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淹没在水波中的记忆

2022-05-17熊芯

牡丹 2022年9期
关键词:溪河

熊芯,本名熊昕。中国作协会员,重庆作协全委会委员。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开始创作,发表小说、报告文学、散文80余万字。出版有《背佚》《爱的佳醇》《故乡的味道》《时光流淌的天星》等小说和散文集。作品见《百花园》《重庆文学》《红岩》《乌江》《岁月》《西部文艺》等。

故乡的河流

故乡不沿江不靠海,只有一条河流逶迤穿越村庄。她是生命的摇篮,是神秘的储蓄器,是生活的见证者,是涌动中的大地血脉。

这条河叫大溪河,从遥远的金佛山走来,经过喧嚣的城市,淌过寂静的森林,千回百转形成一个大大的Z字形。Z字形中央,经长时间的冲刷,形成巨大的冲积扇,成为三面邻水一面靠山的天然半岛。整个半岛差不多就是一个村庄,我就出生在树林葱郁,翠竹环绕的岛上。

从高峰崦俯瞰,连绵起伏的群山,层层叠叠的梯田,目力所极之外无法探视河流的存在。只有近距离,才能感受到密林深处日夜奔流的大溪河。

村庄在竹木掩映的大溪河两岸,一座古老的石拱桥将河的南北两岸交通,承载着两岸乡邻的血脉情感,传递着生生不息的人文情怀。

南桥头有棵黄桷树,谁也不知道这棵树有多少年了,枝干粗壮,树形奇特,悬根露爪,蜿蜒交错,古态盎然。枝叶茂密,大枝横伸弯直,小枝斜出虬曲。叶如翠伞,油光绿亮。从下往上看,树冠如盖,遮天蔽日,渗出绿光点点,宛若星辰;从上往下看,卷起叶浪千层,连绵碧涛,微风徐来,飘落两三片老叶,抬眼望去,又生八九枝新芽。黄桷树一直在新生与老逝间循环,半树落叶,半树新芽的景观随处可见。这样诗意盎然的画面,在我的故乡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循环。

一个人对于一条河流的记忆到底能持续多久,我无法知道,但默默流淌的大溪河深藏的秘密却时时撞击着我的心房。

一场透雨,蛰伏了一个冬天的土地开始脉动,万物已听到春的呼唤。菜畦里肥大的菜薹绽开金黄的菜花;出土的小蚂蚱开始现身,似火星四溅;蜜蜂在樱桃、桃花、李花、杏花间嗡嗡飞舞。人们脱掉厚厚的棉袄,在杂物间取出农具开始修缮,嘴里哼着遥远而古老的歌谣,庄稼人沉闷一冬的激情伴着春姑娘的脚步开始复苏。

这时候,父亲取下挂在柴室里的犁铧,用旧布擦拭灰尘,然后点上一支土烟,扛上犁铧,牵着水牛,沿铺满黄桷枯叶的石拱桥,向大溪河岸边走去。我悄悄尾随父亲,但父亲背后好像长了眼睛,心情好的时候,转身向我投来慈爱的微笑;心情差时,扭头向我吼叫:“泥烂稀兮的,跟着凑热闹干什么?”我知趣地停了脚步,站在空旷的田埂上,环视广袤而又充满盎然生机的原野。微风细雨中,人们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肩扛犁铧手牵水牛,纷纷迈出家门,向涌动的田野走去。

父亲不紧不慢行走在草木初发的乡村小路上。太阳满满地堆在父亲肩上的犁铧上,犁铧像一面镜子,反射出冷艳的光芒。走到田边,父亲放下犁铧,摁在饱满的水田里,在田边随意折一根枝条,给牛套上枷,“嘘哧嘘哧”地赶着牛,开始一年的希望征程。

层层叠叠的梯田里,到处是晃动的人影,远远就能听到赶牛的吆喝声。一张又一张的犁铧插进泥土里,泥巴上长满了厚如棉被的紫云英和铁腥草,每翻一犁泥土,阳光射在泥土与紫云英铁腥草间隙的犁铧上,透过浑浊的泥水折射回来,河边的树梢、竹叶上就有数不清的光斑在摇晃,像村庄里的一个个不着边际的游魂。空气的成分陡然变得复杂多义,那是青草混合泥土、牛类混合汗水的气味,这种气味成为庄稼人生活的枝丫,早已深埋在他们身体的某一个皱褶处。

