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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烟埋却面前山

2022-05-11戴水冰

延河 2022年3期
关键词:狗子老娘老子

戴水冰

忘掉的事太多,奇怪的是,有些久远细小的事却一直记得。

他执拗画一条条线,擦掉,又重画,就成了线团。逮着提笔处线头,往回抽丝,线头另一端,那是落笔处。这有点像过去村子里的人:夜里想了千条路,白日依然旧路行;白日依然旧路行,夜里还是要去想那千条路。

走上阳台,他又一次觉得这小城就是巨人一把种子撒出去的结果。远远近近的楼房带着散播特点:种子没撒匀的是小区,楼房密集,旱地里一丛丛篙子似的疯长着;篙子中的小产权房挤挤拥拥,反倒似长势茂盛的庄稼。眼皮底下是斷续的绿,树的冠,树的梢。连起断续来,就是街道的经纬。不用说街道也是巨人的杰作,没留神,脚下蹚出来的。

远山淡墨逶迤,山的边缘毛毛糙糙,那毛糙是树,毛糙却又不是树的则是一座庙宇。

白色的雾罩着淡墨,也笼罩了淡墨豁口。他身子慢慢往下蹲,然后向上一纵,顺势飞起来,越过围城远山。这很简单,在哪儿越过,那豁口就长在哪儿。

对于母亲所说外公与鬼遭遇的真伪,他从未置疑过,觉得子孙也不会置疑他是会飞的。

外公推着独轮木车顺着山路走,幽幽地。那车轮嘎吱嘎吱在山路上响着,远古牧童悠扬笛声似的。一位揉脚的年轻女子就在路旁,那脚又尖又小,伸进路边草丛中就是一根竹笋。女子说大哥,外公就捎了那女子。漫长山路上,车越推越重,外公一下就想起了自个儿外公背一位老太婆的事——那老太婆沉得铁块样,他心里就发毛,知道遇着了鬼……一处炊烟升起,女子说到了,跳下木推车,颠着小脚就往一户人家赶,到了屋前也是身子往下缩,然后向上一纵,一股青烟吸溜溜钻进了米筛大的窗子。那户人家夫妻俩正在吵架,是一对贫贱夫妻,都赖活着,知道吵一架会让死一个人变得自然;死一个少一个,活着的人就活得易些。外公大惊失色,闯进去说了亲历亲见。那夫妻惊得噤若寒蝉,立马明白无论日子有多苦,还得忍着,哪怕活着只剩唯一一条恩爱的路。那对夫妻和好,外公离去。女鬼追了几里山路,跳脚骂外公是几十岁还不懂事的血儿,那对夫妻更不知好歹……

他觉得自己的飞翔是在画线,完成在纸上。

白色的纸,清晰的线。这清晰的线,是他的人迹。白色的纸,在他眼里是一场洁白浩大的雪,一场温暖的雪。

面前山露出尖尖角,他用一只足尖点在上面,轻得像蜻蜓的脚触了蛛网。

他去过许多名山,泰山、华山、黄山……那些山上总是游人如织,它们无不高耸入云,风景别样,文化底蕴深厚……他拒绝赞美人们所膜拜的这任何一座名山。

他把面前山当成是他一个人的,从不拿出来示人,不与名山比,不过任何一座名山也休想拿来与它比。面前山很不起眼,矮小寒酸,很难说出半点好来,但真正的好是说得出来的吗?他也说不出荷叶的缺巴齿有什么好,但爱看。只要荷叶使劲地抿着嘴,他就知道那预示着她将要笑了。

在那些名山的山顶,他常常坐下来抽支烟,让烟头的缕缕烟雾,轻轻罩在遥遥的面前山上。

水,掬一捧,可以用脸上的肌肤去亲它。山,他却无可奈何。

在面前山上,他收了另一只足,敛了翅。

有声音传来,喊他的乳名——狗子、狗子。他先想象这是三叶、芋头家的苕在喊他,想象成梅、桃、李家的杏在喊,想象成金、玉、满家的堂在喊,或是福、禄、寿家的喜,想象成藕、莲蓬家的荷叶在喊……他让儿时玩伴一个个逐一来喊他……声音似脚下村庄蒸腾的雾般如梦似幻。

一声啼哭传来,他降生在山脚下的小村庄。肯定是有人死了,他这才投胎。他张着嘴哭,村里人围观,都盯着这嘴。有没有出息,得看这张嘴能不能吃四方,不过能不能活下来,还得先得看这嘴有没有东西吃。他哭个没停,看的人陆续走开,知道他是饿了才哭,都不说破。

村庄名叫氏二。父母姓氏相加就是二氏。氏二是杂姓村子。二氏具指哪两个姓氏,都觉得自己父母姓氏相加就是二氏。

邻村人在山路上遇着氏二的孩子,总会问,你是哪旮旯的?孩子们不开口,只死死盯着问话人的嘴,看嘴开合,吃东西样。这问话人在得到如实回答后会表演:我的个有云彩的天啦,是氏二的呀?还要再确认,有好多寡汉条、个个黑得像木炭、穷得叮当响、饿得死狗的氏二的?眼前人有两个以上就会彼此欣赏,欣赏造诣似的。没有人问他,他皮肤白,嘴唇上总有点淡红,荷叶都不好意思盯着看了。他爱眯着眼看人,荷叶说总感觉他鼻梁上像架着一副眼镜。荷叶有次说他不像是氏二的孩子,他就不怎么说话,差点儿变成不合群的孩子,病怏怏了好几天。再往大里长,没人再问他是哪旮旯的;没人问,无论天涯海角,他也记得自己属于这小小的村庄。

将山下的雾收拢来,露出一蓬蓬绿,那绿欲遮还露出屋脊的鳞片,如正午池塘水中停住的鱼。地上热气蒸腾,如清澈见底水面荡漾的涟漪,鱼便活灵活现。有风吹过,以为是画在池塘水面的那一蓬蓬绿,皱了。几间茅草屋,水草似的。

门前塘在村子正中,房子像一群饥饿的孩子争抢着向前围去,塘里一锅清汤寡水。村后的后山洞就蛇一样地吐着殷红的信子,向着只顾挤向锅前的孩子们张着血盆大口。尼姑庙这时远远地静在村子东头……一条条羊肠山路触手似的抓向村外,脚似的四散而逃……

荷花、菱角、水草在塘里交替着时光,当它们退出塘面舞台,天上云彩就在水面掠过。有几年秋天,塘里什么也不长,孩子们便站在塘埂上挑拣薄薄的瓦片打水漂,打过头的瓦片弹上对岸,砸得鸡飞狗跳。鸡一飞,狗一跳,就有老人出门骂剁肉的、短阳寿的、小化心子……冬天塘面结冰,孩子们就用石块砸,石块或卡在冰窟窿里,或弹跳起来,弹跳起来的石头摩擦得冰面“啾啾”地响。太阳暖了,待冰消融,石块便沉鱼落雁地萧萧下,鱼便在落石间穿游。大人喊“胀衣禄”过后,孩子们便陆续捧着碗聚集到塘埂上,在碗里挑一根菜,丢进水里,看鱼一跃,水面油花泛着……

小孩们还没变声,哥哥们长出喉结,就像牛上了笼头不再是牛犊,要直接参与到生产粮食的劳动中去,成为准寡汉条,原有的快乐与忧愁离他们远去,有新的快乐和忧愁陌生而新鲜。后山洞里安放这样的快乐与忧愁。洞里潮湿阴暗,他们发觉这潮湿令人幻想,而阴暗则有着无法婉拒的暧昧。除偶尔在小孩子们中称王外,他们整个夏夜大多聚集在洞里,在洞中躁动,洞中生,洞中死,早忘了洞里已经是死过人的。

洞原是防空用的,后来为了广积粮又深挖了一些,却从没存放过粮食,只储存过生产队的苕种。某年春天,苕烂了,洞里全是毒气,苕的爷爷进去就闷死在里面。外面等着接苕种的人还以为苕的爷爷在里面偷吃苕种呢,苕种吃多了在里面屙屎放屁呢,吃不了就在洞里挖小洞将苕种偷偷藏起来了呢。

后山洞是哥哥们隐秘的领地,村外一口小塘则是老子们的。老子们在那小塘光着身子洗澡,任东西大大方方凫在水面。某年捞野鱼,喜他娘将堂他老子凫在水面的东西当成了黑鱼,惊喜地捞进了自己的筲箕,成了一直流传的经典笑话。唯独狗子的老子在塘里洗澡裆里总要搭块布,藏着掖着。

尼姑庙的东墙是孩子们的地盘。孩子们喜欢偷看庙里面唯一的老尼姑在院子里走路,鸡啄米样。白天,孩子们在庙的东墙根站成一排,闹哄哄地“挤油”,蹭得墙面光滑滑地,太阳照上去,墙面发出棉袄蹭出的光来;夜晚就蜷缩在墙根看星星月亮、驴子倒在阳沟里——乱谈……

他看到了村子西头的碾房,那是牛的地盘,与氏二是村里男男女女的地盘是一样的。孩子们钻进去躲眯猫。他爬上一人多粗的梁上藏起来,孩子们进进出出都找不着他。正当他窃喜地幻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了隐身能力时,结巴、癞痢、婑子家的偏颈一进来就找着了。偏颈生来颈就偏着,天敌似的……

他看到荷叶家了,看到了周家巷子,巷口照常坐着周家工人的媳妇蓉儿。蓉儿还是那副慵懒样子,万事不上了心头。他看到相邻着的堂和喜家的房子在挤油,在一排房子中挤得向前拱出了一米多。杏家挨着喜家,大门向面前山挽着,一副躲闪嫌弃的样子。有人又拎着东西上杏家说亲,手里拎着猪肉、红糖、糕点……

