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小说中“私”的特征研究
2022-05-15王越徐婷婷
王越 徐婷婷
摘要:私小说是日本文学特有的文学样式,是日本近代文学的中流砥柱。然而当今在日本社会,“私小说”这一词汇却被过度地解读和胡乱地使用。在进行文学现象或文学研究时其基础概念明确是十分重要的,因而重新回顾和考察私小说中“私”的特征是极其必要的。具体而言,其特质有三点:一为主观“私”与客观“私”的混淆;二为“心境”决定内容;三为“私”的三重身份的混合体。
关键词:私小说 自我 大正时代
“私小说”一词出现以来已百年有余,这一文学命名虽已经得到广泛认可,但关于“私小说”这一概念的认知,随着时间流逝而不断发生变化。目前为止并没有一个公认的、全面的私小说定义。纵观日本各个时期的“私小说论”,都包含一个固定的要素——“私”。根据小笠原克和梗本隆司等的研究,这里私小说中的“私”指代“作者本人”。私小说是作者关于“私”进行描写的小说,是作者对自己私生活、感情、情感的忠实再现,是对“私”的“自画像”的投影。可以说,离开“私”这一要素,私小说将无从谈起。私小说中“私”的特征是私小说基础概念中的本质。在回顾私小说基础概念考察史时,可知关于私小说定义方面的争论不是集中在私小说产生初始的明治时代,而是私小说最兴盛的大正时代。这也许是因为作为文学现象命名而存在的专用名词“私小说”,首次出现于大正九年( 1920)。①第二个原因是日本近代小说形成于大正时期。②私小说中“私”的明确与近代日本文学的确立性标志之一——“自我意识”有密切关联。因此重新对构成私小说基础概念的要素——“私”進行考察,是很有意义的,正所谓知过往而明未来。当然,关于“私”问题的论述多如牛毛。本论文以早期的私小说为研究对象,意在阐明私小说中“私”的本质特征。
一、主观的“私”和客观的“私”的混乱
众所周知,私小说的主要特征就是作者对自我生活的暴露。例如,近松秋江根据他和京都妓女相约未来,后被妓女甩掉这一事实写成的《黑发》,并且《黑发》中确实暴露了近松秋江的罪恶感和内心丑陋的一面。对此,铃木贞美断言:“(私小说中,作者)将内心中的丑恶展示、暴露给读者,这一行为一定包含着对自己的批判。”③但事实上,私小说中的内容与其说是对自己的批判,不如说全篇都在为自己的行为进行全力辩解。
广津和郎的《神经病时代》中有这样的描写④:
看到这一切的定吉突然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至今一直压抑的愤怒如火山般爆发。“连勤杂工也要瞧不起人么!”他的内心在吼叫,怒气冲冲地走到勤杂工身旁怒吼到:“我叫你没听见么!”吼声之大,连他自己都吃惊。他声音颤抖,不知自己怎么能发出那么大的吼声。这疑问在他脑海中瞬间闪现的同时,他突然感到自己的右手痒痒的,且蠢蠢欲动。他真的一点都不想也不愿意打人,可他意识到的时候,他的巴掌已经恨恨地扇在勤杂工的侧脸上。(上文中的下画线为引用者所画)
主人公铃木定吉打了年龄最小的勤杂工。对此他在小说中辩解到,这本非是定吉的本意,是他在没有清醒的情况下才有的行为。并且,在其小说中他是这样辩解的:
这也许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吧。如动物被激怒时必要咬对方一样,人若被激怒了肯定要进行反击,反击时若要打人,手必然会动。这是一种无师自通、不用学习的本能。
并且导致定吉打人事件的原因是定吉在喊勤杂工的时候,这个勤杂工非但“没有回答”,他还在定吉的背后“撅着嘴,瞪着眼,仿佛在嘲笑他”⑤。按照其小说中的逻辑,打人的定吉只是遵循自己的本能行动而已。在对殴打勤杂工的事件叙述中,整篇充斥着对自己行为最彻底的辩解,小说中只有聊聊几句表达了对自己的批判:“我成什么人了?无耻.太无耻了!”
