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风
2022-05-11郭金龙
郭金龙
我相信我姥姥,她说能办成的事情,从来就没有办不成的时候。人们都说我姥姥可是踏踏实实说话算数让人信服的人。这事儿我不跟你犟,要是打赌,保不齐您一准儿会输给我。怎么说呢,就是那年吧,我要上初中那年暑假,赶上辽西阴雨连天,女儿河发大水,几天不退。我妈从二十里开外的矿区回河湾镇的娘家,死乞白赖地非要接我回家上学。
我妈走了很多的冤枉路,才找到河水相对浅显的地方,蹚水过河。刚迈进我姥姥家的门槛,还没等人坐稳当,姥姥就猜出了我妈的来意,心神不定地想着对策,手里拿着水瓢却忘了到水缸里舀水,光在屋地上转圈儿就转了五分钟。我姥姥是旧社会裹足的小脚,三寸金莲那种,活动时间长了肯定不行,无奈之下,便直截了当地跟我妈说,让小青在这儿上学怎么就不行了?小青是我姥姥给我起的乳名,我姥姥家的人都这么叫我。
我姥姥跟我妈说这件事的时候,我正在和黄大胆、李磕巴、胡闹、不懂事儿他们在姥姥家的院子里扯拉拉狗,也叫老鷹抓小鸡儿。这种游戏是有一个人站在前面,我们几个人排成一竖排,依次双手拉着前面人的后衣襟,为了不让正对着我们的人抓住,一排人就像蛇一样游动,如果被抓住,被抓的人就要替换他,和他一样站在一排人的对面,直到抓着替换他的人。因为玩得时间长了,一排人的次序混乱,人的衣襟有长有短,个头有大有小,使的力气不均匀,文齐武不齐的,我被踩掉了鞋底,跑进屋来让我姥姥缝上。就看见我姥姥低眉顺眼,好像不是跟她的闺女说话,而是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而且是用一种让人家同意她的请求而软中带硬的态度。我妈这次下决心要接我回家上学,因为我已经在姥姥家住了一个假期,和黄大胆他们满地疯跑,偷人家果园里没完全成熟的李子,被果园的主人堵到树上无法逃脱。
人家在树下生气地质问:“摘到了吗,是大的还是小的?”
我们开始以为是同伴在问。直到人家骂我们:“你们怎么这么馋,这一树的果子都是青的,这不是祸害人吗?”
我们这才知道大祸临头了,逃跑为时已晚,被人抓了现形。
每家大人被通知来领孩子回家,回去后屁股挨够板子,才算过关。有时跑到黄瓜架下摘人家还没有成熟的黄瓜,常常被人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吃到没吃到什么好东西都在其次,关键是要那种疯狂的刺激带给我们的乐趣。尽管这种乡村生活并没给我带来多少值得回忆的片段,但它确实丰富了我单调无知的少年时期。
我妈考虑到我姥姥的要求不好拒绝,面有难色,真就怕耽误了我的学习。可我在家淘气,时常让我妈担惊受怕;况且,那个年代没人重视学习,住在矿山上的人家五方杂地,人际关系不好处,倒不像农村乡里乡亲那么简单,我妈也不止一次因为我和邻居家的孩子打架,而伤了大人的和气。我姥姥再重复一遍,我妈就只能做了这个顺水人情,同意我在我姥姥家念书了。
上学的第一天早晨,我正在稀里哗啦地往嘴里扒拉高粱米粥,那个年代喝粥已经是很幸福的事情了,再加上我姥姥给我特制的咸豆腐干,自然是一顿美食。
我姥姥说:“你平时嘴闲不住,今天怎么,让粥把嘴给堵住了?”
我说:“好吃!”