他看到了自己家,看到了门口的大石板。大点的孩子与一群更小的孩子在上面连偷带混地下军棋,大杀四方,杀得小孩子们猴儿一样地哇哇叫。孩子们都散了,狗子一个人坐在门前大石板上,看面前山……

放学了,狗子侧着身子燕子飞样地往家里跑,与上学途中的磨磨蹭蹭相反,沿着一条从村子里逃窜出的山路。

离家近了,学校里的事也甩不掉。老师讲课总是忘了拉裤子拉链,像是要方便随时跳进知识的海洋遨游一番,免得脱裤子时麻烦。老师将一群旱鸭子赶下深不可测的知识海洋,就开始自顾自地仰泳、蛙泳、捂鼻子潜水。狗子在海滩上就心不在焉,一边打着撑水凫泅,一边东张西望。有同学又呛水了,有的同学往下沉,打水仗的同学还是在打水仗……课堂上女孩子低下头玩指甲,或是找地上的蚂蚁,似要一门心思研究蚂蚁的世界。狗子不看也知道老师拉链里的东西,趁老师讲课又偷偷溜出来瞄了,想跟同学们躲眯猫……

回到家,狗子书包往灶前柴草上一甩,拿起破葫芦瓢,出门捡鸡屎。鸡屎能从生产队换工分。喜他哥寿当了会计,动员喜捡鸡屎,喜邀堂也加入捡鸡屎的队伍,堂邀苕,苕邀偏颈……队伍很庞大,往往蹲在鸡屁股后面,抬头就遇上了捡屎的对手。鸡都屙不赢了。狗子有时捡着鸡屎蹲在地上,盯着前面的鸡屁股,就暗暗使劲。有一团鸡屎突然进入视线,狗子一筷子下去,才发现那是用两段树枝做成的筷子捡不起来的溏鸡屎。狗子想不明白,那只鸡究竟经历了些什么,竟然屙出如此怪异的屎来。看着眼前的溏鸡屎,狗子发呆,止不住幻想,表现出最大的勇气,也只是咽一下口水。

荷叶家是土砖房,土砖上除了蜂眼,雨淋下了很多硫黄土疙瘩。炎热夏季刚出生的婴儿渍了肉,掐一个硫黄土疙瘩揜一点在上面,外用的,很管用。狗子边走边拿捡鸡屎的棍子在墙上划,细细的黄色粉末从土疙瘩上飘下,像冷饭籽炒熟磨成的炸磨粉。这不同于溏鸡屎,狗子腾出指头在口里蘸了蘸口水……

蓉儿坐在周家巷子口静静地看着。

狗子用带有口水的指头蘸了那粉末,舌头往外伸,舔,呸、呸、呸。

蓉儿好像微微地笑了,假如她真做了如此这般反应,那这也就是她能做出的最大反应了。

春夏秋冬里,不管农忙农闲,蓉儿总是坐在巷子口,像巷子口栽种的几棵树中的一棵,风来就微微地摇,当然必须盯着细看,才看得出极致的细微;无风就静静地,透出一种贵气来。邻村人说蓉儿嫁错了地方,嫁到了穷窝。氏二穷得卵子搭了凳,外村人是这么说的。狗子留了心,有几次发现氏二的光棍们用半个屁股坐凳子,真怕搭住了似的。那是独脚凳。据说氏二原是有四脚凳的,但不够用,锯一锯,四条腿变两个两条腿的凳子;又不够用,再锯一锯,一个两脚凳变两个独脚凳。蓉儿嫁错了地方却嫁对了人,男人是氏二唯一的工人。那男人很长时间才回一次,遇着村里人握人家的手指头,只是不大出门。小孩子够着门框往里望,那男人用整个屁股坐凳子,站起来就背着双手,腰杆子硬得很。蓉儿坐在巷子口,狗子多年后发觉,那好像是坐在那个年代里等着另一个年代的来临。

村子里的人与蓉儿之间总是有种距离感,附着说不清的吸引力与排斥力。男人们的心感觉到的是排斥力,身体却感觉到吸引力。人们将蓉儿只与杏家姐姐们暗自比较,不与媳妇们比。氏二的媳妇黑瘦,胸前清一色吊袋子,鼻涕都是往鞋帮上或屁股上抺,若是靠着门就抹门框上,猪经过就抹猪身上。杏家姐姐们的胸是向上耸的,近看的人若一低头,就抵住了鼻尖。村里人说杏家姐姐们眼睛也是向上生的,生在额角上,且眼里从来不夹任何人。可是,杏家姐姐偶尔露出的腰或胯子没有蓉儿的白,尖巧玲珑在蓉儿的鼓挣面前就小家子气了。只要来到蓉儿面前,她们就放下身段,眼睛乖乖地从额角上下来,心情大约也复杂,让蓉儿为她们开脸,用交叉着的红线绞脸上的毫毛。蓉儿把细细的红线两端系起来,双手食指绕着那红线,大拇指撑着红线,小指勾着红线,双手并不碰触她们的脸,幻影样只在她们脸的上方灵巧地动。远远看着,蓉儿像是在杏家姐姐们脸上隔空施著魔法,杏家姐姐们便像经历了阳光雨露的花儿,在人们的眼里长开了。蓉儿还会不时拿一颗炒熟的豆子、葡萄干、冰糖放在小孩子手心。荷叶对蓉儿身上透出来的贵气有点怯弱,无奈嘴馋好吃,很多次试图靠近过。小猫小狗走过去,蓉儿伸出手,也会喂点什么……老人们横竖看不惯,暗地里对大人们说这婆娘好吃懒做,对小孩子说她是妖精……

狗子感觉有棵树在看着他,回头望了一眼,果然是棵树,树好像笑他了。他不好意思跑开,装着没事慢慢在墙上继续往前划,划到一处冒烟的墙缝,就抠着缝瞄。荷叶在灶屋将稻草把子往灶膛里塞,鼓着腮帮往灶膛吹气。他觉得荷叶倒不如对着灶膛笑,先憋着再扑哧一下,口气能将额前的黄毛吹起来。火苗蹿了出来,像一只小手朝荷叶的小脸轻轻地撩了一下,荷叶这才露出缺巴齿,笑。狗子看着荷叶回到灶台,踮脚,把上半身撑灶台上搁着,伸手铁罐里揭起一圈粥皮子。那是铁罐没洗干净,残留下来的。蝉翼般薄薄的粥皮子粘在了荷叶的鼻尖。狗子看着荷叶张开嘴,来了,来了,缺巴齿就要露出来了,露出来了……缺巴齿,狗子猛地一喊。荷叶吓得双手一把捂住鼻子。

狗子撒腿跑,荷叶撵着打。他们靠着尼姑庙东墙气喘吁吁地坐下来,傻笑,天底下没有比傻笑更快乐的事。在这墙下,狗子用泥巴捏的照相机给荷叶照过相,相画在纸上,缺巴齿、扎羊角辫;直接给过她钱,也是画的,钱上没有数字,说用时想在上面写多大的数字都行;还给过她炊饼吃,依然纸上画的。荷叶也真的吃了,手在纸上揪一块饼,放嘴里,望着狗子笑;再揪一块下来,放嘴里,又望狗子,又笑……

荷叶说,狗子哥,以后我不抢你吃的。狗子半天没好意思看荷叶,也傻笑,把这话就记在心里,从不告诉别人。

荷叶是见过老师在狗子家做家访的。老师在狗子老子面前很老实的样子,夸狗子聪明,一副讨好样。荷叶对这事很好奇,狗子脑子里就出现了画面:老师私藏的宠物课堂上公然溜出来想跟同学躲眯猫,可小孩子觉得装天真幼稚的宠物老人似的,都不想跟老人玩……老师仰泳、蛙泳、捂鼻子潜水……老师手放在他头上严肃地说,狗子,你不再是小学一年级学生了,已经是正儿八经的二年级学生……老师把他一个人带到办公室,给他糖吃,将一个备课本放在他手上,并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说,看这也是学习。那备课本是老师家访时,将搜罗到的氏二的故事添油加醋写的书。狗子看了,又邪又色,不好意思看,不過有些内容又很感兴趣,只是将信将疑。狗子对荷叶说,我说书你听。荷叶就来了兴致,说,狗子哥,你就驴子倒在阳沟里乱弹吧。狗子就学驴子倒在阳沟里,四只脚乱弹。

