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义动态范畴化的工作机制
2022-05-17曾容
曾容
(西南政法大学 外语学院,重庆 401120)
0 引言
范畴和范畴化是认知语言学研究的重要内容。范畴化理论主要包括范畴层次化理论、原型理论及家族相似性理论。范畴层次化理论对话语中词汇的选择具有很大的启示(文旭,2014:43);原型理论在用于词义的引申、嬗变以及概念的表征方式上有一定的解释力(唐青,2011:89);语义范畴围绕原型意义向外扩展,并呈现家族相似性(刘向东 等,2007:48)。语言的发展是一个动态前进的过程,“范畴”也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我们认为范畴化理论在词义研究方面有待进一步深入。刘正光(2006:78)认为:“范畴属性具有动态性,主要表现为‘相对性、可变性和语篇性’。范畴是静态性与动态性的统一体,‘动静’结合是语言范畴研究过程中的新视野。”典型范畴论和家族相似性理论是从静态角度对词义进行共时研究;而“动态范畴化”理论则强调从动态角度对词义范畴进行历时或即时研究,是对传统研究所存缺陷的一种弥补(文旭 等, 2018)。词义动态范畴化可以在语言的不同维度上得以体现,不仅体现在词语意义层,还体现在句子意义层及语篇意义层(Zeng et al., 2018:106)。隐喻、转喻、基体/侧显理论是词义动态范畴化的重要工作机制(曾容,2020:53)。在本文中,我们将选取部分语料,对这三种工作机制加以细化和阐释,并探寻这些工作机制主要作用于哪些语义层次的词义动态范畴化。
1 词义动态范畴化的工作机制:隐喻
1.1概念隐喻
隐喻是人类思维的方式,在人类的认知中有着重要作用(Niu,2019:325)。Lakoff等(1980:44)确立了隐喻在认知中的地位,他们在该书中指出“隐喻的本质是通过一种事物来理解另一种事物”。隐喻由始源域和目标域构成, 隐喻的认知力量就在于将始源域的图式结构映射到目标域之上。Lakoff等(1980)把概念隐喻分为结构隐喻、方位隐喻和本体隐喻三种类型。这三种概念隐喻类型并不是完全孤立或毫无联系的。事实上,方位、本体、结构的分类法只是以各种类型的主要特点为依据的,它们之间是相互关联,相互作用的。Lakoff等认为,隐喻是“一种语义变化的过程,这种过程从语义的角度看是迅猛的,即在两个语义域之间通过某种抽象图式类比的方式将一个词从一个语义域(始源语义域)应用到另一个语义域(目标语义域)”(2003:177)。因此,概念隐喻对词义范畴的动态发展具有重大的作用,凡是涉及词义范畴的历时变化和词义范畴的即时生成时,都不可避免地要运用概念隐喻。认知语言学认为,隐喻是历时词义范畴扩展和即时词义范畴生成的重要工作机制。词义范畴中新成员的产生和理解也包含隐喻思维在其中的运作。
刘正光(2006:123)认为,概念隐喻适用于解释那些比较模糊的、范畴属性变化不明显的,或者是因为情态因素而产生的词义范畴的变化。而在解释那些范畴属性比较明显的隐喻映射过程时,Heine(1991)等人提出的范畴隐喻则显得更有优势。
1.2范畴隐喻
Heine等 (1991:52)认为:“概念隐喻都是通过空间方位来表示物理的、社会的、心理的、道德的、情感的等状态或特征。这些概念隐喻实际是概念隐喻串,源域是空间范畴,靶域是特征范畴,可以统称为范畴隐喻。”范畴隐喻映射的规律如表1所示。
表1 范畴隐喻的映射规律(Heine et al. 1991:52)
刘正光(2006)论述了范畴隐喻的映射:
(1)a. He had a big bag on his back.
b. She struck him from the back.
c. The back of the mountain is covered with snow most of the year.
d. On the back of the letter was a diagram.
(2)a. Go about it from the back door.
b. There is a big garden (at the) back of the house.
c. The house stands back from the road.