一张张犁铧在村庄的土地里像鱼一样游动,几只黑色鸟儿好像并不怕人,鼓溜溜转动圆圆的眼睛,一会儿飞到牛背上,一会儿落在田埂上,伺机哄抢犁铧翻动后出现的虫子和蚯蚓。

雨過天晴,天空蓝得纯粹,朵朵白云,像洁白的柳絮一样在天空慢慢游弋,成群结队的燕子在空中飞翔呢喃。村庄撕开伪装,枝枝节节,都在响着爆芽的声音。直到日落黄昏,家家户户冒着炊烟,汉子们才赶着牛回家准备吃晚饭。

晚餐极其简单,一碗清淡玉米羹,几个粗糙的桐子叶麦粑,再加上几碟咸菜,家庭条件好一点的,偶尔有盘包心白菜炒的腊肉。了草吃过晚饭,人们又开始准备下田扯秧苗。

汉子们每人腰间扎一把稻草,伴着“嘭嘭嘭,哗哗哗”的水响,汉子们边扯秧苗边摆婆娘家的那些事,山村的夜色时时被朗朗笑声打破,蛙声似乎也在为勤劳的人们助阵,叫声此起彼伏,几只萤火虫在不远处闪烁着。远处一只狗叫,引得河两岸的狗都跟着狂吠。当月亮升到半空,人们才伸伸懒腰,长长叹口气,把秧苗整齐地码在田埂上,走向大溪河,洗净腿上的稀泥,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

倦意感一阵阵袭来,汉子们身子刚落在床上,便响起如雷的鼾声,这声音很远很远都能听到。此刻,明晃晃的月光洒在大地上,除了偶尔有几只虫子发出微弱的声音,整个村庄显得那样的平静安宁。

大溪河的润养,村民们在感到生活清苦的同时,也感受到大溪河深沉的爱带给他们的幸福和温暖。村民们有这样的说法:天干三年不饿饭,水旱三年饭死人。意思是,有滔滔不绝的大溪河水的浇灌,加上地势平坦、土地肥沃,适宜种植水稻和各种杂粮,即使是饥馑的年代,村里也没因缺粮而饿死人。

土地承包到户,人们守护着自己的承包地,像绣花一样比试着经营打理自家的土地,怕自家地里的庄稼长势不好,遭别人戳脊梁骨。他们把满腔热情和殷切的期盼,抛撒在自己深爱的土地上,为视如命根的土地挥汗如雨,谱写出一曲曲动人的歌谣。

大溪河是养育村民生命的母亲河,更是孩子们依恋玩耍的乐园。

小候时候,我和伙伴一起在大溪河游泳,嬉水,玩水仗,打水漂,玩累了就躺在细软的沙滩上晒太阳。在似梦非梦中,任凭思绪飞翔。那时,总是在想:这条河流来自哪里,流向何方?偶尔,突发奇想,河流为何不走直路,偏偏要曲行?长大了,我慢慢才知道这条河流源自金佛山,流经乌江在涪陵与长江汇合后最终归于浩瀚的大海。对于河的路径选择,也许走弯路才是自然界的一种常态,当遇到各种障碍的时候,绕道而行避开路障才能最终抵达目的。为此,让人想到:人生也莫过如此,怀着一颗平常的心看待生活中遇到的坎坷和挫折,不是正如河流一样,经过艰难险阻最终才能抵达人生的彼岸吗?

基于这样的认识,多年后,我才明白,平凡的父亲为什么对故土如此眷恋。

勤劳善良的父亲,把一生都交给了他钟爱的土地,但他从来就没料到,最终他会失去视如生命的土地。当大溪河上要修建汤盆水电站的时候,听说要占地,房屋要搬迁,他高兴得几天几夜睡不着觉。在他看来,我家的土坯房淹没后会住上砖瓦房,自己愿意的话还可农转非。然而,当大坝合龙,开始蓄水的时候,眼看自己曾经熟悉的村庄,自己耕作一生的土地一寸一寸被水淹没的时候,父亲失望地哭了,哭得是那样的伤心无助,甚至悲恸欲绝。