在老师的书里,氏二是文武双全的小村子。荷叶的爷爷在省城跟小鬼子打了一架,一人打十个,这才叫人识得他就是隐身当世的武曲星下凡。数学成绩好的数着:打死了两个;跑了两个;吓得腿软跑不动知道免不了一死,自己搞死了自己两个;有两个尿裤子了,磕头要给荷叶爷爷做干儿;不列入计算的还有两个鬼子婆娘死皮赖脸要做荷叶爷爷的小……荷叶的爷爷将鬼子的枪当柴火棍掰了,手指夹烟一样地夹了鬼子的刺刀;用指关节磕脑壳,爪子抓脸,手指戳眼睛,脚打拷脚,大拇指夹在食指和中指中间塞冷拳头;一时兴起就黑狗参裆、老牛打蹄、鬣狗掏肛、鲤鱼打挺、鹰击长空……不保守估计,荷叶爷爷二十个鬼子也打得赢,可惜当时鬼子不凑数,以至于荷叶爷爷得胜后还高喊了一嗓子,再来三十个!据说喜和堂的老子在夜里总是想起荷叶爷爷喊的这一嗓子,亢奋不已,忍不住就喊那一二三。那一架之后,荷叶爷爷就回了村,没法,金窝银窝比不上狗窝……氏二呀氏二,面前山啊面前山,要不是你们,荷叶爷爷不做高官不骑骏马行不?不行,门都没有,也是没法……荷叶爱听,看见爷爷做高官、骑骏马,呼风唤雨、一呼百应、前呼后拥。荷叶说,狗子哥,在阳沟里莫起来,多弹几下。狗子就弹到了荷叶老子头上。武曲星的儿子自然也不简单,人称氏二第一条好汉。说的是做烟泡地水库时,荷叶老子也大展了一回身手。那一年,来做水库的邻县人饿死了不少,村里去的人都饿得悠悠软,走路脚打战,蹲下来没力气屙屎,当然也没得屙,据说还发生过扁担倒下生生压死了一个人的奇闻。公社书记想找一个人提提士气,这时就找到了荷叶老子,一碗米饭成交。饭后,大坝上,荷叶老子抱起夯坝的石磙围着人群就走起了圈。人们看得眼睛珠子往外突。有人说孙悟空能背着山跑,拿猴子和人比这公道吗?有人说李元霸能举两铜鼎,立马就有人回应,我日,铜鼎空心的好不,石磙是实心的。围观的人看得群情激奋,纷纷喊道,把石磙舞起来!荷叶的老子就在双臂间把一个实心石磙舞了起来,像舞绣球,像抖水袖,像扶着小个子女子的腰。围观的人看得眼花缭乱,有十个脑壳没随石磙同步移动,结果撞出了五对碗口大的包。天台山、九焰山和老君山的飞鸟都惊动了,也呼朋唤友地飞到大坝上空看热闹,一激动,就屙了很多屎在不走运的人头上。它们一会排成人形,一会排成扇形,一会排成一个大拇指,忘形之时竟然直接在天空中书写了一个“好”字。有高人立马看出颇得张旭狂草精髓,叹为观止,真个叫人不枉百世为人。荷叶老子舞一通后,准备收势放下石磙。看的人似吃饱喝足,却仍没过足眼瘾,竟然有人高喊,好汉,吃野味不?把石磙抛起来,照着天上的鸟打它两只下来……荷叶听到这里,眨眼睛,泪未流,先用袖子擦,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荷叶的老子没能用石磙打下鸟来,抱着石磙走第三圈时,挣得放了一个响屁,如裂帛一般……千百年来,好汉无不是一曲悲歌!当场就有人惊叫了,了了喂、完了,完了,水牛压黄牯,丹田气破了……

荷叶老娘在氏二自家屋子里“嗯”一声,是的,水牛欺负黄牛,伤了肚里,落下了干咳的毛病……

荷叶轻声说,狗子哥,莫在阳沟弹,再换到阴沟弹。

世有武曲星,必有文曲星。文曲星也就是狗子的爷爷……

狗子的爷爷本不识字,若说文曲星不识字,这没人信,个中缘由,还得细细道来。省城,狗子爷爷卖柴。街上满是一眼就能看出的特务,一位党的人就在那些看不出来头的人中,不过特务看出这位党的人就像偏颈一进碾屋就看到了躲在梁上的狗子一样。砰砰砰砰,这位党的人奔跑在生死线上,冲过狗子爷爷身边时,将一张纸塞在狗子爷爷那担柴中……为一张纸,这位党的人舍了命。狗子爷爷晓得那张纸比命金贵,可不识字,那张纸就成了天书。唯有弄懂天书的意思,才晓得接下来怎么办。情况十万火急,烧了眉毛。狗子爷爷立即不吃不喝地学,站着学躺着学,头悬梁锥刺股地学,总而言之是全方位地学,左学右学上下而求学。一夜白头之后,狗子爷爷变身文曲星。文曲星爷爷破解天书,知道那就是情报,于是乎星夜兼程、马不停蹄找到了党的组织,组织的人还“啪”地给狗子爷爷敬了一个军礼哩。据说那情报再晚送一个时辰就完了,就救不了成千上万人性命,就错失了将密密麻麻的鬼子杀得稀稀拉拉的一次良机。荷叶歪着头说,好听!武曲星的儿成了氏二第一条好汉,那文曲星的儿又成了氏二的么事第一咧?这问的是狗子的老子,狗子就蔫了,怏头扭颈好一会才说,别提了,还文曲星的儿?村里人都笑他字写得好,“今借到”三个字不是文曲星的儿还写不出来哩。他都臊死了,脑壳塞裤裆里了,恨是文曲星的儿哩……

如果老子觉得做文曲星的儿是个丑事,那为什么还要他上学呢?偏颈、苕弟兄几个不是没上学吗?狗子想不通,眯着眼睛看放工后的老子站在门前看面前山,一看就是半晌,不明白那脑子里都在想一些啥。

晚上荷叶挨了姐一顿打,铁罐里米是米水是水,半夜屋子里才响起喝粥的吸溜声,喉咙虑出一粒米来,细嚼慢咽到鸡叫。

荷叶忘了痛,第二天就等着狗子燕子一样地回家,又找他玩。他们一起去了面前山脚下文曲星、武曲星坟前。狗子一本正经,不让荷叶露出缺巴齿,捂着她的嘴,盯着两座坟看。初春的新绿和几朵小花点缀在坟头,两座坟像蒸笼里的白面馒头慢慢地发了……狗子和荷叶看直了眼。荷叶怯怯地问,不会冒青烟吧?狗子说,我找死树叶子烧它就冒烟了。狗子按住荷叶跪下一起磕头,拿树叶当纸钱烧,差点儿就烧了面前山。

狗子坐在门前大石板上,闭着眼睛,身子慢慢倾,眼看就要倒了,一个激灵,坐正,身子又慢慢倾……荷叶分不清这是发饭晕还是忪瞌睡。狗子说,你傻呀,发饭晕和忪瞌睡都分不清?狗子在这个春天发春困。书中夹着毛针那白芯所做成的面饼……书包里还有大把的刺芽和酸牙菜苔……面前山上的丝毛草新长了无数毛针,荆棘刺冒了无数嫩芽,酸牙菜成片地生长……

生产队放早工后,因为春天的来到,喜家公狗一跃上了杏家母狗的背。正过劲时,母狗腿一软,公狗摔了下来。它们尾部紧紧地连在了一起,于是公狗在前面走,母狗倒退着跟。它们在村子里从东到西又从南到北,拖来拖去了几个来回。人瞅它,它们还瞅人哩。它们走过杏家,梅、桃、李、杏都不管,嫌弃。桃多看了一眼,面色桃红。唯有杏的老娘一跳八丈,气急败坏地骂自家母狗,不争气丢人现眼的畜牲,亏老娘时不时地弄点骨头给你啃,吃亏不?再快活不?丑不?活该东头到西头地拖死你!母狗望一眼,跟杏的老娘说不通也没啥话说的样子。公狗冲杏的老娘猛地一汪,权当是咬了一口。杏的老娘在跑进自家屋子时鄙视地哼了一声,坐不了凳子的畜生。意思大约喜家的狗坐了凳子,卵子也一样地搭凳。两只狗走过喜和堂家,两家的老子在堂屋大方桌旁端坐着不动,其他人都出来目送一程。自家公狗上了杏家母狗,喜家兄弟臉上没有一点得意神色,反倒是抬头望着面前山,似有无限感慨,不尽悲哀。两只狗又拖拖拉拉地来到周家巷子,围着蓉儿转了一圈,不知道蓉儿到底有没有看它们。是看了呢,还是没看?它们在无法确定后走开,继续公进母退,母进公退,前进后退。一抬头映入狗眼的是尼姑庙,这地方太神圣了,它们就转向。它们右拐转小弯,左拐转大弯,但见门前塘埂上围着一群捧着碗的孩子,从碗里挑菜往塘里丢,便挤了进去。它们看到的情况是,喜丢下去的菜泛起的油花不大,狗子家菜的油花与喜家的油花不相上下,苕家的菜泛起的油花夺得了头名。该荷叶往塘里丢菜了,荷叶没丢……它们仰头望了一眼,荷叶夹起自己碗中的一根蕼菜苔放在了狗子碗里。公狗立即扭头与身后母狗对了一个眼色,看,荷叶小小年纪就爱狗子哥出相了。它们再次将目光投向水面时,狗子将那根蕼菜苔丢到了塘里,遗憾的是,油花依然没能超过苕那根菜所泛起的油花。狗子将那根蕼菜苔丢进塘里之前,一定进行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是丢下去还是吃掉,吃掉还是丢下去?它们是这么猜想的。就在它们思索间,喜低头一看,猛地叫了起来,吓狗一跳。你这狗东西,又让母狗锁住了吧?转而再对母狗哼一声,倒挂刺挂死你!

这个春天的暮春,喜和堂两家先后添了新的家庭成员,喜家的是男孩,堂家是女孩。村里大人们围绕着喜和堂两家添丁加口的事议论纷纷,将两家老子年轻力壮时的事又抖了出来。两老子是亲兄弟,同年娶了媳妇,为方便晚上相约抱着各自媳妇行事,便在睡房墙上挖了一个洞。哥对着墙洞喊一二三,两边拉开架式,同时开始。中途,哥跟弟会打个商量,歇会儿抽两口旱烟,弟弟也会提议停下来喝口水,乞求一个平手。后来村里人发现一个不解的问题,弟家的金、玉、满、堂比哥家的福、禄、寿、喜咋就不是早出生几天就是大了时辰?这事有人问狗子老子,狗子老子寡言寡语,种种推断说得含蓄。不动脑子的人说,要说就说个透亮,这不又是说的七层话吗?