我姥姥说:“好吃,你就多吃点。”
这当然有点像今天电视广告上说的那句经典,有一阵子我怀疑现在搞广告的人是抄袭了我姥姥的创意。我姥姥一边给我认真地收拾书包之类的上学用品,一边回头说:“你有一个远房表哥在学校教书,蒙古老罕王的后代,是我表兄弟的孙子。”
“要这么说我也沾了那么一点蒙古族的血统啦?”我漫不经心地问。
我姥姥对我的问题不置可否。我姥姥还说:“你表哥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一杠子压不出一个扁屁。可蔫人出豹子,他那几个孩子个顶个的有出息,你的这位表哥就是一例。”
我姥姥让我有事就去找他,我没去。直到初中一年级下学期的时候,表哥任我们政治课的科任,我才看到我叫表哥的人长的是啥模样。身材魁伟,头发过早地拔顶,让人想到贵人不顶重发的说法,娃娃脸却一脸严肃,透出骨子里的一团正气,似有他祖先成吉思汗的遗风。我原先以为表哥这样的家庭出身,一定是粗声大气、风风火火的性格。但他说话和在课堂上的表现却都文质彬彬,是个书生气十足的人。开始我怎么也不能把这个长相和性格有明显区别的人联系在一起。长大了我才理解,人的面孔是爹妈给的,无法改变,性格许多因素是后天的环境造就的,具有可塑性。
表哥当然不知道我是他的亲戚,况且他留给我的印象并不是平易近人的人,骨子里的高傲显而易见。我是个学生,没必要求得他的关照。第一节课他讲的是时事政治,讲完就提问:“我们的外交工作取得了伟大的成绩,国际交往频繁,哪个国家的领导人最近友好访问了我们国家?”他用手里的粉笔指了指前排坐的同学。那个同学上课不注意听讲,常常精神溜号,表哥讲课时,他私下里正在用圆规指着别的同学,属于蔫淘蔫坏的那种人。事后我知道那个同学叫李磕巴,本来就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听到老师叫他,他不情愿地稀里糊涂地站起身,懵懵懵懂的,怯生生地说:“诺罗敦来了,西哈来了,努克也来了,亲王也来了。”这显然是一次故意搞怪。这一长串的名字就是一个人的名字,柬埔寨的诺罗敦·西哈努克亲王。同学们听了哄堂大笑。我对表哥有了一点儿好感,一个人把枯燥乏味的政治课讲得引人入胜,算是一种本事。从这以后,因为表哥教学上的能力,我们都叫他“政治大先生”。先生是对人的尊称,尤其是教师这种职业。他在政治组里挂的是头牌,在家里排行老大,叫大先生是理所当然的,但加上政治两字,却多少有了些揶揄的意味。可接下来的政治课程,让我对他印象变差的原因是他讲的课文内容是上层建筑和经济基础的关系,属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范畴。那时,我们初中的政治课本还没有系统的归类,只是科学社会主义的一个章节,这种课程的内容很难讲好。表哥讲到经济基础的作用时举了几个例子,我的同学们见识狭隘,一个劲地摇头。我很少见到政治大先生这么束手无策,事情挤到墙犄角里了,他没办法,就把经济基础引申到个人在家庭中的地位上来,以为这样浅显的比喻会让学生迅速地领会其含义,就像有人在家比老婆挣钱少,必须要听老婆的话一样。很多知道表哥家庭内幕的同学笑得前仰后合。政治大先生没有预料到他的一句本应引起学生学习兴趣的话,会招来学生明目张胆的误解。
这堂课讲到一半就没法继续。他无奈地摇摇头,怒气冲冲地甩出手里的半截粉笔,收拾他的讲义走人,在他转身出门时,我看见他眼里隐隐有一种闪亮的东西,显然是我同学的恶作剧伤害了他的自尊心。其实,事情不能全怪我的同学,起码在这件事上他自己揭了自己的短儿。因为表嫂工作在乡卫生院,是正式职工,工资当然比一个民办老师高出一大截。这个政治大先生犯了低级错误,显然是在无意间自取其辱了。
那个年代,农村人瞧不起怕老婆的男人,但我心里还怀疑同学们说表哥的事是真的,也许是那层亲戚关系,让我对表哥有了同情心。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我必须亲眼看见,才能得出结论。我倒认为,真理从来就掌握在少数人手里。我真想做表哥在学生中的卧底,让表哥掌握学生的心理和真实情况,能够对症下药,上好政治课。但表哥显然对卧底这种事情不感兴趣,或者对我不感兴趣,我的一厢情愿就只是一厢情愿。
那时我们获取信息的主流手段是会议、报纸和电台,民间传播的手段还停留在口头交流上,还没有网络的概念。于是,我们决定晚上在我表哥家附近听声。这个因为在政治课上一时糊涂,而在同学中引来无数争议的表哥是不是真怕老婆?
