲救了他。而且,小小的酒曲一直都在护佑他的一家。

但是,今年王家的酒卖不动了,圩上的代销人很长时间没有捎话叫他送酒去。

王炳银向保长租了一块山地,用来种山兰稻。这块山地有五十亩,每亩租金一块光洋,共五十块。他还了一下价,人家要四十五块,再也不能少了。这块山地他去年就相好了,向阳,缓坡,点种山兰再好不过了。但是,自开春以后,到了龙抬头,又过了三月三,一直没有下雨,滴雨未下。土地板结生烟,山林热气蒸腾。这一年夏天,天气比往年更加炎热,人人苦不堪言。

但是,这样的气候并不妨碍栽种山兰稻。四月初,王炳银带着两个儿子上山砍园。三人挥刀砍着蒿草和杂树,一会儿就浑身湿透了。王炳银擦着汗,叫儿子们悠着点,说:“砍完这片园子要几天哩。”

守义扬手砍断一枝伸到眼前的粗壮的树枝,说:“我有的是劲,还怕了一坡的杂草不成。”

守一俯下身子,左手扶住一棵蒿草,齐根割掉蒿草,然后把蒿草摆放在身后。

到了午时,三人不但头发根全是汗,连裤裆也是湿的。守义解开裤子,对着一丛草棵撒起尿来。守一怕丑,他让一棵树掩住自己,才撒出尿。

吃过午饭,稍稍休息一下。父子三人又接着干起活。王炳银脱光了上身,边砍草边扯开嗓子喊起《砍山谣》:

嘿嘿唷,迟备园因抓鱼,

迟种田因拾螺,

迟砍山兰因情迷。

山仙姑娘呀,

我恼恨情迷,

我的歌声是骂声,

我的屌毛是藤刺,

嘿嘿唷,飞刀惊天地,

大树倒,情丝断,

树下山兰丰收米。

3

砍光的园子等着焚烧。这当口,酿酒师打算打发儿子到镇上问问他们的酒销售的情况,结下账,顺便帶回一些生活用品。他原想叫守义一人去,但他又不放心。因为守义性格太冲,容易惹事;守一脾性有点懦,叫他一起去,显得稳妥些。兄弟俩上午动身,天黑前回来。酿酒师本来指望兄弟俩有所收获,但是兄弟俩带回了不好的消息:前些日子,镇子遭到日本人的洗劫,开杂货铺的符老板不见踪影。账没结成,但其他的物品仍然要买的,兄弟俩一打听,米和盐都涨价了,贵得吓人,都快要一块光洋一斤了。兄弟俩只好空手而归。

酿酒师说:“这么长时间没有下雨,看这个架势,米和盐还要往上涨。”

“怪不得再没有人找我们做酒了。”守一说。

“肚子都填不饱,还指望喝酒?”守义说。

守一说,他要去把甑洗净晾起来,留待以后使用。做父亲的说:“这样好,以后还用得上。”守义说:“管那么多干什么,眼前怎么办?”

“盐罐里的盐眼看就要吃完了,买不买?”守一说。平时总是他做饭,他知道盐罐的深浅。

“喝茶没糖能行,但吃饭没盐不成。买。”酿酒师说。

“好贵。”守一又说。

“再贵也得买。”守义说。

第二天,兄弟俩到镇上买回一包盐。以前,十个铜板一斤的白盐,现在硬是要一块光洋了。守一用布袋装好盐,再将布袋缚在自己的腰眼上。他时时用手抚摸一下盐袋,好像生怕盐袋长出翅膀飞掉似的。

果然,如酿酒师所料,物价飞涨,几天后,一块光洋已经买不到一斤大米或一斤食盐了。很多人家买不起食盐,只好用加东叶烧成灰泡成水代替盐水。好几个地方出现了病死和饿死的人。