狗子就琢磨起了一件事:金玉满堂和福禄寿喜不是一个完整的词吗,后面还能再加一个字?困惑在不久后就被解开,堂来告诉他,自己的妹妹叫彩;喜过来告诉他,自己的弟弟叫功。狗子佩服得不得了,大惊到了,只是又有了新的困惑:喜和堂的老子都没念过书,他们的儿子们也斗大字不识一箩筐,咋就这么会取名字呢?狗子问老师,老师说这、这个嘛……狗子问自己的老子,老子只说了一句话,一村子人的名字都特别。狗子听后,灵光一闪,脑子突然就“轰”地一下炸了,站不是,坐不是,只疾走。狗子故意在人前走来走去,有好大的心事,等着别人来问。但没人问,狗子只能找荷叶了,不找到荷叶倒在阳沟里乱弹就无可奈何无法无天无以复加。他以为发现了氏二的惊天秘密:就像每一个人先生八字后生人一样,自己的爷爷,也就是文曲星将整个村子后辈的名字事先取好了,生前偷偷告诉了各自的老子,各自的老子单线下传……

遗憾的是,氏二寡汉条成灾,各自的老子传不下去,只好放在心中自个儿秘密行事。

晚上,村子里的孩子分成两派打仗,喜领一队,堂领一队。狗子冲出周家巷子口一个跳跃亮相,人在空中没落地,后脑就挨了一耳掴,荡了个秋千。老子开夜工经过周家巷子,吼道,吃了不得饿是不?狗子怏了,回到家里果然就觉得饿了。他想起了面前山上的毛针、酸牙菜、刺芽,想起了荷叶放在碗里的那根蕼菜苔,想起了粘在荷叶鼻尖的粥皮子……就在这时,喜手中拿着一个盛着米的破碗进来了,米是寿以生产队会计身份给的,叫他邀几个同伴去照老子们洗冷水澡的那个塘里正在抽水的抽水机。喜身后跟着堂、偏颈、苕……狗子老娘给孩子们把那米做了饭,眼睛只一眨,那饭就光了。他们吃了米饭,去抽水机旁的塘埂上睡。抽水机轰鸣声低了,又突然地高了。空中一轮明月,照得塘里水面泛着诡异的波光。孩子们无由来地惧怕水快抽干了会露出什么来,比如一蓬头发、一只手……印象中似乎哪一个塘都有人跳水死过。抽水机震动了塘埂,他们无法控制身子抖动,这抖动将每个人的心理活动赶进了同一个狭小的胡同。狗子紧闭着眼睛,听到偏颈干咳,似乎嗓子有东西,堵得难受。苕跟着干咳,嗓子里也蹊跷地有东西。堂放屁……在正吃苕的季节,小孩们无有不放屁的,坐地上能打出一个小洞来。堂却独得屁王称号,有屁能放,没屁也能放,随心所欲,管控自如。可这不是吃苕的季节,堂的屁夹不住,明显地不听使唤了。狗子不敢睡了,突地坐了起来,脑袋四周转动……他们都坐了起来……最后撑不住的还是狗子,迷迷糊糊之中,就听喜说老子房里的墙上真有一个洞,堂说和他老子房里墙上的洞是通的……喜和堂两家寡汉条子偷偷开会了,一屋子光棍,研究福禄寿喜功和金玉满堂彩后面是不是还能续上字。老子房间传出的动静证明是能续上的……能续上什么字成了谜,谜底只有老子晓得……两家的老子整出个六字七字八字九字门联的可能性越来越大……光棍们的队伍将越来越大,怎不让人心急如焚……寡汉条们研究出了一个最好的也是不切实际的、想得美的也是泡影的办法,那就是光棍们都娶上媳妇,老子们是绝不至于晚上跟儿子们喊一二三,还得把下一辈的名字统统交出来……百般无奈,禄把老子房里的墙洞堵了……喜说看到了禄和梅两房之间的墙上也有洞……

不知几时起,梅床头墙上有个洞,用一团棉絮堵着。桃第一次拔出那团絮,是听到隔壁的禄在唱歌。歌声入耳,桃就疑心不是禄在唱了。禄干活不声不响,磙子压不出个屁来。听了两次后,桃听出那唱的是貂蝉守寡、十八窖姐思春,便突地觉得面前山的绿——黄了,门前塘的水——干了,空中飘着的云——定了;氏二静了,鸡不飞狗不跳,小孩子不哭大人不闹,鸡丢蛋、猪哄了菜、强偷拔菜坑没填也没人骂了……那哪是禄在唱歌呢,哪是一个男人在唱?听多了,桃慢慢人就发软,病要起身,好端端的人有了酸甜苦辣……想说那酸甜苦辣的味,说不出来,再尝一遍,还是说不出。有天能说出那味了,桃不想说,说出来也没人能懂,自个儿晓得就行。可不说出来人又难受,就跟着唱,好受多了。桃有次跟着唱了,竟然流了泪,自己还不晓得。梅应该听禄唱了无数次,桃无法想象梅怎么就受了。桃就望梅,梅不望桃。桃望着梅,那脸竟然往坐在巷子口蓉儿的模子上靠。蓉儿坐在巷子口,那哪是坐在巷子口呢?像坐在塘边,说她是看水,又像是看水中的天,说是看水中的天,又像是看云中的鱼,说是看云中的鱼,说不定那游的就是她自己……桃最后一次往那洞中看,面红耳赤,心狂跳不止,周身血液就乱了,横着冲,直着撞,肉一麻,骨头就一酥。禄那双粗大的手不听使唤了,说不听使唤却又是那么地固执。小孩子不经意的日子,于光棍们来说竟是如此地难捱……桃再进梅的房间,望一眼那个墙洞,棉絮堵着。她不再将棉絮拔下来。在家里添了一个弟弟后,禄卷一床破絮已去后山洞了。她倒是希望墙洞会再露出来,具体点是从另一边将棉絮捅掉。

春天拖着尾巴,媒婆抓着这尾巴就又找上了杏家的门。梅不再像以往那样绷着脸,坐着不动,或一摸三跳往外跑。已经为她说了四次亲,媒婆也成了熟人,被老娘吃了几回的那几个后生都成了生人。桃看到梅的屁股这次只是抬了一抬又坐下。老娘喜笑颜开地将媒婆和外村后生迎进门落座后,就拿捏出高高在上的样子说笑。说笑间,老娘扫一眼后生。那后生像先前的后生一样望人不转弯,流三寸长口水,只瞅梅,生吞活剥,蠢蠢欲动。后生的反应没出老娘的巴掌心,老娘再说笑,说笑是要转头的,借着一笑,眼睛朝媒婆故意放在显眼位置的鱼肉扫去。老娘的视线一搭到肉上,杏就喊好大的肉。老娘就吼杏,一边玩去,这才说,桃,去把李从畈里叫回来。桃惊异了,拿眼睛去望梅。梅望着屋梁慢慢地起身,慢慢地回房间,慢慢地关房门。桃出门抬头就是面前山,一阵风来,面前山起雾。她快步地往李所在的畈里走,那风就撵着吹,泪就在眼眶里漾。风一路撵,桃的泪就洒在田埂上,洒在地角边,洒在面前山前;出了眼,入了土,天知地知。

李也知,后来说这泪并不是为梅流的,是替她李流的。狗子当时不懂,对着面前山望了大半天;长大后懂了,把面前山又想了一天。

第二天,狗子上学去了,大人们都去上工了,蓉儿照常坐在巷子口,杏家的灶屋瞅准了时辰冒出了炊烟。荷叶知道头天媒婆上了杏家门,这时杏家灶屋一定会冒烟。当杏家灶屋冒出第一缕烟时,荷叶望着那烟,杏家灶屋里的画面就在脑子里呈现了:杏的老娘在砧板上切肉,刀子边切边剁,边剁边切着的刀子在砧板上一扫,肥肉先下了锅。锅里肥肉炼出油来,杏的老娘先拿手拈一块带闪的肥肉放口里,精肉再倒进锅,锅铲翻动,加盐姜蒜,加水,次啦,盖上锅盖……杏的老娘端起碗准备动口时,像记起一件事,望一眼门口,荷叶果然又准时地靠在门柱子上。杏的老娘将碗放在腋下,侧着身子低下头去吃肉喝汤,吃一口就听荷叶吞一口涎;一口汤烫着了,就听到荷叶咧着嘴滋。荷叶后来故意将涎往响里吞,看到杏的老娘就吃得打梗,终于放下了碗筷。杏的老娘一转过头来,荷叶露出缺巴齿抬腿就准备跨门槛。杏的老娘万般无奈,没法子生气,说,伢呀伢,你是鬼不?躲得过和尚躲得过庙,躲得过十五和初一,我躲得过杏躲不过你。你看得也难受,看得我肉也吃得难受,何苦哩?你以为我生几个女儿容易,吃得几回肉哩伢。你吃肉的日子在后头。

杏的老娘支不开荷叶,就支开荷叶的念头。荷叶脑子里就开了叉,叉开得比吃肉还有滋有味些。等到杏的老娘喝完最后一口湯,身子一直,脖子往上一伸,打一个响嗝,荷叶只得死了心,几步一回头。杏的老娘已在凳子上入睡,鼾声起伏,身子跟着一抖一抖的。

毛针扬絮,刺牙长成了老刺,秧泡、桑子、野枣在期盼中如期陆续地成熟。

星空下,蛙鸣狗叫声中,男人们打着赤膊开夜工,将畈里收割的稻谷挑往道场。一二十人拉成长长的队伍,宛如龙形蛇阵,见首不见尾,颇有点浩荡气势。村子里的女人们在村头树上的油灯下夹道观看,仿佛又回到了玩龙灯的正月十五一般。挑草头的男人们你追我赶,像行进在赛道,拉着长短不一的间距,陆续进入油灯射程。有媳妇兴奋地说,我男人过来了,过来的果然是她男人。小孩子兴奋地说,那过来的是我老子,小孩子的老子就过来了。队伍前面先到的让自家人兴奋,后面跟上即将出现在油灯光晕里的人也很让人期待,即至来到跟前,人们照样惊叹:原来是癞痢呀,原来是三叶呀……她们笑得像拉二胡,像突突的拖拉机,又摇又抖,岔了气,咳出眼泪来……队伍经过,脚步铿锵,落脚时肩上冲担两端草头向下一点,抬脚冲担就向上一弹,冲担两端草头就跟着节奏拍打着翅膀。喜和堂的大哥福和金雄赳赳气昂昂地打着哦嗬,一低一高,一高一低,此起彼伏,一声盖一声,见有人观看,故意将草头那翅膀夸张地拍打起来,像老母鸡追赶小鸡时用翅膀使劲地拍打着屁股。冲担箭弓一般向下拉,他们将肩向上一耸,冲担竟弹离了肩膀。众人张口还未合拢,只见他们将头一晃,像戏子在台上甩辫子,两手垂着,冲担已换了肩。一根冲担两捆草头,竟像一根铁链连着两个铅球的流星锤。小孩子看傻了眼,暗暗心生向往,期待着自己快快长大,长大了好挑草头,千斤重担也能玩得杂耍一般。