刘正光认为,例(1a)中的back本来是用来表示身体某个部分的名词,但是通过隐喻的映射后,back的意义逐渐抽象。从例(1b)-(1d)中,“背”的意义分别表示:(1b)背后的空间位置;(1c)背面,背部(空间位置);(1d)背面(平面位置)。虽然back的意义从表示“身体部分”变为了表方位的词,但它依然为名词范畴属性。我们再看back的语义在例(2)中的动态发展:back的意义明显比(1)中抽象得多,从(2a)-(2c)的语义分别为:方向/位置;位置;方位。而且,例(2)中back已失去名词范畴的属性,(2a)中去范畴化为形容词,(2b)与(2c)中则愈发抽象,去范畴化为副词。例(2)中back的语义即是通过OBJECT-TO-SPACE的范畴隐喻映射而成。
范畴隐喻还有另外的表现形式。范畴隐喻还可以指社会物质域—认知域—言语行为域之间的映射。Sweetser(1990)发现,这三个域之间通过隐喻映射,紧密关联。Sweetser用这三个范畴之间的隐喻映射来阐释三类词义范畴的动态建构:感官词、情态动词、连词与条件词。
我们以感官词为例,see 是最典型的感官词,我们常会见到以下用法:
(3)a. I see a flower.
b. I see what you mean.
(3a)中的see的意义为源义“看见”,是一个感官动词,但在例(3b)中,see的语义范畴中增加了新的成员,即“明白”。(3a)中see的语义属于社会物质范畴,是真实地看见。而(3b)中的see则属于认知范畴。社会物质域与认知域紧密联系。通过隐喻,很多感官动词可以从社会物质域映射到认知域,并成为这些认知动词的词源。另一个感官动词 hear的语义范畴不仅包含有“听见”的意思,还有“知道”的意义。这同样是范畴隐喻的作用。
在句子意义层上,语法词项及结构关系词的意义动态范畴化是词义动态范畴化的主要表现。句子中语法词项包括典型的小词类、助词和情态动词等,这里我们仅以情态动词为例进行分析。Halliday(1994:287)将情态动词划分为四个范畴:可能性情态动词范畴、通常性情态动词范畴、道义型情态动词范畴和倾向性情态动词范畴。我们以must和may为例,来阐释句子意义层面上,道义型情态范畴和可能性情态范畴的动态发展:
(4)a. You must come here by ten(mom said so).
—The direct force (of mom’s authority) compels you to come home by ten.
b. You must have been home last night.
—the available evidence compels me to the conclusion that you were home.
(4a)中的must(必须)的力量来自社会物质域/基础域,其表现的情态是属于道义型情态范畴,而(4b)中的must(一定)的力量来源是认知域中有驱动力量的命题,是对可能性进行猜测,其表现的情态意义已经脱离了道义型情态范畴,而进入了可能性情态范畴。因此,must的新语义也是通过范畴隐喻得到,是从物质域/基础域到认知域的映射。
我们再以 because为例,来阐释在句子意义层中结构关系词的词义动态范畴化,语例如下:
(5)a. John came back because he loved her.
b. John loved her because he came back.
c. what are you doing tonight, because there’s a good movie on.
从表面上看,以上三个语例都由because引导,应该都属于因果关系范畴的句子。但事实上,只有句(5a)是典型的表因果关系的句子。因为,“约翰回来”的最直接原因便是“约翰爱她”。(5b)则有所不同,“约翰回来”是事实,而“约翰爱她”则是说话人由该事实推测出的可能性,故这句话表猜测之意。因此,这两个小句的关系已部分进入了假设关系范畴。在(5c)中,说话人在问完听话人在做什么后,进一步建议听话人一起去看电影。因而,两个小句之间进入了目的关系范畴。because是句子结构关系中最重要的逻辑算子,该词义的动态范畴化是引起句子意义变化的主要原因。例(5a)中,“约翰爱她”是约翰回来的真实原因,属于社会物质域,而(5b)中,“约翰回来”应该被理解为一个认知前提,我们可据此推出“约翰爱她”这个结论,属于认知域,在(5c)中已经不是典型的因果关系,而是由语用因素所决定,表达语用目的关系,属于言语行为域。因此,because的意义范畴的变化是因为范畴隐喻的作用,是从社会物质域—认知域—言语行为域的映射。
1.3语法隐喻
动态范畴化的工作机制不仅限于概念隐喻和范畴隐喻。事实上,大多数的概念隐喻和范畴隐喻都是作用于词汇意义层面和句子意义层面。语篇意义层次的动态范畴化主要由语法隐喻中的及物隐喻实现,及物性隐喻由Halliday提出。Halliday发现,及物性隐喻主要通过非一致式及物性结构来体现经验意义,如过程和性质就可以用名词或者名物化成分来体现;人际隐喻主要通过非一致式语气结构和情态成分来体现人际意义,如用疑问句来体现命令、请求;用I think、It is likely等句型体现情态意义等。
Halliday(1994)认为,名物化是及物性隐喻的典型形式。Halliday将名物化分为四类:连名化、动名化、形名化和介名化。下面的语例为较常见的动名化:
(6)a. They danced in Hungarian style.