很长一段时间,失去土地的父亲沉默寡言,经常毫无目的地在大溪河岸站立很久很久。我担心父亲长期这样会憋出病来,妻子生孩子,我把父母亲接到城里来,但他在城里没住多久,总是找各种借口,经常跑回老家去。我拗不过他,也只好任由他一个人回到了老家。

周末的时候,我总是抽时间回去看望他老人家。每次回家,他都把我当客人一样,小心翼翼地待我。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不愿意在城里住?”他说:“你们坐在滑石板上,出门喝水上厕所都要掏钱,乡下生活自由自在,也用不着花那些冤枉钱。国家每月给失地农民一点钱,自己开荒种点小菜,日子过得舒坦踏实。”话虽这样说,但父亲的心结并没有彻底打开,他内心深处对于自己曾经深爱的土地淹没在水波中,感觉仍是那般的无助和失落。

更大装机容量的大溪河水电站建成,汤盆电站被徹底淹没水中。伴随水位的升高,村庄的范围变得越来越小,父亲的内心世界越来越复杂,越来越难以释怀。

父亲病了,他曾经强大的内心和村庄一样再次被河水浸泡,父亲67岁那年,带着抱怨和遗憾走完了他人生的最后行程。

父亲葬在大溪河岸边,他出生大溪河边,喝大溪河水长大,在大溪河边劳作耕耘,生育后代,他从故乡的泥土走来,最终归于他钟爱的泥土,或许,他躺在这条孕育他生命的河流岸边,默默地凝望河水的奔涌,静静地聆听河水的流淌,在天国才不会感到寂寞。

汤盆撵圈

很多时候,我脑海里总是飞翔着一群鱼,像天空列队南飞的大雁,在内心深处留下黯淡的影子,填充了我多少寂寞枯坐的夜晚。这样的时候,我总会听到穿越峡谷流水的轰鸣,眼前浮现瀑布一样翻滚的洁白浪花,肌肤触摸清澈冰凉河水的情景,这种遥远而又近在咫尺的错觉感,就是对生我养我的故乡汤盆的真实怀念。

我不知道先人们为何给这个地方取名汤盆,在逼仄的河岸,除了一尊巨石上有一串排列齐整的水凼,无论天晴下雨,汪汪清水不见多也不见少,高处看酷似嵌入石头上的几具掏菜盆外,我几乎找不到与此名相符合的其他理由。

汤盆是天神留下的脚印。祖辈们都这么说。

小时候,经常听长辈讲汤盒的故事:李冰父子建都江堰,一日,父子外出视察水情,孽龙趁机挣断锁链冲出宝瓶口,化为一股黑烟试图东山再起。孽龙见大娄山青神峰,岩石坚硬,尺寸合适,又相距三峡不远,孽龙欲将青神峰堵住夔门截江,让蜀中变沧海,淹没二郎庙。

孽龙将青神峰拖至南川,被二郎神发现,二郎神跳上云端,变成金鸡,拍翅啼叫。霎时,雄鸡此起彼落应声而和。听到鸡叫,孽龙十分惊慌,往一下看,快到夔门峡口,随即将青神峰摔入“峡口”栽入水中,可是,孽龙左拦右堵江水仍然往外流,慌乱中,忽听云端一声大吼,全身披挂的二郎神俯冲下来擒住了孽龙。

青神峰被二郎神点化成金佛山,汤盆巨石上一串水凼,正是二郎神与孽龙搏斗留下的脚印。

毕竟是传说,在我看来,被称汤盆的地方,河中央一块镂空巨石,看似一只水桶,也有人说像一个半球,这里才是我童年最值得留恋的地方。

大溪河在村口转了一个弯,流经乱石林立的狭马石,温驯的河水忽然奔涌咆哮,左奔右突,撞击石头发出轰隆隆的声响,流水像耍魔术一样在乱石丛中消失得无踪无影。

狭马石两岸壁立陡峭,上顶云天,危峰兀立,令人生畏。谷岸森林葱郁,草木葳蕤,雾气缭绕。谷底巨石嵯峨,嶙峋起伏,似万马奔腾。狭马石沟壑纵横,丰沛的水资源,原始的状态,让人望而却步。