一只猫在女人们身后的屋脊上走过时,也停下来看了一眼。

芋头经过,手不掌冲担,两手垂下来大幅度地前后摆。结巴经过,进两步退一步。矮子经过,左脚掌掂起,右脚一蹬,竟原地转了一个圈……

人们都很兴奋,狗子把这兴奋归结于大人们好像很清楚这些稻谷将变成白花花的米,小孩子也清楚白花花的米胜过毛针、刺牙、秧泡、桑子、野枣……

这样的夜晚,孩子们捉眯猫打野仗自然没老子管,从东冲到西,从北冲到南地“冲军”,不时在挑着草头行进的队伍中故意闪躲穿插一下,说不出的得意,累了就停下来加进夹道围观的人群。

狗子正在兴头,又准备一个跳跃造型,还没有起势,月光下老子挑着草头就过来了,远远落在队伍后面,像一条长蛇快要断掉的尾巴。老子使暗劲试图将这断尾给续上去,狗子很清楚那努力是徒劳的,那断掉的根本不是蛇的尾巴,所以续不上去,那有可能是鳝鱼的尾巴、泥鳅的尾巴,或者是蚯蚓的尾巴。续尾的过程不能称之为行进,只能叫磨蹭。磨蹭中,老子又一直在做一件事,试图将冲担从左肩换到右肩,但右肩触不得;一会儿又试图从右肩换到左肩,左肩也触不得,恨无三头六臂。人们看得着急,一颗心悬着,更何况那草头在冲担两端像是在针尖上挑着,随时要滑落。想要不滑落,就只能站着不动,更别说有换肩的动作了,但老子还在前进,脚就没有离开过地面,拖着走。老子看见了儿子,弓着的腰挺了一下。狗子的心又再次悬了起来,那腰再不能直了,不然整个人就向后折了。老子每一下狼狈的挣扎,都加剧着狗子心里说不出的难受。狗子心痛如绞,不望了,也不继续打野仗,不知道再干什么,何去何从。

荷叶的老子挑着草头落在狗子老子后面,但他是有能力挑着草头散步的,甚至两手各自抓举起一担草头行进。他原是拿十分半工分,支书说他再多拿十分也没人敢不服,但不能拿太多,半分就已经出格,村里人眼睛红了。在烟泡地水库舞石磙后,支书借机将荷叶老子的工分反而减了半分,说那是保护他。荷叶的老子跟在狗子老子后面陪着,也好像是保护着狗子的老子,惺惺相惜样。

晚上睡在床上,狗子听老娘小声说对老子说,还有劲漾冒?老子说,不了,那跟挑草头还累人些。接下来老子不作声,一夜只是老娘在说。牛脖颈要是没有长出涌筋就不能上套下地;别个肩是平的,你的肩是削的。你没拿劳力的工分,总归比女人多一点……别总记着跟荷叶老子比,一比你就要叹气。他是氏二的第一条好汉,你是氏二的么事第一?他原来多得那半分害得他还不惨吗?连强偷也做不得了,干咳一声别个就晓得是他……你不是也总劝他,少挣个一分半分先把自个保到。常言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会计当丢了也别怪氏二屈了你……

喜的哥寿能当会计是狗子老子会计当丢了他才捡到的,不然大年初一寿也不会总跑到他家,说要禁烟,掏一把烟卷放桌上,再说有事就走了。狗子老子当会计时好像是犯了错,惦记着苕的爷爷为生产队的苕种死在后山洞,每回分粮都要偷偷多分一点给苕家,那秤杆子红了也不将秤砣绳子往外赶一点,暗地里还嘱咐送一点庙里的尼姑。狗子记得那次夜里打野仗正激烈时,偏颈、堂、喜几个人就不见了,后来发觉他们都挤在蓉儿家门外听生产队开会。生产队开会一般都在蓉儿家,蓉儿一个人住,家里空旷。狗子到蓉儿家门外时,孩子们已有四五个脑壳在门缝里码着。他还往里挤呢,没想到会上批斗的是他老子。大家把老支书往大方桌边的独脚凳上让,老支书却把狗子老子拉那凳上坐下。支書说,我坐这里就像人了?让这瘦儿坐,今夜就是要这狗日的丢丑,看他的卵子搭凳。老子半个屁股坐在那凳子上,油灯下慢慢把两肘搁膝盖上,头再往手掌上低。老支书说,你婆娘跟你撑裤裆了,是她给你的胆,还是苕家的卵子让你舔了,舔肿了冇?还是庙里的尼姑也搞得……狗子听了,就恨自己胡思乱想了,却像真的一样让他抬不起头来,头自个儿就想去找裤裆。荷叶一个劲在门外的小伙伴中往散处挤,说大人开会,小孩子应该去躲眯猫了。但没人理,荷叶就用尽力了的眼神望狗子。苕不走,这个小卵子居然说听大人开会跟庙墙下驴子倒在阳沟里乱弹还好玩些。老支书说累了就叫其他人也站出来说两句,没人说就一个人说。大家饬紧裤绳子过日子,生产队的粮食你说多抓一把就多抓一把这能行吗?你想叫谁死,想叫哪个活你说了算?皇帝也没你的权力大呀!今日抓一把明日抓一把,生产队的粮食经得你几抓?共产共产,抓光了还有什么产共?不只是他三叶芋头苕家饿,荷叶莲蓬藕家就不饿?大家都饿,饿得眼睛发花,穿个针线差点捅破了天。屙屎也是干号,没力气呀。我再问一下,昨儿夜里有哪个在婆娘的肚子上蹭了的?没有吧?都饿得不行。这时有人就笑了,刮支书,做拐事有油饭吃冒?支书把那顺口溜来了一遍,板凳上面做拐事脚赶鸡,做完拐事把吃油饭——这都是别个作兴我的,生产队里干活累了说笑一下是可以的,可当不得真哈。

当然真的。荷叶那次看杏老娘吃肉,越看越饿,经过巷子口,记得蓉儿去年给过她一颗葡萄干,那味道记得。蓉儿不在巷子口,荷叶就往蓉儿家去,进门就见支书在板凳上压着蓉儿,一下一下地刨。荷叶绕了一圈。蓉儿闭着眼,好像啥事也没发生,还是坐在巷子口。支书闭着眼,舒眉咧嘴,像有痰在喉咙涌动,一睁眼,心里就叫造孽,只见荷叶正倒着脑壳在蓉儿的脸上探一个究竟。支书没法,说,伢,去把桌子上的油饭吃了。支书是趁着荷叶吃油饭时跑的。那次,据说支书唯一一次事后没有吃油饭。

屋子里的人哄笑。有人宽慰狗子的老子,说这不叫批斗,也就是让支书过过嘴巴瘾。还不是看在大伙做得苦的分上,替大伙找一个乐子?你量大,就成全成全。支书说得又饿又累,想早点散会,这才冲狗子的老子说,我过足了嘴巴瘾可大家听得还不过瘾。这样吧,你就配合着露一手,写一个欠条。欠啥呢?你一不欠我钱,二不欠我粮,就写今欠到某年某月某日挨批斗未表忠心一次。支书脑壳猛地使劲一偏,把今欠到几个字给我写得带劲些……

狗子怕老子真写了,跑回家就上床躲进了被窝,没脸再跟小伙伴们打野仗了。支书那么丑的话都说了,老子也不反驳一句。苕在田埂子下翻卵子,里面竟然有一只死蚂蚁,有多恶心,这大人们晓得吗?他也曾悄悄模仿过老子的字,再不模仿了……文曲星爷爷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窝囊儿?想到了文曲星爷爷时,狗子已累,迷迷糊糊之际,就听见爷爷在枕头边小声地唤狗子孙,偷偷地说,要不是我,这一村子人还不是像一群牛、鸡、蚂蚁一样,一个个哪还有名字?

