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中的“凝视”与主体建构*
2022-05-16王可欣
王可欣
(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100871,北京)
1846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凭借其处女作《穷人》一夜成名,被别林斯基盛赞为果戈理的继承人。小说沿袭了19世纪俄国文学“小人物”题材的传统,不同的是,陀氏对“小人物”形象的刻画更为深刻细腻:《穷人》的叙述不仅深入人物心理世界,还潜入到人物自我意识深处。巴赫金认为,陀氏的主人公总是处于自我意识与他人意识的边界处。主人公通过“看”与外界交流:“在他注视自身内部时,他是在看着他人的眼睛,或者说他是用他人的眼睛来观察。”[1]这里的“看”已经不仅仅是“一瞥”,而是一种有着复杂意味的“凝视”。“凝视”(gaze)一词指的是“注视”“盯视”,意为“长时间的观看”,作为现代西方文论的关键词,“凝视”被定义为一种“携带着权力运作或欲望纠结的观看方法”。[2]近年来,萨特、拉康、福柯等人对“凝视”的阐述和发展形成了一整套用来解释现代视觉文化的“凝视”理论。俄罗斯学者科瓦廖夫(Ковал⊇в О.А.)较早注意到了陀氏作品中的“凝视”,他在2009年出版的《文学中的叙述策略》(Нарративные стратегии в литературе)一书中借鉴了拉康对“凝视”的解读,深入地阐释了陀氏的“幻想家”主人公在“凝视”中所灌注的欲望和想象。2016 年,俄罗斯另一位学者基奥格杰娃(Д⊇гтева Я.Н.)在论文《在哲学思考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中的他者凝视问题》(Проблема чужого взгляда в философской мысли и творчестве Ф.М.Достоевского)中也谈到了陀氏作品中的“他者凝视”。她认为,自萨特以来的“他者凝视”在谢苗·弗兰克那里发展为“我们”关系理论,其中,“‘我们’指的是“我”和“你”的相遇,是相互的入侵,在他人身上辨认自己”。[3]可见,俄罗斯学界已经关注到了陀氏作品中“凝视”的丰富内涵,本文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对陀氏处女作《穷人》中主人公的“凝视”进行系统分析,以期揭示主人公主体建构过程的奥秘。
“凝视”之所以能够超越日常的“看”,成为揭露人类自我意识深处的奥秘,是因为“观看是我在看,凝视是我想象别人在看我”。[4]在“凝视”中我们看到了一种深层次的意识交流,我们的自我超越现实,进入到想象的世界。在小说《穷人》中,“凝视”大致以三种方式存在:其一,杰武什金和瓦尔瓦拉书写过程中的“凝视”,主人公们的自我言说伴随着“他者凝视”的在场,虽然这一过程并没有被直接叙述出来,却充分体现在主人公们的对话与自我辩护中;其二,主人公们自我言说中对“穷人”身份的态度暗含着他们对自我的“凝视”,这也是一种“想像性的凝视”,在被忽略的他者目光下主人公们暂时实现了“自我建构”的想象性弥合;其三,主人公杰武什金试图通过三种不同方向的“凝视”完成主体建构,此处的“凝视”是对具体他者的“凝视”,在这个过程中,杰武什金在他者的不完满和匮乏中遭遇了主体建构的失败。可见,小说中交织的“他者凝视”和“自我凝视”成为深入主人公自我意识深处的探照灯,这盏探照灯穿透了小说《穷人》的字里行间,照亮了主人公主体建构的幽密时刻。
1 书写与言说中“他者凝视”