在缺衣少食的年代,也有胆大者,雇人用麻绳悬空落入狭谷伐木倒卖,两三人合抱的枞树、柏树、枫树在“砰砰砰,咚咚咚”的砍伐声中轰然倒地。他们将麻绳一头拴在悬崖边的树干上,一头系住木材,缓慢从谷底将木材拉上来,一节节粗壮笨重的木料在杂草丛生的岩石上撞得嘭嘭直响,眼看一根木料就要被拉上悬崖,不料麻绳被锋利的岩石磨断了,顿时,圆木和人一并滚入谷底……

狭马石的原始森林是什么时候被砍伐殆尽的?没有人能说清。遮天蔽日的大树被毁掉了,河谷里光秃秃的石头上,偶尔有几只孤鹰从蓝天俯冲谷底站在兀立的石头上,发出凄厉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村民们影响着大溪河,大溪河两岸悄然发生变化。人们向大溪河索取同时,大溪河偶尔也露出了狰狞的面容。

1989年大溪河洪水,村庄里的部分土地和房屋被洪水吞噬。在水的带动下,熟悉的一成不变的大地上,那些曾经温顺的石头和泥土,突然变得陌生起来,恐怖起来,它们全然不顾乡亲们的大惊失色与捶胸顿足。泥石流所扮演的,就是“换地”的角色。仿佛有一张看不见的大口,在疯狂地噬咬着村庄的山地,那些山地一大块一大块地,倒塌下来,加入进去,成为泥石流的新生力量。那些低处的土地,全都被泥石流带来的泥沙所遮蔽、覆盖。泥石流赶走了庄稼,占领了土地,即使曾经生机盎然的田野,一下变得荒凉起来,冷漠起来。它经过的地方,无论是高地,还是沟壑,转眼之间,一律变成了广阔的河滩成为一片废墟。在这些堆积起来的泥沙上面,连最坚韧的草,也不愿意多长一棵,更难以长得大一些,健壮一些,更别说把它还原成土地看到所想看见的庄稼。

泥石流消失之后,大溪河又恢复了它的温顺。看着满目疮痍的村庄,每个人脸上都显示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一些被洪水冲垮的房屋建到离河岸更高一些的位置,那一幢幛新的楼房,是在乡亲们痛苦的泪水中完成的,让乡亲们体会到了自己的渺小与大自然的强大。

汹涌的洪水过后,大溪河又慢慢归于平静。

在汤盆,河水重新从石头夹缝里蹦出来,洁白的浪花拍打着两岸,村民们引水修建的碾磨坊就靠在镂空的半球旁边。这座碾磨坊不知什么年代修建,整个房子用条形石码成,条形石上的錾纹模糊不清,接缝处生了此许苔藓,偶尔还夹杂着几株野草,这碾磨坊是相邻几个村唯一的磨坊。几个村那么多人,人人要吃,天天要吃,要吃就得碾米磨面。除非磨齿不锋利了要打磨,石磨才可暂时停几天。

小时候,我经常跟哥哥姐姐“搭伴”去磨面,我什么没事也不干。哥哥姐姐也不用我帮助,他们有序地筛面和往磨眼里添粮食。

磨坊里噪音很大,磨盘碾压粮食的声音,流水冲击水轮的声音,不仅粗重,单一,而且经久不息,给人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但那种吵闹得令人烦心单一声音,又根本让人无法入睡。最让人讨厌的还是那些纷纷扬扬的面粉,它钻进你的鼻子里,口腔里,头发里,衣服里,使你口干舌燥,时间没过多久,人人都都成为“雪人”,衣服白了,头发白了,全身都白了。

磨坊里的石磨总是夜以继日地工作着,几乎不曾闲过。跟石磨相比,碾坊要冷清得多。在碾坊的角落还有一架擂子、一个礁窝和一辆风车,因长久不使用,已沾了一层厚厚的灰。

在我的记忆里,碾坊一直都静静地摆在那里。那个年代分到每家每户的水稻少之又少,只有新米出来的时候,一家人才能吃两顿米饭。玉米、小麦、番薯、洋芋成为主粮。小时候,看见别人吃馍头米饭,我就忍不住流口水、咽唾沫,足以證明我的肠胃,对它们是多么渴求。

