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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研内卷生态及其非预期后果
——双一流高校大学生保研历程的个案研究

2022-05-13海子奕

现代教育论丛 2022年2期

海子奕 程 猛

(北京师范大学 教育学部,北京,100875)

“在大学里,学生因‘内卷’而迷茫,教师因找不到潜心治学的学生苦恼……揭开漂亮的指标、体面的成功,中国最聪明的年轻人在极度竞争中,成功压倒成长,同伴彼此PK,精疲力竭。”[1]

2020年9月,三联生活周刊一篇名为《绩点为王:中国顶尖高校年轻人的囚徒困境》的文章引发广泛的社会关注。“内卷”一词的使用也从农业经济领域不断向外拓展,直到翻过高墙,跃进象牙塔,成为对精英大学普遍存在的过度竞争生态的一种精准描述。

在高等教育日益大众化、文凭贬值加剧的社会情势下,仅仅跨入大学之门已经难以改变寒门学子的命运,也难以维持中产阶层家庭的社会地位。读研,就成为许多本科生从入学伊始便心向往之的选择。相比普通高等院校,顶尖的精英高校的保研率明显高出一截。与竞争激烈的考研相比,保研①保研,又称推免,即推荐优秀应届本科毕业生免试攻读硕士学位研究生。显然是更“稳妥”且循序渐进的一条通道,也成了一种不用解释的、“被质疑最少”的选择[2]。当保研意指的教育获得可以兑换更多的社会资源时,这种教育机会就会显得愈加稀缺。为了取得推免资格,精英高校的大学生们只能将更多的精力和时间投入到这样一场角逐之中。因此,保研也就成为观察精英大学“内卷”生态的重要窗口。

本研究意欲探索的问题有以下两个层面。首先,对于身处精英高校的大学生来说,存在“保研内卷”吗?如果存在,“保研内卷”呈现出哪些特征,又是如何弥散于他们的大学生活之中的?其次,“保研内卷”产生了哪些影响?又该如何应对?通过聚焦“保研内卷”,本研究试图深描当代中国精英大学“内卷”生态,进而反思与之相关联的研究生推免制度以及大学生的精神风貌。

一、“内卷”与保研“内卷化”

“内卷”一词最早源自美国人类学家戈登威泽(Alexander Goldenweiser)对原始文化的分析。戈登威泽认为毛利人的装饰艺术呈现一种内卷化的状态,即“在所有边缘被固定的情况下,发展表现为内部的精细化”[3]。美国文化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Clifford Geertz)在研究印尼水稻种植时拓展性地使用了这个概念。在《农业内卷化——印度尼西亚的生态变化过程》(Agricultural Involution:The Processes of Ecological Change in Indonesia)一书[4]中,格尔茨用“农业内卷化”描述“无数的劳动力集中在有限的水稻生产”中的农业发展形态。格尔茨和戈登威泽对内卷的理解并没有断定这种在外部边界被严格控制、内部“集中”和“精细化”的过程对收益究竟产生了何种影响。

在对中国人多地少的小农经济史进行分析时,黄宗智一定程度上借鉴了格尔茨的分析框架,用“内卷化”来形容农业生产中“单位劳动投入报酬严重递减”[5]的现象,将“内卷”的讨论引向了“没有发展的增长”[6]。在邱泽奇和刘世定看来,这种对“内卷”的理解改变了“分析的基本方向”[4]。而后,“内卷”在杜赞奇的阐发下,被应用于“国家政权内卷化”的讨论[7]。

在教育领域,杨可通过对教育市场化背景下母职变迁的分析,发现城市家庭中的母职实践突破了私领域内照料子女的传统内涵,教育职责陡增并且呈现出一种“经纪人化”的新特征,且这种趋势有不断“内卷”的倾向。[8]黄宗智在最近的文章中也指出,“内卷”的机制“也可以见于以应试为主的教育界。面对快速递增的竞争人数和伴之而来递减的机会,一些学校会‘逼迫’学生投入越来越多的‘劳动’来应试,为的是提高本校的平均考分以及其质量评估水平,促使本来就缺乏创新性的应试教育体系更加内卷化,基本排除了更多关注创新(而非死记)的教育改革。”[9]

2020年12月,《咬文嚼字》编辑部发布了“2020年十大流语”,其中之一即是“内卷”[10]。“内卷化”有逐渐被泛化使用的趋势,泛指“任何过度竞争的社会现象”[11],目前已应用于分析社区治理[12]、教师职称评定[13],甚至学术界本身也出现了“学术研究当力避内卷化”[14]的讨论。徐英瑾认为,“内卷”兼有“内耗”与“席卷一切”的语义,切中“中国中产阶级在面对各种激烈的社会竞争时所感受到的急切的焦虑与深深的无力”[11]。

