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樱花号方舟》的后主体性
2022-05-13叶从容
摘要:安部公房后期长篇小说重要代表作《樱花号方舟》在内容、风格、思想内涵等方面均异于其早年的创作,流露出作者对以往所坚持的主体性的重新思考。文本通过鼹鼠父子形象的塑造完成了对“英雄之死”的诠释,不确定性与偶然性对主体命运走向的决定性破除了理性主义的主体迷信,展示了作家对“主体之死”的理解和诠释。文本在以主体性反思为主线的同时,又包含了对主体性的眷顾,显示出安部公房小说内涵的丰富性和复杂性。
关键词:《樱花号方舟》 后主体性 异托邦
一、引言
作为日本文学战后派代表作家,安部公房以前卫的创作、鲜明的个性与深邃的哲思跻身20世纪的国际性文豪行列。作为安部晚期小说的代表作,《樱花号方舟》一反作者以往风格,叙事明快,线索清晰,语言幽默,讲述了一个乌托邦之梦的破灭故事:被恶父抛弃的主人公鼹鼠将一废弃洞穴打造成设备齐全的终极避难所“樱花号方舟”,用以躲避随时可能发生的核战争。然而,“方舟”尚未“启碇远航”却已危机四伏,黑暗洞穴中充斥着打斗、追逐、死亡,伴随黑社会头目猪突、“扫帚队”“猪肉火锅”等暴力、嗜血的各方势力的渗透、角逐,“方舟”陷入风雨飘摇。鼹鼠不得已引爆炸药,趁乱逃离。
该文本诞生于反核爆呼声四起的年代,但超越了普遍意义的核爆文学,不仅蕴含反核爆思想,更有不容忽视的后现代主义视域的主体性反思。
二、“英雄之死”与主体性反思
《樱花号方舟》是对英雄传奇的戏仿。无论猪突还是鼹鼠,他们身上都带有某些英雄情结。猪突崇尚武力,“‘猪突’是猪突猛进的猪突。其性格也像是猪突猛进”,他身材魁梧,是一个身长“一米九以上”的壮汉,“具有大猪的威压感”。他有出色的经商头脑,拥有一家颇受欢迎的钓鱼旅馆和“两艘二十五吨左右的渔船”;他野心勃勃,广泛结交权贵,“有事没事都到市政府周围转来转去”,还数次竞选市议会议员。后来,又纠集起“扫帚队”,垄断了灰色行业的经营权,并耀武扬威地在衣服上印上金色刺绣的三条山形条纹标记,自诩“大将、元帅或司令官”。儿子鼹鼠虽对父亲恨之入骨,但不可改变的是他和父亲具有某些共性:不仅遗传了父亲身材肥胖的特点,而且也同样渴望建功立业,其苦心经营的“方舟”就寄托了他拯救人类的梦想。
然而,这对“英雄”父子却全然不同于传统英雄。猪突醉心于权力,崇尚暴力与不择手段,是一个有着“四次或七次犯罪前科的暴乱分子、酒精中毒患者”;他肮脏邋遢,身体“臭气熏天,连狗都远远逃遁”。他自私冷酷、嗜虐成性,强暴鼹鼠的母亲后生下鼹鼠,后又将未成年的鼹鼠逐出家门;他巧取豪夺地抢走妻子的旅店,还生生压死了妻子。当他发现儿子的“樱花号方舟”的价值后,又挖空心思欲据为己有。最后,这个臭名昭著的恶霸稀里糊涂地死在了一个江湖新手枪下,毕生巧取豪夺建立的财富王国亦随之易主。
不同于残暴、张扬的父亲,鼹鼠内敛、温和而坚忍,他把自己藏进黑暗的洞穴,在不见天日的山洞里默默劳作,凭一己之力修建出设备先进、机关无数的乌托邦王国。洞中“到处都有防范装置。比如,通往船舱的梯子本身,就是个危险的陷阱。......如果不按解除按钮,只踏上一步,喷火装置便会射出火焰。在你的手接触到工作台抽屉的一瞬间,杀虫剂喷雾器便会喷出毒气。如果你洋洋得意地对夹着书签的日记本怀有过分的好奇心的话,也是绝对要不得的,就在你接近的同时,红外线报警装置就会发出指令,玻璃粉便会从头上向你洒下。这是旧灯泡的碎片,每一片都像云母一样薄,像剃刀一样锋利。一旦洒进你的头发里,用刷子刷也无济于事,想用水洗掉的话,就会把你的头皮割碎”a。凡此种种,显示了鼹鼠的聪明能干和坚忍不拔,也暴露了他内心的胆怯和保守。