狗子的老子、老娘散会回家,狗子已睡着,身上盖着的被子蹬掉在地上。老娘捡起被子给狗子盖,狗子正做梦发诳,肚子向上一挺一挺地,口中嘟哝着,日你娘,日你娘。

转眼秋风瑟瑟,面前山上的枫叶变红。荷叶的脸色却黄了。狗子问荷叶,荷叶说病了。荷叶病怏怏坐在狗子家门口的大石板上时,狗子的老娘说,黄得像落叶,莫让风吹走了。

听老子说当兵的哥哥藕要退伍回来后,荷叶就有事了,跑尼姑庙东墙那里去坐着等。

荷叶想起端午节前一天的事来。那天,她去尼姑庙门口转了,看到尼姑正将地里才长到奶头大的黄瓜摘了,窝在掌心,手里像没东西似的。尼姑用两个指头掐着黄瓜,荷叶就担心两个指头夹重了,那黄瓜就碎了。尼姑张开嘴,露出一颗牙,用牙尖一点一点儿地往下刨那黄瓜。荷叶看得急了,吞了口涎。尼姑听到一个响动慌了神,一急就将黄瓜放在口中藏着。没想到那黄瓜滑进了喉咙,就鸡打鸣,白眼一翻,倒了。荷叶想看尼姑这回会吃什么,走到院子口向里望。尼姑又吃东西,只是看不出吃的是什么。那东西黑乎乎鸡蛋大小,尼姑又用牙刨,刨不动,对着那东西吐涎,只有星沫,后来就用舌头舔,舔湿了再又刨。这时,庙里突然走出个人来,生出些光辉,接着渐渐暗淡。荷叶看那脸,是杏家的梅。梅将尼姑孩子似的拥在怀里,拿下尼姑手上的东西往地上一扔,弹弹蹦蹦了好远。听说禄搬后山洞去住后不久,梅就出家到了这尼姑庙,荷叶这才眼见为实。

老子提着一个瓶子出了村。荷叶猜想老子是去合作社打煤油。

老子在山路上走着,远远看到一个穿着军装的人走来。那人拿枝条抽打着路旁灌木。风吹来口哨声。是藕,老子认得。

偏颈的老子站在不远处山腰准备解大手,跟荷叶的老子打了一个招呼,说,前头是你儿把子回来了,就看把戏样提着裤子等父子俩山路上相遇。

藕当兵走时,老娘、莲蓬、荷叶都哭。藕没一滴泪,偷偷说,部队白面馍馍管饱,你们就别假哭了,再说村里有哪个出这远门去见广的?荷叶老子想起藕当时的傻样,脸上就露出了笑,紧接着就想起邻村“荞麦田里打死了人”的典故,心里又扑通。典故是,邻村有个“老转”刚回家时,故意把麦子当韭菜,憋腔憋调把细伢叫“娃儿”,学陕西的骡子做马叫。有一天,那“老转”在田里指着荞麦问老子,这红杆儿白花儿是个啥玩意儿?老子一扁担就砍了过来,“老转”撒腿就跑,边跑边喊荞麦田里打死了人。村里人最看不起出门三天回来就憋腔憋调的人,不打连老子都会不认得,说白骨精还是要打,不打回不了原形。

荷叶的老子便沉了脸往前走。藕走到老子跟前立定,突地向后跳跃一个腾挪,再拉开一步之遥远眺,在两边密密麻麻棉花地中间的一条窄窄山路上,就像在城市人流如织宽阔的街道之上,令人不可置信地遇上了多年不见的老子。荷叶老子一见藕的做派,心里一个咯噔。喜家公狗上杏家母狗没怕过谁,独怕氏二的第一条好汉,拐角见了,尾巴就陡地一夹,狗毛直竖。荷叶的老子觉得自个儿这会就是那狗了,只是夹的是屁股,竖的是汗毛。藕用手指定老子,头一勾问道,你是我爸爸?荷叶老子猝不及防,纵有千手也没法招架。村里人叫“伯”或“老子”,城里人才將“伯”或“老子”叫爸爸,难道老子不答应就不能确认?藕一开口,果然是普通话,荷叶老子一听就闭了气,作不得声。藕向前跨出一步,这回近观,抵着老子左右上下打量,又用普通话,惊喜道,我不会谬误,你就是我爸爸……山腰上偏颈的老子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在灌木丛中悄悄地往下蹲,屙屎像做强偷样。

可怜氏二第一条好汉回家就躺下了。儿子憋腔憋调几句话就整得老子在床上生生躺了三天,如同大病一场。儿子这是大了啊!荷叶老子叹道,眼望屋梁,想不到泪就湿润了眼窝。这时,荷叶娘走到床边,说一句,月蒙子,床睡垮了。“月蒙子”三个字又像尖刀在心窝上找了一刀,荷叶老子痛中意识到这娘儿俩已经开始联手了,眼前就出现一条穷途末路,一千一万个不愿踏上去,无奈那路自个儿往脚下来。

后来,藕在家里老子就出门,藕出门老子才回到家里。实在避不开,藕一说普通话,老子就闷声低下头。狗子看荷叶老子低头的样子,竟然与自己老子低头的样子是一模一样的,看下体的根。

荷叶找狗子玩得少了,整天跟在藕屁股后面,和村里人一起看稀奇热闹。村里人喜欢围着藕,不主动搭话,等他散发公鸡牌香烟。藕回家第一天就宣布不抽九分钱一包的红花牌香烟,只抽一角五一包的大公鸡。杏的老娘当时脸就一卖,白眼一翻。果然没过到十天,藕就偷老子的卷烟。老子把卷烟放显眼位置,让他偷。初冬的早上,荷叶老子老娘和莲蓬去开早工,藕起床洗漱完毕第一件事就是穿着背心在门前塘埂上喊一二一跑步,道场上打军体拳,完后做扩胸运动,给出早工时的村子一个新鲜。藕与出早工的人打招呼,运动完后回家也与周家巷子口的蓉儿打招呼,叫嫂子。蓉儿露出明显的笑意。藕用普通话问,你是哑巴?傻子?蓉儿不答,望着藕就像望着门前塘的水。藕摇头自语,痛煞,痛煞,贼可惜了这山沟沟里一个好人儿。

一个多月下来,藕那身军装只剩一顶军帽还在。偏颈的二哥癞痢非常想要一顶军帽,去山外看电影时就特别提醒藕,晚上看电影不能戴,有人抢。看电影时,果然就有人从藕头上抢了,还打了一恶架。对方是知青,谁也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人群纠在一起,像一股黑旋风在黑压压人群中碾过来又碾过去。凳子、棍棒不时抛飞在电影机光柱里,银幕上凳子、棍棒的影子此起彼落。旋风碾过之处,哎哟声四起,小孩的哭声和老人的叫骂掺杂在其中。人们不看电影,纷纷站上凳子看打架。忽地旋风又至,人墙轰塌。人们从地上爬起来,鞋子掉了也不捡,四散而逃。手电光横七竖八乱晃。旋风碾至银幕下,银幕倒了,电影光柱照射到近处山腰,电影里的人就在树梢出没……那次打架,藕以一敌众,大获全胜。有近观得仔细的人说,藕在黑暗中脸上全然不动声色,不时有冷笑。不会看的人以为所有知青在打藕一个人,会看的人才看出是藕在打所有的知青。打得性起时,藕直接就抓起知青,拿人打人。好久没有过激动人心的事了,这事在村子里说了很久,闻听的人无不对藕换一只眼看,远而敬之。人们议论老子第一条好汉的称号是不是该让给儿子,老子抱的石磙是死的,儿子打的知青可全是会还手的活人,是乡下人打城里人。

藕与人斗,后来又与机器斗。

抽水机又在塘里抽水,众人围着抽水机议论,这东西比水牛厉害,藕就要与支书打赌。众人问,赌什么?藕并不说话,用手往支书头上一指,支书项上就一凉。众人皆寂寂无言。藕从地上抄起两块铁皮,径直向抽水机那飞转的飞轮抱下去。只见飞轮火花四溅,发动机青烟直冒,地脚像有人按住似的挣扎着弹跳了几下,飞轮不转了,动力熄火了。众人惊呆。藕转身走向颤抖的支书,从支书耳朵上取下夹着的烟,默默地点上,轻轻地吐出烟圈。这时,荷叶老子就站在围观的人群外。

邻村人觉得狗子不像氏二的人,狗子觉得藕才真的不像氏二的人,与村里准寡汉条们大不一样。寡汉条们爱在后山洞聚,藕却一次也没去,像贵族公子不在贫民窟走动似的。寡汉条们知道杏家的姐姐们不嫁村子里人,都不与杏家人说话,藕偏偏没事就找杏家的姐妹说话,特别爱找桃,只是桃却避着他。村子里人好像都看了出来,藕这是看上了杏家的桃,暗地里议论:想吃天鹅肉就争气点,公鸡烟吃上三天冇?他这是没在板凳上坐,坐了卵子一样搭了凳。老子是氏二的第一条好汉有个卵子用?老子的第一条好汉就算让给了他又有个卵子用?藕的老娘在得到荷叶老子授意后劝说藕,儿啊,人都有一个命,她家眼睛长额角上了,梅不就是一个报应?你是水缸挨灶一边热啊。我和你老子商量了,等过年把卖猪了,再到村外给你说门亲去。