综合上述文献,“内卷”在当下的意涵已经发生了转变,从不带明显价值判断的“内部不断精细化和复杂化的过程”(格尔茨的本意)转向“无意义的过度投入和竞争”,即黄宗智意义上的“内卷化”——“劳动的边际收益递减”或“没有发展的增长”。本研究主要在后者的意义上使用“内卷”一词。在本研究中,“保研内卷”指在保研(推免)制度框架下,大学生为了在保研资格选拔中胜出,在学业以及各项涉及保研的活动中陷入无意义的过度竞争的现象。

二、研究方法与资料收集过程

为了尽可能深入了解大学生的保研历程,在方法论层面,本研究主要采用了质的研究方法。质的研究方法是“以研究者本人作为研究工具,在自然情境下采用多种资料收集方法对社会现象进行整体性探究,使用归纳法分析资料和整理形成理论,通过与研究对象互动对其行为和意义建构获得解释性理解的一种活动”[15]。

在资料收集方面,本研究主要采用了深度访谈(depth interview)的方法。深度访谈在学界也被称为半结构式访谈,“涉及的是一种研究者与被访者面对面情况下的我群关系”[16]。这种方法的优势在于可以随时调整问题及回应内容、方式,不断地逼近被访者对自己行动的意义理解,帮助研究者解释性理解社会行动者的意义世界。

本研究以北京市某双一流建设高校B大学①B大学是一所历史悠久的综合性大学,双一流建设高校(A类)。为个案,综合年级、专业和保研情况等因素,采取理论抽样的方式寻找合适的研究对象。保研主要涉及大学三级和大学四年级的本科生,因此首先选择了6位正在经历保研或有意保研的本科生进行了深度访谈。为保证研究对象的差异性,6位被访者之中,有2位已保研成功,4位因保研困难选择考研。之后,研究者还对已通过推免读研的2位研一学生进行了深度访谈。每位访谈对象访谈1—2小时。8位被访者的简介及编码如下:

表1 访谈对象简介② 访谈学生的编码方式为:学业阶段+保研结果+序号,其中U指本科生,M指硕士研究生,S指保研成功,F指保研失败。

研究过程中,我们对B大学各院系公示的保研相关制度文件进行了收集和整理。此外,还和2位深度参与研究生招生及培养的教师③教师的编码方式为:T+序号,其中T指教师。就保研学生的特点以及推免制度进行了访谈。通过对访谈转录文本以及相关制度文件的分析,本研究试图呈现身处精英高校的大学生在保研历程中的内心体验以及与制度互动的过程。

三、保研内卷生态的特征

在访谈中,我们发现“内卷”或者“卷”已经成为当前大学生活中一种弥散性的话语实践。被访者在谈到自己目前(或曾经)为保研做出的努力时,常常提到“卷”。诸如“我本科真的很卷”(S-M-1)、“在卷的同学一直在卷,也不是大三才开始卷的”(F-U-1)、“今年卷的格外厉害”(S-U-3)。其他的类似表达还有“他太卷了”“这也太卷了”“我们学院太卷了”“不能这么卷”,最“卷”的人还会称之为“卷王”。“卷”不仅是个人对自己所处环境的一种理解,也反映了一种具有普遍性的精英大学生存样态。

(一)“抢好分”

对于有意通过保研获得深造机会的大学生们来说,了解保研的制度设计至关重要。在B大学,各个学院的保研制度均由成绩和成绩之外的加分项构成,只是在构成比例上稍有不同。在X学院,保研的综合考核成绩测算由专业课程成绩(90%)、外语成绩(1%)、科研创新成绩(7%)、社会服务成绩(2%)四个部分组成①专业课程成绩指在本校修学并取得学分的部分通识课程、学科基础课及专业模块课程(必修)成绩,成绩优劣直接体现为绩点的高低;外语成绩和四六级、托福、雅思等成绩挂钩;科研创新主要包括各类创新创业项目、学术论文或专利、学科竞赛获奖等;社会服务则包括以上之外的其他获奖、社会工作和社会实践三项。。由于成绩所占比重较大,唯有尽可能地追逐好的成绩,才能为自己累积保研优势。这样,选课、作业和期末考试就成为学生关注的焦点。尽管本科三年级才开始真正涉及保研的一系列流程,但在大一入学伊始的选课阶段,这场保研大战的号角就已经吹响。

你抢课抢的不是好老师,抢的是好分。(S-U-3)

一个师兄和我说,在选给分高和选好老师之间,你一定要选给分高的课。书可以自己读,分不能自己给。(S-M-1)