时光流转,碾磨坊在岁月的更迭中废弃了,代替它们的是水力打米机和打面机。印象中,操作打米机是个年纪七十多岁的老人,大人们叫他宋大爷,年轻一辈喊他宋爷爷。宋爷爷个子不高,留着山羊胡子,穿着黑布长衫,脸上总是挂着一丝微笑。

白天,人们要忙地里的活,宋爷爷便独自一个人磨面做面条。两根木桩上搁了几根长长的竹竿,一排排淡黄里透着纯白的挂面,瀑布一样迎风摇曳。打米磨面的人总是在黄昏时刻到来,不管有多少人,宋爷爷总是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他慢腾腾扭亮马灯,然后提着昏暗微弱的马灯,沿堤坝到源头打开水匣,再返回小心翼翼地操纵机器。

打米房的屋脊上,常常看到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似乎对米糠和碎米不屑一顾,见没人的时候,轰一的声飞到晾晒的面条上,干巴巴的肉红色小爪子灵巧地攥住瀑布一样的挂面。小嘴频频啄面,见到人来了,轰的一声又飞回屋檐,小脑袋在脖子上的羽毛丛里一伸一缩地弹动。

正是这样的时刻,有人发现,从涡轮机流出的水中有成群结队的鱼在游弋。涡轮机带动皮带转动的风,把打米磨面的粉尘吹到河面,水流的表层上漂浮着一层黄白相间的食物粉尘,伴随流水潺潺,觅食的鱼跟着水流哄抢食物。

神奇的是,镂空石的半球像一个巨大容器,伴随水的哗哗声,在洁白的浪花间裹挟着大量的米糠和白色的漂浮物。由于底部水流湍急,鱼自然无法顺水游入半球,贴近水面的一边有个大豁口,成群的鱼贴着水面纵身跳入半球,呈现出传说中的鲤鱼跃龙门的壮观景象。

智慧的村民们,用生长刚好一年的竹子,破成两半用火熏后折成圈,编织中由小到大逐渐收蔑,编织成头大尾小的精致茼简(捕鱼工具)。茼简口边系上麻绳,然后将口对准半球底部,将粗大的麻绳拴在石头上。

汉子们不慌不忙,在岸边的石头上点上土烟,边抽烟边慵懒地等候,他们不时看到鱼的翻腾跳跃。一个晌午过后,见陆陆续续的鱼跳进半球,搭上木楼梯爬进球体中。

他们用双手拍打水面,用竹竿搅动流水,半球中的鱼在惊慌失措中乖乖钻进茼简。他们用另一块竹篱笆挡住简口,解开麻绳,大大小小活蹦乱跳的各种鱼被提上岸来,惹得站在岸边的人一阵嘘唏。

这种被当地人说成撵圈的捕鱼方法,延续了一年又一年,融入了汉子们的欢乐中,也融入了婆娘们的笑靥里。

撵圈的捕鱼方式,而今永远消失在大溪河里,成为人们梦中的一段美好记忆。

消失的打鱼船

在大溪河上,我再也没看到如此精巧的打鱼船了。

那只两头上翘的小船,长不过4米,宽不过2米,在恣意流淌的苍茫大溪河里,很像我小时候折叠搁在水面上的纸船,即使细碎的水波,都足以让小船摆动和摇晃。

这只船的主人叫黄梦鱼,后来,村民们似乎忘记了他的名字,都叫他黄疤。

黄疤是我最好的伙伴,也是村里孩子眼中的英雄。他水性很好,也善捉鱼,一群孩子在河边游泳,只见黄疤一丝不挂扑通一声扎进河里,大家都愣头傻眼的时候,黄疤在靠近河的对岸露出头来,用手抹抹脸上的水珠,“嘿嘿嘿”朝着大家得意地狂笑。

