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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样孤独

2022-05-11之木

延河 2022年3期
关键词:疯女人老牛毛毛

之木

我是一头牛。

季节一个接一个地消失。

这个时节会消失很多动物。黑燕成群结队在天空上呼喊、叫嚷,然后组队飞走了。等来年天暖了,又成群结队地来了,没有一张熟悉的嘴脸。那长尾巴的黑狗子在田间、地垄、树枝上穿梭着,捡拾花生、栗子、果仁,这会儿忙得都停不下来打个招呼。

成群的羊倒是不寂寞,在牧羊人的驱赶下,他们悠适闲散地爬上山,像是被风吹散的几卷棉花,一大片一大片,白得耀眼。

讨人厌的苍蝇倒也不少,“嗡嗡嗡”地能烦死人。

太阳一出来,草木上的白露没了,气温也升上来了。

我是一头牛。

冬季,我最喜欢找个向阳的地方慢慢反刍胃里的食物,开始我的思考。

洋洋就在我不远处,我不喜欢他每天跟着我,我烦他。他上蹿下跳没个安静的时候,他的无聊总是会打扰我的思考。今天他却意外地安静下来,一个人撅着屁股,吸溜着鼻涕,拿着树枝在草丛里扒拉着蚂蚁窝,抑或是他也在思考。

我躬身于这片土地已经很多年了,具体的年数我没有数过,但我感觉自己已经很老了。老了就意味着智慧,我懂这片土地的规律,我懂人类生活的规律,我懂太阳月亮之间的秘密,我懂蚂蚁、老鼠的卑微,我懂忠诚、卑劣与生存。

我长久地生活在这黑白的世界中,把一切都看得最真实,人类也从不对我隐瞒什么,当然我也从不泄露什么。我开始衰老。我已经预感到生命的终结。十几年来,我一直致力于躬耕这片土地,我熟悉它,它也接纳我,我希望最后也能归于它。

我卧在学校对面的山坡上,百无聊赖地注视着学校的操场。那里站着几十个学生,我分辨不清那其中是否有毛毛,她也经常跟在我后面,但她总是很安静。

学生唱起歌来,童稚的声音和在一起,吼出了一股初生牛犊不怕天、不怕地的气势。伴随着歌声一面旗帜缓缓地升起,那面飘舞的旗帜闪着红光,像浪一样在我眼前翻滚,我身体的血液也像浪一样翻滚。要知道现在的我对这个世界完全没有探索的欲望,我余下的生命只用来反刍和思考。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一面旗帜?我的身体不受思考的控制冲了出去,那面旗帜刺激了我,燃起我重新奔跑的欲望,我的牛角因为期待而变得锋利,我的脑袋渴望得头晕目眩,我追逐着它,我的脑子中只剩下那面像红浪一样翻滚的旗帜。

我是毛毛。

当国歌响起的时候,我的嘴巴唱起来,可我的脑子却飞走了,飞过草尖、树梢,越过房屋,来到山顶,凝望着山的南边,那是河流的方向。我来到一幢建筑前,透过玻璃窗,钢琴店里一个男生坐在一架三角钢琴前,他看起来和我一般大,舞台灯聚在他的身上,形成一个神圣的光圈,他的手指翻飞在黑白的琴键上,声音缓缓地穿过玻璃进入我的脑海,周身车水马龙,人群嘈杂,我只听得到那钢琴声。我在记忆里努力地搜寻,却找不到一丝熟悉的旋律。正当我迷失在这旋律中时,一头牛疯了一般冲进人群,身边尽是逃窜尖叫的身影。

牛的后面还有一个疯狂追逐的身影。

牛像一个狂热的教徒,试图用它的撞击来证明它炽热的信仰。围观的人群狂欢呼喊,让牛更加兴奋,牛围绕着旗杆喘着粗气,对近在咫尺求而不得的欲望发出筋疲力尽后的号角。

喘着粗气的牛最终被带走了。

一场闹剧散场了。

“毛毛,你家的牛和你一样够疯的。”这个嘴贱的又来讨嫌。这个讨嫌的男生是我同班的同学,我讨厌他的幼稚和恶劣的玩笑,他一点都不重要,我就不介绍他叫什么了。

我是毛毛。我懒得搭理他,翻了个白眼,和身边的同桌婧婧说话。

讨厌的男生悻悻地走了。

真是丢脸!牛怎么会发疯,肯定是弟弟洋洋故意闹得。

这节是王巽老师的语文课。我最喜欢上他的课,他谦逊儒雅、博学多才,听他讲话,像一湾溪水流过你心底,清澈凉爽,你会不自主地平静下来,沉浸在美好的想象中。我从不在他的课上捣乱,我很积极地表现,王老师对我的印象也很好。

