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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福克纳小说语象叙事研究

2022-05-17周文娟马心如

外国语文 2022年2期
关键词:福克纳凯蒂意识

周文娟 马心如

(南通大学 外国语学院 ,江苏 南通 226019)

0 引言

“语象作为以文字词汇指代而成的文学具象,是文学生产系统中启动镜像记忆、唤起相应心理现象的又一重要构成元素”(周文娟, 2021:63),它直接影响文本叙事和形象塑造的成功程度。文本语象叙述需要对接读者先在的审美期待,才能使读者对故事情节产生图像化联想,进而获得情感意象体悟并理解作品内涵。鉴于“文学的产生最初完全是为了伦理和道德的目的” (聂珍钊, 2005:8),作品寓意只有被读者理解接受,才能使文学的社会效应真正实现。

威廉·福克纳的小说语言,呈现出鲜明的视觉性语象叙事特征。亨尼豪森(Lothar Hönnighausen)将福克纳早期绘画和文学作品放在新艺术(art nouveau) 语境下考察,认为英国插画艺术家比亚兹莱(Aubrey Beardsley)对福克纳文学创作有明显的影响;布洛特纳(Joseph Blotner)在福克纳传记中提及福克纳曾在巴黎汲取绘画艺术营养,为其日后文学创作贮存了丰富的视觉印象;韦德(Candace Waid)在《有意味的眼睛:透视福克纳的艺术》(TheSignifyingEye:SeeingFaulkner’sArt, 2013)中考察了现代艺术家如荷兰抽象派画家库宁(de Kooning)、美国画家和蚀刻家惠斯勒(James Abbott McNeill Whistler)等的视觉艺术观点对福克纳文学创作的影响。韦德认为“他的视觉语言构成了‘图画式的词汇’(pictorial vocabulary),成为理解福克纳叙事策略的一个新视角”(韩启群,2015:161)。鲍忠明用后印象主义画派的技巧分析福克纳小说的创作手法,揭示其文学叙事语言与绘画艺术之间的跨界互文关联;王安(2019:201)在《语象叙事研究》一书中,“借用热奈特(Gérard Genette)关于故事与叙述时间中时序、时距、时频的论述”,来分析福克纳作品中实现空间形式幻觉的叙述技巧;周文娟(2012: 232)则认为“空间形式在福克纳的小说中突出地体现为空间并置、人物空间存在与纯粹静止时间等典型表现”,因而“展现了传统小说无法表现的故事场面”(周文娟, 2012:244)。

本文语象叙事研究拟重点关注“以言及象”探讨,详细剖析福克纳运用形象生动的视觉语言描绘故事情节的经典手法,诠释福克纳小说语象叙事所呈现的视觉效果与他早期绘画创作的内在关联效应。卡尔·罗利森(Rollyson,2020:205,358)在所著福克纳传记中,曾论及福克纳早期绘画主题与风格均来自那个时代的插画艺术,并声称“一幅画清楚地预示着一位伟大小说家的主题和风格”,“福克纳的绘画作品‘上帝之国’的主要人物是一个白痴,而这一形象正是其小说《喧哗与骚动》中班吉·康普生这一人物的前身”。福克纳早期绘画作品对其艺术风格的形成及作品表达的影响也在洛萨·亨尼豪森(2009: 3)的论著中有所体现:“福克纳早期的绘画和诗歌所表现出来的最重要的是他对‘美丽’的、常常是深奥的表达方式的着迷。显然,只有通过这种风格化的传统,他才第一次能够艺术地表达自己。”由此可见,福克纳是一位绘画与文学才华并茂的作家,他在创作小说前业已具备了敏感的语象叙事表现力,图像思维始终贯穿了福克纳的整个艺术创作生涯。鉴于福克纳绘画与文学创作的关系研究当前尚鲜有成果发布,从语象叙事角度考察福克纳小说中场景、人物形象及其意识活动,探寻其编织小说情节视觉语言与绘画艺术的不解渊源,意在进一步发现其视觉性描写对于文学主题表达的重要作用。