黄疤家里四弟兄,他排行老二。虽然家里很穷,但黄疤读书认真,学习成绩又好,常常得到老师的表扬。老师的表扬带给黄疤心里愉悦的同时,也让成绩不好的同学产生憎恨。

在精神生活极端贫乏的年代,放学路上,女同学常常聚在一起踢毽子、跳橡皮筋,男同学主要玩耍的方式是拍烟盒、打扣板。男孩子把大人们抽完后的香烟盒,折叠成三角形,偷偷装进书包里,放学的时候,找一块光滑平整的石头,取出花花绿绿的三角形烟盒相邻摆放一起,用小手扇风,只要自己的烟盒压住别人的烟盒,别人那个烟盒就归自己。打扣板也是常玩的游戏,将书报折叠成四方形,然后划剪刀石头布,输的那个人,先拿出扣板放在石头上,另一人用自己的扣板用力扣摆放在石头上的扣板,如果地面上的扣板被扣翻面,这个扣板就输给对方。小时候,这样的游戏,我们乐此不疲,但黄疤似乎一门心思在读书上,对拍烟盒打扣板一点不感兴趣。

一天下午,老师在课堂上把黄疤的作文当范文念,让几个同学心里很不高兴。放学路上,几个同学非要拉黄疤一起玩拍烟盒、打扣板,黄疤自然不愿意,结果遭到几个同学的一阵暴打。我从来没看到黄疤那样伤心,他用牙齿咬住嘴唇,脸上挂着两行泪珠,肩头一耸一耸的,却听不到他的哭声。表面上,我和黄疤关系不错,但在我调皮捣蛋的时候,大人总喜欢拿黄疤和我比较,父母经常说:“你看人家黄疤,一点儿也不让大人操心,学习成绩又那么好。”当时,黄疤被同学围攻,我本想劝架,行动上却并没那么做,甚至看到他伤心的样子,我内心还暗暗感到高兴。

黄疤真正和同学疏远,是初二上半学期。那时,村里刚刚通电,公社正组织劳动力修公路。

那天,黄疤放学回家的时候,在一个叫庙岭岗的地方,正赶上修公路的人放炮。黄疤看见哥哥边吹火炼边一路小跑点炮,点完后,迅速跑到远远躲在一个小山茆下的黄疤身边,将黄疤护在自己身下。黄疤用手捂着双耳,轰隆隆的炮声响彻云霄,石头和泥土腾空而起,旋风一样在空中掉头痛落下,砸在林中沙沙作响。

炮声停息,黄疤的哥哥拽着惊恐万状的黄疤和四个村民回到工地,却发现有三个哑炮。有人提议撤哑炮去炸鱼,大家顿时兴奋起来,两人一组分别用枝条沿炮眼周边小心翼翼地撬炸药。半小时后,一个炮眼里的炸药和雷管被完整地掏出来,另两个炮眼里的导火索也显露出来,此刻,“轰”的一声巨响,几个人连同石块和泥土被冲向天空,再重重地落在犬牙交错杂乱无章的泥石丛中。

一天以后,黄疤苏醒过来,听大人讲,掏哑炮的六个人中,当场炸死两人,哥哥炸断一条腿,另两人轻伤,黄疤除脸部被炸得血肉模糊,四肢还算是健全的。

黄疤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月,出院后才发现自己的左脸变成了黑色,皮肉被炸药薰后,再也无法还原成肉色了。

从那以后,黄梦鱼被大人小孩称呼黄疤,包括我是他好友,潜意识中,黄梦鱼这个名字在脑海里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尽管老师一再告诫同学们要关心黄疤,不能耻笑同学。一半黄脸一半黑脸的黄疤走进教室,女同学仍被吓得尖叫,个别男同学也偷偷地捂着嘴笑。见此情景,黄疤边哭边冲出教室,老师边喊边追,黄疤好像根本听不到老师的叫喊,也一直没有停下脚步。

老师的再三劝说,黄疤勉强答应回学校。教室里黄疤神情变得呆滞木讷,成绩也开始一天天下降,最终他还是选择了退学。

本来贫穷的黄家,黄大叔见两个儿子一夜之间成了残疾,精神几乎崩溃。黄大叔病了,他躺在床上一个月后才爬起来,病情好转的黄大叔与妻子商量,让黄疤学木匠手艺。

黄疤背两升大米,在父亲的带领下,去当地最有名的木匠师傅蒋合清那里拜师。

蒋合清木匠手艺精湛,为人厚道,只是额头上从娘胎出来就长了个肉瘤,很像煤矿工人下井采煤时,头顶上的矿灯,但这并不影响他在当地的口碑。

蒋合清的目光在黄疤的脸上逡巡良久,突然“哈哈哈”大笑,笑得黄疤和父亲心里一阵失落,生怕蒋合清不收他这个徒弟。

蔣合清沿黄疤转了一圈,然后用手在他胸前打了一拳说,小伙子挺精神,我收个关门弟子。黄疤父子俩一齐下跪给蒋合清叩头,蒋合清急忙拉起黄疤的父亲说,老弟,你是想折我阳寿吗?黄疤父亲抬头看着蒋合清,眼里流露出感激的目光。