可是今天的课,我敏锐地感觉到他似乎兴致不高,而且一个眼神也没有瞥向我的方向。我在想,是不是刚才那场闹剧惹到他了,让他不高兴了。

此刻,我的脸升腾起一丝红潮。我感觉自己受到了嘲弄,丢了脸。

我很在意他的看法,但他的眼神不带任何表情,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越是猜不透就越是胡思乱想,导致我在课堂上频频出错。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王老师的时候。

我们学校校长办公室兼图书馆也锁着一台立式钢琴,古老的木质纹路包裹着黑白琴键,平时几乎没有人打开它,它在那里不知道沉寂了多少年。当新老师来的第一天,我们围在门口看着王巽老师打开那架钢琴,生涩地弹着,断断续续的曲调从里面传出来。我甚至想伸出手摸一摸那黑白琴键,感受它们是怎么发出旋律的,可是我的手还没到键盘,就被另一个女老师的眼神瞪回来了。我的眼睛跟着王老师的手指触摸到黑白琴键,感受到旋律的震动。

我想起那个夏天,爸妈接我去他们的工地住了一段时间,当我们路过一幢闪着光的摩天大楼时,看到了那个优雅地弹钢琴的男生,他从容、随性、专注。这个场景停留在我的梦里很长一段时间。

下课后,我看见教室外王老师和隔壁班的唐敏洁老师不知道聊了些什么,阴郁的脸又复苏起来。我突然很讨厌那個女人,她怎么到处勾引人,我希望她离王巽老师远远的,不只是她,我希望每一个女生都离王巽老师远远的,我甚至希望他能独属于我。

这种难以启齿的念头时不时就会闪现。我其实常常被自己这种可怕的想法吓到,但是这是我最真实的情感。

我是奶奶。

“没伤到人吧。”我问道,伤到人了那还了得,多少都赔不起啊!

“那倒是没,就是把娃吓到了……”

我是有两个孩子、一头牛、一群鸡、三亩半地的奶奶。

我有些心疼地抚摸着牛头,上面暗红的血迹已经发干。

这头牛和我一样老,老得一模一样。松弛的肌肤,眼角擦不干净的分泌物,疲软的神态。一样喜欢在太阳下打盹儿,在地头上一样地慢下来,连走路也一样地蹒跚了。老牛只是静静卧在那里,新鲜的草料也引不起老牛的什么兴趣,安静得和他们口中发疯的牛绝不是同一头。

我打发走那些人,回头看见洋洋畏畏缩缩躲在大门口。我知道他怕的不是我,是怕我手中的鞭子。他犯错后,我总是会用这根鞭子狠狠地抽他,让他记住教训。

几十年前,老汉倒是很爱耍弄这根鞭子,他亲自上山选了一棵枣树,专门挑选年龄不大的枣树,截取了一段树枝,剥皮晾晒雕刻,编制编绳,他用了整整一个冬天,制作了这根鞭子。在后来分地的时候,因为这根鞭子村里主事的那些人没敢给我们家分那块谁都不想要的废地。几个娃能顺顺利利不受欺负,那也得给这根鞭子算一份功劳。后来,他又用这根鞭子抽着几个娃快速长大担家,抽着老牛在地里再加把劲。娃长大成家后,他轻易不再用这根鞭子了,只是在农闲时,取下来用手轻抚鞭子手柄的纹路,它在岁月的打磨下,光滑润泽,有了自己的精气。我常拿起这鞭,在空中空甩几个跟头,看着尘土在光线中飞扬,时光似乎有一瞬间的停歇,叹一声再把它和那些农具挂在一起。

老汉走后,我时常和牛说话,牛在和老汉在是一样的道理。我絮絮叨叨家里、地里、村里的各种琐碎,牛不作声地卧着,像原来老汉听我说一样听着。牛头上留的那块血渍看得我想掉眼泪,我又啰里啰唆和牛说了半宿的话,说尽了我的难处,说完心里就没那么压得慌了。

我梦见了老汉,他光着干瘪消瘦的身子,头变成了牛,他对我说了一串我听不懂的牛语,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毛毛和洋洋躺在我的两侧,他们紧紧地靠着我,壮实的小身板给我捂出一身汗。毛毛的右手紧紧攥着我的衣角,洋洋汗津津的脑袋枕在我干瘪的乳房上。