1 福克纳小说场景的语象叙事

在福克纳的意识流小说里,大量的场景描写都嵌入在人物的内心独白中。这些场景以一种直观、图像化的方式,凭借小说中人物独特的视觉体验而呈现。同时,从一个场景切换到另一个场景也是以人物不断变换视觉触点的方式来达到叙述空间效果的。从一定程度上讲,这样没有作者叙述,仅以人物内心独白创造的纯粹场景的语象叙事,其所产生的直接感“就会为读者提供对现实生活更加广阔的想象余地”(塞米利安,1987:10)。

在小说《我弥留之际》中,福克纳从视觉艺术的视角,通篇以诗性且图像化的文字,向读者展现了达尔意识中的场景。在小说开篇作者描述道:

朱厄尔和我从地里走出来,在小路上走成单行。虽然我在他前面十五英尺,但是不管谁从棉花房里看我们,都可以看到朱厄尔那顶破旧的草帽比我那顶足足高出一个脑袋。

小路笔直,像根铅垂线,被人的脚踩得光溜溜的,让七月的太阳一烤,硬得像砖。小路夹在一行行碧绿的中耕过的棉花当中,一直通到棉花地当中的棉花房,在那儿拐弯,以四个柔和的直角绕棉花房一周,又继续穿过棉花地……

……破烂的屋顶呈单斜面……一副颓败不堪的样子……他仍然直视前方,灰白的眼睛像木头似的镶嵌在那张木然的脸上……(福克纳,2013:1)

首先,达尔意识中的第一个语象场景用精准的数字描述了他与朱厄尔之间的步行距离以及他们之间的高度差异。紧接着达尔的意识转向小路和棉花房,这一语象场景同样来自与地面平行和垂直的两个视角(1)本文有关《我弥留之际》开篇场景从立体画派“多视角”(Multiple point of view)(此处与地面平行和垂直的两个视角及后文的“先知视角”)这一角度的解读参照了Branch, Watson G. 1977.Darl Bundren’s “Cubistic” Vision [J] . Texas Studies in Literature and Language, 19 (1):49.。读者阅读这些文字可以在脑海中还原画面,想象在地平面看到小路和碧绿的棉花地,而俯瞰可以看到小路四个柔和的直角和被环绕其中的棉花房。一幅形象、立体的场景画卷便从达尔的内心独白中展开。接着读者又从达尔的“先知视角”中捕捉到朱厄尔木头般的脸,并借此窥伺产生相关联想判断,从而感受到达尔隐藏在内心深处对朱厄尔的强烈不满。“他更敏锐。他有某种洞察力,也许,有心灵感应的能力。”(Gwynn et al.,1959: 113)这里福克纳用一种诗歌般且图像化的语象描写,生动地表现了达尔孤独、敏感的诗人气质意识。通过福克纳对达尔意识这段生动的语象描述,在弥漫着压抑氛围的场景画面中,读者可以清晰感受到语词背后达尔遇事不加评论、仿佛“局外人”般的冷漠气质。小说这一直观的画面不免让读者联想到以多视角为主要特征的立体派艺术。福克纳利用立体派视觉艺术绘画的方式,可以从他的巴黎之行的记述中得到证实:1925年福克纳曾旅居巴黎,在寄给母亲的信件中,他直接表示过自己对立体派先驱的赞赏:“还有塞尚!那人在画中充分利用了光,效果就像托比·卡拉瑟斯蘸了满刷子的红丹油漆灯柱时一样。”(Blotner,2005:160)由此可见,福克纳正是受到立体派艺术思潮影响,从绘画艺术手法来实现他小说故事场景语象叙事的。