黄疤有文化,眼巧,蒋合清带其他徒弟都要三五年出师,黄疤跟师傅学手艺不到一年,师傅便告诉他说:“要想出师的话,就可自己立堂门了。”

的确,修房造屋,挖瓢打桶,做嫁妆,雕花窗,砧楼板,上大梁,凡是木匠活黄疤都会,除他师傅蒋合清外,几里外的人都知道有个年轻木匠黄疤。

黄疤有了手艺,家里的情况也渐渐好起来。看着黄疤年纪不小了,父母托人给黄疤介绍对象,但介绍了不少姑娘,感觉条件不错,可惜他是花脸,都没人愿意嫁给他,这让黄疤内心极为沮丧。

黄疤和我成为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是他离开学校学手艺的那段时间。他不上学了,我也就成为班里成绩较好的人之一。他学木匠空闲的时候,喜欢读小说,他师傅蒋合清家里有很多书,他看完后就借给我看。从他那里,我看过《林海雪原》《红岩》《青春之歌》《薛仁贵征西》《三国演义》等。尽管有些内容看了就忘了,但我喜欢看,内心世界感觉充实。

一个星期天,我没上学,去找黄疤还书。远远地就见黄疤站在大溪河边,我喊他,他并不理会我,我在他身后“哇”了一声,黄疤颤抖一下,他转过头对我说:“你差点儿把我魂都吓跑了。”我回答:“喊你不答应,犯啥神经呢?”黄疤有点生气,黑乎乎的左脸根本看不出表情,但右腮上起了一团红晕。

“想女人啦?”我问,

他不好意思地对我说:“上个月,跟师傅去金佛山下的况家打家具,况家三妹长得水灵灵的,看到他脸就红了,打家俱一个月时间,况三妹挺关心我的。”

我说:“你喜欢她,要挑明噻。”

黄疤沮丧地叹口气:“人家如花似玉,怎么看得上我这个花脸猫嘛。”

我明白黄疤想着女人,憧憬爱情。但除了那次提到况三妹,直到他死,也没能讨个女人。

那些日子,我感觉黄疤心里想女人,同时还在想另一件事,他不愿一辈子当木匠,他想做个打鱼人,过那种悠闲自在的生活。

他这种想法,却遭到父母的坚决反对。无奈之下,他在大溪河岸边搭建了一座木屋。他父亲摇摇头叹息道:“人大要分家,树大要发丫,由他选择吧。”

黄疤喜欢看有关鱼类的书籍,对鱼的生活习性比较了解。夏天涨水季节,正是水草疯长的季节,岸边蒲公英、马兰花竞相开放,他便提上水桶在小溪流过的地方,拣到鲫鱼、鲤鱼和白参。

黄昏时刻,他一头扎进水里,拱出水面,手上就握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有人感觉奇怪问:“你是怎么捉到鱼的呢?”黄疤一脸得意的神情回答:“石缝里,我在水里睁大眼睛,能看到一群群游走的鱼。”

大二那年,我被黄疤叫去看他造打鱼船。在木屋前,我看到他和师兄正在锯木料。我感觉好玩,去拉改锯,看似简单的一拉一推,但握着改锯的手却不听使唤,移动步子时好似跳舞。黄疤抱着肚子弯腰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黄疤笑的时刻,我听到木屋里传出鸟的叫声,移动目光,小木屋的窗台上有两只黑色的鹭鸶。鹭鸶摆动长长的脖颈,转动圆圆的眼睛,显得十分机警。

