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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中反叛的生命

2022-05-13王丰玉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2年4期
关键词:时间性自我伍尔夫

摘要:奥兰多是伍尔夫作品中最为经典的角色之一,因其具有双性同体气质,且作为超越四百年生命的神奇存在,而引发了学者们的探讨。透过时间性回顾奥兰多所经历的种种事件,本文认为奥兰多在寻求真我过程中表现出一种本真的反叛性,这种反叛性使得奥兰多成为伍尔夫眼中超越时空的完美生命意象。在此基础上,本文从现象学角度探究了伍尔夫的时间性观念。

关键词:时间性 自我 生命 伍尔夫

《奥兰多》作为伍尔夫创作中最为流畅的一部虚拟传记,打破了传统传记中真实性的要求,并以虚实结合的手法与荒诞诙谐的文风,记述了一位看似为主流社会所不容的双性同体的贵族奥兰多。虽然其传主原型一般被认为是伍尔夫的好友薇塔·萨克维尔-韦斯特,但伍尔夫在文字中隐含了自己对人世间种种抽象概念的思考。以往学者大多从性别研究角度探寻奥兰多的性别转换,或者从现象学中“心理时间”的角度阐述奥兰多经历中的种种变化,本文在此基础上试从“时间性”角度解答伍尔夫所创作的“奥兰多”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并以此探究伍尔夫的时间性。

一、时间中的反叛

“时间是什么?”自圣·奥古斯丁发问以来,无数学者企图进行回答。古典时期起,时间就被视为一种不断变化的、运动的、无法把握的事物。赫拉克利特用水火的概念想象时间:“一切都像河流一样处在永恒的变迁中。”而因为这种人类无法掌控的变化性,也使得人们将时间的变迁与死亡的缺陷联系在一起。《上帝之城》中,生命被看作一个以死亡为终点的过程,不断变化的生命最终指向的就是死亡。客观时间的感知伴随着一种压力,仿佛时间能耗尽一切东西。出于对时间的恐惧,现代科学将时间从客观的自然混沌中分离,变成了绝对的、抽象的外在时间(钟表时间)。外在时间帮助我们统一认知,规范出一个客观的线性历史。而哲学家则企图构想一个完美的、回环的“内在时间”概念来消解死亡的威胁。

自胡塞尔开始,现象学就企图在“感知”中构建“自我”与“时间”的相互关系。胡塞尔的时间性建立在先验自我的基础上,“时间性”被看作“统一所有体验,纯粹自我的存在方式”,时间在构造自我的同时,显示出自身的在场。时间静静地流动,从人们出生到死亡终结,在贯穿生命始终的同时,也构造着自身“本真的”存在。从传记外在的线性逻辑来看,从出场到传记结束,奥兰多的个人气质经历很大的转变,记述者称其“成熟”了,也越来越“美丽”了。但纵观奥兰多生活的四百年间,可以发现奥兰多始终存在于时代却又不属于时代,是时代中的反叛者。

奥兰多反叛爱情和婚姻。在其最受维多利亚女王宠爱的时期,奥兰多背弃传统的婚约,选择了来自莫斯科公国的公主萨沙。在性别转换后,奥兰多放弃了多金专一的哈里大公,而选择突然与一位陌生的冒险家结婚。奥兰多反叛名利和权力,从在喧闹中为了讨好格林和缪斯写作,到选择避世而生,为自己写作。奥兰多反叛性别,作为男性时他多愁善感,作为女性时她又独立果敢......奥兰多的反叛本质是始终不变的,其对于世间种种问题有着自己的反思。“反思本身就是一种时间化,它以自我为课题,并揭示出自我的时间性,但是原流动的自我并不是通过反思的认同才形成的,而是已经具有‘前时间化’的存在方式,表明的又正是反思能力的可行性。”a在反思中,奥兰多不断更新着对自我的认知。胡塞尔认为“对象在认识中构造自身”,而认识过程包含着意识的“原印象(前时间化)”和“反思”两个过程,只有在“反思”中获得的“明见性”感知才是真理的感知。这种反思性的感知也是奥兰多之所以长久存在且达到真我的根本因素。

