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刘亮程散文中的生态意识
2022-05-13岳娟
摘要:刘亮程是新疆当代散文的代表作家,他以独特的叙说方式和诗化语言,阐释着对自然、生命和人生的深刻思考,为我国西部文学乃至当代散文贡献了重要的精神资源。他的作品呈现出朴实的乡土文化痕迹,字里行间显现出作家对现代个体精神困境的忧虑,对精神家园的无限追忆与向往。特别是作品中流露出来的传统朴素的“天人合一”的生态理念、对大自然的热爱与尊重、悲天悯人的道德关怀、对传统文化与边地文明的现代性反思具有令人深省的现实意义。本文欲从生态美学的批评视野,对刘亮程的散文做深入的文本细读,从生态学的角度更深入地审视和发掘作品的精神内涵和生态价值。
关键词:刘亮程 《一个人的村庄》 生态意识 生态美学
被誉为“20世纪最后一位散文家”和“乡村哲学家”的新疆作家刘亮程以一部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在20世纪末期突然闯入人们的视野,引发文坛的广泛关注。特别是近十几年,学者们试图从不同的研究视角分析阐释作家创作的精神实质和思想内涵。刘亮程用自己的笔触构建起了一个如同莫言的“高密东北乡”那样的小小村庄——黄沙梁,构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園和文学王国。随后,他的代表作《寒风吹彻》《我改变的事物》等也出现在中学语文教材中。这样的异常现象,也引发了研究者的驻足和关注。
刘亮程的散文,语言细腻而富有诗意,简洁凝练而朴实无华,充满了自然气息,以一种闲适恬淡、充满田园诗意的创作风格受到中国读者的青睐。字里行间显现出作家对现代个体精神困境的忧虑,也有对现代都市文明的深入反思,对精神家园的无限追忆与向往。特别是作品中流露出来的传统朴素的“天人合一”的生态理念、对大自然的热爱与尊重、悲天悯人的道德关怀具有令人深省的现实意义。
一、“天人合一”的生态理念:人畜共生的乡村世界
中国传统文化中蕴含着丰富的哲学思想,如道家倡导人们要顺应自然,返璞归真,清静无为;人要成为自然的一部分,而不是去改造自然。《道德经》中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a,《庄子》中提到“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b。道家认为天人本是合一的,人类修行的目的就是要解放天性,重归自然,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天人合一”作为我国传统思想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着不同的阐释。中国儒家文化中也有以“天人合一”为核心的和谐共生思想。董仲舒提出“天人之际,合而为一”,这里的天人关系,指的就是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不管是道家思想,还是儒家文化,都倡导人们要顺应自然、融入自然,与自然构成统一的整体。也就是说,人本来就是自然的一部分,人类只有与自然和谐共生,才能更好地生存。
长期生活在农村的刘亮程,与大自然有着更直接天然的接触,与自然合二为一、融洽相处已成为他生命和生活的一个哲学命题。他笔下的“黄沙梁”是位于新疆北部戈壁滩边缘的一个小村庄,这里的人、自然环境、动物、植物可以和谐共生,很好地阐释着“天人合一”的生态理念。在这个村庄里,没有名利场的尔虞我诈,没有物质生活的尽情享受,没有工作的巨大压力,只有牛、驴、猪、狗、马等各种牲畜,花、鸟、虫、鱼等微小的生命,以及质朴的劳动人民。
(一)众生平等的生命意识
刘亮程是受过中国传统文化影响和浸润的作家,他认为老庄等传统文化对他的文学创作影响极大。他曾说:“早年在乡下读过一本《楚辞集注》,屈原那种漂游于天地间的精神气息,我领悟了一些。后来读庄子,第一次就觉得熟悉,好像他就是我们村子里的一个老头,他描述的那些风、秋水、山木、死亡,似乎都在我们村里。我完全能听懂他的话。”c不难发现,刘亮程的散文创作与中国传统文化有着紧密的联系。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处处流露着作家所尊崇的众生平等的生命意识。在这片荒凉贫瘠的土地上,人畜可以和谐共居,花草树木自然枯荣,一切都遵循着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任何生灵都没有特权,更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平等地享受着自然的馈赠和自然灾害的洗礼。