言下之意,选“给分高”的老师而非真正自己认可的“好老师”是取得高绩点的秘籍。在这种选课文化之下,给分高的“水课”反而可能成为学生趋之若鹜的焦点,给分严格、认真负责的教师却可能被日益边缘化,造成“劣币驱逐良币”的局面。在选课之外,作业是另一个“卷”的焦点。为了取得好的平时成绩,作业常常成为一场字数的“军备竞赛”。

大二的时候老师让写个读书报告,要求5000字以上……大家都写了8000,你就不好意思写5000……然后我们都写了个七八千。(S-U-5)

期末考试成绩在一门课程的总成绩中占比常常超过50%,直接影响成绩单上的数字,是最后的决战环节。

你看我本科成绩单上真的最高100,98、99,就这样往下排,那时候真的在卡着,每次出成绩就特别紧张,卡着你要算加权,哪些是专必(专业必修课),哪些是专选(专业选修课),哪些成绩是绝对得高的,哪些成绩要比平均分高多少,你才能稳打稳地拿到保研名额。(S-M-1)

在积分制的保研制度下,学生们要求自己在每一门的选课上都需要谋篇布局、精打细算,在成绩上精益求精,追求最高的分数,造就了一个“不断抽打自己的陀螺式的死循环”[17]。一旦获得高绩点取代了对知识的真正渴求,成了唯一目的,真正的大学精神也就难以觅见。

(二)拼筹码

成绩之外的加分虽然所占比例较小,却不容忽视,因为其在保研中意味着更多的筹码。科研项目、社会实践虽然占比不是很大,但却是不能掉以轻心的“加分项”。即便成绩很好,也可能因为缺乏科研和社会活动加分而落于人后。不放过任何可能加分的机会,尽一切可能把助益于保研的加分项收入囊中,方可确保胜算。一些学业成绩较为落后的学生更需要在这一部分下足功夫,来弥补自己在成绩方面的劣势。

大学没有假期,平常我就不说了,周五周六周日跟平时没区别的。假期是有,但是为了分数,你得去参加暑期社会实践,你得去寒假调研,你得去社会服务,就很多啊。(S-U-3)我们有10分的额外分。所以当时参加什么数学建模大赛,什么英语竞赛,什么六级刷分,然后包括去做课题。(S-M-1)

为了获得保研资格,及早“拼”一个更加稳妥的未来,大学生们不得不早做准备,精打细算,从成绩到社会活动,连带学生工作、暑期支教、志愿服务,能要的都要,一个都不能少,“习惯追逐”却“缺乏勇气和自由来创造自己的道路”[18]。

(三)竞争性攀比

由于保研名额是既定的,班级同学之间、宿舍同学之间也存在竞争关系。象牙塔里的日常交往也时而蒙上一层敏感的底色。平时的课堂笔记分享、保研的方向等方面都会影响宿舍关系。彼此之间的交往在紧张的竞争氛围下变得小心翼翼,分数、成绩、发表、获奖都成了敏感信息。

大家在涉及到学习的时候就是很敏感。(笔记)肯定是不会分享的,你如果贸然的说你这学期的笔记可以给我看一下吗?无异于要杀他要抢劫……选方向那几天也挺敏感的,就是问一问你想选什么方向,然后发现大家都不一样,那就放心了。要不然的话,其实两个人都选一个方向,其实挺麻烦的。(S-U-4)

很多人都是觉得他做了我为什么不能做。他怎么就做了,我也要做。真的就是比,从小到大啥不比,没有尽头的。(S-U-3)

在看似同质的“内卷”过程中,实质有不同的卷入机制,一种是主动型的,一种是被动型的。主动型的学生直接瞄准各项指标进行规划,认为成绩越高越好,同时尽力拿到所有的荣誉和加分,被戏称为“内卷先锋”。被动型学生容易受到同学的影响,在相当程度上“被卷入”,唯恐落于人后,暗含着某种从众和攀比心理。在群体层面展现出的“内卷”特征,以其独特的存在样态促成了一种有意识或无意识的焦虑情绪和竞争性攀比。这种生存心态会渗入学校生活的方方面面,影响个体的学习动机和人际交往心态。

四、保研内卷的生成机制

保研内卷生态的形成既有宏观的结构性因素,又受到微观运作机制的影响。“卷”还是“不卷”,看似是个人自主的选择,实质上与行动者的现实处境高度相关。理解“保研内卷”何以生成需要看见象牙塔之外更广阔的社会图景。