山兰园的草木早已枯干,等着焚烧。一天,酿酒师带着两个儿子点燃了那些晒干的草木。熊熊烈火,烤痛了父子三人的脸膛。山兰园一片灰烬,现在,只等一场大雨,把这块山地浇透,他们好点种山兰稻。可是,他们没有等来大雨,倒是等来了比缺米少盐更坏更可怕的消息。

4

炎热干旱的五指山,发生了一连串叫人惊恐不安的事情。先是日本人到思河乡烧杀,后是“自己人”——守备司令部和保安团回到思河乡对苗民大开杀戒。保安团到处追杀苗民,见一个杀一个,而且杀人挖肝取胆,当作下酒菜。苗民兄弟受到惊吓,都躲到山上避难。

月底的一天傍晚,天空忽然乌云密布,接着响起雷声,大雨倾盆。五指山迎来了久旱的第一场透雨。第二天清晨,酿酒师带着两个儿子上山点种山兰稻。活干了一大半的时候,他仍忧心忡忡。

守一说:“爹,你担心山兰稻种迟了,长不出稻子?”

隔一会儿,守一又说:“要不然,爹着急受旱的山兰出不了酒?”

酿酒师长长叹了一口气,守义瞪了一眼守一,说:“这些都是眼下该担心的吗?”他转过头对酿酒师说:“爹,你要我干什么,说吧。”

酿酒师说:“你到思河去打听一下,看看那些传言是不是真的。”

让守义去打听消息,酿酒师是经过考虑的。守义聪明机灵,善于应变,而守一胆小本分、心眼实诚,显然叫守义外出更合适。

天断黑前,守义回来了。确确实实,保安团杀人了,杀了很多苗民兄弟。保安团怀疑苗民有人私通日军,带日军烧了警备司令部,因此,保安团报复性地开始屠杀苗民,在南茂保、加略保、中平保诱捕苗民,用机枪、步枪、手榴弹和刺刀杀死许多苗民兄弟。可怕的是,那些贼兵还把苗民开腹取胆,用长长的竹竿晾晒人的胆囊。保安团还在到处追杀苗民。村寨里已见不到苗民兄弟,他们全都躲到山上去了。

酿酒师心情更加沉重,山兰园还有最后一点活没有完成,他本来打算次日接着做完,但是,听了守义的话,他便没心思收拾山兰园,以至山兰园荒废了一角。

“外面传说,等保安团杀光了最后一个苗民,他们就会来杀黎民。现在,到处人心惶惶。”守义说。

酿酒师说:“这些畜生!”他记得,前年,保安团搬去了他的十坛酒,先说付五十块光洋,最后竟一个铜板也不给,还打人;去年,他们父子在山中给人酿酒,又让保安团强行拉去,白白干了半个月,一文钱也不给。

吃午饭的时候,王保长来了。这人三十出头,皮肤黝黑,十分精干。他这个保长当得非常无奈,经常替上面催款催租,有时催不来租税,就把自己催上去了。有一年发生旱荒,百姓缴不起租税,他也没有一点办法。区公所将他弟弟抓去严刑拷打,还强迫他卖妹赎弟,逼着他上缴租税。他最后卖了房屋,还借了高利贷,才赎回弟弟。

王保长上门见了酿酒师,开口就说:“你肯定猜出我来做什么了。”他盯着酿酒师:“不错,我是来要钱的,不过,这回不是为区公所要的,这回是为我们自己要的。”

“为我们自己要的?”酿酒师有点不明白。

“是的,为我们自己。”王保长说,“保安团迟早要对我们下手,与其坐着等死,不如以命一拼。各乡首领已暗中商量好,联合起来赶走卖国贼。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各家各户,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筹钱购买一批粉枪和火药,用来打走那些贼兵。”

酿酒师听明白了,点点头。

“你出多少?”王保长说。

酿酒师沉吟了一下,他现在全部家底只剩下不到三块光洋,他说:“我出两块。”他心想,留下一块以备不时之需。

王保长显然很满意。他出门时,酿酒师又说:“我还有三坛三年前酿的酒,也拿出来吧。”