“凝视”在小说《穷人》开篇引言部分就已初见踪迹,作者借用俄国作家奥多耶夫斯基短篇小说《活死人》中的话来嘲讽“讲故事的人”。“唉,这些讲故事的人哪!他们不去写点儿有益的、愉快的、让人快活的东西,反而把过去的全部底蕴全都挖掘出来!……我真要禁止他们写作!”[5]这段引言证实了“作者凝视”的介入,在叙述者出现之前,作者试图表明,这是一部不同于以往的“挖掘过去全部底蕴”的小说。作者在设置悬念的同时,也揭示了叙述者之外“作者凝视”的在场。有趣的是,小说正文中出现了互为呼应的表述——杰武什金表达了对“小说主人公”身份的拒绝。杰武什金写道,小说家们把你的公私生活通通写进书里,“那时你就不能在街上露面了……现在单看走路的模样就可以认出我们这种人来”。[6]这里的文学家指的是写作《外套》的果戈理,杰武什金在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身上看到了自己,但是他不想和前者一样成为主人公。作者和主人公对身份立场的否定,在某种程度上是对自身角色的“凝视”,他们意识到自身的“被凝视”,于是试图在营造自己与众不同的“被看”效果,通过对“作者”“主人公”固有标签的双重否定,以否定“过去”进而强调当下的无限可能性。值得深思的是,相较于作者,杰武什金对“主人公身份”的想象性替代和担忧,对被记录的恐慌使他从固有的角色中挣脱出来,仿佛试图成为生活在你我世界中真实存在的人。于是叙述进入到一个奇妙的领域:主人公成为叙述者,成为“讲故事的人”,他“同时是作品的一部分,也是虚构的、超出文本的现实”。[7]作者和主人公对自身身份的否认和辩护,通过反驳公认的、固化的价值评价体系为小说超出常规的叙事奠定了基调。
小说《穷人》在体裁上为书信体小说,以主人公的叙述和自白为主的叙事在陀氏早期小说中独树一帜,尽管如此,在以言说为主导的小说中却一直存在着一种无形的“凝视”,主人公们在书写过程中与“他者凝视”相遇,与之对话。《穷人》的基本人称是“我”和“你”,在小说中,“他”虽然是缺席的,却是“我”的真正对话者。
首先,“我”与“你”的对话并非始终有效。在瓦尔瓦拉给杰武什金6月11日的信和杰武什金6月12日的回信都谈到了他们在彼得堡小岛上的一次散步:“我多愁善感,我的感受是病态的。晴朗的、淡淡的天空,落日,黄昏的寂静,所有这些景色,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我昨天接受这种种印象时的心情却是沉重而痛苦的。”[8]瓦尔瓦拉那浪漫主义般的描写和多愁善感的情感抒发并没有得到杰武什金相应的回应,杰武什金在回信中反而大谈自己在彼得堡多年的机关生活,试图为自己的处境“说上几句公道话”。[9]同样,在瓦尔瓦拉9月3日给杰武什金的来信和杰武什金9月5日的回信也是如此。那是一个清新明媚的秋日早晨,瓦尔瓦拉回忆起在乡间的童年时光,回忆中的幸福和现在的孤寂冷清令瓦尔瓦拉情不自禁哭泣。而杰武什金仿佛无法理解,他在回信中执意向瓦尔瓦拉展示了赤裸裸的彼得堡生活:彼得堡丰坦河畔醉醺醺的农民、不包头巾的芬兰妇女、马车夫和瘦小的童工生活在高大、乌黑、被烟熏的房屋,以及豌豆街的豪华、热闹和被天鹅绒和绸缎包围着的淑女们……瓦尔瓦拉对乡村童年的田园诗般的描绘,她的眼泪和感伤似乎归属于另一个文学传统,而与之对话的是杰武什金粗糙的、世俗的、残忍的彼得堡印象和他那欲言又止的“公道”。两个“我”在自言自语中完成他们想象中的“对话”,这里他们之间的差异根源于“凝视”的方向不同。虽然有学者认为,其30年的机关生活是陀氏对自己未来生活的想象与描绘。[10]但是小说的特别之处在于,杰武什金在经历了多年平庸的机关生活后被意外进入他生命轨道的瓦尔瓦拉所吸引,他那平静的生命之湖泛起了层层涟漪。杰武什金想象着瓦尔瓦拉能成为豌豆街的一名高贵淑女,他不惜更换住处,节省开支,救济瓦尔瓦拉,给她购买自己平时舍不得买的糖果。相比沉浸在过去的瓦尔瓦拉,杰武什金更看重未来,更看重两人相伴的幸福。他们的目光在过去和未来都难以形成有效的对话,仅能交集当下的贫困生活。有趣的是,他们之间的书信往往随同卢比、戈比送到对方手里。其物质财富和精神世界的融合证明:如何抵抗当下的现实是他们对话的重点,也是他们目光交集之处。