b. They did a Hungarian dance.
在上面这组例句中,(6a)为一致式,而(6b)为隐喻式。当被用作名词时,dance不仅被类别化了,还可以被数量化和质量化,例如six dances、perfect dance,我们并且,还可以把数量和质量合在一起,如six perfect dances。相对动词词组而言,名词词组更具有创造性。因此,从一致式转化为隐喻式,不仅是词义特征上动词范畴到名词范畴的转化,更是在语篇意义上从粗略到精细、从平实到新颖的转化。
下面我们再以介名化为例:
(7)a. They arrived at the summit on the fifth day.
b. The fifth day saw them at the summit.
仅从经验意义看,例(7a)和(7b)表达的意义相同,但从词汇语法的角度看,(7a)是一致式,是用物质过程来体现他们“在第五天登上山顶”这一事件。而(7b)为隐喻式,是将物质过程隐喻为一个心理过程。(7a)句的介词短语on the fifth day在(7b)句中转化为其补语名词词组the fifth day。这种隐喻式的使用,使说话人对所构建的一些经验意义,如事件、关系和范畴等进行了抽象、归纳和浓缩,从而实现了名词化,使语篇意义从生硬古板变得更为形象、生动和新颖。因此,及物性隐喻是语篇意义动态范畴化的工作机制之一,它的大量使用比较利于科技英语和新闻报道语篇的建构。
1996年,Halliday提出了语法隐喻综合征的概念,并在此基础上将语法隐喻划分为13种类别,我们将涉及词义范畴转换的10类语法隐喻列在表2中。刘承宇(2003)认为,语法隐喻作为一种文体特征,具有一定的动态性、相对性和模糊性。我们认为,语法隐喻体现的不仅是在形式上各种语言范畴之间的转换,更是体现在语篇中,意义甚至是文体风格的动态建构。
表2 语法隐喻的类别与语法形式
2 词义动态范畴化的工作机制:转喻
2.1概念转喻
转喻具有概念性, 是人类的思维方式之一(张媛, 2010:107)。概念转喻也是人类最基本的认知手段之一,对于人类推理和词义范畴的动态发展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认知语言学家发现,从他们的研究成果来看,转喻甚至是比隐喻更为基本的认知机制(Panther et al.,1999;Koch,1999;Taylor, 1989)。
隐喻包含了两个认知域,即始源域向目标域的映射,而相似性则是这两个认知域的映射基础。同隐喻一样,转喻也是始源域向目标域的映射,与隐喻有所不同的是,转喻的始源域和目标域处于一个共同的经验域中,其映射基础为两者的邻近性。Ungerer等(1996:128)认为,转喻所涉及的是一种“邻近”和“突显”的关系,它在同一认知域中,用有较高认知突显度的部分来代替整体或处于整体中的其他部分,或用整体来代替部分。
首先,概念转喻是词义范畴即时生成的工作机制之一,它增加了语言的多样性和生动性。
(8)公共场所很少再有“阿拉”“阿拉”, 因为20万上海人已经通过了普通话测试。
(9)他打开门,一个小红帽就蹦蹦跳跳地进来了。
“阿拉”是上海话中最显著的特点,表示“我”的意思。通过“部分代整体”的概念转喻,句(8)用“阿拉”代上海话,使语言变得生动而形象。这里的“阿拉”不再表达人称含义,而是即时建构为另一个语义范畴“地方话”的新成员。
“小红帽”本指小女孩头上戴的引人注目的红色帽子。通过“事物的附着物代事物本体”的转喻,句(9)中的“小红帽”代指活泼可爱的小女孩,让整个语言描写的场景变得鲜活起来。这里的“小红帽”已经脱离了“饰品”范畴,而即时建构为“人”这个语义范畴的新成员。