他苦心经营了可供躲避核战争的“樱花号方舟”,自以为从此可以躲开世间一切暴力与纷争,然而事实证明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方舟”不是桃源,它在核战争来临前已然风雨飘摇,最后妄图拯救地球的“船长”为恭桶所困,几乎连自己也拯救不了。可以说,鼹鼠只是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做着英雄白日梦的卑微小人物,和他那狂妄自大、崇尚暴力又外厉内荏并最终死于非命的父亲猪突一样,他们终究只是具有英雄情结的弱者符号,无论走向外部的耀武扬威还是退守于隐秘角落的英雄幻想,他们的英雄梦终归幻灭。当伪英雄的真相浮出,作品最终宣告了“英雄之死”。
显然,《樱花号方舟》是一个解构英雄的“英雄”传奇,呈现出反宏大叙事的思想立场。猪突固然卑鄙无耻,“性格懦弱”,鼹鼠也丑陋猥琐,患有“被害妄想症”,父子俩解构了英雄之所谓果敢、坚毅、舍生取义的道德、人格高度,颠覆了作家早期小说的英雄想象。现代主義宏大叙事中所固有的“伟大的英雄,伟大的冒险,伟大的航程以及伟大的目标”幻象随着英雄之死而轰然坍塌。
三、偶然性与不确定性主宰下的主体命运走向
《樱花号方舟》包含着“偶然性”潜在结构,“英雄之死”是伴随着一系列的“偶然”事件发生的,显示出人物命运走向的极大的不确定性:鼹鼠在人头涌动的市集偶遇虫贩子,又在座无虚席的休息处坐在一起,虫贩子就这样成为加盟方舟的第一个船员。这才有后来的情节:虫贩子偶然打死了猪突后,领着扫帚队全面侵入方舟,直接导致方舟计划的覆灭;强大的猪突之死事出偶然,谁也不曾想到不可一世的暴君竟然在不起眼的虫贩子枪下一命呜呼;迫使鼹鼠弃舟而逃的另一个最重要的因素是方舟的核心装置——恭桶的毁坏,这个功能强大的恭桶既是鼹鼠生活的必需品,又是其重要的谋生工具。恭桶提供有偿销毁各种有毒废弃物、胎儿尸体的服务,是鼹鼠重要的收入来源;恭桶同时更是鼹鼠精神的寄托,他总是坐在恭桶上进行各种奇妙的精神旅行。然而,仅仅是一个偶然,站在恭桶边缘的鼹鼠脚下一滑,一只脚被牢牢吸入恭桶的洞孔里,他就只能像植物一样“长”在恭桶之上了。为了脱身,他不得不实施爆炸以降低气压,恭桶也因此报废。一切都是偶然,正如鼹鼠所感叹的:“核战争是不能有预告的。......按导弹按钮,只能是发生突然事件或是开发破坏力量均衡的先发必胜技术的一瞬间。这一瞬间,是没有预告便突然来临的。突然间便开始了,等你觉察到时已经结束了。”任何的准备都可能被这种无法预告的不确定性所摧毁,偶然与不确定已然成为时代的显在特征。
此外,文本中还有诸多含糊其辞之处,如另两位“船员”男、女樱花的真实关系、姓名,他们背后互相宣称对方身患绝症的真相,等等。人性的真相与主体命运走向的判断也许永远失落在偶然之中。正如虫贩子所描述的中学生运动会上的生存比赛,这场奖金丰厚的比赛用“有胜负无竞争”的方式确定谁最值得活下去,终极手段就是用骰子定胜负。比赛正是一个隐喻,主体性被彻底放逐,主体在现实中终究无能为力。文本中多次提及各种尖端的科学发明,诸如电子计算机等。方舟内部的各种设备亦堪称当时科技之前沿,然而,方舟的最终毁灭却折射了理性主义的幻灭。《樱花号方舟》呈现的正是当下这个文明与野蛮交织的世界:代表文明、理性的一端是有条不紊的方舟建设,代表野蛮、非理性的一端是原始欲望的冲动、人本能的互相倾轧、对生存资源的巧取豪夺;“方舟”是安稳人生的隐喻,“矿场”是文明、科技的代称,猪突、扫帚队、“猪肉火锅”等则是野蛮、暴力的代表,在文明、理性与残暴、贪婪的交锋中,鼹鼠所表征的主体一败涂地。