其次,这场对话中主人公们真正的对话者是一个无形的他者。这是来自邻居、同事、熟人、甚至是社会的目光,以流言蜚语和无端猜忌的形式存在于叙述者的意识中,极其突然地闯进记录平静生活的书信中。主人公试图通过自我辩护来突破这个无形他者的“凝视”,在谈及抄写员身份时,杰武什金急于补充:“我是在工作,我在流汗。”[11]杰武什金说这句话的时候并不面向瓦尔瓦拉,而是面向“他们”。他的自我辩护是为了反驳那即将到来的、对抄写员工作的“低微”、“卑贱”的他者评价。在强大的“他者凝视”下,杰武什金变得激动不安,有时言语错漏百出。谈及自己居所时他写道,厨房“又干净,又亮堂,非常好”,[12]仆人捷列扎善良温和,居所一切都舒适方便。而在仆人费奥多拉揭露真相后,杰武什金才在第二次叙述中写到:厨房“有一股腐烂的、强烈的甜味”,[13]每一样东西都染上了同样的气味。在这样的环境里,黄雀总是养不活。地板总是湿漉漉的,厨房闹哄哄,永远没有清净的时候,而仆人捷列扎则瘦弱得像一只小鸡。杰武什金对生活环境的隐瞒和坦白正是他面对“他者凝视”的反应,他试图营造一个生活舒适的假象,在安慰瓦尔瓦拉的同时也抚平自己对贫穷的不安。瓦尔瓦拉的叙述也不是一以贯之的,她的信件存在两种语调,一个是日记中喷涌而出的感伤,一个是面对杰武什金时的事务性友好。[14]同样,瓦尔瓦拉的语调变化并不直接指向通信者杰武什金,而是更为抽象的知晓一切的他者。
最后,无论主人公是在虚构与现实界限上的突破,还是在同社会舆论外在目光的周旋中,他总是与那个缺席的他者进行对话,他的目光总是望向阙如,望向他所缺乏的、同时也是他所欲望的事物。对这一目光的呈现正是陀氏的独特之处,“他者凝视”一次次质问主人公们的自我认知,给予了他们自我意识发生变化、为自我辩护的机会,于是,陀氏“在逆来顺受、失魂落魄、缺乏性格的人身上,发现人的本性中一种蓬勃的、永远不会被窒息的愿望和追求”。[15]这些被窒息的、几近被埋没的欲望和追求在“凝视”的拷问下重现,杰武什金在平庸机关生活中并没有失去对爱和幸福的渴望,而瓦尔瓦拉突然堕入贫穷的遭遇也没有令她沮丧,主人公们都在突破身份所带来的固定评价以争取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的自由。对于《穷人》的两个主人公来说,他们对穷人身份的态度,是一种“自我凝视”,也是其主体建构的关键。
2 穷人的“自我凝视”
自古以来,人类观看世界的方式影响着其世界观的形塑,在更为广泛的意义上,“凝视”是一种观察世界的方式。陀氏认为,在19世纪中期的俄国,人们看待世界的方式发生了变化。他指出,“现代思想”刚出现在俄国的时候,人们并非不顾一切地盲目追从,而是持观望态度。在“俄国之眼”彼得堡,人们在努力探索世界和自身,“几乎每个人都开始分析研究世界,互相研究,也研究自身,人们全都四处张望,相互好奇地打量”。[16]同一时期,俄国文坛正在盛行生理素描,作家们纷纷通过作品揭露大量社会现实,为读者们提供一面映照时代的镜子,陀氏创作的《穷人》也不例外。