其次,概念转喻是词义范畴历时演变的工作机制之一,它促进了语义的固化和细化。
Lakoff(1987:77)指出:“在转喻中,我们通常会用那些容易理解或容易被感知的属性(方面)来代替事物的整体或事物的其他方面。”例如,人的五官都具有自己的特征,如果一个女孩子的眼睛又大又亮,很美丽,那么她的同学或朋友可能会叫她“大眼睛”;如果戴着眼镜,则有可能被人称作“眼镜”,这可能只是临时的意义建构,但有些词语由于具有普遍适用性而被人们广泛认可和接受,则可以固化成词。例如,某些行业的人会有他们突出的标志,如清洁工穿着橙色马甲,于是被称为“黄马甲”;医生常年穿着白色工作服,人们也称呼他们为“白大褂”。这些词语都是通过转喻产生并固化的。
转喻在促使语义固化的同时,还利于词义的细化。很多人体部位或器官的词语都能转指人,例如 :贼头、姘头、牢头、狱头、头头、头目、头子。“首”与“头”同义,因此,也可以转指人,如:元首、祸首、首领、首脑、首相、首长、首富。除此之外,人体器官还可以通过“器官代功能”的转喻,表达其他意义,例如:在英文中,舌头可以转指语言:mother tongue、native tongue,而中文里也可以用“口”或“嘴”这一器官表示“说话”,例如:“口才”“口授”“多嘴”“吵嘴”“油嘴滑舌”等。正是因为转喻的作用,才突显了人体各部位和各器官的特征和功能,并使其语义家族成员不断发展壮大,从而使语义得到了细化。
2.2语法转喻
转喻不仅对概念的建构有着巨大的作用,对语法结构的改变也有着深远的影响。Langacker(2004)认为“语法本质上是转喻的”。他提出,语言的形式结构和概念结构之间是转喻关系。Panther等(2009)则认为:“词汇和语法构成一个连续统,因此词汇转喻和语法转喻之间的界限也是模糊的。”他们所界定的语法转喻实则为词汇语法转喻。笔者认为,语法转喻所带来的语法结构的变化,必然会影响词汇意义的动态发展。
2.2.1 语法转喻:词义特征动态范畴化的工作机制之一
在语法转喻运作的过程中,会使源域的语法范畴发生变化,同时,还可能改变其原有的语法属性,造成语义特征动态范畴化。语法转喻对词义动态范畴化的影响主要体现在词义特征的变化上,具体体现在两个方面:词义特征的次范畴化和词义特征的去范畴化。
首先,我们来分析语法隐喻对次范畴化的作用。
第一,次范畴化可以指一个范畴的下属平级范畴之间的相互跨越。我们以名词范畴为例。名词范畴可以细分为专有名词和普通名词、个体名词与集体名词等。这些下属范畴都享有名词范畴成员的基本属性特征,同时各具语法属性。通过语法转喻,个体名词范畴与集体名词范畴之间,或者专有名词范畴与普通名词范畴之间可以相互跨域,这种次范畴化主要归因于语法转喻机制的作用。我们看下面的例句:
(10)我们家族里有三个了不起的诸葛亮。
“诸葛亮”是三国时的蜀国丞相,本为专有名词。在语法转喻“例示代类型”的作用下,“诸葛亮”这个专有名词可以指代像“诸葛先生”一样聪明的人。从专有名词次范畴化为普通名词,因此前面可以用数量词和形容词修饰。次范畴化后的“诸葛亮”依然具有名词范畴的属性,但是其句法特征已经发生了变化。
第二,次范畴化还可以指一个上级范畴次范畴化为下级范畴。我们依然以名词为例。例如,名词范畴为一个级别较高的上位范畴,其下属范畴可以包括:类名词范畴、分类名词范畴(分类量词范畴)、关系名词范畴、连接性名词范畴。这些次类都来自名词的次范畴化。例如:
(11)a. 他养了一条活泼可爱的狗。
b. 进门看颜色,打狗看主人。
(12)a. 他的嘴很大。
b. 他摔了一跤,吃了一嘴的沙。