在私小说作家中,通过小说对自己行为辩解最为彻底的当推葛西善藏。葛西一生都是在他人的照拂下勉强维系。提起葛西的私小说特征,首推的三要素应该是“酒”“贫困”“女人”。从这一点看,不可否认,葛西的私小说中包含了暴露自己内心丑陋的一面。但从整体篇幅看,从头至尾,所占篇幅最多的是对于自己行为的辩解。在葛西善藏的小说《拖带孩子》中,主人公“他”被问为什么沉迷饮酒时,他辩解说:“我感觉现在除了酒,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我活力了。”⑥当旅店女仆爱子问他:“为什么不工作?都已经十天了吧?你一直没有工作对吧?不是因为工作才来到这里的么?”小说中的主人公“他”是这样回答的:“虽然是因为工作才来到这里的,但没有灵感写不出来”,“还没有习惯这里的生活”,“我发烧了”等,诸如此类的借口贯穿于小说。
在葛西善藏的小说《湖畔手记》中,主人公在描述自己和情人关系的时候,这样辩解:“我要诅咒自己和阿势的关系。我实在不想继续这样的关系。之前,我们曾经有数次好聚好散的机会。但她却固执地抗拒,非要和我过这种半死不活的生活,并且更讽刺般的是她还怀了孩子。”④另外一方面,为了突出自己并非无情,在小说中他写道:“阿势呀!此时你独自在那间四叠半的小屋中做什么呢?其实你也是个可怜的女人。若我没有妻子和孩子,我决不会如今日这样薄情寡义、冷酷无情。当然也就可以和你顺其自然般相爱。我不会忘记,你对不停生病,已经无法工作的我,近乎献身般的同情。我也在痛苦思索着,若我这样离开你,将会给你带来多大的伤害。”
上述这些内容与其评论为是葛西善藏通过私小说中的暴露,对自己进行的批判,不如说这是葛西在面对爱情时,为了隐藏自己的懦弱和伪善编撰的明晃晃般的借口。为什么私小说中所呈现出的内容,会与他们的出发点相背离呢?这是因为私小说作家们并没有区分主观的“私”与客观的“私”。即,在私小说中,把主观的“私”表现为客观的“私”。创作私小说的作者是无法把握自己情感的主观个体,因此构成作者苦闷的理由未必是客观真实的事实。他们在创作私小说时,常常忽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将主观的“私”当成客观的“私”,白诩在私小说中忠实地再现自己的生活。
二、私小说家的“心境”决定私小说的内容
私小说号称将作者身边的事情原封不动地呈现在私小说中。这就是以往私小说论中所提倡的忠实再现本真生活的原则。例如,以“小田原事件”为原型,佐藤春夫在杂志上连载小说《这三个东西》(1923)。虽然小说中登场人物的名字与真实事件中的人物名字不同,但小说中的叙述基本呈现了当时的内容。与一般含有虚构情节的小说相比较,私小说的特点的确可以归纳为作者的创作意图是真实地再现自己的生活。但是从原理出发,真实地生活是不可能在小说中完全地忠实再现的。即,力图通过语言把事物的全貌完整、真实地呈现是一种妄想。
无独有偶,以小说家壶井荣的妹妹和小说家德永直的婚娴破裂为题材,壶井荣创作了私小说《妻子的地位》(1947),德永直写了私小说《青草的热气》( 1956)。虽然是同一题材的私小说,但小说中的内容却大相径庭,并且在各自的小说中所叙述的“事实”如相互揭短般,充斥着令人尴尬的“借口”“自我辩护”和对对方的指责。在日本文坛,像这样的事例绝非个案。里见弴的作品《你和我》(1913)中“你”的形象是以志贺直哉为原型。然而志贺直哉对于里见弴关于“你”的描写并不认同,并且因此写了《原型的不满>( 1913) -文,进行驳斥。最后因里见弴所描写的志贺直哉和志贺直哉本人所认同的自我形象不同,直接导致了里见弴和志贺直哉的绝交。由此可见,私小说中所描绘的“真实发生的事实”,实际上是私小说家们所观察出来的“真实事实”,这个所谓“事实”的描述与观察者的立场息息相关。借尾琦一雄的一句话,私小说中的“事实”是私小说家们选择、省略、设定方向后的结果。当然这个“选择、省略、设定方向”的标准就是私小说写作者的情感立场、主观心境。私小说中所谓的“再现事实”只是作者主观“私”的心境假托罢了。将身边所发生的事情全方位地真实再现是绝对不可能的,所以私小说家们为了将无法描述的事件真实地再现,他们只能根据各白的“心境”对所描绘的事件,进行加工、再创作。所以私小说的“私”的特征是,无关真实事实,根据自己的“心境”把自己的私生活、感情、思想暴露在私小说中。
三、“私”的“三重性”
阅读私小说时会发现,一篇私小说中,同一个“私”所描绘的同一个“事实”,会因心境不同在小说中所叙述的“事实”“感情”“思想”完全不同。井伏鳟二的《鲤鱼》(1926)⑧中关于鲤鱼的命运,就有这样白相矛盾的情节。《鲤鱼》的伊始写道:“我谢过他的深情厚谊,并发誓今后绝不伤害这条白色的鲤鱼。”之后,在隔四段后马上写道:“我的新居没有葫芦塘,所以我想把这条鲤鱼干脆宰了算了,好几次我拨开无花果的叶子,只看见鲤鱼的嘴一张一合静静地呼吸。”同一个我,随着心境的不同,思考的内容会发生变化。