在创作《穷人》之前,陀氏主要的文学活动是翻译巴尔扎克的小说《欧也妮·葛朗台》,这一经历对《穷人》的创作产生了一定的影响。瓦尔瓦拉与欧也妮·葛朗台的相似之处不仅仅体现在温和的性格上,也体现在其“幻想性”上面。[17]两个女主人公的天真烂漫和少女幻梦都遭遇了以金钱为代表的社会现实,在富有和贫穷的压力下艰难成长。此外,《穷人》中通信主人公为社会地位卑微的穷人,这和感伤主义书信体小说的主人公通常出身贵族的设定不同,《穷人》中主人公的感情抒发不再是18世纪主人公们“心灵未被文明毒害的、接近于本质的自然状态的结果”,[18]而是突出了其城市人孤独、敏感的反常情绪。小说标题“穷人”正是揭示了主人公们的幻想性和反常情绪的主要根源——贫穷构成了彼得堡主人公们生活的最大现实。
值得注意的是,贫穷对杰武什金和瓦尔瓦拉来说意义相异。杰武什金认为:“一个人命运中的任何一个地位都是由至高无上的神安排的。”[19]与此同时,他也拥有这样的生活信仰:“不惹事生非,敬畏上帝,安分守己,不让别人来触犯你,不让别人钻进你的陋室,不让他偷看你自己在家怎样生活……”[20]“安于贫穷”和“暴露贫穷”的冲突正是杰武什金的自我矛盾所在,这也是他自我辩护的动机。这里杰武什金对话的是那些认为贫穷“不体面”的文学家,[21]“不体面”是穷人杰武什金屈辱感的主要来源。他多次在书信中谈到因衣着简陋导致的“不体面”:“瓦连卡!要是你的衣服上透露出光胳膊肘,你的扣子都挂在线上晃荡,你自然会感到害臊。”[22]其实,在杰武什金的“自我凝视”中,真正发挥作用的不是他的“凝视”,而是在他想象中的“被凝视”,他不会因为露出胳膊肘感到不舒服,而是感到害臊。杰武什金穿衣是为了“体面”:“要知道,大衣是穿给别人看的,靴子恐怕也是穿给别人看的。”[23]杰武什金的“自我凝视”掺杂了那些文学家的目光,这些目光扰乱了他听从命运安排的决心,折磨着他的尊严和理智。
而在瓦尔瓦拉的认知中,她自己是一个“不幸的人”,而不是“穷人”。这使她能够站在更高的视野上看待贫穷这件事情,瓦尔瓦拉反对杰武什金对贫穷遮遮掩掩的行径,认为“贫穷不是罪过”。[24]与杰武什金不一样的是,瓦尔瓦拉童年在父母身边过着天真烂漫的幸福生活,直到父母双亡她才真正堕入贫穷之中,此时的她尚未意识到自身的贫穷。相反,她通过修饰外表来掩盖贫穷。瓦尔瓦拉极度关注一些“小物件”,小说中几次谈到她细心经营自己的外表:给帽子换带子、考虑穿什么衣服出门看戏,在描述见到贝科夫的场景时,也很在意自己看上去的“憔悴”。矛盾的是,瓦尔瓦拉前期强烈抵制贝科夫的追求,她似乎认为为金钱出卖自己是羞耻的,却又在答应贝科夫求婚后对采办嫁妆有着近乎严苛的执着。类似的情节也发生在塞缪尔·理查逊小说《帕美拉》中,伊恩·P.瓦特认为:“这两种倾向都是典型的清教主义的。”[25]瓦尔瓦拉的行为是信念式的,当面对精打细算的贝科夫的责怪时,瓦尔瓦拉写道:“可是上帝看见,我哪里要这些!”[26]确实,瓦尔瓦拉要的不是荷叶边和金银本身,而是其背后所象征的体面与尊重。瓦尔瓦拉婚前对追求者的强烈抵制是对自身贞洁的追求,而答应求婚后她采办荷叶边等服饰的执着也是对自身身份的再次确认——即使是在最轻微的程度上,她也不能忍受自己因为贫穷而被看低。否认“穷人”身份的瓦尔瓦拉和杰武什金本质上是一样的,他们都在与“不体面”对抗,从而维护自己的尊严和岌岌可危的主体建构。