这对乳房曾经饱满丰实,养育了五个儿女,现在他们都如长大的燕子一样出去觅食,留下两个小雀一样的孩子,成了我新的任务。没完成任务,我怎么敢下去找老汉去。可是一连好几天都梦见他,我想这些征兆足以提醒我早早做些安排。

我摸摸睡在身边的两个小家伙的脸蛋,柔软、光滑,曾经我和老汉抚摸着五个儿女的脸蛋,爱意满满地看着他们,一眨眼他们就长大飞走了。

第二天,天未亮,我牵着老牛出了门。

我出门后又回来叫醒洋洋,带上他吧。

他迷迷糊糊地从被窝爬出来,却还是很高兴。

现在的集市,没有早些年热闹。那时候,农具、家禽、家畜、衣服、鞋子、吃食、玩具,杂耍的、照相的、唱歌的都有,街道两边都是人,人挨着人挪步。大姑娘小媳妇最爱逛集市,她们聚集在衣服摊、鞋摊前挑着、选着;老农聚集在农具、牲畜的地方挑着、选着,小孩子尖叫着在人群中窜来窜去。现在集市零零散散没几个摊位了,也看不见什么年轻人了。

大半个早上过去了,也没什么人来问牛。

洋洋已经开始不耐烦了,我给了他两块钱,让他玩一会儿就赶紧回来。

日头升上来了,钱花完了,洋洋满脸通红,浑身汗涔涔地跑回来。

倒是有个后生来问价钱,我看他满脸横肉,额头戾气重,我突然舍不得老牛让他牵走。

回程还是我们两人一牛。

一阵唢呐声传来,越来越近,白色的队伍缓缓地往远处的田地走去。含糊瓮声的哭夹杂在送葬的队伍中,白色的圆孔纸飞舞在空中,我站在太阳下有些眩晕,眼前全都是黑影。

我叫洋洋,我最好的朋友叫徐子浩。

徐子浩有一部手机。我们一起的同伴中,只有他拥有一部手机,所以他就理所当然地成了我们中的头儿。徐子浩的爸妈真疼他,对他真好,专门给他留了手机方便联系,我爸妈从不肯在这些玩乐上给我们花钱,更不可能给我们买手机。

徐子浩有时候有些小气,非得你求着他,才让你一起玩儿。

不过,我们仍然是最好的朋友。你们不要不信!我们曾一起拜过把子呢,我们学电视剧里举办了正式的仪式,我从家里偷了奶奶藏起来的酒,还绑架了家里的一只鸡,我抱紧鸡,徐子浩拿着小刀想划破一点鸡皮取点血,那只鸡不停地扑腾挣扎,最终还是扑腾走了,我们只好作罢,只喝了酒、拜了拜了事。所以,我常常怀疑他不让我看手机是因为我们的酒里没有血,但这让我们都少了一份束缚。

我平时都会等他一起上学,之所以我们总是一起是因为我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秘密。我们偷偷攒了三百二十八块钱,等我们攒够五百块钱的时候,我们就开始我们的计划——去北京。我爸妈和徐子浩爸妈都在北京打工,只有过年的时候他们才会回来。我俩想去北京,看看北京长什么样。爸妈他们没时间回来,那我们可以自己去找他们啊,等我到了北京,爸妈看我长大了,都能自己去北京了,说不定会给我买一部手机呢。

我把钱用纸包好,藏在一个破旧的玩具小汽车里,我学习科利亚把那节丢失的车厢埋在院里槐树十步远的地方。我牢牢记得步数,经常注意自己的脚是不是长大了,免得找不到我的小汽车。

我照例去山上玩耍。我碰见了疯女人,疯女人在捡拾干树枝,打成捆准备带回家。平时我们一伙来玩时,碰到疯女人,会向她扔石子,让她走远些。今天我一个人遇见她,有些害怕,害怕她突然发疯,但其实我们谁也没有真正见过她发疯。不过大家都叫她疯女人,听说一旦被瘋女人抓住手的话,她会拉着你的手不放开,然后用小孩子的眼睛来和魔鬼换取金子。

疯女人抱着一大捆干树枝完完全全地霸占了这条小路,我一时有些犹豫,究竟要不要继续前进,可是那样我就会和疯女人狭路相逢。没等我反应过来,疯女人已经走近我,放下干树枝,她的手伸向我的那一刻,我的脑海里闪现的都是恶魔尖利的牙齿、恶臭的泔水,以及恐怖如斯的眼睛。我全身僵硬,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可是伸到我面前来的却是一颗杏子。在她眼神的示意下,我拿起了那颗杏子,应该是她在山上那颗树上摘的。

杏子甜里带着点酸,我望着她那圆厚的背影,想起妈妈回来时,也是笑眯眯地把手里攥着东西递给我,或是吃的,或是玩的,等拿到东西的那一刻,心里所有的不高兴都消失了。妈妈,我想你了,我攒够钱就来找你。

我是女老师,唐敏洁。

我常常怨恨父母的短视和偏心。

“敏,师范是免学费的。”

“咱家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你下面两个弟弟怎么办呀!”