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尾崎一雄在《一私小说家的喃喃白语》一文中,关于“私”的变化是这样阐述的:“私小说家们毫不怀疑般地坚信自己(或者个体)是固定不变的,这样朴素的想法是愚昧的。”⑨
但是,这种时刻变化的“私”并不是不能解析。私小说是“私”写关于自我的小说,因此可以分为写作的“私”和作品中被创作出来的“私”这双重的“私”。私小说通常被认为是作者和主人公之间在意识上毫无距离的小说,即小说的主人公(或者讲述者)等同于作者。但是事实上,由于私小说的作家常常把主观的“私”和客观的“私”混淆,付诸文字的“私”与作者本人未必是同一“私”,其两者间必然会产生微妙的不同。小说中的“私”和现实中的“私”之间必然存在着距离,可以说私小说中的“私”(主人公)和创作其私小说的作者本人必然是分离的,即私小说中的“私”其实可以分为小说中的“私”和作为创作者的“私”——二重的“私”。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展开会发现,私小说中的“私”并不仅仅包含两个层次,还有第三个“私”——作为读者的“私”。作为常识都应该有这样的体验吧,当经历一件事情时的感受和过一段时间后,再回首这段往事时的感觉必然不尽相同。所谓的第三个“私”就是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蓦然再次回首往事的“私”。正如昨日之花瓶必不同于今日之花瓶一样,从本质上而言,为时间轴上的次元。当私小说中化为文字的“私”和作为读者的“私”,在时间轴上相互交汇的瞬间,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原本坚定不移的想法、感受突然产生了动摇和微妙的变化,如电视剧一般展开。就这样创作的“私”和被创作出的“私”在空间上携手眺望第三个“私”,而第三个“私”又反作用于前两个“私”,这里蕴含着非常奇妙的平衡。当然这种三次元“私”的三足鼎立是所有小說的共同特征。但对于以“真实再现”为特征的私小说中的“私”而言,应该具有更特别的意味。对同一个人、同一件事情的描述,表现出三个不同的“真实”的“私”。将这三个“真实”的“私”放在一个逻辑思维下比较、碰撞,应该可以探究隐藏在私小说中的当时日本知识分子对自我本质上的认知。
回顾私小说近百年的历史,私小说中的“私”在最初只是单纯地指代“作者本人”。并且私小说家们的确希望通过小说对现实中的“私”进行“忠实”的还原,借以对自己反思。然现实与理想互相背离。私小说的内容往往通篇充斥着对自己行为的全力辩护。这是因为私小说作者把主观的“私”与客观的“私”相混淆,把个人体验当成客观的事实。另外,私小说论中的所谓“真实”的再现是不可能实现的。私小说中“私”的形象不是由客观事实决定,而是由私小说作家创作时的“心境”决定。私小说中的“私”是流动的、时刻变化的,但并非是不能被把握的。这个“私”可以分成小说中化为文字的“私”、小说写作者的“私”、作为读者的“私”,三个不同时间、空间轴上的“私”,这三个“私”既有关联性,又相互作用,三者间蕴含着奇妙的平衡,更重要的是这三个不同形象的“私”都“真实”地反映了同—个人、同一事件。
文学作品是诸多社会权力关系相互作用的产物。私小说中“私”的特征也必然是日本当时多种社会权力关系共同作用的结果,反之“私”的本质特征也反映了日本近代化的标志因素之一一一日本人对自我认识的局限性。
①根据小笠原克和梗本隆司等人的调查,从大正九年十二月到大正十年一月,所谓“私小说”这样的表达,首次散见于报纸和杂志上。伊藤整等:《新潮日本文学小辞典》,新潮社出版1980年版,第1243页。
②私小说研究会:《私小说手册》,勉诚出版2014年版,第209页。
③[日]铃木贞美:《日本的“文学”概念》,作品社出版1988年版,第340页。
④[日]广津和郎:《神经病时代:他四篇》,新潮社出版1918年版,第129-133页。
⑤这个引文中的“他”指的是定吉。
⑥[日]葛西善藏:《拖带孩子》,新潮社出版1919年版,第1-36页。
⑦[日]葛西善藏:《湖畔手记》,角川书店出版1970年版,第437-468页。
⑧[日]井伏鳟二:《鲤鱼》,《日本近代短篇小说选》,岩波书店出版2012年版,第38页。
⑨[日]尾崎一雄:《一私小说家的喃喃自语》,《群像》1951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