他让儿子到屋外芭蕉树下挖出酒坛。

5

七月的五指山,终于爆发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在王国兴、王玉锦等人的带领下,五指山地区的黎民举行起义。起义像飓风烈火迅速席卷了以红毛乡为中心的黎村苗寨。起义群众袭击了白沙县县政府、三县联络区公所,围攻了守备保安团,打得国民党军政机构一时措手不及,从红毛地区仓惶逃窜。起义历时半个月,取得暂时的胜利。随即,国民党对起义群众进行疯狂反扑,兵分三路进剿五指山,实行血腥镇压,许多黎村苗寨又浸泡在血泊之中。

在起义过程中,涌现了许多可歌可泣的人和事,分外引人注目。这些在党史、县志和传奇中均有记载,此处不表。有些因素对起义进程、成败与否起到关键的作用,以下三个因素从来没有从白沙起义的历史中消逝。可以说,只要提起这段历史,就不得不说起它们。它们在起义过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第一,粉枪,就是火药枪。这种枪操作起来比较麻烦,要先往枪膛里上火药,之后再填充铁砂或弹珠。枪机是个像鸡头一样的东西,所以俗称“鸡啄米”,它啄下,啄燃引信,铁砂或弹珠轰然射出。每发一枪,必重新装药装弹。枪手随身带一个火药筒,随时准备给枪填装火药。这种枪虽然麻烦,但较弓箭、木弩、猎刀等要先进得多,因此,起义前,总指挥王国兴就指派保长王玉锦等人大量购买。王玉锦保长采取户户捐资、家家出力的办法,筹资购买粉枪和火药。通过各种途径,起义者储藏了一批粉枪和火药,为起义如期进行创造了条件。后来,国民党围剿起义队伍,首先就是切断交通,断了起义队伍的弹药来源。

第二,大雨。这一年琼中本来大旱,连续几个月无雨,人们快要忘记它了。它要是在随后的时间中仍然暂时缺失,历史或许是另外的样子。但是,它又来了,不期而至,出人意料,带来了相反的效果。农历七月十八日,总指挥王国兴率领起义军向什响进发,进攻守备二团。途中忽降大雨,山道湿滑不说,主要是粉枪淋湿,无法使用,只好停下休整,烘干枪支和火药。七月二十六日,总指挥王国兴率领各路起义军包围守备二团团长王弼,其时天下大雨,起义军的粉枪失灵,使王弼得以逃脱。因为大雨,起义军两次失去消灭守备团的机会。

第三,就是酒,喝鸡血酒盟誓。酒历来是不可或缺的角色,节庆婚丧,从来都少不了酒。无酒不成席,无酒不待客,无酒不成欢,无酒不成俗。总之,酒充当的媒介是如此重要,以至许多言语都失去了作用,许多感情需要靠酒来表达。起义前后,我们看到酒的身影屡屡闪现。1942年春节,红毛乡王玉锦、王高定、柯开取等几位保甲长给乡长王国兴拜年。他们一起商定起來反对国民党。王国兴拿出仅有的一点酒,每人一小碗,大家宣誓,一饮而尽。1942年8月,王国兴在红毛乡什亲山召开会议,商议起义事项,会议一致推举王国兴为起义总指挥。会上众人歃血为盟。1943年春天,王国兴检查了各乡起义准备情况,明确起义时间为这一年的农历七月二十日丑时,鸡叫头遍。会上饮血酒盟誓。1943年6月,王国兴召开会议,会上通过起义纪律,各首领杀鸡饮血酒结盟宣誓。起义军后来找到了共产党,当时琼崖纵队第四支队队长马白山、临儋联县县长符英华也和吉有理、王高定、王文聪喝鸡血酒盟誓。