小说文本所凸显的不确定性是对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形象回应。美国后现代主义倡导者哈桑指出,后现代主义时期“各种不确定性渗透在我们的行为、思想、解释中;不确定性构成了我们的世界”b。后现代主义所聚焦的不确定性不仅仅表现在对形而上层面的本质主义的颠覆,也被德里达等从语言的角度攻讦了确定性的虚妄。《樱花号方舟》以密集的不确定性诠释了作家对主体命运的思考,折射出对理性主义所给定的本质、秩序、总体的质疑和解构,是对主体哲学主导下的人类社会线性进步观的反叛。
四、异托邦现实与乌托邦幻象
鼹鼠失败的深层根源在于其试图建立的是一个乌托邦式的生活模式。在福柯看来,所谓乌托邦,原本就是不存在的空间。鼹鼠的方舟也是不存在的所在:采石矿洞被弃置后,地面建起住宅,地底的世界就成了边缘人群出没的“幽灵人口的国度”,再也无人过问。鼹鼠所向往的就是在这样一个在边缘、混沌的空间建立一个由布凯恰式的王国。由布凯恰是文本虚构的一种昆虫,又名时间虫,它们的外形和生活习性仿佛是樱花号方舟的微缩版,它以自己的粪便为食,旋转着身体,边吃边拉,此外变没有更多的行动了。久而久之,干脆连腿都退化掉了。
由布凯恰“近乎完美的闭锁性生态系统”引起鼹鼠的强烈共鸣,因为对比人类的“互相杀戮、憎恨”和面对大自然的敌对姿态,由布凯恰是平和、内向的,对外界毫无敌意与侵犯性,甚至已经将所有的腿退化掉了,完全拒绝了走向外部空间的可能。鼹鼠欣赏的正是这种封闭、保守、无害的主体,它与鼹鼠的生存状态和人生理想如出一辙。鼹鼠处处模仿时间虫,其住处“房间里的东西,看起来杂乱无章,其实,用品摆列有致,以长沙发为中心,以需要度或使用频率为顺序,零散地放置成一个同心圆”。硕大的恭桶既是废物排泄装置,又是鼹鼠的客厅沙发、餐桌、工作室、咖啡厅,成为鼹鼠生活的中心:“等着开锅的当儿,把恭桶当椅子休息一下,吃饭、喝咖啡的时候也没有必要离开恭桶。我喜爱的航空地图旅行和每日进行的整理废石矿测量结果,也都在恭桶上边喝咖啡边干。......我不知不觉正在变成由布凯恰。”此外,在这个废矿洞中,隧道连通不同坑室,不同坑室各司其职,貌似杂乱,却又如蜂巢般井然。鼹鼠以由布凯恰的静止与时钟般的绝对规律建起自己的乌托邦。
如果说鼹鼠向往的是和谐的乌托邦,那么猪突和扫帚队们则是猪突猛进式的乌托邦。鼹鼠的乌托邦是小国寡民、自给自足、高度秩序化的空间,是保守、凝滞、同一化的世界;猪突和扫帚队的乌托邦则疯狂向外扩张,极具空间的侵犯性和征服性,父子二人的乌托邦理想显示出截然的对立。小说最终两败俱伤的结局流露出安部公房对极度膨胀和极度内敛这两种主体立场的否定。
如果说乌托邦原本就是人类的一厢情愿,异托邦则是方舟的本来面目。异托邦是福柯空间批判理论的核心概念,它与乌托邦相对,指的是现实存在的异质空间。福柯的异托邦理论与后现代求异思维异质同构:空间是异质性的组合,不存在同质性空间;空间关系是变化的,不存在总体化空间;空间是具体的,而不是抽象的;时间不具有对空间的优先性。由是观之,鼹鼠的“方舟”在本质上就是典型的异托邦空间,其中遍布异质性、变化性的元素。如当万事俱备,“方舟”酝酿着“启碇远行”时,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结果:船员各怀心事,无赖扫帚队、恶霸猪突、无良少年等觊觎方舟的掌控权,神出鬼没地潜藏、穿梭其中......原来,在这艘看似完美和谐的方舟中,却存在着众多异质丰富的势力和立场。除了无业游民、虫贩子、购物托儿,街头恶霸无赖“扫帚队”、游手好闲的少年群体“猪肉火锅”等各自心怀鬼胎:“扫帚队”妄图建立起高度统一的共同体,对外拥有生杀予夺之权,对内实施恐怖统治,鼓励成员相互告发;“猪肉火锅”们则野心勃勃,想“建设自己的村子,搞好了给他们看看”。各自心怀鬼胎的人群涌入方舟,构成了一个隔离异托邦式的空间,他们的种种企图和努力,汇成了一股强大的破坏性力量,最终摧毁了鼹鼠父子的乌托邦白日梦。