时间已经进入了冬天,辽西山区的天气冷得让我们有些受不了,可一听说要去政治大先生家附近“搞调查”,我们都立刻来了精神,不管多冷都能坚持。黄大胆、李磕巴、胡闹、不懂事儿,我们这几个孩子像打了鸡血一样,整装待发,因为我们是打过赌的,谁输了,谁就要拿出好东西来分给大家。我是他们的唯一的反方代表,可我赌了就没把输赢放在心上,因为我自始至终都不相信人民教师的政治大先生、仪表堂堂的表哥是个怕老婆的人,事情能够真相大白于天下比什么都重要。
那时的学校经济状况也不怎么好,两排四座平房组成的是敞开的校园,周围没有围墙,我们可以很自由地回避走大门绕出很长一段坡路的辛苦,径直从西边的庄稼地里走出一条小道回家。其实,这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这是鲁迅先生的话,我只不过重复了一遍。
刚从教室出来,我们几个人就磨蹭在同学的后面,然后就在野地里玩了起来,好在同学们并不怀疑我们的特殊行动,因为他们根本不想招惹我们这几个名声在外的难缠角色。走一段路,跑一段路,跑够了,累了,也有些冷了,就找个背风的地方,蹲下来拢火,那火在冬天的夜晚格外的暖和,格外的明亮,仿佛看到了一种希望在火堆里噼里啪啦地燃烧,让我们知道在夜里活动的人们,光明和火对他们来说是多么重要,同样把我们的注意力从漫天的想象中引回到现实中来。火,渐渐地熄灭了,我们这时才感觉到,天真的黑了,黑得有些让我们这些毛头小子心里发怵。我们一度有些动摇,是马上回家,还是坚持完成我们的特殊使命?这时一场轻轻扬起的小雪,让我们坚定了留下来的决心。雪在黑夜的大地上点亮了原野和村庄。为了避开老师和学生的视线,我们制造谜团,跑步前进,但我们始终有个信念,不能离开学校太远。我们回过头,惊奇地发现政治大先生家的炊烟在白雪映照的夜空里落了下来,最后就剩下一丝,像虚幻的幽灵一样恋恋不舍地钻进烟囱。那说明政治大先生家的晚饭已经开始,并且就要结束,告诉我们今晚预谋已久的“一号”行动计划就要启动。顺便说明一下,政治大先生家就在学校两排教室中间的西边,是唐山大地震时学校值班留下的简易房,因为政治大先生的经济状况不好,结婚就借住在这里。
我们像一群做贼心虚的狗仔队,悄没声地摸到政治大先生家的墙根下,惊奇地听到政治大先生说:“水打来了,你洗洗脚,解乏,我把碗洗出来。”我心里泛起了嘀咕,我知道我把宝压在表哥身上本身就犯了原则性的错误,这个时候亲情可能是最不靠谱的,因为政治大先生的表现一开始就让我大失所望,最后连我对他的一点儿同情心也都让他的洗碗行动给驱赶得无影无踪。我在伙伴们的偷笑中已经预感到赌局被单方掌控了,没有指望咸鱼翻身了。
政治大先生让我讨厌的洗碗声音持续了很久,随着“哗啦”一声的倒水后便戛然而止,我心里仅存的那点希望之光再次闪亮了起来,指望政治大先生的金口玉言能够扭转乾坤,可屋里的温馨对白,差点让我晕了过去。
“多泡一会儿?”