国民党反动派反扑后,也叫人喝酒,喝的是“悔过酒”。他们设下圈套,请各村首领和群众喝“悔过酒”,许诺只要下山赴宴,喝过“悔过酒”,就既往不咎,元门、白沙、细水等乡共有两百多人下山表示“悔过”,全部被敌人枪杀了。

妚南村首领、白沙起义一区主要领导人王亚福带领队伍退入深山,坚持斗争,后被敌人收买的黎奸持毒酒进山将他害死。

那些年,五指山地区盛行的是王家父子酿制的酒,上面这些酒不知是不是都出自他们之手。

6

狂飚七月卷白沙,如同江河咆哮时。

弓箭粉枪杀国贼,海南斗争留壮举。

……

消息传到红毛乡,狗急跳墙施诡计。

国兴首领等被捕,玉锦果断来当机。

三路义民来搭救,队伍集中在毛西。

约定半夜鸡叫时,攻打伪县府驻地。

……

——民歌《狂飚七月卷白沙》

那天晚上(农历七月十六日),王家父子一直没有合眼,一阵急促的铜锣声把他们召唤到村头。村头的大榕树下站满了手执火把和各种武器的村民,他们手中的家伙各式各样,有粉枪、弓箭、木弩,也有钩刀和棍棒。守一手上什么也没有,王保长从人群前走过,他看到守一的手是空的,便转身从旁边的地上拾起一把粉枪交给守一。

守义悄悄问守一:“你会放吗?”

守一老实地说:“不会。”

守义又说:“不会摆弄,还不如烧火棍。”他手上拿的是木弩,他把木弩塞给守一,从守一手上抢走了粉枪。

这时,只听王保长在前面说:“拿枪的,跟我走。”

守义持枪到了树前,跟着一队持枪的人匆匆而去,消逝在月光之中。这是守一看到哥哥的最后一面。

那晚,月亮很大、很亮,大得出奇,也亮得出奇,好像从来没有这样过。行走在山路上,一边亮堂堂的,一边黑黝黝的。往常,这样好的月光总惹得锦鸡睡不着觉,伏在路边的草丛里叫唤不已,但是今夜,它们一叫从路上跑过的阵阵脚步噤声了。一条细蛇惶急之下跑错了方向,它不是潜入草丛而是窜上路面。守一顿时感到脚底一道肉乎乎的凉意,他一个趔趄,差点撞到前面的人身上。前边的人扭回头,扶住他,问:“兄弟,没事吧?”

“没事。”守一说。要在平时,他可能瞧一眼脚下,看看什么样的蛇如此倒霉,但是现在顾不得了,他一心跟着人群往前奔跑。

人们包围了位于什存的三县联络所,粉枪、木弩和弓箭轮番攻击。天亮的时候,人们占领了三县联络所,打死十多人,缴获枪支八支。有个士兵的面部被铁砂打得稀烂,还有个士兵的胸脯穿透了三支竹箭。但却不见三县联络所所长兼白沙县二区区长李有美的踪影。两天前,就是他下令逮捕乡长王国兴、保长王玉锦等人准备一起杀害的。人们不甘心,又把联络所每个角落都搜寻了一遍,的确找不到李有美。俗话说,跑掉的总是大鱼。天要亮之前,忽然一块乌云遮住明月,天地为之一暗。趁这工夫,联络所后院的侧门打开了,溜出两个人影。守义眼尖,就追了上去。他追上了后面那个人,认出这人就是李有美。他端着枪,对李有美大喝一声,李有美的腿都软了,站也站不稳。这时,两丈远的一丛九里香下立起一个人,是联络所的勤务兵王国神。守义急转枪口,扣下扳机,鸡头啄下,是哑火。守义伸手到腰间拔刀,对面的枪响了,击中守义的胸膛。

守一见到守义的时候,天色大亮,守义抱着枪,死在一丛九里香下。他一直皱着眉头,好像非常奇怪扣了扳机枪为什么不响?