在例(11a)中,“狗”属于名词范畴,具有名词的典型语法特征和句法特征:前面可以加数量词和修饰词,具有指称意义。由于语法转喻“个体代类别”的作用,“狗”在(11b)中发生语义特征的次范畴化,降级成为名词范畴属下的类名词范畴。其语法特征和句法特征也随之发生改变:“狗”前面不能加数量词和前置修饰词,我们不能说:“打一条狗看主人”,也不能说“打一条黄狗看主人”。因此,(11b)中“狗”义已经发生了泛化。
在例(12a)中,“嘴”属于名词范畴,具有指称意义,且可以用后置形容词修饰。由于语法转喻“整体代部分”的作用,“嘴”的意义由(12a)中的包括口腔、舌头、牙齿等部位的“嘴”义变为了仅指代口腔的“嘴”义。“嘴”不再表示指称意义,而是陈述一定的量。因此,“嘴”在(12b)中发生了语义特征的次范畴化,降级成为名词范畴属下的分类名(量)词范畴。发生次范畴化后的“嘴”同样改变了其语法特征和句法特征。
接下来,我们来分析语法转喻对词义特征去范畴化的作用。去范畴化指担任源域的语言实体的范畴属性发生了转移,比如名词与形容词之间的转类、形容词与动词间的转类等。
(13)a. 他住在风景优美的法国。
b. 他表面严肃,其实骨子里很法国。
(13a)中的“法国”是个典型的名词,有指称意义,可以被限定词和前置形容词“风景优美的”来修饰。通过“范畴代范畴属性”的转喻映射,句(13b)中的“法国”开始去范畴化,由具有“指称”意义的名词去范畴化为有“品质”意义属性的类形容词,其语义由句(13a)中指称一个国家转换为句(13b)中表示“浪漫”的意思。“法国”虽然没有完全转类为形容词,但是它原本具有的一些名词范畴才具有的典型属性特征消失,拥有了形容词范畴成员的某些属性。因此,“法国”已经不能随意被量词、指示代词或形容词等修饰。例如,“他表面严肃,其实骨子里很一个法国”“他表面严肃,其实骨子里很美丽的法国”的表达都不合适。又如下面的语例:
(14) a. 张飞脾气暴躁,勇猛有余,智谋不足。
b. 他这个人比张飞1还张飞2。
(14a)中的“张飞”表示指称意义,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而(14b)中的“张飞2”通过语法转喻,表示“性质”意义或“描述性”意义,指张飞的个性特征,表“性格暴躁”之义。(14b)中的“张飞2”已经去范畴化为形容词。当名词从本范畴脱离进入形容词范畴时,会丧失其指称意义,而产生陈述意义,可表示“性质”。
2.2.2 语法转喻:语法结构动态范畴化的工作机制之一
转喻和语法之间是相互影响的。Brdar(2007:203)认为:“转喻和语法的关系紧密。”在对大量语法范畴及语法构式的转喻理据进行分析后,他提出,转喻是很多语法构式的形成理据。我们认为,语法转喻是语法结构动态范畴化的工作机制之一。我们以动宾结构为例,来简要阐释语法转喻对语法结构动态建构的作用。动宾结构的动态发展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宾语类型的变换;二是语义角色的变换。宾语类型的转变一般不会导致语义的动态发展,语义角色的转变则会引起词义的动态范畴化。
首先,我们来看语法转喻在宾语类型变换中的作用。吴淑琼(2011:131)曾以动宾结构中的名词性宾语为例,探讨语法转喻在宾语类型变换中的作用。她认为:“一个名词的语义侧面可以激活另一个语义侧面,从而导致宾语类型的变换。”由于担任宾语的名词之间存在转喻关系,动宾结构中名词性成分的意义能够被解构。关系项名词实体发生转喻导致的宾语变换所体现的转喻关系有很多种,我们仅列举较常见的几种`:
(a)作者代作品。如:读莫言——读莫言的小说;
(b)容器代内容。如:吃便当——吃便当里的饭菜;
(c)整体代部分。如:关冰箱——关冰箱门;
(d)部分代整体。如:当金领——当社会精英;
(e)工具代使用者。如:看电视——看电视节目。