在福克纳另一长篇《喧哗与骚动》中,白痴班吉的意识流动常常突破时间的界限,会中断眼前的场景而回忆起过去的场景。他的感官意识具有很强的画面感,小说的意识流叙事由无数帧现在与过去的画面汇合而成。福克纳将班吉恣意流动的意识,绘制成了一个个语象空间实体,由一个场景画面触发而引发另一个场景画面。福克纳将语象叙事作为一种“可以打破叙事话语时间性的手段, 将(叙事进程)冻结在此刻对空间的探索中”(Krieger, 2019:7)。这种时空交错,“悬置了本文图式的可联结性,就激发了读者的想象活动”(伊泽尔,1988:260)。福克纳这样的语象叙事手法,使读者能够看到班吉和勒斯特从牲口棚中穿过时,班吉因为看到牲口棚产生意识跳跃,使其意识跳回到曾经的圣诞节前,他与凯蒂送信来到牲口棚附近时的场景。班吉还因为看到炉火而联想到凯蒂,回忆起多年前的一个雨夜与凯蒂相拥而哭的画面之后班吉的意识又跳回到当前的场景中来。这种意识流的语象叙事,带领读者跟随班吉意识中这些直观的视觉印象,感受着过去与现在不同场景在时间轴上的跳跃。这种语象叙事方式无疑能够更加透视人物的内心活动,使人物更加符合其性格特点。班吉意识中的场景大多与凯蒂有关。班吉对凯蒂的喜爱与亲近也衬托出了凯蒂善良、富有同情心的人性美。福克纳借白痴班吉混乱而又具体、直观的视觉印象绘制出一幅“凯蒂之画”,也为后来凯蒂失贞、人性异化的情节做铺垫。

以上两部小说中场景的语象叙事都是透过人物的内心活动实现的。只有凭借人物视觉性描述再现场景的方式,才能使读者更易进入人物的体验空间,深入人物的思想和情感,从而理解作品的主旨要义。只有通过人物脑海中一幅幅戏剧性画面的描述,这种纯粹的场景才能更加贴近“现实”,使读者直接感受场景原貌。无论是达尔内心独白中死气沉沉、毫无生气的场景描述,还是班吉混乱意识中呈现出模糊的“凯蒂之画”,都暗示了福克纳作品中压抑的生活图景及人性和灵魂受到社会摧残所呈现的异化现象。

2 人物的语象叙事

福克纳小说的语象叙事不仅体现在场景的图像化描写,还在人物形象及人物意识的描写上突出了语言的视觉性。福克纳多运用视觉性的语言,以第一时间反映人物形象,揭示人物性格特征,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同时,在其意识流小说中,为客观、真实地再现人物的意识活动,福克纳多使用契合人物性格和精神状态的画面感语言,凭借象征和形象的相互关照将人物行动在空间发展中联系起来。读者通过阅读这些体现人物形象、人物意识的视觉性语言文字,建构起对小说情节、主题的认知和理解。

2.1人物形象的语象叙事

《八月之光》中莉娜这一女性角色的塑造,凸显了图像化的特点。小说一开场,福克纳(2015:3-4)便向读者描绘了这一走在陌生乡路上,怀有身孕的女人形象:“她这样走在路上快有四个星期了……她坐过一辆又一辆一模一样的、没有个性特色的、慢吞吞的马车……像是化身为神的无穷无尽的马车行列,仿佛是那古瓮上的绘画,老在前进却没有移动。”作者将莉娜的形象与古瓮上的绘画人物联系在一起,象征了一种“永恒”“寂静”。诗人济慈在其名作《希腊古瓮颂》中将古瓮的“静谧”之美与古瓮上绘画呈现的“动态”之美融合在一起,意在传达瞬间美的永恒。福克纳(2008:262)在其散文《诗歌,旧作与初始之作:一个发展历程》(“Verse Old and Nascent: A Pilgrimage”)中曾提到自己对于这首诗的喜爱,在济慈的诗中他发现了一种“精神美” : “我读‘你委身寂静的、完美的处子’,发现这里有一潭静水,不过除此之外它又是很坚强和具有活力的,平静,却自有内在的力量,而且像面包一样管饱。” 显然福克纳受此诗影响,用古瓮的宁静神韵表现莉娜平和,安宁的内心世界,以及她不受时间的流动所影响,跟随内心所向的生命态度。她正是福克纳笔下的那一道“八月之光”。因此语象叙事正是福克纳刻画人物,表现希望与光明、善与温暖主题的一种重要手段。