月色渐隐,曙光初照。总指挥王国兴率领起义队伍追击逃往什响的残敌。此后数天,王国兴又指挥起义队伍攻打国民党守备团、特务连,把国民党军队和县政府赶出了白沙县境,起义取得了一时的胜利。

守一参加了围困守备二团的战斗。附近村庄的妇女来给起义军送饭送水,符小鹃也来了。她挑来一担椰子。她蹲在地上砍椰子,把砍好的椰子递给别人。她砍的第一个椰子本来想送给守一,但她就近有一个青年,渴得非常厉害。当她捧着一个椰子送给守一,突然枪声响起来,守备团的人向外冲出。守一顾不得椰子了,转身操枪。等打跑了那伙人,守一又回来。符小鹃还抱着椰子在等着他。他从她怀里接过椰子,全部倒进自己的嘴里。符小鹃盯着他,说:“椰子水好喝还是酒好喝?”守一望望天,看看女孩,说:“说真的,眼下椰子水好喝。但是,有时候酒也是最好喝的。”女孩掩着嘴,吃吃地笑起来。“还到我们寨子去做酒吗?”笑完了,女孩说。“我说过,有时候最好喝的是酒。”守一嗫嚅着说。

首领们宣布:没的仗打了,大家暂时回家,看园种地抱娃都行,等有情况再召集大家。

王家父子惦记着酒甑和山兰园,于是便一起回家。酒暂时没的酿,父子俩搭了一个草寮,开始看护山兰园。守寮主要是守一的事情,有时酿酒师也会放下手头其他的工作,来帮守一望一望。守一守寮的时候带着木弩,他很少用木弩射杀动物。山猪来掘禾苗,他大声地吆喝一阵,把山猪吓跑就拉倒。有些锦鸡相中他的园子,飞到他的园子来,昼夜叫个不停。山谷本来空荡荡的,但是一吹山风,一起鸟鸣,便更加空阔。守一时时想到小鹃,想到底是椰子水好喝还是酒好喝。守一算是一个笨拙的人,这个简单的问题他想也不明白,他越想越糊涂。他探头朝外张望,一朵白云擦着五指山的山巅飘过去。守一想,山尖说不定划痛了白云。但是,白云好像不怕痛,因为他看到又一朵云跟上来。

山间气候变化无常,有时晴空如洗,有时风雨大作,风雨来的时候,天空晦暗,黑夜突降,大树摇摆不定,连大山都摇晃起来。守一蜷缩在寮中,听着满耳的风雨声,世界一下子变得这么小,只是一个草寮而已。守一抱着自己,好像抱着一切,又好像什么也没有。

7

到了九月,风云突变,国民党反动派卷土重来,分三路向白沙反扑,围剿镇压白沙起义军。起义军崩散,王国兴带领一部分人上了鹦哥岭,王玉锦带一部分人撤入什寒山。国民党三路人马从不同方向追剿起义军,进行疯狂血腥的屠杀。其中一路就是守备二团团长王弼指挥的。

七月二十六日凌晨,王弼从梦中惊醒,仓皇逃出什响,向加钗逃窜,狼狈不堪。现在,他带着人马从加钗向红毛、毛贵、毛栈一路掩杀过来,这条路线几乎就是一个月前他逃跑的路线。凡是见过他的狼狈之状的人,他都打算让他们噤声。他回到什响,有三个小孩哭闹不已,三个小孩中最大的不过六七岁,最小的三四岁,他看他们很不顺眼,关键是三个小孩的父母就是一个月前冒死围攻他的守备团的起义军。他皱了一下眉头,命令士兵把三个孩子塞入米臼用木杵舂死。一下、两下……木杵砸下,溅起一声声惨叫和一团团血肉。王弼则感到一阵阵快意。有个孩子刚入臼时还扶着臼沿想站起来,但持杵的士兵一杵下去,正中他的天灵盖。小孩的脑浆迸到王弼的脸上,王弼用手指蘸着脑浆,送到嘴里,尝了尝,说:“好味道,像美酒。”