“无论她旅行还是历险,无論她怎样深刻地思考,发生这样或那样的转变,都仍然只是自我塑造的过程......变化将持续不断,而且可能是永无休止的。”b少年的奥兰多天真烂漫,多情自负又虚荣浅薄,这些特性是时代赋予他的“原印象”。当他未随时间经历过爱情与名利的伤痛之感时,这些来自“原印象”的直觉是无法显现出来的。而随着时间的流动,奥兰多不断地与他人进行交往,时代带来的前自我特质才得以显现:“思想在激烈斗争,如岩石般坚固持久的思维惯性,碰到另一种思想,就会顷刻崩溃瓦解,只留下一览无余的天空和闪烁的群星。”当他和萨沙在一起时,他虽然爱着萨沙,但在不经意中也会觉得萨沙行为粗俗,怀疑“她的地位并不像看上去那么高贵”。奥兰多带着传统贵族男性傲慢的目光去评判萨沙的生活方式,这种惯性的感知最终在奥兰多转化为女性后开始瓦解。客观物质形态的变化也使得个体生活的“体验”得到了新的填充,面对女性奥兰多时,船长开始殷勤,为她添置遮阳伞,水手也会因她不小心露出的双腿而摔倒。她开始明白萨沙捉弄男性的心态,也开始懂得男性的自大与独断。虽然她依然是她,但“服装改变了我们对世界的看法,也让世界改变对我们的看法”。在对性别、婚姻等过往种种的反思中,奥兰多逐渐感知到了“真我”的存在。故而“反思”是奥兰多存在的手段,也是其反叛性的实质。

二、反叛中的自我

胡塞尔在《观念》中说:“时间性不仅普遍属于每一单一体验,而且也是把体验与体验结合在一起的必然形式,进一步说,每一个作为时间性存在的体验都是纯粹自我的体验,不仅每一个体验都是时间性的存在,也正是时间性才把所有的体验统一起来。”奥兰多在时间流逝中产生了多种“体验”,多种体验在“反思”手段下产生了多个不同的“自我”,而多个自我只有在时间性的统一下才能显现出“真我”,即“纯粹自我”。

伍尔夫对于真我的定义有着十分明确的描述:“所谓的真我,就是集所有自我于自身的真我,真我是所有自我的指挥官......它既是所有自我的混合体,又是所有自我的统治者。奥兰多正在寻找的也正是这个自我。”很明显伍尔夫在创作中受到了现象学的影响,在描述奥兰多追寻自我的过程中,伍尔夫没有具体框定奥兰多是什么,而是认为“一个人可拥有上千个自我,人的精神时间中栖息着不同的自我”,每一段体验都能让奥兰多在时间中产生一个新的自我。奥兰多初恋时,他宁静天真的气质变得热烈而疯狂,爱情体验激发奥兰多产生了新的自我;而当奥兰多退隐到乡间时,物理空间的变化让奥兰多产生了一个“忧郁懒散”又“虚荣傲慢”的自我;当他被格林嘲弄后,他逃到君士坦丁,开始淡泊名利,与自然为伍,连诗风都变得“质朴”。

当“我对现在的自我感到厌烦时”,可以通过“呼唤姓名”的方式来构建新自我,这是由于真我“总疏远她”,在《到灯塔去》中伍尔夫也曾对“真我”难寻做过相似的描述。但伍尔夫同时认为“人的秉性也许是相互关联的,一种秉性也许必将伴随着另一种秉性”,故而奥兰多虽然在成长中不断变化着,但总保有共通的秉性,比如他始终天真热情,经历过多次失败,依然热爱文学与自然......这种共通的秉性让“真我”在“构造多个自我”中表现出了“意指性”,即“如果一个总体内容被直观到,那么它的所有个别特征也会随此内容以及在此内容中一同被直观到,并且,其中的许多个别特征会自为地显示出来,它们‘突出自身’并因此成为自己直观的客体”c。时间是作为“此在”d得以生发出生命力的根源,在分裂自我的同时指向真我。这也是“纯粹自我”(真我)得以在“反思”中“显现”的原因。