刘亮程汲取了中国道家文化的精髓,把一切客观存在的事物都视为与人类平等的存在。在《狗这一辈子》中,他以一个通狗性的人的姿态感叹着狗的艰辛和不易:对主人终其一生的忠诚,却换来年老独自承受着可怜与孤独。狗的遭遇让我们担心自己年老的时候是否也会沦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他写道:“一条狗能活到老,真是件不容易的事,太厉害不行,太懦弱不行,不解人意、善解人意了均不行。总之,稍马虎便会被人剥了皮炖了肉。......一条狗随时都必须准备承受一切。狗这一辈子像梦一样飘忽,没人知道狗是带着什么使命来到人世......它是黑夜的一部分......是村庄的一部分......也是人的一部分......它在一个村庄转悠到老......眼中满是人们多年前的陈事旧影。”d他道尽了“狗生”的艰难与不易,狗就像是他的家人、朋友,他以一种平等的姿态热爱自然万物,与它们和谐共处。在《通驴性的人》中,刘亮程将人畜之间和谐共生、同悲共喜的关系刻画得淋漓尽致:“驴日日看着我忙忙碌碌做人,我天天目睹驴辛辛苦苦过驴的日子。我们是彼此生活的旁观者、介入者。驴长了膘我比驴还高兴,我种地赔了本驴比我更垂头丧气。驴上陡坡陷泥潭时我会毫不犹豫地将绳搭在肩上四蹄爬地做一回驴。”刘亮程善于用一种拟人化的手法把人和动植物的生存境遇摆在同等的位置,在他这里,人“万物的主宰”这一主体性地位消失不见了。人不再是比家畜更高等的主人,人和世间万物可以相互理解,彼此关照,可以生死与共;人与自然的关系不再是冷漠和肆意操控、破坏,而是友好与倾听、对话与交融的和谐关系。
(二)人与动植物平等对话
恩格斯曾说:“我们统治自然界,决不像征服者统治异族那样,决不同于站在自然之外的某一个人——相反,我们连同肉、血和脑都是属于自然界并存在于其中的。”e在刘亮程的散文中,人与自然界中的一切生物都是密切相关的,人与花、鸟、虫、鱼、阳光、雨露、风一起构成一个自然生态系统。如同莫言所说的“我相信万物都有灵性,我见到一棵大树会肃然起敬。我看到一只鸟会感到它随时会变化成人”f,刘亮程也认为世间的万物都是有灵性的。花草树木、鸟兽虫鱼也都是有自己的思想的,人是可以和这些动植物平等地对话的。
在刘亮程的眼中,那些看起来平淡无奇的兔子、猫、狗、蚂蚁、虫、草、树、风等都是他亲密无间的朋友,它们陪伴着他度过每一个平凡而又无聊的乡村时光。他会帮蚂蚁搬东西;想帮一只蜣螂搬粪蛋;会对一朵花微笑;认为老鼠应该有一个好收成;他认为马肯定有它自己的事情,有自己的方向。他会同情一只老马的晚年光景进而联想到人:“马的力气穿透多少年,终于变得微弱黯然。曾经驮几百斤东西,跑几十里路不出汗不喘口粗气的一匹马,现在却连一口草都嚼不动......一麻袋麦子谁都有背不动的时候,谁都有老掉牙啃不动骨头的时候。”又如,他把爬在身上的小虫子亲切地称作“勤快的小生命”“小家伙”,充满爱意。刘亮程总是能将自己的角色与动植物对调,设身处地地走进动植物的世界里,去思考它们短暂而凄凉的一生。鸟兽虫鱼、花草树木这些看起来极为弱小和微不足道的生物,在刘亮程眼中都是与人一样的。他能以一种平等、悲悯而又友善的姿态呵护自然界的每一个生命,这正符合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生态理念。
二、对自然的热爱、尊重与书写
刘亮程对大自然的热爱和尊重正体现了他的生态意识。他笔下的自然风物数不胜数,他尽情地书写着黄沙梁的万事万物:黄昏里低矮破旧的院墙、风中的院门、野地的麦子、刺骨的寒风、村落里的袅袅炊烟、两条狗、两窝蚂蚁、会认人的鸟......刘亮程看似漫不经心地絮叨着人世间的万物,其实他是在用极朴素的语言描写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刘亮程热爱和尊重一切事物,不厌其烦地絮叨着这些琐碎的事物,我们总能发现他在不自觉地对生命进行思考。“走进一株草、一滴水、一粒小虫的路可能更远。弄懂一棵草,并不仅限于把草喂到嘴里咀嚼,尝尝味道......我从草木身上得到的只是一些人的道理,并不是草木的道理。我自以为弄懂了它们,其实我弄懂了我自己。我不懂它们。”刘亮程善于从他所熟悉的乡村生活中捕捉美的事物,用质朴的语言表达着对这个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村庄的热爱与尊重。
在作家看来,“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任何一棵树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任何一粒虫的鸣叫也是人的鸣叫”。人和自然早就融为一体,人类破坏自然只会自取灭亡。