王弼不仅是个嗜杀者,而且还是个嗜酒者,这两者没有绝对的联系,但于王弼,他杀得痛快的时候,便会脱口而出:“像喝了美酒。”这次他带人马由东北向西南斜扫白沙,他打算除了杀尽那些刁民外,就是尝尽五指山的美酒。人杀得不少,但是,酒却没尝过几坛。他到过很多村寨,村子烧光了,地下的酒瓮早被掘出来,里面全部是空的,滴酒不剩。他每每都很失望。

在失望中,他常常回想起七月二十五日晚上的情景。他率领守备二团驻守的什响村遭到起义军的围攻,起义者只有几条破枪,何况他工事坚固,奈何不了他。因此,他全不把眼前的战事放在心上。酉时,他的副官捧來一坛酒,他揭开封口,一股浓厚的醇香扑鼻而来。掌起灯,把酒倒入杯中,那酒黏稠黑亮,竟在杯中堆起尖来。室中浮动着浓香。“好酒。”王弼赞叹一声,禁不住开怀畅饮。

拂晓,他被枪声惊醒,原来起义军攻进了村子。惶急中他急起逃命。也许是天可怜他,下起大雨,叫起义军的粉枪全部失灵,他才捡回一条命。正因为如此,现在的一切才是当初所受惊吓的回报。

可是,眼下竟没有酒。这让他深深感到失望。

新任红毛乡的乡长王启轩端来一小坛米酒。搞到这坛酒他费了不少心思,他怀着欣喜把酒送来了。王弼当着王乡长的面,品尝了这坛酒。这酒入口辛辣涩口,绵薄无力,但终究是酒,有比没有好。他说:“好。”

王乡长也看出来,团长的赞美有多么勉强。于是,他内心掠过一丝惶恐与不安。他望着远处黛青色的山林和起伏不止的山峦,充满了希望,因为他知道那些逃跑的村民可能藏身在那片山林。一个午后,王乡长怀着抑制不住的欣喜,奔跑着来见王弼,他刚捕获的一群村民中就有白沙最有名气的酿酒师王炳银。

他对王弼说:“团座,酒来了。”

王弼刚睡过午觉,有点萎靡,听说有酒了,精神马上为之一振,吩咐道:“端上来。”

王乡长急忙掌自己的嘴,说:“我说错了,狗嘴吐不出象牙,不是酒,是做酒的酿酒师。”接着,他夸酿酒师名气如何之大,无论高门大户还是窄门小院,全白沙乃至整个五指山喝的都是他酿的酒。最后,王乡长说:“有了酿酒师,还愁没有酒喝?”

王弼点点头,说:“好,让我见识见识酿酒师吧。”

王乡长出门,指着门外的一群人,对王弼说:“这次运气不算好,只捕了十四个,前面那个人就是酿酒师王炳银。”

王弼又点点头,踱步过去,用眼扫了一下人群,目光最后像微尘一样落在酿酒师的脸上,说:“你是王师傅,做酒的?”

酿酒师说:“我姓王,做酒的。”

王弼说:“好得很。既然是以做酒为生,肯为我做酒吗?”

酿酒师没有马上回答。

“哈哈!”王弼大笑起来,“我知道你现在还不肯。不过,没关系,人的主意会经常变的。”他叫卫兵从人群中拉出一个人,不是做酒的不肯答应替他酿酒吗,做酒的不答应,他就打死一个人,直至最后一个。

最先拉出来的是一个姑娘。王弼瞅了一眼姑娘,他眯起眼,又望了一下村头的槟榔树,他觉得这个妹仔怪俊的,就说:“换一个。”

卫兵把姑娘归入人群,又拉出一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王弼挥挥手,卫兵的枪就响了,小伙子一头栽倒在树下。