而在《八月之光》中对于乔安娜·伯顿形象的刻画同样也呈现了视觉化效果。福克纳(2015:182)将乔安娜陷入恋爱体验的形象与绘画作品联系在一起:“她的身体缓慢地扭动,做出各种挑逗性欲的姿势和动作,俨然像佩特罗尼乌斯时代的一位比亚兹莱式的画家笔下的画面。这时她会狂野起来,在闷热的没有墙垣遮掩的半晦暗的丛林里,她的头发散乱,每一缕发都会像章鱼的触角似的活跃起来,她双手乱舞,嘴里嘘叫:‘黑人!黑人!黑人!’”从这幅具有强烈感官体验的“人物画”中,读者可以感受到充满黑暗、阴郁的画面底色还有主人公乔安娜放荡,沉溺于肉体释放情欲的狂热形象。比亚兹莱笔下的女人大多是邪恶而魅惑人心的。无论是“夜章”(“A Nightpiece”)还是“孔雀裙子”(“The Peacock Skirt”)(2)“夜章”(“A Nightpiece”)是比亚兹莱为《黄面志》(The Yellow Book)第一期所做的插图之一。画面中一个孤身女子在黑夜里行走。评论家们批评它道:“把一种应受谴责的、外国趣味的颓废引入到英国艺术中来。” “ ‘孔雀裙子’(The Peacock Skirt)是比亚兹莱为王尔德的英文剧本《莎乐美》所作的系列插图之一。画面中莎乐美看起来像一只孔雀。莎乐美正对着施洗约翰提出她无耻的要求。在王尔德的剧本中,这些肉麻的台词包括‘我渴望得到你的肉体!……让我抚摸抚摸你的肉体吧’”,详见张诃:《惊世比亚兹莱》,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画作中的女性,无不表现出一副诡异可怖的神情,体现出人性之堕落、腐化的变调。福克纳运用语象叙事的方式将乔安娜的放荡形象客体化,为男主人公乔提供了“窥视”的机会。这种艺术化的处理方式也揭示了男性文化对于女性的压迫。“在福克纳那个时代,以加尔文主义为核心的基督教文化从宗教的角度把妇女完全置于男人的附属地位”(周文娟,2012:153),这使得南方女性的心智和自由受到了很大程度的钳制。福克纳此处的语象叙事无疑是出于对清教主义压迫女性的嘲讽和抗议。

鉴于此,福克纳早已洞悉用文字写成的时间性文本对于塑造人物形象的局限性,他更倾向于借鉴绘画艺术的视觉性、空间性特征将人物形象置于某个特定的空间——莉娜不断行进的乡间小路或乔安娜幽会的晦暗丛林。从这两幅不同的“人物画”中,读者可以从形象、鲜活的人物行动的描述中感受人物的性格特点。无论是福克纳笔下的理想女性莉娜抑或是受到摧残人性发生异化的女性乔安娜,她们的形象都与某种特定的视觉艺术和独特的感官体验相联系,从而在读者的心目中留下清晰、深刻又难以忘怀的记忆。从叙事语象到事物形象再到形成故事情节,文本描述所形成的形象所指,已清晰跃然纸上。

2.2人物意识的语象叙事

现代主义小说相较于传统小说而言,其最大的特征就是对人的内心世界进行探索,将关注点聚焦于人的“意识”,表现生活对人心灵的压抑和扭曲。福克纳的作品多以约克纳帕塔法人复杂的变态心理为描绘对象。正如欧文·罗宾逊(Robinson,2007:130)所言:“约克纳帕塔法可以被看作是一种心理状态,或者多个心理状态的结合。”因此,为使读者能够深入小说人物纷乱复杂的意识领域,同小说人物感同身受,福克纳凭借形象思维,在其小说中对一些特殊人物的隐秘意识进行图像化描写。这些直观、形象的意识流语言拉近了读者与作者之间的心理距离,易使读者轻松进入人物的隐秘意识,感受美国南方人在现实幻灭面前所体验到的精神危机。