伍尔夫在创作《奥兰多》时,以胡塞尔现象学为基底对时间性进行了实验性的表述,同时将“双性同体”理念引入奥兰多的经历中,也将性别维度带入了“纯粹自我”的思考中。不同于后续研究者列维纳斯为了对立主体而强制将“他者”地位指派给女性,伍尔夫通过将原本普遍意义上的居于主体地位的男性奥兰多,转变为“被男性看作是被动的、无主体的”女性,表达了性别并非主体性区分的根本因素,性别的转变并不能改变“纯粹自我”的本质。而奥兰多转变为女性后被男性谄媚,男性会因“看一眼女性的脚踝而从桅杆上摔下去”,看似被动的女性实际上才是引发男性反应(感觉)的主体,这一刻男性是被动的。在男性眼中,“女性没有欲望,为了男性的存在而存在,男性是女性的创世主”;但在女性眼中,“男性愚蠢伪善,明明拜倒在女性的石榴裙下,却选择装腔作势”。这证实了伍尔夫的主体性会随视角转变而具有一种相对性。而后续作为女性的奥兰多在“反思”中不断追寻“纯粹自我”(真我)的主动性也证实伍尔夫对“女性他者”概念的反叛。

三、自我中的生命

海德格尔将时间看作“存在者”得以“存在的”方式,它既客观存在又不绝对独立,是构成主体性的本质结构。从某种程度上说,具有纯粹自我的人本身就是时间与空间的统一体,而作为存在者的人从出生开始就不断地面向死亡,时间性是人在空间中生存的方式。

作为超越客观物理时间的奥兰多仿佛是非人的存在,但伍尔夫却将她对时间与生命的思考流露在奥兰多的人生中。从老妇人在冰上踌躇而行,奥兰多发出“万物的归宿都是死亡”的感叹开始;到奥兰多因失恋而陷入沉眠,伍尔夫发出对生死的性质的疑问“也许我们生来就得日复一日一点一滴地浅尝死亡的滋味,方能生存下去?......难道奥兰多因为悲痛过度而死去,一周之后又死而复生?倘若如此,那死的本质是什么?生的本质是什么”;再到奥兰多拒绝爱情、事业,在写作与自然中度日时,伍尔夫因心理时间与钟表时间的差异所产生的思考,“时光虽然能使动植物的生长和衰亡准确得不可思议,但对人类心灵的影响却不那么简单......主宰奥兰多的神明,时而壮如象腿,时而薄如蝉翼;生命于他,即绵长无涯,又转瞬即逝”,作为“存在者”的奥兰多,始终在时间的体验中思考着生命的本质。奥兰多作为“此在”,其存在是时间性的。

作为“存在者”的人,其将来的尽头是死亡,而死亡既是不断通向真我的过程,也是达到最本真状态的“曾在”,故“向死”是“回到自身”的过程。伍尔夫虽然没有明确描述奥兰多的死亡,但在传记的最后,当奥兰多获得真我后,伍尔夫让奥兰多回到了他最初的庄园中,那个记录奥兰多家族百年历史,奥兰多童年生长,且半生居住的地方。过去生活的空间带来的感知滞留在记忆中,而回忆与时光磨灭带来的陌生体验又使奥兰多与万物达成了通感。“她想象她已千百回地看过它们,但每次它们都以不同面貌呈现于她,仿佛在它们如此漫长的生命旅程中蕴藏着各种气质......从来不相信永生的她,此刻也不禁觉得,她的灵魂将与护墙板上的红色和沙发上的绿色共存亡。”“纯粹自我”在与客观世界的交互中达到一种共通。此刻,奥兰多已不再是作为个体的人。在伍尔夫笔下,奥兰多是生命,是一种存在于漫漫时间中永恒的生命。在这里,奥兰多与时间相遇了。“某种奇特的东西,在现世永远不会出现的东西......它令人恐惧......说不清它究竟是什么......但它无论附着在哪个物体上都有能力使那个物体发生改观。”在时间的裂缝中,自我、空间、感知、编织为记忆的幻想不停地变换着,奥兰多超越了时间,超越了形体,回到了自身。