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回话说:“我太累了,你打的水不凉不热,正好泡脚,多泡一会儿就多泡一会儿。”
政治大先生一定是用献殷勤的样子和女人说:“还是我给你洗吧。”
那女的就是我的表嫂无疑,她好像不愿意让我表哥为她干这件事情,也就是说政治大先生在表嫂面前的表现一定有他的隐衷,这倒给我在伙伴面前的辩解留下了诸多的可能性。
表嫂推辞说:“算了,上了一天的课,你也不是铁打的,也够累的,我洗完脚就一起歇了。”
那时的乡下文化生活贫乏,没有电视,连收音机都是一种奢侈品,政治大先生家的经济状况更是一般,平常的日子就只能吃过晚饭,收拾好碗筷,躺下休息。政治大先生没有说话,但我听到了比洗碗声音要缓慢的水声,很长一段时间,政治大先生开开屋门,我们当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结果他的洗脚水差不多一半都泼在门前柴堆那边趴着听声的黄大胆身上。我的心悬在了嗓子眼儿上,激动了好一阵子,如果这个黄大胆暴露了目标,我们这几个淘气小子都没有好果子吃,挨校长那老头子一顿死K还在其次,更厉害的兴许明天上操的时候,我们会被叫到领操台上做一次居高临下的展览。我的心里直喊:“妈呀,坏事了!”可黄大胆没有吱声,这让我佩服起黄大胆的耐力和隐忍,更让我找出了这帮同学在我到这个学校之前,为什么死心塌地地跟在黄大胆的屁股后面转悠的缘由。
我所在的位置是在门口右侧的房山墙下,相对于他们的位置是比较隐蔽的,我也根本就不愿意政治大先生在这种情况下发现我和同学一起在窥探他的生活隐私。如果看见了我,我要比那帮同学难堪得多。毕竟是亲戚,况且我平时留给同学的印象是正人君子,如果不是今天打赌,我不会参加这次名不正言不顺的行动的。
政治大先生回屋之后,本来这场游戏就该收场了,天冷肚子饿,我受不了。这时屋里的灯关掉了,那几个嬉皮笑脸的同学挤到我这边来了,说我的位置最适合观察敌情。不一会儿,屋里传来轻轻的笑声。此时,我对这几个赖着不走的同学产生了厌恶之感,我使劲拽了一下黄大胆被洗脚水淋湿的衣袖,黃大胆转过头,看我好一会儿,才明白我的意思。
我命令同学:“都给我走开!”
同学们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简易房,往家走。路滑,又头一次放学走夜路,开始同学们注意的是脚下,不久就适应了。地上有雪,要比平时的黑夜亮一些。同学们再次关注我们今晚关注的话题,我说:“黄大胆,洗脚水泼在你身上咋没喊呢?”
黄大胆像从梦中醒过来一样:“哎呀?你不说我倒忘了。”他连忙摸他的棉衣服,看看没有湿透,感到庆幸之后和我们说:“我学过邱少云的课文,不能因为自己暴露集体的目标。”李磕巴开玩笑说:“那洗——洗——脚水的味道甜得很?”
黄大胆上前打了李磕巴一拳说:“去你的,只有你说那是甜的,拿舌头舔舔,尝尝是不是甜的?”然后真按李磕巴的头非要他舔舔不可。
李磕巴顺势把头猛低下去,抽身紧跑几步,侥幸逃脱,一不注意,却绊倒在前面的雪地里,爬起来反击黄大胆,“你——你有切身体会,绝对,有,有,发言权!”
李磕巴的话又把我们逗笑了,笑声在寒冷的夜空上飞着,完全打消了我们对夜晚的恐惧。许久,我们沉浸在纯真的笑声里,不想让人把话题转移到别的地方,但无法持久,必须要有新一轮的交流打破许久的沉静,况且我们本次活动的赢家和输家还没有定论。
不懂事直接切入主题:“没看出老师怕老婆?”