苕坐在荷叶家门槛上插了一句嘴,灯一吹,是一样的。

藕不为所动,今天叫荷叶去看桃在做什么,明天又叫荷叶代他去邀桃爬面前山。

荷叶就去杏家门外偷偷地瞄。杏说,还来?我们家又没吃肉。荷叶就讨好又骄傲地说,不欠你家的肉吃,我哥还要送肉你家吃哩。杏就学了老娘“呸”一声。

狗子低声地喊,缺巴齿。荷叶跑到了狗子身边。狗子说,没看到桃吧?我夜里带你去一个地方找。狗子说的是后山洞。后山洞夏可乘凉,冬可取暖,小孩子在庙墙下乱弹时,听说哥哥们便在后山洞里摆龙门阵,张飞吼断霸梁桥、宋江养小媳妇、李元霸用锤子打天、高宠枪挑铁滑车……洞里一年四季有人钻。喜的哥禄抱一床被子进洞就算是长住了,唱貂蝉守寡、十八窖姐思春。有人半夜听禄走出洞来唱,面前山啊我的老子,你听我哭来听我唱……面前山啊我老天八地的娘,我唱的是花落草又枯……面前山啊我的细妹子,说不出个话来我捏着嗓子唱……当天晚上,狗子带荷叶去了后山洞。洞中一片漆黑,眼冒金花才有一点亮光。静悄悄地,只有他们自己弄出的声音打破这寂静。荷叶轻轻喘一口气,像喘到了耳朵里。狗子叫了一声荷叶,荷叶答应后,发觉竟然没有发出声来。一滴水从洞顶滴落下来,惊天动地,且声音出奇地干净。荷叶差点被脚下的石块绊倒,撞在了狗子身上。狗子用手往洞壁上一撑,手上湿漉漉,冰凉凉。狗子感觉荷叶在害怕,才发觉自己与荷叶也一样地害怕,两颗心竟然是通的。狗子想荷叶像自己一样,也突然地想起苕的老子就是死在这洞中的,也觉得这是一个死人的地方,算是另一个世界。狗子想荷叶也像自己一样嗅到了苕种烂了的气味,这气味越来越重。可是,多年后狗子知道荷叶却不会像他一样,会确定这气味与人体有关,那么难闻却跟爱与邪恶有关。狗子怀疑传闻搞错了,荷叶当然也怀疑:禄并没有搬到洞里住,哥哥们也没有在这里摆过龙门阵,桃也不可能掺到这洞中的一群寡汉条中来。世上最神秘的东西莫过于不存在,荷叶开始哈、啊、嗯,狗子开始呢、哝、咪。他们用脚踢地上的石头,拍巴掌,打自己的脸。他们摸索着前行。狗子将绊脚的石块抓一块手中。荷叶突然一把拉住前行的狗子。狗子吓一跳,明白荷叶这是在提醒他注意看前面,可前面什么也看不清。颤抖从荷叶的手臂上传来,狗子颤抖得更厉害,身上发麻,屁股不受控制地越夹越紧,一股热流虫子一样顺着大腿就往下爬。狗子与荷叶同时有了一种预感,一窝就要失去了遮掩的困兽即将炸窝。屏住呼吸时,突然一股喘息的热气就吹到了狗子的脸上,狗子失声大叫——鬼啊,手一扬石块就砸了过去,拉起荷叶转身没命地往洞外跑。

在庙墙下坐下来时,都说不了话,荷叶突然往狗子手上指。狗子低头,发觉石块还在手中,差点就昏了过去。这是在黑暗中与鬼触面了,石块根本就扔不出去,只是照着鬼的脑门砸了一下。

第二天,狗子发觉喜的哥玉的脑门上一个大包,对与荷叶一起去了后山洞的事不敢吱声。

第二个月的一天,突然传来一阵惊叫,似乎天塌了。人们喊着快、快……这是怎么了呀……狗子驼着书包放学正好看到一群人从村子里蹿出来,抬着一个竹床,竹床上躺着一个人,向从尼姑庙那条向外逃蹿的山路上奔去。杏的老娘跌坐在地上,闭着眼,张着口,口水牵了丝,拍打着大地,向着天号。桃啊,敌敌畏不是肉汤,你么要这样死呀?狗子老娘在杏的老娘背上就拍打,回一声,还冒死。桃啊,你么要这样活啊?狗子老娘又回一句,人可不都是这么活的?杏的老娘哭,妹子啊我的个天,你是不晓得……转而牙一咬,好狠心的桃,她这是怕我吃她的肉。我偏要吃她的肉,炒着吃,煮着吃,烧着吃,我喝她的血……狗子就知道那竹床上躺着的是桃,跑过去看。桃身上是湿的,灌了尿的,青着嘴,咬着牙,闭着眼睛,露出肚子来,耸着,圆圆的。从大人们脸上,狗子明白了,桃大约是做了喜家的狗和杏家的狗做的那种事。不同的是狗大明大白地做,還示威游行,桃是偷着做的。荷叶在庙墙根看见梅站在尼姑庙院子里,看着竹床从庙前抬过,外人似的,那脚抬了几次,又缩了回去。

桃上面前山时没人哭。支书找了喜、堂、偏颈、苕的哥哥金、福、结巴、三叶审问,谁搞大了桃的肚子,都说不知道。支书不信,你们在洞里挤成一堆,谁搞的没人看见?都说里面黑,就是人脱光了在眼前晃也看不见。支书怒了,我就不信一点响动没有,耳朵呢?哥哥们就骂,是哪个狗日的好精巧,好劲道,好忍功?支书叹一口气,自言自语,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天衣无缝,配合得好呀,只是好端端一个黄花闺女让人搞死了还找不着线头。支书后来遇上藕,问藕,你咋不去洞里玩?藕不出声。支书再问,藕突然就跳了起来,吼道,偷偷摸摸,偷偷摸摸,真的是偷人哈?好一个偷人!那眼睛就横了,又用普通话,娘稀匹,格老子,信不信老子把这巢穴给炸了?

十多天后,喜家的狗从洞里叨出了一床被絮,在村子里不停地汪。杏家的母狗此时已经下了一窝小崽,带着一窝小崽子们立马出窝跟上。喜家的公狗汪一声,杏家的母狗就汪两声,小崽子们则汪汪汪。几只狗将事情弄得颇有几分蹊跷,村里人不久就发现禄死在了洞里。禄将自个困在洞里,不吃不喝,饿死的。人们避而不谈的话题又回来了,桃肚子里的孽种是谁的,似乎恍然大悟。支书劝杏老娘,死无对证,禄又不能开口狡辩,就当是他做的。没憋住也是人之常情,权当一命偿了一命。杏的老娘又指着那母狗骂,一窝小寡汉条狗拖死你!

小孩子们不敢再在夜里打野仗了,只在晚饭后碰一下头,天黑下来后就各自回家,过了些时日,没能忍住才约了一仗。打完野仗,喜带着堂、偏颈、苕、狗子、荷叶悉数窝在庙墙下歇息,兴犹未尽,七嘴八舌。突然间,孩子们都不说话了,几乎同时发觉夜太宁静,静得狗不汪,虫子不叫,母鸡也不咕咕嗒了。孩子们挤成一堆,耳朵兔子一样地竖起来,嘴里像塞了一团抹布,都不喘气。但是,孩子们感觉声音似乎更可怕,这个时候若是出现任何声音,都能让人发疯……偏偏村子西头陡地传来一声嗥叫,所有人汗毛一竖,像挤在筛糠的米筛里,集体哆嗦。狗子还没辨别出声音,荷叶就在人堆里一声哭喊,是我哥,分开人堆疯也似的向家跑去。孩子们这才知道是藕在对着面前山做狼嗥,于是诚惶诚恐等那第二声。藕却不再嗥了,又一种声音幽幽地水一样漫过来,被藕那声狼嗥唤了来。声音慢慢游,游到跟前竟是真真切切的歌声。孩子们一时忘了惶恐,融入歌声里,仿佛有一千句话要说。狗子书读少了说不出来,其他孩子像苕吃多了肚子胀气放不出屁,只能听。当那歌唱到我唱的是花落草又枯时,一直捂着耳朵抱着头的喜一句话,又将孩子们的魂吓得飞了。是禄,是禄在唱歌……

接连几天夜里,孩子不敢出门玩。大人们也只在各自家里,或坐着,或躺着,什么也不说,听外面鬼唱歌,唱貂蝉守寡、十八窖姐思春、面前山啊面前山……唯有藕深夜一人在外面游荡,做狼嗥,唤那歌声,与那歌声一唱一和。有人说藕大胆,是在跟那歌声斗法。人们觉得藕这是疯了,所以不怕鬼,反而有可能是鬼怕疯子。疯了的证据似乎很多,有人说看到藕在面前山树林里跟树叫板,站在田地犁翻了的土疙瘩上准备展翅起飞,像野人一样地捶胸,自己打自己……

在大白天,狗子眯缝着眼睛观察藕,越看越感觉是在看一个假象。藕白天不捶胸,可能晚上做狼嗥时才捶。狗子盯着藕的脖子看,观察喉结滑动,会不会脖子无缘无故地伸缩,做公鸡打鸣的动作。狗子想起了那歌声,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就观察氏二的所有人、喜家的公狗杏家的母狗及其崽子们、那些帮他挣工分屙屎让他捡的鸡们,还有很容易被疏忽了的门前塘里躲在水下吃孩子们丢下去的菜的鱼们。狗子总想找出一些端倪,接着观察氏二的每一个角落,庙东墙、门前塘埂、碾屋、荷叶家的土砖墙、家门口的大石板、周家巷子口及其巷子口的几棵树……

狗子更会观察面前山,观察面前山哪片绿老了些,哪片绿嫩了;哪丛树踮着脚,哪一丛树蹲着;哪棵树叶是红的,哪棵树叶是金黄的;哪蓬花是白色的、黄色的、红色的、紫色的……他看她的腰肢,看她的面颊,看她的秀发;看他的胸膛,看他的臂膀……看着看着,狗子忍不住就会伸出手去,把这一棵树拨拉到山的那一边栽上,再把某一蓬花从山脚拨拉到山腰来……接着再看……

老子也站在门前看面前山。狗子正要问,老子说的是,是面前山在看我。这又是七层话?怪难想的。狗子就望老子,老子的头好像从未低到过裤裆,自己也好像从未有过羞愧……

荷叶也看面前山,狗子问荷叶看什么。荷叶露出了缺巴齿,好久才不好意思地说,我把面前山看成馒头了。

狗子就想了,有这样的馒头还饿吗?