(一)寻求确定性和安全感

随着高等教育从大众化迈进普及化,读研成为提高“身价”和增加未来职场竞争筹码的优先选择。根据《人民日报》报道的深圳中学公布2019年拟招聘的35名教师名单显示,清华大学、北京大学的毕业生就有20人,还有1人毕业于哈佛大学,且35人均是研究生学历,其中8人是博士(3名博士后)[19]。在社会对学历的要求水涨船高的局面之下,2020年初新冠疫情在世界范围内的传播又造成出国读研人数锐减,国内读研成为本科生优先考虑的出路。2021年,全国研究生报考人数为377万,再创历史新高;相比2017年,考研人数增加了176万。5年间,考研报名人数翻了近一番。[20]相比于保研,考研的不确定性更高,而且远不如保研显得“体面”。

一位清华大学教师坦言:“在精英大学中,学生们会认为考研是一件特别可耻的事情,都会选择推免保研,或者直接出国。若是哪个学生考研,其他学生会向他投来异样的眼光,他本人也会觉得尴尬。为了避免这份尴尬,学生们从一进大学开始就会不断为了达到‘不考研’的目标努力,完成学业内外的量化标准。”[21]考研只是一个无奈的选择。在访谈中,不少被访者袒露了自己对于考研的恐惧。

不想再浪费时间去考研,所以他们从一开始准备着保研的这种事情。(F-U-1)

越来越多人不喜欢考研,因为它就像高考一样,不确定性太高了。大家好像对确定性格外的在意……而不是说把自己的命运都寄托在那一场考试……你真能考上吗?我觉得真的挺难的,我看我室友都看累了。(S-U-3)

在考研的竞争程度剧增的形势下,对于不愿意再参加一次“高考”的大学生而言,需要长期投入的保研是一个更加具有确定性和安全感的选择。这样,许多有意读研的大学生都会选择以精打细算的方式度过自己的大学生活,尽可能多地积累筹码,为获得保研资格殚精竭虑。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需要步步为营、谨小慎微,看似“安全”却也不免让人缩手缩脚,不敢尝试,拒斥意外、风险和不确定性。这就从根本上偏离了创新的应有之义,也压缩了学生探索自我和创造性发展的空间。

(二)褒奖与贬抑效应

在每一个社会组织中,都存在具体的道德边界以及相应的褒奖和贬抑效应。积分式的保研制度促成了带有奖惩性质的地方性道德系统,具有“奖励顺从和击退攻击的能力”[22]。制度褒奖的,就会被视为道德的、可理解的。反之,不符合制度的行动就经常处于被审视和打量之中,成为需要行动者给予解释甚至被贬抑的。作为一种学术选拔制度,保研规则构成了大学生生活中具有导向性质的行动纲领,它明确地对符合制度规范的行动进行褒奖,对与之相悖的行动进行潜在贬抑。在积分制的保研制度下,大学生们不得不按照量化的筛选标准来打磨自己,功利化地对待学业,甚至违心地承担自己并不喜欢的学生工作、社团活动和一些能够加分的竞赛。

我社恐,并不是一个喜欢做学生工作的人,其实自由而散漫。但综测的难题就是横在我面前,是选择功利还是选择从心……因为这些年我每年的综测几乎都是因为零分的学生工作从一等落入二等,这也可能和未来的保研挂钩。但是它真的重要吗——如果我不能从中得到快乐,而仅仅是负担。(F-U-2)

在被动卷入的情况下,大学生们不仅容易违背自己的兴趣和本心,而且不断陷入“无意义感”的自我质疑之中。尽管他们可能从中获益,获得制度“褒奖”,取得保研资格。但这种“褒奖”背后隐藏着代价。兴趣和热情是学术创新的基本要素,追逐表面化的、功利化的短期利益,可能会严重透支学生长期的学术发展潜力;整个大学的学习、教学与科研风气也会愈加远离大学精神的真正意涵。

而那些不愿意卷入其中的人,那些出于兴趣和本心学习和参与学校活动的大学生,就会被制度“贬抑”,无缘通过保研获得继续学术深造的资格。

很多人其实一上大学就跟师姐他们要那种加分的表,然后一项一项去对着做,把分加满,你说这样有啥办法?我室友都反思自己,就说自己的“失败”,从大一就是注定的,因为开始的时候就有很多同学跟师兄师姐的关系很好,然后在选课上面他们就选给分高,而不是自己感兴趣的老师的课,他们就只做能加分的项目。(F-U-2)

在保研过程中,学生的内心经常处于矛盾之中,在功利化的选择和自己真正的追求之间犹疑徘徊。在这样一种规则明确的制度情境中,个体即便有所反思,也很容易陷入螳臂当车的无可奈何和自我怀疑之中。