黄大胆用受灾最重的棉帽子擦了下脸,抖落身上残余的洗脚水结成的冰,气愤地说:“还不怕老婆,都给老婆洗脚还不怕?”他今天是这次活动的始作俑者,也是最大的受害者。
李磕巴又开黄大胆的玩笑:“你最够‘浇’。”
黄大胆好半天才反过味来,呵斥磕巴说:“够浇个屁,把衣服换给你试试。”李磕巴怕黄大胆真跟他换衣服,先跑到前面躲开了,他就嘴勇敢,却没有黄大胆的力气大,总吃亏。同学们哈哈大笑。
他们说笑我没参与,我只管走路,沉默不语,把他们落下一段路。同学们发现了,一起追我,知道我今天心里肯定是不痛快。胡闹最先到我身后,逗我说:“说真的,老师的老婆长得可好看了,像电影里的阿诗玛,我将来就找那样的姑娘做媳妇。”我憋不住,最终被他的一半是真誠、一半是搞笑的话题逗笑了。
快要到家时,看见我姥姥正在大门口张望,盼我们回来。走到姥姥跟前,姥姥就厉声问我:“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那几个同学在我身后吓得作鸟兽散,生怕牵连到他们头上。我跟我姥姥说是看我表哥怎样怕老婆来的。我姥姥也被我的话给逗乐了,生了半天的气全消。我姥姥问:“你们看见什么了?”
我说:“我听到的,不是看到的,我表哥给我嫂子洗脚了。”
我姥姥惊奇地问:“真洗了?”
我辩解道:“这事我还能撒谎,洗了就是洗了,也不是我给老婆洗脚,我犯不上瞒着。”
我姥姥像自言自语地说:“那你表哥也许真的怕老婆。”
我回家吃饭的时候,我姥姥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一个怕老婆的男人,几个朋友一起吃饭时开玩笑说他怕老婆,他反击说,我男子汉大豆腐怎能怕老婆,不信到我家看看。几个朋友看他胸有成竹,非常自信,就想试验他是不是真怕老婆,说明天晚上到他家吃饭。那人回家把事跟老婆说了,央求老婆给他点面子,朋友来了要听他话,不许当面让他丢脸,老婆答应了。第二天朋友来了,他老婆事事依着他,还真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朋友说他真不是怕老婆的人。他洋洋得意地送走朋友,可朋友刚出门不远,他老婆就命令他:‘给我打洗脚水去,我累了!’结果那帮朋友没有真走,回头推门进屋看见了他给老婆洗脚的场面。”
我姥姥还告诉我:“你表嫂是你表哥高中学校校长的闺女,校长看你表哥长相出众,学习又好,是重点大学的苗子,前途不可限量,就把闺女许配给了你表哥。可赶上那年高校停止招生,你表哥家庭出身有问题,考试和推荐的路堵死了,才到中学教书,是民办教师。你表嫂的父亲怕人家说他嫌贫爱富,还是硬着头皮把女儿嫁了过来。你表嫂卫校毕业,进了公社卫生院,端上了铁饭碗,两人的身份开始有所不同,家庭地位自然就有了高低之分。你表嫂呢,是家里的老闺女,娇惯成性是理所当然的。”
我姥姥是个不说闲话的人,洗脚事件应该能够证明表哥怕老婆。也就是第二天,表哥给媳妇洗脚的事在学校传开了,人们嘴里不叫某某老师了,就叫怕老婆老师。
怕老婆的表哥意识到这是我们班同学搞的鬼,也知道领头的就是那个问题学生黄大胆。然而,我很长时间没发现政治大先生有报复我同学的行为,倒常看见表嫂出现在我们面前,她一来就引起了一场轰动,因为表嫂长得确实漂亮,小巧玲珑的一个人,白白净净的脸蛋儿,大眼睛水灵灵的,一脸的笑。表嫂在外面等政治大先生下课,表哥就挎着表嫂的胳膊一起去商店,女同学说他们在公众面前挎起胳膊的表演,纯粹是耍流氓,她们看见了就背过身去,再不就低下头,闭上眼睛不看了。尽管政治大先生和表嫂的当众表演有违大众观瞻,但人家是法律保护的夫妻关系,没人会把人家给强行拆散。
社会上的舆论越来越对政治大先生不利,一口唾沫淹死人,我表哥外面的压力越来越大,同学们的传言也影响了他在教师队伍中的威信。校长告诉政治大先生:“搬出学校租房住吧,不地震好几年了,这地震棚要扒掉,总住在学校里影响也不好。”学校地震棚没扒,但政治大先生和表嫂搬出了学校。搬出之前表嫂曾经找过校长辩理说:“老师们家庭生活确实困难,这点同情心都没有,我们的教育是成功的吗?”