很显然,先建木屋,再造木船,到买鹭鸶,黄疤早就铁了心要做打鱼人了。

对于一个技术精湛的木匠来说,打造一只木船是十分简单的事情。经过毛坯,修正,打磨,上桐油,一月后木船便打造好了。

两只鹭鸶的脖子上套了软绳,站在船的两头,伴随船的摇晃,长长的翅膀也随之煽动。在宽阔的河面,黄疤悠闲自在地划着小船,伴随“哦嗬哦嗬”的吼声和浆撸划动的声音,两只鹭鸶扑腾一声扎进水中,一会儿,嘴里叼着鱼从河中探出头来,煽动两翅跃上船头。黄疤从鹭鸶嘴里取下鱼,然后赠予鹭鸶一条小鱼,鹭鸶伸伸脖子吞下小鱼,再次潜入水里,如此来回,半天工夫,黄疤就能收获到十几斤鱼。

夏天,太阳当空的时候,经常能看到黄疤在自己的木屋前织网。阳光透过渔网,黄疤一半黄脸一半黑脸淌下的汗珠,映出了无数个颜色迥然不同的小太阳。

凌晨三点,大溪河上烟笼水寒,一片漆黑。 黄疤把小船划得远远的,他知道,与自己亲密无间的大溪河哪里鱼最多、哪里捕的鱼最鲜、哪里下了网会被勾住,他就是一张活地图。黄疤布好网,划着船回到木屋美美地睡一觉。鸟的叫声把他从睡梦中唤醒,他划着小船穿过雾蒙蒙的河面,慢慢开始收网,“哗啦哗啦”鱼和水草交缠,葡萄串似的,满满的收获,令黄疤内心一阵阵激动。这样的光景,只持续了十多年,令黄疤没料到的,终有一天让他无鱼可捕。

一些村民又是炸又是毒,大溪河上经常漂浮着大大小小的死鱼,更可怕的是上游新建的造纸厂天天排放废水,还有人因为利益驱动,在河底掏沙,大溪河的水质一天比一天差,各种鱼类一天比一天少。

起网了,黄疤双眼盯着湿淋淋的漁网被一点点拉出了水面。没有,一条鱼也没有。他摇了摇头,长长的叹惜声也掩饰不住一脸的失望。

这样的日子,让捕鱼为生的黄疤既感觉无助也感到无望,他抽着土烟静静坐在小木屋前,看着滔滔奔涌的河水,从清晨一直到黄昏。

人,一样的生却有不同的死,黄疤的死自然跟大溪河有关,在那个狂风暴雨的夜晚,他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划船去收网,马灯让洪水冲走,他也被奔腾咆哮的洪水连他同视如生命的小船一起被洪水吞噬了。

雨过天晴,大溪河平静下来,村民沿河两岸寻找黄疤。几天后,在离汤盆很远的地方才找到变了样儿的黄疤的尸体。村民们用一条草席将他裹了就地葬了。

多年后的一个清明节,我回老家挂青,找到黄疤缺了一条腿的哥哥,当我打听黄疤当年的死因,这个一脸沧桑的男人,一个劲儿木讷地摇头。我问黄疤葬在什么地方?他拖着一条瘸腿带我走了一段山路。站在大溪河岸,他随意地朝着一片林木葱郁的地方指了指。

那是一片较开阔的台地,地上松针和杂木落叶与泥土混杂的腐烂变质气味,有些刺鼻,厚如毡毯的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除了岩壁上偶尔能看到凸显的岩石,地上根本看不到坟茔。河谷吹来的风,紧一阵慢一阵,松涛和潺潺流水相互交织,独自伫立的我,似乎听到黄疤在凄迷地低咽。

春去秋来,花开花落,人们对于蓝天碧水的真情呼唤,大溪河上游的造纸厂很多年就关闭了,黄疤那间在风吹雨打中,显得破烂不堪的小木屋淹没在碧波荡漾的大溪河中。

作为对三峡库区水系的保护,有规划地整治大溪河,有计划地向大溪河投放鱼苗,大溪河河清岸绿,倒影林立,候鸟飞翔,鱼虾成群的美丽景象,已不遥远。

人,总喜欢怀旧。一座山,一条河,一条船,便是一段回忆,便有无数心事在心中搁浅。繁华过后,化作烟尘,沉淀于心,永不消逝。我把对正阳桥的记忆化成一串串心事,让它穿越时空,永远定格在心里。

责任编辑    杨    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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