王乡长跑到酿酒师跟前,说:“别倔了,答应团座吧。”

酿酒师脸色发白,有气无力地说:“我要吃烟。”

王乡长说:“这就对头啰。”他叫人给酿酒师送来水烟筒。

酿酒师坐在地上吃起烟来,呼噜一阵后,他吐出一团白烟。王鄉长走过来说:“王团长说了,你答应替他做酒,他就放了剩下的十三个人,做一次酒放一个人。否则,他则一个个杀死。”

酿酒师埋头吃烟。他答应了王弼,给他酿酒。

但是,酿酒师表示酿酒需要酒曲,他要回家取酒曲。

王弼从王乡长那里得知,酿酒师还有一个儿子,便让酿酒师叫他儿子把酒曲送来。因为这个儿子参加过攻打他的战斗,他想借此机会抓住这个儿子。

于是,王弼执意要酿酒师的儿子送酒曲来。他问酿酒师:“你儿子会来吗?”酿酒师说:“我的傻儿子,我叫他,他一定来。”于是,有人给守一捎去了话。

给守一捎话的是十三个人中的一个熟人,因为他熟悉道路,又清楚这边的情况。人走后,王乡长问王弼:“团座不怕那个黎仔趁机溜掉吗?”

王弼说:“怕什么?话没有捎到,或者酒曲没送来,这十三个人都得死。”

守一给酿酒师送酒曲来了。他一来,就给扣押了。他没有丝毫后悔和埋怨。让人感到无比意外的是,十三个人中的那个姑娘竟是符小鹃。

以后,王家父子每三天给王弼酿一次酒。第一次酒酿好后,王弼让父子俩选一个人出去,父子俩选小鹃,但王弼说:“除了这个妹仔,选其他任何人都可以。”

酿酒的山兰米有时是红色的,有时是黑色的,还有紫色的。用来装稻米的布袋也大小不一,很不规整。酿酒师要根据不同的米质,调整下酒曲的量,最后才能酿出香润如玉的酒滴。酿酒师的技艺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那些藏身于一颗颗米粒中的酒滴,本来都桀骜不驯,难以寻觅,但叫酿酒师的双手轻轻抚弄,就都俯首称臣。更有可能,那些米粒,酿酒师只是看了它们一眼,就召唤出它们的精魂。王弼赶着喝完酿酒师酿出的每一坛酒。

这样过了一个月。父子俩酿好一次又一次的酒,救出了十个村民。现在,只剩下父子俩和姑娘。酿酒师知道,王弼不会放过他们父子,便趁小鹃帮忙烧火的时候,怀着侥幸的心理把王家酒曲的制作方法偷偷地传授给小鹃。

王弼杀了酿酒师父子,他觉得他尝过的美酒,不能再让他人品尝了。但他把小鹃赏给了他手下的一个排长,因为又有人给他送来更漂亮的女人。

后来小鹃从那个排长身边逃走,逃到吊罗山中。王家的酿酒技术得以流传。

8

2016年,有人寻访到居在深山中的符小鹃老人。老人已九十岁高龄,但身体仍然十分硬朗。多年来,她一直保持着酿制biang酒的习惯,从没间断。biang酒除了自家人饮用和馈赠亲友外,她从来不出售biang酒。biang酒的颜色随着时间的流逝由浅而深,酒味愈加醇厚浓烈。老人始终没有忘记王家父子,他们的面容映在一坛坛biang酒里,时间越长,反而更加清晰。每当老人揭开一瓮酒,就好像看到当初父子俩朝着她微笑。老人把王家父子制作酒曲的秘诀传授给寻访者。在王家酒的基础上,经过研制,寻访者开发出“黎匠1097”“黎匠2016”和“黎匠-鹿标”等几款新型biang酒。它们的特点就是既保持了传统biang酒的口感风味,又在工艺制作上进行了创新,使黎家独特的biang酒文化又获得新的生机。王家父子泉下有知,定然感到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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