贫非罪,罪在“不体面”。主人公们并不否认贫穷,而是抗拒自己的“不体面”。他们对“体面”的执着源于一种想象中的“凝视”,在“想象自己被看”的过程引入了他人的目光。我国拉康理论研究者吴琼总结道:“在人的镜像之看中,真正发挥作用的不是我在看,而是我可能被看,我是因为想象自己有可能被看而看自己的,并且是用他人的目光看自己。”[27]杰武什金和瓦尔瓦拉对“体面”的追求实质上是在迎合他人的目光,因为“贫穷”意味着无法体面地生活,因此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否认贫穷。正如杰武什金写道:“他,一个穷人,总喜欢挑剔,他用另一种眼光来看世界,他对每一个过路的人都侧目而视,他用惶恐不安的目光望着自己周围,倾听别人的每一句话——听人家是不是在说他什么?”[28]穷人们在担心来自外界的评判,担心别人的闲言碎语,担心自己被视为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失败者。可见,穷人杰武什金和瓦尔瓦拉的“自我凝视”仍旧是借助于“他者凝视”完成的,在他者如烛火般的目光中,主人公们走进了社会的洞穴,并在墙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陀氏认为:“在所有可能的贫穷中,最可恶、最讨厌、最不高尚、最卑鄙而肮脏的贫穷,是上流社会的贫穷。”[29]这些上流社会的穷人们即便家产被挥霍殆尽,也会体面地生活着。在贫穷的所有可能后果中,“不体面”最有损人的尊严,也是大多数穷人试图遮盖的耻辱。陀氏的另一部小说《普罗哈尔钦先生》的主人公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普罗哈尔钦先生极力用“不体面”来维持贫穷的表象,他多年不洗内衣,衣着破烂,在众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贫穷与寒碜,唯恐别人知道自己的积蓄。尽管如此,陀氏最讨厌的上流社会贫穷和普罗哈尔钦的“装穷”本质都是对他人目光的敬畏,他们想象着自己的“被观看”,害怕暴露贫穷和财富都是对他人评判的恐惧,他们“无法意识到他一直恐惧的不安全感并不取决于世界,而是取决于他自己”。[30]普罗哈尔钦先生和杰武什金一样,他们在建构自身主体时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他人目光的引导和调节,然而在他们的自我意识中,“他者凝视”往往是被忽视的,这一忽视会埋下一个致命的缺口。“因为主体在想象的凝视中所完成的认同只是一个暂时的缝合效果,是主体欲望在象征领域偶尔的锚定,这意味着所获得的确定性和一致性随时都有可能被拆穿。”[31]普罗哈尔钦先生尽管下半辈子完全可以靠自己的积蓄生活,却因为可能丢失官职的流言不安身亡,他误将社会洞穴中的影子当成自己,于是在想象的“凝视”中遭遇了主体崩塌的时刻;同样,依靠“他者凝视”生活着的杰武什金也将迎来一样的结局。
3 “凝视”与杰武什金的主体建构
学者弗兰克认为,陀氏在《穷人》中提供了另一种视角,那就是“从下而不是从上看世界”的目光。[32]杰武什金为数不多的几次“向上凝视”都是迫于生存压力。他曾经鼓起勇气去借高利贷,但走在路上他就已经预想到了这次行动的失败,甚至他把即将失败的原因归咎于自己长相不讨喜、天气不好、今天出门把别人牛奶洒了等诸如此类的琐事。等他看到墙上怒气冲冲的将军肖像画时,他仅有的一丝底气也消失了。“瓦连卡,我真巴不得脚底下裂开一条缝才好。我冷得脚都冻僵了,背上一阵阵的寒战。我望着他,他望着我……”[33]杰武什金“向上凝视”的失败源于他内心的恐惧和胆怯。他从未敢直视那些社会地位在他之上的人,“我吃过他们的面包。他们是凶恶的,瓦连卡,凶恶的,凶恶到您那颗小小的心无法承受,他们会用指责、数落和可恶的目光来折磨您的心”。[34]以往的生活经验让杰武什金对上流社会的“凝视”充满敌意,当他每一次“向上凝视”时,他都会记起那指责的目光并备受煎熬,最终他失去了“向上凝视”勇气。穷人的身份仿佛将杰武什金抛入“能被观看,但不能观看”[35]的全景敞视监狱中,“看”与“被看”的权力本质上是社会地位高低的显现,穷人不敢“凝视”富人,却时刻生活在担心“被凝视”的恐惧中。