(三)看不见的绳索

经济市场中的“信号”是参与者制定计划、做出行动的重要依据。斯彭斯(Michael Spence)在《市场信号传递:雇佣过程中的信息传递及相关筛选过程》中提出了信号传递模型(Signaling Model)。他指出:“求职者通过改变自己的某些可以观察到的特征,他能够影响并确实影响了他呈现给雇主的这份彩票。假设这些调整是理性决策的产品,则我们可称这些调整活动为信号传递,称这些特征本身为信号”。[23]7-8虽然教育不是市场性的,保研也不是一个市场竞争的过程,但是斯彭斯认为,“招生市场信号传递博弈的逻辑结构与就业市场信号传递博弈的逻辑结构没有本质区别”[23]62。

如果我们将信号传递模型应用于对保研历程的分析,可以将大学生每一项为获得保研资格做出的努力视为学生向“保研市场”传递的“信号”。从学生发出信号,到接收者接收信息,继而进行选择和行动的整个流程,就构成了一个多主体的信号传递博弈。学生作为信号的发送者,在不清楚保研资格获得底线的情况下,努力的目标就成为一条看不见、只能根据历史经验和其他人的努力程度来揣测的“线”。这样,保研就具有了“市场化”特征,“保研资格”就成为可以部分观察、却具有不确定性、也可以发生改变的“信号”[23]8。S-U-3在访谈中坦言,(有的人)从大一上学期就开始考虑保研的事情,算每一项能加多少分。但这种投入经常伴随着无意义感和无限度的焦虑。

比如说数学建模大赛,当时用了4天3夜,之后那一晚上还热通宵了。一点一点学什么matlab,就是自己从图书馆拿着这么厚一摞书就开始搞编程,然后做建模,熬了那几天之后拿了三等奖,然后加了2.5分。对于这2.5分来说这四天确实有意义的,很有意义,拿到那个2.5分就是综测直接就上去了,但是对于我来说没有意义。我当时干了啥做了什么题,怎么写的,卷子怎么交的我都不知道。(S-M-1)

“保研内卷”与学生对保研市场上其他人竞争力的判断有着直接的关系。当觉察到竞争人数增多,资格线必然水涨船高,唯有通过投入更多时间来增加自己手中的筹码。为了越过看不见的“线”,竞争者唯有投入更多才可能获得优势。不确定的资格线和日趋激烈的竞争使得有意保研的大学生之间形成了一种博弈关系,唯有不间断地进行自我压榨,才能获得更好的成绩和更多的筹码,才能成为最终的优胜者。

五、“内卷”生态的三重后果

美国社会学家罗伯特·默顿(Robert K.Merton)在《目的性社会行动的非预期结果》一文中提出了“非预期后果”(Unanticipated Consequences)这个概念。默顿使用这个概念是针对“人们(包含行动者本身)无法正确判断行动的目的”的问题,与他所提的相对于显性功能的“隐性功能”高度相关[24]。保研资格的有限性决定了必定会产生竞争,从入学就开始的精细化积分规则也看起来公平公正。但这一看似公平公正的积分制度,一旦叠加外部社会情势的转变,就会从根本上加剧竞争过度的态势,并给个体、社会和国家带来一系列非预期后果。

(一)反噬自身的代价

尽管被访者在不同程度上表达了对保研过程中的“卷”持厌恶和批判态度,但更多的人选择沉默——要么游离在这套制度边缘;要么从容就范,顺服于既定的保研积分规则。对保研制度的默认和参与,在无形之中为这一制度赋予了潜在的合理性。

你有的时候不得不去做一些你不想做的事情,如果你不这么做的话,你可能没有办法去获得上升的途径,因为是真的很想读研。(F-U-2)

我真是觉得2017年到现在,跑得挺累的,一直没有休息过。(F-U-1)

在高强度的竞争氛围下,个体很难超脱弥散性的沉重压力,不少学生因此陷入精神焦虑的身心状态。积分式的保研制度造就了不健康的竞争方式和学术倾向,保研大战成为人人参与的平庸之恶,甚至可能反噬自身。

我状态不好那一阵,就保研这个词都快让我PTSD了。我前两年心理有问题……我觉得可能所有人很多时候都会面临这种抑郁情绪的困扰,但是环境的作用是看这个环境是让你维持抑郁情绪,还是能让你很快地走出抑郁情绪,那么可能这个社会环境是比较容易让人维持抑郁情绪的。(F-U-5)

根据中国青年报社、中青校媒联合丁香医生共同发布的《2020中国大学生健康调查报告》显示:随着年级的升高,大学生们对自己的健康评价逐渐降低。大一到大三,年级越高,受健康困扰比例就越高。大四学生中,情绪困扰占比最高。在大学生心理困扰这一项目中,有60%的学生都表示最近一年被学业压力所困扰,学业是最主要的压力来源。[25]在对自我进行压制的过程中,学生很容易迷失自我,“主动”放弃很多对生活、对学业、对未知世界进行探索的勇气和可能性。