“这出来分配工作的!”

“你看看村里谁像我们一样,把姑娘供到读大学啊!她们哪个不是早早出去打工补贴家里啊……”

父母轻而易举地决定了我的人生。多年以后,我才察觉到父母对我的爱的方式和弟弟截然不同,我们一个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父母的宠爱,另外一个千方百计地努力讨好却换不来一点温情。同样,我们的人生也一样,一个后面有父母无限地支持和推举,一个被轻易地打发了。等我觉悟的时候,一切早已经成了定局。

我时常深夜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哭,为父母的偏心哭,也为自己的命运哭。难道是我一生的命运了吗?

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我了,我越来越讨厌这个地方。

我和王巽是一起被分配到这里,记得刚来的时候,我充满了憧憬,这些学生望向我们的眼神,好奇、儒慕、明亮、纯净,我恨不得用全世界最华美的词语形容一群孩子的眼睛。

没等三个月,我就被气哭了。

我的内衣被那些坏学生从晾绳上扯下来,到处甩。当我看到那白色的胸罩在他們的手上扔来扔去,甚至丢到地上当垃圾踢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最后是王巽赶走学生帮我拿回来,他用一个塑料袋帮我装好,递给我的那个瞬间,我的血液“唰”地集中在脸上,羞耻中带着恼怒。我一把抓过那个塑料袋冲进校长办公室,向他哭诉这些学生的恶行。校长袒护他们,说都是些孩子,估计就是好奇,还拐弯抹角说作为女老师要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这个平时经常表扬我、赞赏我的中年男人此刻不屑油腻的神情,让我着实错愕不已。他对女性的不以为然让我一瞬间停止了哭泣,满心充满了愤恨。

胸罩事件最后处理的结果只是对几个男生批评了几句,你们没有看到那群不以为然的学生,他们被批评后没有一丝忏悔的神情,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地跑了。还有更过分的事情,上课的时候,在我背转他们写板书的时候,后排几个大龄男学生故意发出奇怪的叫声,引得全班哄堂大笑。

“要不是,要不是服务期……”王巽知道我要说什么,他只是沉默。我们都知道没过服务期,是要赔钱的,那不是一笔小数目,更重要的是我们的档案,没有领导的签字是不可能被放走的。

两年了,在这个地方我什么都没收获到。从那以后,我就知道做一个温柔可亲的老师是干不成事的,老师们看不起你,学生不服你,领导对一个年轻女老师更是不以为然。

那时候只有王巽陪着我。我甚至能感觉到他对我的情愫,可是我注定不属于这里,我坚决不会留在这种地方的。

我越来越烦躁,整个心已经逃离这里了。我认识的同期的老师有从山里调到城里的,一想到能有机会调到城里,我整个心都活络了,可是一没钱,二没有背景,根本办不成事儿,王巽在这件事上什么忙都帮不上。

王巽说我变了。

我承认我变了,我越来越厌恶这困住我青春的地方,我对这个地方剩下的只有麻木和逃离。

我开始积极地相亲,拜托认识的人给我介绍城里的老师、公务员之类的,这也算是“曲线救国”的另一条路子了,我把最后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上面了。

大家都叫我疯女人。

我拉住那些男孩的手,只是因为有时候太想念我的孩子。

“我想抱抱你,可以吗?”