在《我弥留之际》中,艾迪的意识活动反映了她的语言观,揭示了她的孤独形象。她反对使用无法反映现实的抽象词语,而主张使用准确、形象的语言反映现实,表达情感。为此,福克纳借用比喻的修辞方式,用生动、具体的图像化语言直观地传递了艾迪的这一隐秘意识。在艾迪看来,人们的话语“就像蜘蛛们依靠嘴巴吐丝从一根梁桁上悬垂下来,摆荡,旋转,彼此却从不接触,只有通过鞭子的抽挥才能使我的血与他们的血流在一根脉管里”(福克纳,2013:105)。艾迪用蜘蛛吐丝来比拟她主观世界中人们的言语。据此,读者阅读可以充分调动语言的审美经验和个人既往的生活经验,对“蜘蛛吐丝”这一文字语言进行相应的画面想象,从而与作者的创作意图相缝合。从这一画面读者可以体会到如同蜘蛛们吐丝,彼此从不接触,这种言语是分离而又割裂的,无法达到真正的沟通。当语言无法指代外在的客观现实时,它“仅仅是填补空白的一个影子”(福克纳,2013:105)。一旦语言肆意变成对外在的抽象指代,那么语言“像旧日恐怖的夜晚雁声从狂野的黑暗中冲决而下,去摸索着寻找行动犹如孤儿那样”(福克纳,2013:107)。艾迪将话语比作“影子”“孤儿”,“影子”是一种模糊的形象。“孤儿”代表无依无靠,需要找寻父母,而在这里“言语”尚未对应行动,还需寻找。如此看来,“比喻手段能折射出丰富的形象,并大大增强了意识流语体的表意功能”(李维屏,1996:274)。从这些形象化的语言中读者可以感受到艾迪对于现实言语世界产生的幻灭感,并很容易运用过往的经验材料从这些直观的叙述画面中进一步理解作者的创作意图。作者旨在表明父权制下语言无法真实传递艾迪这样的女性对“爱”“骄傲”“恐惧”等重要观念的看法。在这里语象叙事所产生的叙事效应,旨在揭示现实的幻灭导致艾迪的压抑心理。蓝仁哲指出:“对于福克纳来说,似乎用文字创造形象胜于表达意思。由于他时刻关注‘用文字创造的形象’和‘看比听强’的效果,所以他频繁地使用‘seem’(看似)、‘like’(像是)、‘as if,as though’(仿佛是,恍若,好像)、 ‘look’(看上去像)等视觉比拟的引导词语……”(福克纳,2015:374)以此生动刻画人物形象,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

福克纳在《喧哗与骚动》中表现白痴班吉的意识时,用一种不加干预的,“一个由完全处于被动状态的脑所记录下来未经消化的感官印象片断”(师蕾,2005:98)来展现康普生家族的颓败环境。

她拉住我的手,我们穿过了亮晃晃、沙沙响的树叶。我们跑上台阶,离开亮亮的寒冷,走进黑黑的寒冷。(福克纳,2007:5)