相比之下,杰武什金更为适应平等的“凝视”,甚至于他较有底气进行目光向下的“凝视”。杰武什金的向下“凝视”可以分为两类,其一是对赤贫的戈尔什科夫一家的同情式“凝视”,因为贫穷的戈尔什科夫一家因为遭受冤屈才流落到这步田地,他们的贫穷是“不应当的”;其二,对于好吃懒做的仆人,杰武什金则报以鄙视式“凝视”,认为贫穷是仆人罪有因得的惩罚。杰武什金对仆人的鄙视正是他对富人的敬畏的一体两面,向上和向下“凝视”背后是杰武什金对社会秩序的顺从,而对戈尔什科夫一家的同情更多的是穷人之间的惺惺相惜,以及互相扶持、共度难关的宗教情感的释放。
尽管“向下凝视”赋予了杰武什金更多的正反馈,其主体性建构中最为直接的影响是来自杰武什金与瓦尔瓦拉的“平等凝视”,在他们的相处中,这一“凝视”具体表现为杰武什金的“窥视”。《穷人》开篇,杰武什金在信中写道,他看到瓦尔瓦拉居所窗帘的一角被挂在凤仙花盆上,这一“窥视”令他感到兴奋,他仿佛看到了心上人一闪而过的脸。“窥视”成为小说的开篇绝非偶然,一方面,“窥视”并不仅仅说明“观看”双方的现实关系,它也说明了“窥视者”和他想象对象的关系。[36]杰武什金仿佛都能“窥视”到窗帘后面那个对着他笑的笑脸,但是瓦尔瓦拉对此态度冷淡,并不正面回应杰武什金的情感。可见,“窥视”是杰武什金的一种“想像性凝视”,也是他的情感幻觉。另一方面,杰武什金有意让自己处于一个“窥视者”的位置,与“窥视对象”保持安全距离。究其根源,马卡尔·杰武什金(Макар Девушкин)这个名字指示着“年老、女性化”,[37]它否定了杰武什金和瓦尔瓦拉成为伴侣的可能性,因此面对年轻、美丽的心上人,杰武什金只能退守到远远的一个“窥视点”上。在信中,杰武什金写道:“不该到了老年只剩下一绺头发还来谈什么爱情和叫人费解的话……”[38]“窥视”因此成为杰武什金“凝视”瓦尔瓦拉的最好方式,他悄悄跨越对方心理防线并实现自己的窥探欲,同时也让他就此回避了“年纪大”与“贫穷”的现实处境,在逃避社会舆论的同时杰武什金也在逃避那个现实的自我。
此外,小说中还存在着主人公们的“镜像凝视”。杰武什金和瓦尔瓦拉在书信中分别提到的戈尔什科夫一家和波克罗夫斯基,可以说是他们精神上的同貌人。他们首先都是不敢高声说话、弄出声响的人。赤贫的戈尔什科夫一家住在公寓偏远角落,平日里几乎没有发出声响;波克罗夫斯基同住的人也几乎“听不到他的声息”。[39]戈尔什科夫和波科罗夫斯基的举动可以解读为精神上的匮乏和贫穷,他们都是被侮辱和被损害的穷人,在名誉和道德上被贬损,他们担心自身尊严的“不完整性”被注视,也因此失去了“凝视”世界的底气。这些被取消了“凝视”的穷人无力构建主体,而当他们试图争取主体建构时往往迎来悲剧性结局。毫不意外的是,当戈尔什科夫终于打赢自证清白的官司时,他悲剧性地死去了,仿佛他早已习惯贫穷,因而无福享受一场正义的“凝视”。同样,波克罗夫斯基临终前感受到对“穷人”身份的摆脱,他脆弱冰冷的手一直在示意瓦尔瓦拉,请求她打开窗户。“他大概是要最后一次看看白昼,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太阳。”[40]“阳光”也许是公平与正义的代名词,自然界的太阳光普照世间,无论穷人还是富人都能得到其照拂,“太阳光”对于波克罗夫斯基来说也象征着生命的光明,当死亡将尘世的贫穷、冤屈消解掉以后,他才能够真正地“凝视”世界。