校长曾经是表嫂父亲的同事,是表嫂的父亲重用提拔他,他才当上了校长。校长是表嫂父亲的同辈人,只能用长辈人的威严呵斥表嫂说:“你这个丫头片子也教训我,等我找你爸说说这事,平白无故的我能撵你们吗?”表嫂不说话了,低头走出了学校,她觉得如果父亲还在那个位置上,校长不会像现在这样对待他们,人走茶凉,这话一点儿都不差。校长在表嫂背后说:“难怪我们的老师怕老婆,这是个横茬。”
转过年来开学,政治大先生还教我们的政治。正式上课时,政治大先生手里的半截粉笔打在课堂上打盹的黄大胆头上,他刚上课不一会儿就趴在桌子上了。黄大胆呆愣愣地站起身回答政治大先生的提问。
政治大先生说:“黄大卫同学,你说最近谁访问过我们国家了?”
黄大胆半睡半醒说,他在收音机里听来的柬埔寨国王一长串的名字:“西哈来了,努克来了,诺罗敦来了,亲王也来了。”同学们当然是哄堂大笑。但这次不是笑政治大先生,是笑黄大胆的故意复制早先李磕巴的搞笑闹剧。政治大先生这次气得一整根粉笔像投手榴弹一样,打在了黄大胆的胸上,粉笔在黄大胆的衣服上打出了一道很深的划痕,像特意画上去的简笔画。黄大胆每次都能和老师顶嘴,这次没有。政治大先生让他到教室外面站着,他就去了。
下课后,胡闹和不懂事一起围到黄大胆的身边,我没去,也知道他们自然要骂我表哥怕老婆,黄大胆不止一次地念叨,要是老师像怕老婆一样怕我们同学该多好。
黄大胆的事件尽管校长知道了,也没当面责备政治大先生,可心里还是对表哥产生了不满情绪。也就是这次以后,表哥有了辞职的念头。他跟校长说了,校长没同意,说政治大先生在学校是文化水平最高的老师,能给学校撑门面,如果有机会先让政治大先生转正,那时就会重用他。表哥没办法,请假说复习功课,要考大学,校长这才同意。
表哥很争气,当年是头一年恢复高考,表哥答了很高的分数,加上少数民族的加分,他被中央民族学院录取。
表哥进京那天,在公社汽车站上车,这里每天有一趟通往县城的车。为了教育我们好好学习,班主任叫同学们都去送表哥进京上学。那时还没有柏油路,通往县城的公路是沙石路,让我们踩出漫天的黄尘。校长和我表哥说:“毕业了回来,我的位置是你的!”
我表哥说:“回来。”
说完就到表嫂面前,两人相对无言,默默地看了好一会儿。表哥看见汽车来了,就毅然转身上车,表嫂只是流泪却说不出话来。汽车启动,表嫂在后面追赶汽车,追了好长一段路,喊着表哥的名字,吴言!吴言!我这才清楚地记住,表哥的名字叫吴言。我回学校最早,只听同学说,表嫂站在表哥坐车走的路上好几个小时没回家,一位爱看小说的女同学说:“快成望夫石了。”
同学们这才想起我们长久议论的话题,怕老婆老师。“这回不用怕了,进京念大学,北京是毛主席住的地方,是我们国家的中枢神经,老师回来就不能要那個老婆了,那厉害的老婆也成黄脸婆了,还有什么能奈熊老师?”
“今天送老师的时候看得出老师都不愿意搭理她了,汽车走了,她追出去那么远,就是担心老师不要她吗?”