此处描写反映了班吉脑海中凯蒂领他进屋的场景。福克纳运用可视的印象式表征光线与色彩的文字“亮晃晃”“亮亮的”“黑黑的”来表现班吉从外面走进屋子里的视觉印象。同时这里也融合了听觉艺术载体:“沙沙响”这样具有音质感的文字,以及触觉“寒冷”,借助语象叙事中这一“全面而生动的叙述”(enargeia)方式来呈现班吉的“心象”(phantasia)(3)“enargeia”和“phantasia”是与语象叙事关系密切的术语,详见Ruth Webb. 2009. Ekphrasis, Imagination and Persuasion in Ancient Rhetorical Theory and Practice [M]. Farnham, UK; Burlington, VT: Ashgate:87-130.。白痴班吉没有逻辑思维能力,他对世界的理解建立在一切纷乱的感觉与印象之上。布鲁克斯(Brooks,1989:326)指出:班吉的世界“充满了原初的诗性,感官的诗性,一切都是那么的直接”。福克纳正是用这一富有画面感的印象式手法来表现一个白痴的感官体验。总体而言,班吉意识总是围绕树、水、火等意象展开。水这一富有宗教含义的意象往往象征浸礼仪式,在小说中可被视为洗涤凯蒂堕落之罪的媒介。班吉因为凯蒂在14岁擦香水而拒绝她的拥抱。“班吉,凯蒂说,班吉。她又伸出胳膊来搂住我,可是我躲了开去。”(福克纳,2007:39)后来凯蒂去洗澡间用水洗掉了香水的味道。“我听得见流水的哗哗声。”“凯蒂又像树一样香了。”(福克纳,2007:40)当洗澡水的意象融入了人的行为成为一种动态意象时,就可以随着意象的运动,展示人物特征以及小说主题。正是班吉脑海中哗哗的流水声产生动态的视觉效果,呈现出一种画面感,才使读者跟随这一意象进入人物的意识,从中体验班吉渴望凯蒂用水洗去象征成熟的香水味而重新变得干净、纯洁的内心愿望。这样的图像化叙事已超越了图像本身,使图像描述的空间性与文学语言叙事的时间性相融合,“形成了文学叙事指向作品主题的图文缝合”(周文娟,2017:114)。

福克纳将一帧帧“意识的胶片”巧妙地安排在一起,无疑为读者留下了丰富的想象和思考空间。读者可驰骋想象,根据自己生活体验和心灵意向的“期待视域”, 建立起视觉印象、感觉、片段,以及意识流动的画面还原。正如金尼(Kinney,1978:261)在其论著中所说:“福克纳坚持认为人类意识也类似于一种隐喻行为……福克纳的叙述语言之所以有力量是因为它唤醒了我们创造隐喻的资源、我们的语言、意识,以及想象力。他要我们理解他大胆的实验性小说,正如我们要弄明白这个世界一样。”福克纳形象的视觉语言引发读者的对应联想,进而使其体悟文字背后的隐喻之意。

3 情节的语象叙事

在福克纳小说中,情节的语象叙事旨在交代文本叙事信息,串联一个又一个“小说中的画面”。“语象叙事被视为文本的镜子……它进一步瓦解或者延伸叙事信息, 在文本叙事中可以起到预示的作用。”( Bartsch et al., 2007: i)情节的语象叙事起到引入作用并带领读者完成小说的阅读体验。

读者阅读福克纳小说《老人河》时,“洪流”作为贯穿整部小说的意象起到了关键的象征作用。小说的第三节,高个子犯人描述了他和女孕妇在船上时“洪流”的情形:“在他恼人的意想之中有一片翻腾的洪流正汹涌向前,忽儿波峰浪尖掀起泡沫,忽儿波涛破裂形同狼牙犬爪;随后,又是黎明……”(福克纳,2009:145)这段洪流的语象叙事将洪流的具体形态描述得形象有趣,其翻滚奔腾的状态犹如一种新的生命即将诞生一般,而小说的下一节便是婴儿诞生的情节。“水与新生、孕育和创造有关。”(Reeves, 1967:151)“洪流”意象的出现预示了女孕妇随后会在那块“像是创世记里提到的诺亚方舟”(福克纳,2009:199)的土地上孕育新生命。

情节的语象叙事在《八月之光》中也得到了充分体现。乔·克里斯莫斯在17岁时跟随养父进城遇见一家餐馆的女招待,之后他在脑海里不时地想起:

更多的时候,他知道脑海里的思绪会突然汇成一幅图画,这画渐渐成形,呈现在他眼前:一张长长的柜台……而那个女招待不比孩子大多少……每次都得从那些男人身边经过……而她面带沉思,埋着头,拘谨不安,充耳不闻似的。(福克纳,2015:123)