三、对边地文明的现代性反思
刘亮程的生态意识还体现在对传统文化和边地文明的现代性反思。刘亮程笔下的新疆地处偏远,信息闭塞,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各族人民仍然保留着传统的村落文明、风俗习惯、生活方式和独特的地域文化,但是这些传统文化在汹涌而来的现代文明和工业文明之下也正在不断被异化。
随着社会的进步,一大批机械化制造的坎土曼已经取缔了铁匠铺师傅的手工制造,宽阔的柏油马路和高楼大厦随处可见,反观具有新疆本土特色的土坯墙、土坯房、坑坑洼洼的石子路已自惭形秽地不见了踪影,就连新疆土生土长的白杨树、胡杨树、沙枣树等,因不符合现代都市人的审美而惨遭淘汰。毛驴车过去曾是家家户户劳动生产和出行必备的交通工具,现在也早已被小汽车、电动车所取代。
但是边地人民却以自己的方式抵制和坚守着自己的传统文明,在刘亮程的作品中,边地人民对本土文化的认可和坚守总是能在一些凡人琐事中被不经意地展现出来。老一辈人拒绝使用现代工艺产品,在他们心中,传统手工艺品享有很高的地位,有着神圣不能撼动的尊荣。在传统文化逐渐没落的残酷现实面前,刘亮程以一种悲悯的情怀书写着边地人民脆弱而又顽强的坚守与反抗。当然,这些也是刘亮程对现代文明的反思。人类只有尊重自然、顺应自然,把自己融入自然,才能真正做到与自然和谐共生。在《眉毛的粮食》一文中,维吾尔族女性喜欢用奥斯曼草的汁液来涂抹眉毛,这种天然无公害的绿色颜料被称作“眉毛的粮食”。尽管奥斯曼草已被納入现代工业生产的化妆品行列,但是人们依然习惯使用自制的新鲜眉膏,这很符合道家所推崇的顺应自然,尊重自然万物的本性。在《老式瓜菜》中,有一种个头小,长相虽不美观,但果香诱人、香甜可口的瓜果,当地人很是喜爱,但是现在这种瓜果在市场上早已不见踪影。伴随着现代科技和物质文明的快速发展,人们似乎越来越热衷于物种改良,以满足经济产量的高速增长。水果要引进外地的新品种进行嫁接,于是出现了品种繁多的各类苹果、红枣,反倒是农家小院里自己种的杏树、桃树、土樱桃却鲜有人去售卖,这对动植物多样性的发展是极其不利的。刘亮程在文章中不无担忧地写道:“家家户户的牛变成一种牛,鸡变成一种鸡。再不存在谁家的黑牛或白额黄牛,不存在芦花鸡、红背白肚母鸡、好看的杂毛鸡。”长此以往,这些富有新疆地域特色的动植物恐怕只会出现在父辈们的故事和回忆中了。
刘亮程散文中所呈现出的生态意识正是他对中国传统文化中朴素的生态观的继承和发展,他将新疆独特的自然风貌和人文风貌用质朴的语言呈现出来。在他的眼中,众生平等,物我融为一体。他那种对生命个体的尊重和敬畏,寻求精神上的原生态,给生态文学以无限的启发,也更易引起当代读者的共鸣。他对传统文化的热爱和对边地文明的现代性反思也更值得广大读者去思考与反省。
a老子:《道德经·第二十五章》,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69页。
b庄子著、方勇注:《庄子》,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84页。
c周毅:《没谁能走到自己的恐惧跟前——刘亮程访谈》,《文汇报》2001年4月7日第10版。
d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春风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3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e〔德〕弗里德里希·恩格斯:《自然辩证法》,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26页。
f莫言:《讲故事的人——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上的讲演》,《当代作家评论》2013年第1期,第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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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岳娟,文学硕士,新疆理工学院人文社会科学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赵斌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