如果遵从本性的话,我可能就想大学4年踏实地学好我的专业课,然后把我感兴趣的东西都好好地学一学,然后用很多时间去看电影跟看书。但是这个环境就只能让我非常的疲惫,本来我应该又舒适、又充实的过大学4年,但是这个制度就让我非常的难受。(F-U-2)

过分量化的绩效主义指标最终“不可避免地导致非理性或者不合理现象的产生”[26],学生在这样一套制度中被迫同时成为了受害者和加害者。“卷”入其中的大学生和真正热爱学术的大学生相比,整个参与过程多了一份“不得不如此”的疲惫和无奈,对其中的诸多付出也伴随着精力和情感的无反馈消耗,进而衍生为紧张的人际关系和过度的精神压力,危及大学生的身心健康和长远发展。

(二)急功近利的迎合式筛选

在整个保研过程中,不同学生对这一套绩效主义的积分制度有着不同的心态,这其中也有一个复杂的转变历程。大学生与保研制度互动的过程,本身也是一个社会化过程。顺从制度的学生更有可能得到推免资格,异见者或者在抱怨中消磨自己并错过这套体系提供的机会,或者向现实妥协投入这套体系的怀抱,进而融入到制度所褒奖的规则之中。

我有一段时间一直在跟这个制度特别的过不去,我就觉得我要跟他斗争……后来觉得其实挺没有意思的,你斗争也斗争不过,然后觉得在加分表里,我要是有愿意做的事情,那我就做着,不愿意拉倒,算了。(F-U-2)

它有时候是因为这个制度去把学生的真心给磨灭掉,这一点我觉得很不好。(S-U-3)

制度具有教育功能,也对学生进行着教化。当保研成为一场漫长的“军备竞赛”,学生们耳濡目染于功利化的成功套路,“掌握规则的学生可以依赖外在评价体系,在短时间里将能力进行包装,符合细则规定,获得加分项,取得高成绩”[27]。

这个制度其实包容性很弱,只要他那种模式化的,你把他做出来都是一样的人。我为什么现在特别讨厌看什么十佳大学生评选,你看他们的简历,那不都是一样的工业产品吗?(F-U-2)

到最后其实老师也理解学生,但是没有办法,这个就不是他们制定的,然后大家就越学越累,越学越累,最后大家只能互相放水,就老师睁一只眼给你考试,考简单点,你就死记硬背就好了。我们下次选课大家还都选你,然后就形成了这种默认的潜规则。(F-U-2)

急功近利的迎合式筛选会对创造性和自主意识产生压制,进而可能筛选不出真正具有学术创新能力的人。而被选中的个体在一天天的被动和服从中可能会日益失去自己的主体性,丧失那个活泼、生动、富有创造性的自我,最终背离学术选拔和高等教育培养的初衷。正如黄宗智指出的,与“内卷化”真正对立的是“创新”,需要“更多采纳培养创新人才的教育制度,创建具有中国主体性的研究和学术”[9]。一项对某研究型大学保研制度的研究证实,该校接近40%学生的毕业去向为本校保研,但在保研的学生中仅15%出于学术兴趣而深造。[28]积分式的保研制度可能会导致劣币驱逐良币,培养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①“精致的利己主义”的说法来自北大中文系钱理群教授的一段话:“我们的一些大学,包括北京大学,正在培养一些‘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们高智商、世俗、老到、善于表演、懂得配合,更善于利用体制达到自己的目的。这种人一旦掌握权力,比一般的贪官污吏危害更大。”参见:钱理群.大学里绝对精致的利己主义者[EB/OL].[2015-05-20].http://edu.qq.com/a/20150520/041737.htm.,也给社会、国家长期的人才选拔和培养种下选才单一化、功利化的苦果。

(三)内卷型文化与人格

作为对生活现实处境的表达,“内卷”相关的话语和行动源于个体对所处制度情境的自然回应,在一定程度上是自我导向的结果。S-M-2在刚上大学时并没有很强的竞争心态,直到大三才发生转变。

大一的时候,因为我高数还好,但是计算机那种偏理科一点的成绩好像都不是特别好看。然后我记得当时有一门必修课80多分,当时没有跟别人比的概念,也不想跟别人比。直到后来突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现我身边的人这门课全都是90多分,然后就开始想,天,这是要算到保研里面的课,我完蛋了,我别的要补多少分回来,才能赶得过别人。其实当时也没有说刻意把成绩搞进去。对保研这种东西是到大三的时候才有改变了,但是大三已经快来不及了。(S-M-2)

高密度的时间管理和高强度的自我剥削是获得好成绩和各项加分的不二法门,知识和学术探索本身的魅力常常被忽略,唯有在保研大军中脱颖而出才是“成功”。这是一场规则明晰的漫长竞赛,大学也不再是一个拥有闲暇、可以自由探索的象牙塔。整个学校生活环境都会这种紧张的气息渗入,“卷”经常成为一种不得已的选择。