《樱花号方舟》虚构了“船”的异托邦,这很容易使人们联想到福柯在《另类空间》所提到的“船”。福柯笔下的“船”是具有政治批判性质的符号,代表着多元性、异质性的思想,他慨叹称:“在没有船的文明社会中,梦想枯竭了,侦察代替了冒险,警察代替了海盗。”c作为一个杰出的思想家、另类的哲学家,福柯及其思考带给思想界巨大的冲击,但他所谓监狱、军营、医院、坟墓等异托邦又能给人类的精神层面带来怎样的福祉?作为日本文坛的异数,安部公房与福柯思想有诸多相近之处,尤其是二者都有执着的对政治和社会的反思。但在《樱花号方舟》中,作家以方舟计划的失败同时宣告了乌托邦与异托邦的破灭,显示出对福柯反思立场的再反思。
五、结语
综上所述,《樱花号方舟》通过鼹鼠父子形象的塑造完成了对“英雄之死”的诠释,不确定性与偶然性对主体命运走向的决定性破除了理性主義的主体迷信,展示了作家对“主体之死”的独特思考。正如与此同时,安部公房并没有走向彻底的反主体性,在其所塑造的一系列有缺陷却有温度的人物形象身上,寄寓了作家一如既往的对人的悲悯和关注。如鼹鼠的善良且有自省意识,伙伴千石的正直,男、女樱花的坦然担当,等等,都伴随情节发展闪现出主体的光芒。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男、女樱花,在船长面临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他们冒着风险及时施救;面对杀气腾腾的扫帚队和陷入困境的方舟,男、女樱花却拒绝弃舟而去。他们于困厄与险境面前的冷静和固守,与早前安部公房小说中充满主体意识的人物形象有内在相通之处。作品结尾,独自踏上逃亡之路的鼹鼠突然意识到:“她(女樱花——引者注)是自由的。她是以自己的自由把自己关在里面的。被关起来的或许是我吧。”人生而自由,樱花们的坚持或放弃,绝不是别人胁迫或诱惑的产物,他们行使了自由选择的权利,仓皇出逃的鼹鼠也正因此而深深愧疚、自叹不如。可见,《樱花号方舟》在进行主体性反思的同时,也不乏对主体性的期望,显示出安部公房小说内涵的丰富性和复杂性。
a〔日〕安部公房:《樱花号方舟》,杨晓禹等译,作家出版社1988年版,第62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b〔美〕伊哈布·哈桑:《后现代转向:后现代理论与文化论文集》,刘向愚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292页。
c〔法〕M.福柯:《另类空间》,王喆译,《世界哲学》2006年第6期,第56页。
参考文献:
[1]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后现代状态:关于知识的报告[M].岛子译.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1996.
[2]郭湛.主体性哲学——人的存在及其意义(修订版)[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
作者:叶从容,文学博士,广州大学副教授,研究方向:文艺美学。
编辑:赵斌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