“不要。”

“就像妈妈一样抱一下。”

“你又不是我妈妈。”

……

“你让我抱一会儿,这个就给你了。”我晃动着手里的一包薯片,引诱着他。

我把洋洋温柔地搂在怀里。

“我想我妈妈了。”

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再次抚摸一下我孩子的小手、小脚丫、小脸蛋。

我把洋洋抱得更紧了,他挣扎着,试图摆脱我的禁锢,可是我不想放开他,我怕放开他后,他再一次地离我而去,我再也不想搂着他冰冷的身体,我喜欢现在这种有温度的、柔软的身体。

我让他乖乖的,我脱下我红色的外衫,随手挂在牛角上,我想把我丰硕的乳房塞进孩子的嘴里,然后抱着他,轻轻摇晃着,哼着歌儿,可是他不听,只是哭闹。我很气,我拍打他的屁股、他的背,粗鲁地把我的奶头塞进他的嘴里,可是他咬伤了我。

我用牵牛的绳子把他的手脚绑在一起,把他和老牛拴在一起,这样他就跑不脱了。我再也不怕丢了他。他在那里哭喊着,跳着嚷着,却也拉不动老牛半分。

老牛却突然发了疯。

老牛拖着孩子幼小的身体疯狂地奔跑,拖出一道漫长的血路,闻着血腥味的老牛更加癫狂,不管不顾冲向挥舞的红浪,一面红色的旗帜。

我是奶奶。

我的葬礼正如我想要的那样享尽哀荣。

五个儿女又一次地聚集在我的身边,村里的人也来看我最后一眼,我想看到的人都来送我最后一程,我满心宽慰却也满怀愧疚,我没脸待在这个世间。

那天,当我赶到学校的时候,只看见一地的血,地上的小人浑身上下被混合着血液的尘土包裹,面目模糊,看不出形状,我眼前的黑影不断地变大变大,直到完全吞没我。

等我醒来,我不敢再去看那可怜的小人。我取下那节鞭子,抽在奄奄一息卧在那里的老牛,都怪我啊,要是我早点卖了它,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抽完这顿鞭子后,我彻底病倒了。我闭上眼就会看到洋洋模糊的面孔,喊着:“奶奶,我疼,我疼,我疼……”

这一刻,我渴望死亡的到来。一方面,我早就预感到自己的生命即将到达终点,或早或晚,我早有心理准备。另一方面,我满怀愧疚和悔恨,我没办法面对即将赶回来的儿子儿媳,看到他们我就会想起自己的失误,这才是真真正正折磨我的原因。若继续留在这充满痛楚和折磨的尘世,我将会被眼泪所淹没,这不是我这老迈的躯体能承受得了的。

话虽然这么说,可是在踏上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时,我还是犹犹豫豫,我还想再见一眼我的孩子们,我还想再看看我的院子、我的田、田垄边上的几棵枣树、我养的猪和鸡们,还有老牛。

死亡并没有带给我痛苦,反而在一场睡梦中我就这么平静地走了。

这种平静的死亡方式是我所期待的。是的,一直以来我都有在思考我的死亡方式。那些痛苦漫长、浑身疾病缠绕的,是我最恐惧和不忿的,我害怕看到这样的自己,没有尊严地乞求上天多给我一分钟又一分钟,仅仅是为了证明生命的时钟还在这个世界不停地摇摆着。现在,我没有给任何人造成负担,自身也没有过多的痛苦,我可以走了。

我可怜的儿女啊!他们身后站着一排的儿女,属于他们的责任仅仅是个开始。

这一刻,我才发现自己的心突然亮了,我的心再也不用装那么多东西了——儿女的工作、家庭、生活,孙子、孙女的学费,等等。死亡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儿。也许等到我这个年纪,他们就会明白我的担忧和孤独。

我的灵魂离开我的躯体,看着终于从各地赶回来的儿女,看着跪在我床前的儿子,我可怜的儿子啊,头发早已白了一半,我看着他苍老的脸泪眼婆娑。

我得走了,我双眼逐渐模糊,渐渐有些看不真切他们,我看着他们给我穿上身前早准备好的衣物、鞋袜。他们哭泣着,满脸悲痛,他们或许依旧沉浸在失去我的痛苦中,却不知我对这個时刻的来临已准备很久。

凤雏站在屋外的树丫上等待着我,我不舍地看了最后一眼我的院子、我的儿女、我的牛……

我是男老师,王巽。

雨一直下,下到了晚上。潇潇雨幕中,一辆黑色的小汽车把唐敏洁送到学校门口。

那一刻,我有种冲动,质问唐敏洁:“送你回来的人是谁?”可是,我以什么资格呢?一个关系良好的同事的关心,还是一个倾慕者的爱恋,无论她说出什么答案,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会回应我想说出的话。

深夜,我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我们的婚礼上,我骑着高头大马,身上挂着红色的锦缎花簇,在众人的艳羡目光中,轻轻踢开她乘坐的轿门。我们各持大红花绳的一端,缓缓走进灯烛辉煌的房间。这种幻想引发了一个男人原始的欲望,在这种欲望的驱使下,我蜷缩到床上的某个角落。正当我沉浸在一种难以自拔的兴奋和恍惚中时,门口传来敲门声。我吓了一跳,手微微一抖。我赶紧把衣服穿好,冲到门口,深呼吸几次后,拉开门。