我觉得大学和高中最大的区别是,很多人都是不愿意浪费时间,我记得我高中经常会花半个小时去发呆,但是大学好像就不会。因为高中只有那一件事情,大学真的是做不完。你今天学习完了,社团要开会了,学生会要布置工作了,那个什么你要准备入党材料了,你要笔试了,你要面试了,你要参加这个那个讲座,上个培训班了,你要去跑报销了。(S-U-3)

在那个时候我宿舍楼道就可以说是一个“阴间”,是因为外面全都在聊学习成绩、竞争这一类的话题,压力特别大。整个都不像一个大学的宿舍,全都是这一类的话题,躺在那听着进耳朵就感觉自己好像又少干了什么,被别人超过去了。(F-U-5)

被动卷入过程也是一个社会化过程。长此以往,身处其中的人很容易被动地陷入压抑的竞争性氛围之中,共同参与和塑造这样一种以“卷”为核心的生活和学习方式。当非理性的自我剥削和无止境的时间投入成为一种习惯和“应当”,一种特定的性情倾向与人格类型也渐渐浮出水面。他们很容易成为“停不下来的人”,不仅与他人竞争,也不断与自己较劲。

越来越在乎那0.1、0.2(的加分),没办法快乐啊,就是竞争在这,你说是拥有一个研究生重要,还是说快不快乐的重要?在你有一定物质基础的前提下才能谈快乐呀……自己也卷自己啊,自己不停地逼自己,突破了叫进步,突破不了就叫抑郁了。(S-U-3)

对成功的渴望和对失败的恐惧的双重交叠让大学生深陷这样一种紧张状态中,无法挣脱。他们一直被不成功的风险套上枷锁。哪怕是短暂的失败,都会影响到他们对自身价值的认定。[19]就像一位大四学生在谈到自己保研夏令营申请被拒绝时的绝望心境:

我就不知道后面两年意义在哪里,反正我就觉得我输了,反正在那场竞争里面我就输得干干净净。我觉得所有人都是只看你最终的结果,没有人会因为你自己犯的错误而体谅。(S-U-3)

教师T-1也指出,保研“最终渗透的还是精致个人主义的,精致的利己主义的思想”。看似公平公正的保研制度,却可能将学生引向“空心病”①“空心病”是前北京大学副教授徐凯文老师在第九届新东方家庭教育高峰论坛主题演讲《时代空心病与焦虑经济学》中提出的。徐凯文老师认为,“空心病”是指进入名牌大学的孩子内心却没有积极的价值观做支撑,他们没有理想和信仰,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生命有什么意义和价值,没有办法完成自我认同,甚至自我厌恶到抑郁自杀的程度,这就是“空心病”。参见:徐凯文.“房间里的大象”——直面青少年抑郁问题[J].中华家教,2021(12):66-69.,越来越找不到自我,铸造一种“内卷型人格”,危及学生身心健康和长远发展。“内卷”可以被视为一种个体陷入高度竞争和极度自我增压的动力机制,也形成了一种被内化的感觉结构,反映了象牙塔乃至整个当代社会生活正陷入一场功利化的危机之中。

六、超越保研内卷:反思与突围

经济学领域有一个著名的论及“指标体系异化”的坎贝尔定律(Campbell’s law),即任何定量社会指标,在社会决策中使用得越频繁,就越有可能暴露在腐化的压力之下,越容易被扭曲,越有可能败坏希望用它来监视的社会进程。[29]保研制度用一套客观化、理性化的标准来框定“标准”的大学生活,不仅限制了大学生们的创造性,也束缚了他们对于可能的大学生活的想象。但事实上,一旦学习的过程缺失意义感,无限度投入所伴随的自我消耗让许多大学生不仅产生了“卷”的无奈和自省,也会不断去反思“卷入其中”所要付出的代价。“卷”还是“不卷”,如何“卷”,如何才可能“不卷”就成为个人行动和选择必须直面的难题。

有被访者认为只要自己想读研,“内卷”是无可逃避的。S-M-1在访谈中说:“我觉得没有人能摆脱“卷”,没有一个人可能会跟你特别坦荡地说自己没有‘卷’,我觉得大家无非是从一个‘卷’跳到另一个‘卷’。”也有被访者开始反思这样一种极度竞争背后的逻辑,以及自己可以做出怎样的选择。精英高校的大学生在茫然中有反思和无奈,也有独特的行动和认知的转变。