小说中,杰武什金和瓦尔瓦拉的通信从阳光普照的白昼期间持续到彼得堡多雨潮湿的秋天,阳光的逐渐消失伴随着主人公们命运黑暗时刻的降临,这一过程本身就极具隐喻意义。陀氏安排由杰武什金之口描述戈尔什科夫一家的不幸,让瓦尔瓦拉见证波克罗夫斯基的早夭并非偶然为之,戈尔什科夫一家和波克罗夫斯基的厄运都相应成为了杰武什金和瓦尔瓦拉结局的预言:杰武什金等来的救济并没有将他从泥潭中拯救出来,反而使他陷入妥协的困境中;瓦尔瓦拉和波克罗夫斯基奋力争取也终究逃不过早夭的结局。这正如德国哲学家尼采所言:“若往一个深渊里张望许久,则深渊亦朝向你的内部张望。”[41]“凝视”的强大同化作用在于“凝视之物”必然与己相关,在某种程度上唤起了自我意识的关注,杰武什金与瓦尔瓦拉的“凝视”背后更多的是对自身命运的忧虑。在这个意义上,杰武什金和瓦尔瓦拉都在“镜像凝视”中认出了部分的自己,如果说瓦尔瓦拉意识到早夭的命运并决定通过嫁给贝科夫来逃避这一结局的话,那么杰武什金对戈尔什科夫这个精神同貌人却视而不见,见而不思。
杰武什金主体建构的逻辑裂口发生于他面见上司的时刻。虽然杰武什金早已知晓自身穿着的简陋,形容自己“像一只拔了毛的麻雀”,[42]但是在他的想象中仍旧给自己的贫穷留有一丝余地,这就是为什么当他在镜子中看到自己时,自己都不禁吓了一跳。“我朝右边的镜子里看了一眼,我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那副模样,简直把我吓坏了。”[43]这就是萨特所讲的“令自己大吃一惊的凝视”。[44]这说明杰武什金想象中的贫穷和真正的困窘仍有一定距离,他在镜子中的自我是面向他人的、面向社会的自我,但是杰武什金想要呈现的是面向自身的自我镜像,因此他试图克服《外套》主人公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的“影像”,挑战那个被客观化的、固定化的主体,以此弥补这一主体建构的裂口。所以杰武什金连忙跑去抓地上的扣子,在最后关头保持微笑,他试图保持最后一点体面的尊严,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落魄。随后上司的怜悯与施舍暂时性地拯救了杰武什金,他似乎感受到了一直以来信仰“品行端正”所给他带来的正面反馈。100卢布似乎缝合了杰武什金的逻辑裂口,他迅速与世界和解,不再因为别人讨论自己的靴子而忧心。意料之中的是,这个裂口在瓦尔瓦拉宣布接受贝科夫求婚时再次裂开。“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45]一开始杰武什金还回不过神,当他真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时为时已晚——他将永远失去瓦尔瓦拉。这里迎合他人目光建立起来的主体始终是脆弱的,随着他者的不确定性的凸显,主人公们的主体建构必将遭遇失败。
4 结语
在信息时代的21世纪,人与人之间面对面的交流更多地变成了文字交流,陀氏小说《穷人》中的书信交流也在这个意义上成为我们思考现代生活的范本。弗兰茨·卡夫卡(Franz Kafka)将书信视为一种反人类的交流媒介,他认为人们的交流会被幽灵截获,成为一种依赖于“看”与“被看”的对话。[46]在《穷人》中,书信往来之间存在着一种“想象性的凝视”,主人公们在言说中自我建构的同时,也不知不觉地面临着“他者凝视”的干预,遗憾的是,想象性的“凝视”使得他们把洞穴中看到的影子误认为真实的自己,并不可避免地走向主体建构的崩塌时刻。对这一现象的写作在陀氏早期作品中并不少见,陀氏早期的其他“幻想家”型主人公,如戈利亚德金、普罗哈尔钦先生等人均遭遇了“他者凝视”,这或许是陀氏对观察当时俄国社会后所交上的一份答卷,而这份答卷在今天也依然能够回答我们这个时代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