值得一提的是,语法转喻虽然改变了动宾结构的宾语类型,但仅仅是激活了宾语的另一个语义侧面,对于整个动宾结构的意义并没有大的改变。例如:“读莫言——读莫言的小说”“吃便当——吃便当里的饭菜”等几个语例中的动宾结构的意义基本等同,语法转喻在这里只是实现了语言的经济性原则,让我们可以用较简洁的话语来表达思想。动宾结构中的动词也没有受到宾语类型变化的影响,没有发生语义的动态范畴化。
接着,我们来看语法转喻在语义角色变换中的作用。转喻是基于概念间的邻近性。只有被认知主体感知和把握的关系才是概念性的,没有被认知主体意识到的客观邻近关系不能构成转喻的基础。转喻的邻近性主要是在认知语言学家提出的几个认知概念网络中实现:1)认知域(domain);2)理想化认知模型(ICM);3)场景(scene);4)脚本(script);5)框架(frame);6)领域矩阵(domain matrix)。广义上讲,邻近关系包括空间、时间、语义和现实等多种邻近关系。因此,在这些认知概念网络中并存的每一个范畴,都有可能因为其邻近性产生语法转喻。
我们依然以动宾结构为例。吴淑琼(2011:141)认为:“一个动作的ICM通常包含众多的构成要素,比如动作的发出者、动作的接受者、动作的场景、动作的方式、动作的凭借、动作的结果等,这些要素担任动作的不同语义角色,比如施事、受事、处所、工具、方式、结果、范围等,它们构成一个复杂的具有邻近关系的网络,从而构成转喻操作的概念基础。”动作中的组成要素可以相互指代,提及其中的一个要素可能激活相关的其他要素。因此,动词后面宾语的语义角色可以通过语法转喻变化,即可以由典型的受事变为工具、处所、结果等其他语义角色。例如:(a)吃面包(受事);(b)吃大碗(工具);(c)吃江湖饭(方式);(d)吃食堂(处所);(e)吃个大胖子(结果)。
因为语法转喻的作用,动词“吃”的宾语语义角色发生变化,该动宾结构中的动词意义范畴也随之动态发展:
(a)“吃面包”中的宾语是受事,是典型的宾语,因此动宾结构中的动词“吃”表达的是其典型义,即用嘴咀嚼东西;
(b)“吃大碗”中宾语指的是工具,动词“吃”已经偏离其典型义,是强调用……工具吃;
(c)“吃江湖饭”中的宾语强调的是方式,动词“吃”义为:依赖某种事物来生活;
(d)“吃食堂”中的宾语强调的是处所,动词“吃”义为:在售卖食物的地方吃;
(e)“吃个大胖子”中宾语指的是结果,动词“吃”义为:吃多了东西会变胖。
从上面的语例可以清晰地看出,当宾语非直接受事时,动宾短语会产生不同的构式义。语义角色的变换会引起整个动宾结构,特别是动宾结构中动词语义范畴的动态发展。因此,动宾短语的意义和动词意义的变化与语法转喻密不可分。
3 词义动态范畴化的工作机制:基体/侧显
转喻与隐喻的工作机制主要是基于认知语义学研究中的经验观,而基体/侧显则主要是基于突显观。突显观认为,信息的突显度会决定语言结构中信息的安排与选择。Langacker(1991:112)认知语法中的基体/侧显理论便是以认知语义学中突显理论为基础的,我们认为它是动态范畴化的重要机制之一。该理论用图式来描述语言单位的意义,认为一个词语的语义可用基体(base)和侧显(profile)来描写:基体指的是该词所参照的辖域基础,它是词义(即述义)的认知域。基体的某部分被突显,它就是侧显,该侧显便是词句的意义。例如,直角三角形是斜边的基体,斜边是侧显;亲属关系是爸爸的基体,爸爸就是侧显。每个意象都是在基体中对一个侧面的突显。
基体/侧显理论对词义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首先,通过侧显语义辖域中不同的部分,可以动态建构基体相同的相关词义范畴成员。