奥兰多是谁?若将其看作伍尔夫的好友薇塔·萨克维尔-韦斯特,或者是伍尔夫本人,这个想法本身或许是一种可靠而又偷懒的观点。虽然伍尔夫在创造奥兰多时可能也并没有刻意依照现象学的观点去塑造人物,但是奥兰多却真切地将人世间百态的感悟和体验记录了下来,并在时间的统觉中成为超越时空的、伍尔夫心中完美的生命体。

四、伍尔夫的永恒

熟习伍尔夫作品的人可能会发现,伍尔夫总是习惯描写“人的意识”“自我与他人”“时间与生命”等哲学课题,但从《奥兰多》,我们可以发现伍尔夫还痴迷于“永恒意义”。无论是奥兰多还是莉莉,伍尔夫笔下的角色都企图以文学或繪画等可以记录人类思想的载体来超越现世生命的绵长,达到一种永恒意义。伍尔夫写到,奥兰多的生命中总是存在着一棵大橡树,西方文化将橡树看作“神秘永恒”的代表。少年奥兰多将庄园里的橡树看作自己“漂浮的心”的依靠,通过橡树的根感受着大地的脊梁;离群索居时,奥兰多在橡树下思考与写作,感受着自己思维的流变;而当奥兰多被格林嘲笑后,他唯一留下的手稿篇名就叫《大橡树》,这也是其最终获奖的作品,借由这部作品,奥兰多将自己的思想留存为永恒的结晶。

或许作为普通人的我们不可能真正达到奥兰多那种超越时空的永恒。面对时间带来的死亡阴影,不同于海德格尔在“死的决心”中用“尊重”和“道德”去消磨时间的压力,也不同于后继者列维纳斯以“享受瞬间”为纲,在“美食”和“生育”中传承自我,伍尔夫给出了她的答案——在自然中思考永恒,即将永恒看作追寻的目的,在自然的感知中思考生活。当奥兰多与吉普赛人产生分歧时,在山顶思考的奥兰多“从未像现在这般渴望书写”;而当奥兰多在“大橡树”手稿页边,用速记法写下一首描写旖旎风光的素体诗后,“她为此一连数小时沉浸在喜悦之中”。伍尔夫重视人与自然的关系,写作是对另一种声音的回应。奥兰多用写诗回应“回荡着古老歌曲的树林”“辛勤孕育的麦子”“盛开着鸢尾花和蝴蝶花的花园”。无论是奥兰多还是莉莉,她们在思考、创作的过程中,都离不开自然的影响。奥兰多在橡树下写作,最终回归橡树的怀抱;莉莉在湖边绘画,也在湖边找到自我。自然带给人类的感知,是任何工业产品都无法复刻的。

人们可以在自然中得到永恒回环的体验,这种体验刺激人们主动创作与表达,并在不断思考与创作的过程中,真正消解死亡的压力与生活的庸长。

时间性是体验的集合,是不断反思下真我的显现,是空间中人存在的方式,是自然中诞生的生命。伍尔夫用一部《奥兰多》回答了她对于时间与生命的种种思考,而她也用她的人生回答了她的时间性。透过文字的阅读,百年后的我们,在交互中获得超越自身体验的同时,也认证了伍尔夫的永恒。

a王恒:《时间性:自身与他者——从胡塞尔、海德格尔到列维纳斯》,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0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b〔英〕弗吉尼亚·伍尔夫:《奥兰多》,任一鸣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136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c胡塞尔:《逻辑研究》(第二卷第一部分),倪梁康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8年版,第10页。

d海德格尔:《我进入现象学之路》,见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下),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1285—1286页。

参考文献:

[1]弗吉尼亚·伍尔夫.奥兰多[M].任一鸣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

[2]王恒.时间性:自身与他者——从胡塞尔、海德格尔到列维纳斯[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

[3]伊曼努尔·列维纳斯.时间与他者[M].王嘉军译.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20.

[4]拉塞尔·韦斯特·巴普洛夫.时间性[M].辛明尚,史可悦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

[5]段超.时间、空间与意向性客体——反叛的《奥兰多》[J].外国语言文学,2019(4).

[6]王晓利,达布希拉图.时间的空间性——以《奥兰多》和《海浪》为例[J].复旦外国语言文学论丛,2016(10).

作者:王丰玉,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学。

编辑:赵斌E-mail: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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