我们好像太注重量化的机制了,学生工作也好,志愿服务也好。学习成绩也好,一切都是分数至上,也没有什么质性的评价,一个纯粹量化的体系,就习惯于去排名,包括就像一些服务社团当中习惯性去评一些优秀。但荣誉是有限的,蛋糕是有限的,想要的人又太多……我们渴望把大学营造成一个民主的竞争环境,但是我们的学生其实没有民主的能力,只有竞争意识,没有意识去利用自己的权利选择,既然这条路上要有,我就全摘了。(S-U-3)

在F-U-2所在的学院,推免制度规定只有担任校内八大社团相应职务才可以加分,其他社团都不可以。在访谈中,F-U-2已经开始反思保研内卷的制度框架,尤其是对不同类型社团加分的限定:

如果一开始给出这么一份榜单,从大一选择可以加分的社团,让内卷卷得更加激烈一些,人人逼迫人人,为什么要考虑内心,快乐这些事情。社团最初的目的是什么?如果皆是此功利的目的,那些冷门社团的未来出路、生存境地又何在呢?那些真正喜欢这些社团的同学会不会望而却步呢?一方面说是关注学生的心理健康,一方面用狭隘的思路为学生设置重重屏障,让他们走“正确”的路,真的不矛盾吗?

在高强度的自我剥削、无止境的时间投入以及同辈群体的竞争压力下,许多学生感觉到很难认真思考自己真正的需要和追求,“只是被动地去做那些周围所有人都认为理所当然的事”[18],被所处环境中的焦虑情绪裹挟。F-U-2在班级的三好学生评比中决心不再提及自己的成绩,而是结合自己的经历做了一次别出心裁的演讲:

在这样一个评选三好学生的场合和大家分享这些非常私人化的感受,是想与大家分享一种接纳和面对自己的勇气。至于什么是三好,什么是优秀,每个人的理解可能都不同,但我想,有一种优秀,源于探索和坚持自我的勇气。每当在我失落想要放弃自己的坚持时,我都会去看我最喜欢的动漫,陪伴了我十五年的《数码宝贝》,那些孩子徽章的意义、勇气、友情、爱心、诚实、纯真、知识、希望和光明,正是让他们闪闪发光不同于他人的魅力之处。长大后我才明白,为什么总是勇气徽章最先发光,希望徽章最后发光,因为人生即是如此,万事之开端就差一股勇气,有勇气就有希望之光,就如同我今天勇敢地站在这里与你分享这些感受和经历。最后,我相信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不拘泥于既定的壳子,重新发现和拥抱真实的自我,温柔而坚定的面对这个世界,创造属于自己的独特人生。

这里的演讲并没有谈及成绩、绩点抑或各种荣誉,而是谈及勇气、诚实和坚定。保研内卷反映的是充满不确定性的宏观社会背景下精英高校大学生普遍的焦虑感和不安全感。其背后的动力机制是一个强调绩效主义而非多元、包容、鼓励人创造性发展的制度情境。用绩效主义的积分制来拣选“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学生存在巨大隐患[30]。依照一种流水线式的人才模板来引导学生,让他们去过“标准”的大学生活,在极度竞争和自我剥削中“卷”走自我和创造性,这已经与高等教育人才培养的初心南辕北辙。最终,无论是个体,还是社会和整个国家都会在这个过程中受损,也就真正导向了黄宗智意义上的“内卷化”——“没有发展的增长”。

保研制度的制定者希望通过各种指标来精细地量化学生的学术能力,探测其发展潜力,创造了看似公平的起跑线和向所有人敞开的制度环境。但在这种制度环境之中,唯有顺应精细化的积分制度的学生才可以通过保研获得继续深造的机会。真正有热情、有潜力且适合做研究的人,却可能被排斥在这样一套“明码标价”的竞争规则之外。绩效主义的量化积分规则框定了学术能力的意涵,“把教育的价值用短期的回报率或实用性的狭隘目光来衡量”[18]。就像有研究者指出的,催生当下社会所面临的种种过度竞争现象的根源在于:评价者对于竞争参与者的品质的数字化表征的重视,已经压倒了对于这些品质的质性规定的重视,由此导致了“量”与“质”之间关系的全面颠倒。[11]

在保研竞争愈加激烈的当下,如何有效避免保研过程中无意义的内卷化,真正选拔出有学术热情和创新潜力的本科生,促进大学回归健康的学习生态?本研究仅仅基于个案对精英高校的保研生态做了一些探索性的描述、分析和回应,不同层次和类型高校的保研生态可能是有差异性的。“教育制度是最重要的教育资源”[31],在“破五唯”的背景下,需要摒弃量化的积分思路,摆脱单一的人才选拔和评价机制,探索既公平公正、又“不拘一格降人才”的保研制度。从“内卷”中突围既需要个体觉醒,也最终依赖高等院校乃至全社会的制度变革与文化重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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