实际上,随着认知主体的注意力改变,当一个词(基体)的辖域中不同部分得到侧显时,它的语义会有所差异。我们以图1为例,来看wheel词义的动态发展。hub、spoke 和rim都属于 wheel这个词(基体)的直接辖域,但hub、spoke、rim 侧显的是基体wheel的不同部分,它们是wheel词义范畴的部分家族成员。如图1(d)中的wheel代表的是整个基体,a,b,c中的侧显部分我们依然用加粗的黑线表示,它们分别侧显的是hub、spoke和 rim。
因此,随着即时语境的变化,认知主体对词义基体进行相应的侧显,wheel的词义便会动态发展。如在(15)和(16)的语境中,wheel中就分别被侧显为hub和rim之义。
(15)Is it electricity that turns the wheel.
(16)The car wheels spun and slipped on some oil on the road.
其次,同一个词语,因为侧显的成分不同,不仅会造成词义的区别,还会引起句法结构的变化,从而带来句子意义层面的动态范畴化。例如,Langacker(1990)曾经列出“及物事件图示”,以证实说话人如果在不同语境中选择侧显语义基体中不同的部分,会造成明显的语义区别。他认为,一个典型的及物事件图式应该如图2所示:
在该图式中,观察者识解一个行为链中有三个成分:能量在三个实体中依次传递。这里,双箭头符号表示能量的传递,受事中的虚线箭头表示该实体中由互动所引起的状态变化。这个图式描写的是一个典型情况,我们可以把这个图式看作是及物动词的一个语义基体。其中,能量来源于施事,并通过实体“工具”结束于受事。在这个语义基体中,说话人可以选择侧显任何一部分,这至少有三种可能性,如图3所示。这里,我们引用文旭(2014)在《语言的认知基础》中列出的语例说明上述a,b,c三种可能性。被侧显的a链对应于a句,b链对应于b句,c链对应于c句:
(17)a. Floyd broke the glass with a hammer.
b. The hammer broke the glass.
c. The glass broke.
从上面的例句我们可以看出,在不同的语境中,侧显的语义成分不同,不仅会造成词义的区别,还会引起句法结构的变化。
4 结语
语义与认知密不可分(陆俭明,2021:1)。隐喻、转喻与基体/侧显是语义动态范畴化的三大工作机制。这三大机制在词语意义层、句子意义层及语篇意义层发挥着不同的作用:(1)隐喻分为概念隐喻、范畴隐喻和语法隐喻三大类。概念隐喻主要作用于那些比较模糊的、范畴属性变化不明显的词义范畴的动态发展;范畴隐喻主要作用于那些范畴属性变化比较明显的词义或句子意义范畴的动态发展;语法隐喻中的及物隐喻主要作用于语篇意义层次的词义动态范畴化。(2)转喻分为两类:概念转喻与语法转喻。和概念隐喻一样,概念转喻的本质也是人类基本的认知手段,对于人类推理和词义范畴的动态发展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它是词义范畴即时生成的工作机制,它增加了语言的多样性和生动性;概念转喻也是词义范畴历时演变的工作机制,它促进了词义的细化和固化。语法转喻是词义特征动态范畴化的工作机制,词义特征的次范畴化和词义特征的去范畴化都和语法转喻相关;并且,语法转喻是语法结构动态范畴化的工作机制之一,短语意义和动词意义的变化与之密不可分。(3)基体/侧显也是语义动态范畴化的工作机制。通过侧显语义辖域中不同的部分,可以建构基体相同的相关词义范畴成员;而同一个词语,因为侧显的成分不同,不仅会造成词义的区别,还会引起句法结构的变化,从而带来句子意义层面的动态范畴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