这段富有画面感的文字是乔意识中挥之不去的见到女招待的情节。她的神情始终冷漠严峻,如孩子般孱弱。而这正激发了青涩时期乔的爱欲,对她一见倾心。她的面孔始终令他魂萦梦牵,无法释怀。但清纯年幼的他连小酒馆那些男人对她说的话都闹不明白:“我甚至不知道他们对她说的话是男人不该对身边经过的孩子讲的……”(福克纳,2015:123)接着乔因为意识中的这个画面想起三年前他对一个黑女孩的施暴行为:“这种睡意蒙眬的想法使我明白三年前我为什么情不自禁地揍那黑女孩,她自己也一定明白我的用意,并且为之感到得意,带着等待和骄傲的心情。”(福克纳,2015:123)乔14岁时在锯木棚里踢打一位黑人女孩,他没有和那女孩发生关系,而是“一阵乱打乱揍,也许是冲着叫声在揍她,但每次总触到她的皮肉,感受到黑女孩气息的包围和自己慌张心情的压迫”(福克纳,2015:109)。他当时的行为是无意识的,直到他遇见女招待博比,他才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这个场景,意识到自己曾经暴打黑女孩是受情欲的驱使。通过对乔17岁遇见餐馆女招待的故事情节进行语象叙事,作者交代了乔14岁暴打黑女人的原因。读者在乔意识中的画面可以感受到他少年时纯洁的爱欲以及他因童年的阴影而无法正确表达的过激行为。这里情节的语象叙事旨在彰显人物形象,跟随人物画面感的意识流动、中断和回忆,窥探人物行为背后的动机。

福克纳运用语象叙事将乔内心的矛盾以语言绘图的方式呈现在读者眼前。“语象叙事的最终目的是说服,因为它意味着唤起情感,激起回忆,并通常以适合主题的风格吸引读者。”(Zeitlin,2013:18)在这场漫长追寻自我身份的旅途中,当现实与记忆的碎片交织、缠夹在一起时,那一帧帧“思绪之画”揭开了乔的精神困惑和一生的梦魇,进而激起了读者的想象与共情。读者在画面切换中感受乔的情欲迷离体验,感受其面临情感呈现的对抗、抗争姿态,人性的异化在乔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4 结语

文学作品存在着创作和传播中的意识对接与寓意理解缝合现象。“文学生产每一步都处在图文互文与意义缝合的关系中。在这一系统过程中,文学创作起始于作家对故事元素的视觉镜像记忆,存在着作家由视觉镜像的语象化(Verbal image)思考,转化为图像化叙事词语表述……进而引起读者相应的图像记忆联想,使之形成阅读情感意象(imagery)体悟,最终使作者表述与读者接受实现意义对接的缝合规律。”(周文娟,2021:62)通过前述福克纳作品中多个场景和人物形象的塑造、人物意识和情节的视觉性描写,我们可以明确地感受到其中的图像效果(iconicity)。“语象叙事中文学文本具有用语言绘制并不在场的、让读者信以为真的图景的能力”(王安等,2019:148),福克纳关于场景的语象叙事构筑了独特的叙事时空,打破了过去与现在的界限,拆解了传统的线性叙事时间性。这样借助于生动视觉性语言的叙事描述,可以帮助读者凭借意象的纵横交错,将小说的人物行动在空间中联系起来,进而呈现出性格鲜明但风格迥异的人物形象,使人物特点永恒地留存于读者的视觉记忆当中。福克纳关于故事情节的语象叙事,对小说情节发展起到了预示抑或延伸叙事信息的作用。读者通过阅读情节语象叙事,判断小说发展方向,使理解与作者预设意象相一致,从而强化了对于小说情节和作品寓意的整体把握。“词与物的关系是无限的, 图像与语言的关系也是无限的, 而要呈现出这种无限的关系就需要在具体的文本中去把握分析。”(王欣 等,2020:32)福克纳小说直观的“画面感”有效传达了人物的各种异化、孤独的心灵体验,使读者跟随画面感受南方社会,实现了艺术性与思想性的高度统一。

福克纳小说的语象叙事运用生动的语言描述使场景、人物、情节事件等,在读者心中创造出鲜明的心像,“其带给观众脑海中的视觉真实性效果,或许也会比对某件真实艺术品的语象描写带来的感受更真切”(王安等,2019:177)。这便是语象叙事在小说中呈现的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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