我打开门,发现是我的一个学生——毛毛。

“毛毛!这么晚了,你怎么跑来了。”我很诧异她这个时间来找我,我记得她家里有事请假了。

她低着头不说话,我只好先让她进来。

毛毛是一个比较优秀和努力的学生,平时上课也很积极。这里的学生资源都比较差,父母比较重视学习的,都转到县里的学校去读书了,剩下的多是家里条件不好的,大多数孩子上完初中,就会随父母出去打工。我一再地对他们说,走出外面世界唯一的途径就是读书。可是这句话能有多大的说服力呢,我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吗。他们半信半疑地听着,通过各种媒体方式了解到的那个外面的世界,对他们来说充满着巨大的诱惑。对我亦是如此。

朋友圈的同学、朋友,他们丰富的生活,常常让我自卑和烦躁。

毛毛经常来找我,只要她想学,包括别的学生,只要他们想,我都会欣然接受他们,额外地给他们讲一些东西。

她说她喜欢钢琴。

我没有告诉她,那可能是她暂时奢望不到的东西。

她突然一把抱住了我,作为一个成年男性,就算再怎么瘦弱,面对一个十三岁的女孩,仍然占有力量上的绝对优势。此外,我保证我绝对是一个正人君子,我对自己的学生绝对没有任何超越师生情感的想法。另一方面我也不想用暴力手段伤害一个还处于什么都不懂的年纪的女孩,我轻松地拉开她环抱着我腰的手,抬头却看到门口的唐敏洁,她睁大眼睛,一脸震惊的表情,我知道一切都让她误会了,不仅是误会我对她的感情,更误会的是我的人品。

我追出门口,唐敏洁已经迅速回到自己的宿舍并反锁了门。我敲门良久,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我怕引起别人的注意,放弃了继续敲门的行为。

同时,我马上感觉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急需处理又转身回来,但毛毛已经离开了,这个晚上,我辗转良久才睡着。

我是毛毛。

洋洋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屋子里面外面都是哭声,我却一滴眼泪也掉不出来。

洋洋的死召回了离家很久的爸妈,他们俩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只能看看儿子不成形状的脸孔。他们捶胸顿足地哭号着,妈似乎要把肺哭出来,一边哭一边咳嗽,渐渐喘不上气来。爸的哭更显悲恸,“哇”一声吓跑了屋外枝头上徘徊很久的凤雏。爸哭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了什么,起身在屋里乱转起来,似乎在找什么,最后他抓起一把镰刀,镰刀太久没用,刀片都生锈了,他冲进牛棚想要砍死奄奄一息的老牛,一群人跟着他出去,拉着他劝着,一阵凄厉地哭号又在隔壁牛棚响起。

奶奶握着爸的手一直重复一句话:“都怪我啊!”

“妈,这事不怪你。”奶奶在得到这句话后,似乎了却了心中的一项重大的负担,合上眼睛,永远地睡去了。

我从这间屋里晃荡到另一个屋里,众人七手八脚地忙着各自的事情,他们大人好像永远有忙不完的事情。没有人管我,我就坐在角落里陪着洋洋。洋洋身上都有味了,我摸摸他露出来的小手,又冷又硬,可我竟不觉得害怕,只是孤独打心底涌起,眼泪也随之滚了下来。

外面下着雨,我又冷又饿,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学校。敲开了王巽老师的宿舍门,又鬼使神差地抱住他。我大概是太冷了才会想要抱住他,当然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因素是我觉得自己可能要离开了,要跟随父母离开这里了,再也见不到他了,我想用拥抱来表示离别。不管哪种因素影响了我,我都拥抱了他,我其实有很多话想要说,包括我的感情、我的梦想、我的困惑,太多太多,但是我最终什么都说不出口。

我只能孤独地离开,离开这个小山村,离开洋洋、王巽、老牛、婧婧、讨厌的同学……

洋洋曾羡慕我有机会跟着爸妈去大城市,他恨不得立刻比我大上很多岁,这样爸妈带的人就是他了。而现在洋洋只能永远地孤独地躺在这片土地里。

我感觉自己突然间长大了,所以才会孤独。

我看着那头奄奄一息的老牛,它和我一样孤独。

责任编辑:柴思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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