“看老师上车的样子,才像个男子汉。”这又是女同学说的话。
我心里想,人真是奇怪的东西,总是要把公众的意识强加在个人身上,如果不照公众的想法做人做事,就会被议论,成为舆论的焦点,被无端地误解。谁能真正地了解表哥和表嫂心里的想法,恐怕没人知道。现在人们是同情表哥,说不定有一天转过头来会同情表嫂,表嫂从表哥上学那一刻起就已经成了弱者,只是人们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从那天起,我告诉姥姥,我要回父母身边读书了。姥姥说:“你走吧,乡下学校不好,回去要像你表哥一样考上大学,风光一回,大老爷们就该卧薪尝胆,做出让人想不到的事情。”
尽管我离开了姥姥家,可那几个死党同学常会跑到我家里来。他们为此学会了骑自行车,星期天的早晨来,下午回去。听他们说我表哥在学校结识了一个北京大干部的女儿,年轻漂亮。表嫂知道了就常去北京,怕表哥变成了陈世美。表嫂差不多神经了。
说到这时我会责令他们不要传播没有根据的话,很多误解就是有些人胡乱猜想对号入座引起的。我知道这个事情是我意料之中的,我的同学也不会因为我的劝说而停止对我表哥的种种议论,反倒会把这个话题一直延续到表哥毕业。现在表嫂情绪低落,是表哥不在家女人心理和生理上的正常反应。女人是需要男人养的,只有体会到离别之苦的女人才有权说生活的寂寞和凄凉。
之后的几年,我读高中上大学,一步比一步离家远,我和同学们失去了联系,当然就不知道表哥和表嫂的事情后续,就是表哥和一个什么年轻漂亮的女同学重新开始了新的生活,那也是表哥自己的事情。但我希望表哥不会出现教我们政治课时出现的笑话。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女儿上大学了,我在送女儿去学校的时候意外地碰见了表哥。政治大先生说他在这所大学工作,但教的是哲学,由政治到哲学,这是工作上质的飞跃,也是人生质的飞跃。实际上表哥已经是这所大学文学院的院长,而且著作等身,早就在业界声名显赫,可政治大先生做人低调,恐怕不会跟人说起这些事情。
表哥硬把我拉到他家,说什么也不让走,我省了一个晚上的住宿费,还免费听了别人不能听到的心里话。那时,他的孩子去了国外留学,家里只有他们俩口子。我说:“表哥,你知道我们当初做的那件荒唐事吗?”
表哥说:“知道,我泼的那盆水就是让你们走开,我以为你们一定会走,那天外面多冷啊。”
说到这儿,表嫂进了来,还是那双大眼睛,水灵灵的,只不过没了当年站在路上思念表哥时的那股子痴情。我说:“嫂子的生活态度真好,脸上总是挂着笑,难怪徐娘半老,风韵如存。”
嫂子对我说:“生活总是笑的时候要多于哭的时候,如果都生活在痛苦之中,那人类早就在痛苦中消亡了。”
我说:“嫂子跟哲学家睡觉就是不一样,你也快成哲学家了。”
嫂子说:“你真会说话,比小时候见人不说话强多了。”
我说:“不是我不说话,是让你给吓怕了不敢说话,表哥不是都怕你吗。”我们三个人都笑了,像我们那帮同学在一起那样,不过这次是开心的,没有任何取笑的成分。
吃过晚饭,我和表嫂看着电视,表哥做完家务和我天南海北地聊着,几个小时就这么过去了。表嫂对表哥说:“给我打洗脚水,我累了。”
显然这是他们生活中一成不变的暗语,知道内情的人能够理解。
表哥屁颠屁颠地打水,给我嫂子洗脚。嫂子说:“本来应该自己去洗手间洗脚,但你表哥说那样没有过去的感觉,就一直坚持。”
我取笑道:“你们当着我的面复制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就不怕人家看见?”
表哥说:“我倒是想让人看,可这三十多层的塔楼,关上门就是自己家,谁都看不见。”
我笑了,他们也笑,都在回忆那个年代的事情,不是具体的,像嫂子说的那样,更多的是一种感觉。
责任编辑:刘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