狗子就说要去爬面前山,荷叶就嗯,约上喜、堂、偏颈、苕……

孩子们爬山一路嬉笑打闹。狗子说面前山是这世上最高的山,堂就说喜玛拉么事山最高,偏颈说电影里的摸天岭最高,苕说如来佛住的那个山最高。狗子一一反驳,你爬过?看到过?它们在哪?拿出来让我看一个。孩子们没法,心甘情愿承认面前山就是这世上最高的山。试想一下吧,在家门口爬世上最高的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孩子们恨不得往天上跳,往云朵里钻,却只能像小牛犊那样四蹄乱蹦地撒欢,像公鸡围着母鸡拍打着翅膀那样打旋;只能往树上撞,往尼姑庙的墙上蹭;只能捏着嗓子学藕说普通话,学陕西的骡子做马叫。孩子们在山脚下开始冲锋,约好在山腰大青石板上歇息,俯看来路,仰望前路。领先的是苕,接近大青石板时,苕突然就俯伏下了身子。孩子们赶到苕身旁,气喘吁吁蹲下,眼前的青石板已让藕和蓉儿占据了。孩子们瞠目结舌:藕一把拨拉开蓉儿腋下的衣扣,蓉儿雪白圆鼓的奶子像从门缝里侧着身子就跳了出来,刚出笼的馒头样雪白,又如作坊里冒着热气的豆腐一般颤动……

荷叶一把捂住脸,头埋到岩石下面。她不知道喜与杏家的狗为何两尾相连,不知道蓉儿为何像没事一样让支书在身上刨,但这会仿佛知道疯了的哥哥在做着丑事,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做拐事。孩子们有的喘着粗气,有的大气不出,都呆若木鸡,隐约知道眼前即将发生什么。堂的眼睛瞪得像绿豆,又一说像牛卵子。喜的头往后缩,却将堂挡在前面的头往一边拨拉。偏颈的脖子越发地偏了,使劲将脖子往另一边偏。苕惊叫了起来,我日,毛,毛,毛……狗子将老师的拉链拉上,看着老师坐下来写氏二的故事,写这面前山大青石板上正在发生的这件事……喜纵容自家公狗扑向杏家母狗,喊着上上上,偏颈就咧着嘴阴着眼叫唤,哎哟哎哟哎哟……狗子看老师在那破旧的备课本上疾笔如飞:风云际会,电光火石,地动山摇。面前山上惊鸟振翅,走兽奔突。漫山遍野,藤蔓伸展。遍野漫山,孩子来游玩,花儿同时发……除了呼吸,孩子们都出不了声。喜将身下山上的草揪得像癞痢的脑壳。堂将脚后一块碗口大的石块蹬得滚落山下。偏颈依然与脖子较着劲,生死关头,不是脖子赢了,就是偏颈输了。老师竟然写到了狗子,写狗子听到松風大作,看到了松树们摇旗呐喊。枫树、椿树、楝子树、檀树热血沸腾地挤进了松树的队伍,叶片在空中相触,根在地底下暗暗相连……蓉儿在青石板上手乱抓脚乱蹬了起来,猫子叫春,钻心裂肺。蓉儿突然开口了,急促地叫唤:我是你的,我要跟你生儿,我要跟你生儿……孩子们听得一惊一乍。蓉儿不是哑巴?还能生儿?藕像山一样呼吸,蓉儿像水一样喘息。藕,你是条好汉,你当过兵,你一枪就打到了我的正命上。藕,你是个男的。藕,我要生双胞胎,生金童玉女,生文武状元,生一副万把字的对联。你要我生我就生,你不要我生我也要生……藕自个疯了也将蓉儿带疯了,完全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孩子们也感到两个世界的存在,两个世界各不相干。苕干脆站起来叫喊,痛嘴,痛嘴,咬她,咬她的馒头。喜早已是按捺不住,跳将起来,喊,挂她。堂像和喜立马杠上了,恶狠狠地叫,锁他。喜和堂随即抓住对方的衣领扭了起来,形同拔河,势均力敌,你喊挂,我就喊锁。其他孩子立马分成了两派,加油!此起彼伏地叫喊,一边喊挂、挂,另一边就喊锁、锁……

荷叶突然哭了出来,坐在地上陡地起放泼来。莫叫,莫说出去。

风将藕和蓉儿的衣服吹到了狗子面前,孩子们这才退到山的另一侧,继续爬山。他们不再说话,过后也没有谈起这一次上山途中遇上的事情,但成年后脑子里无数次进行了回放。老师也将有关这个章节做了无数次修改,恨不能达到满意效果。

当村里各家大人喊“胀衣禄”时,孩子们登上了面前山顶。之前有几个人一时感到饥肠辘辘,这会另一种兴奋填饱了空着的肚子。孩子们从未如此地接近天空,欢呼雀跃。欢呼似乎是分享喜悦的一种行为,狗子隐约感觉到这分享的对象不同寻常,是这面前山、满山的树、山顶吹过的风、飘过的云……狗子在欢呼跳跃时每转一圈,眼角都要扫一眼山下的氏二,不知道是面前山在旋转,还是氏二在旋转了。

停下来时,孩子们看山下的氏二,静静地。当孩子们注视着、逡巡着面前山下的氏二时,如果这世上还有声音,那就是时间流过的声音,是数着这时间的他们怦怦的心跳。孩子们第一次看到了氏二的全貌,不敢相信这就是氏二,也不敢相信自己这看着氏二的眼睛。氏二太美了,像在眼前展开的一幅画。在画上可以寻找到家的位置,有的能看到绿荫处房屋山头的一角,有的能看到一条屋脊,有的直接能看见大门。狗子看到了门前的大石板,看到了老子站在门前的大石板前仰望着面前山,这时他知道,大约面前山也在看老子。孩子们微微转动一下眼珠,就看到了门前塘,看到碾屋,看到后山的洞口,看到尼姑庙。孩子们微微直起腰,再往后退一步,就又同时看到了门前塘、碾屋、后山洞口、尼姑庙。狗子看同伴们,能从孩子们眼中看出贪婪,这贪婪并不是一直饥饿着才有的贪婪,而是吃饱了还想一直吃。狗子认定这世上没有一个画家能画出这样的一幅画来,不相信有人能画出荷叶家土砖墙上的硫黄土疙瘩,画出尼姑庙墙上孩子们蹭出的光,更别说画出一只能屙溏鸡屎的鸡来。就是写氏二故事后来成了作家的老师,笔下也是写不出来的。他永远写不好一次野合,自己也说了,作家连这种事也写不好,那算个毛的作家。谁能写出来呢?狗子想起的只有文曲星爷爷。氏二太美了,美得不是任何一双眼睛就能欣赏得过来的,因为不是任何一个人都熟悉氏二的故事,听过氏二的大人们喊过“胀衣禄”,听过禄的貂蝉守寡、十八窖姐思春,面前山啊我的娘,看过氏二的男人们挑草头,还有刚刚发生在面前山半山腰的事,以及偏颈是如何找到碾屋里躲在梁上的狗子……

狗子看一条条逃窜出氏二的山路。一条路慢慢伸到了一个山岔,那儿是他的学校;一条路蹿到了邻村又蹿了出去;一条路一直向前奔跑,转过一座山后就不见了……狗子相信那些断了的路一定在一个看不到的地方接了起来,一定有一条路通向了很远很远。狗子感觉这一条条路,像连接着胎儿血管一般的脐带。

有一条路越过面前山半山腰的山脊,孩子们顺着这条路转身眺望南方。

将视线从眼睛里拔出来,向前伸去,伸得无法再伸了,孩子们就向前走一步。狗子很遗憾视线无法到达武曲星一战成名的省城,也看不到文曲星爷爷挑柴叫卖的街道,那太远了,就是听说过的南面的集镇八里湾也望不见。他们听说过北面的县城比南面的八里湾要远,南面的八里湾比北面的县城大多了。孩子们面对南方坐下来,先前的兴奋消退,随着饥饿感袭来,眼里是稚嫩的茫然。

一条碎石子铺成的公路在远处山间露出一段来,一辆绿色的汽车扬起一道长长的土尘。狗子说,我看到八里湾了。荷叶噘着嘴说,骗人。

回到家后,狗子荷叶挨了老娘的骂,喜挨了老子的打,堂饥肠辘辘被罚了不吃晚饭,那晚饭当然还是一碗粥,叫稀饭……狗子累了,知道夜晚打野仗的事取消,早早上床睡觉,白天面前山顶俯瞰世上最美的一幅画——氏二,就像是做了一个梦,还得梦中寻去,入梦前想的却是八里湾,梦着的是老子让他骑在肩上,逛八里湾的街。

天渐渐地冷了,进入隆冬,北风那个吹啊……

生产队的男人女人干活,喊着号子,北风一拉,抖得稀稀烂烂。寿主动找支书说,他的会计从谁手中接过,还是要还回谁的手中。狗子老子这会儿在干活的男人女人中拿着藕给的红花牌烟盒纸做的记分本走动,笔夹在耳朵上。递一根煙给狗子的老子,荷叶老子停下来拄着锄头也抽一口卷烟,望着藕,眼神里,儿子仿佛大病初愈。藕不再说普通话,除非有人邀请,低着头卖力地干活,总感觉有一双眼睛正望着自己。蓉儿参加了生产队的劳动,原来白净的脸上泛着满面红光,与人有说有笑,不说话时,便觉有人在心里正在与她的心说着心里话。杏家的李干活反倒有点娇里娇气了,若是堂家的满没有出工,冬月里则六月的茄子摘了三天样焉了。金和福无心比着干活,有满在一起出工,心里就像驴子屌撬一般。

荷叶早上揉着眼睛起床,腿一迈出房门就惊喜地喊叫了起来,我家有白面啰!堂屋大方桌上摊开来雪白的面粉,让她直接联想到雪白的馒头。荷叶奔过去,手伸出来,还没触及那些面粉,就仰头望着屋顶。桌上是夜里从瓦缝飘下来的雪沙。

荷叶坐在狗子家门前的大石板上,看面前山。天上洒着细细的雪粉。荷叶想这细细的雪粉也会洒在面前山上,洒在面前山的松树上,绿色的松针上就有了白点。松针上白白的雪就像白白的松糖。松糖是一种叫天应子的小虫子屙的屎。天应子比菜籽还小,怎么就能屙出比绿豆还大的屎呢,还那么甜?最后粘死在自己的屎上,比蜜蜂还可怜!

狗子走到荷叶的身边,说屁股莫在石板上冻住了。荷叶说坐热了冻不住。荷叶问,狗子哥,你这几天屙屎冇?狗子说屙的是鸡屎。荷叶不能问他这几天吃饱冇,不然问得人饿。狗子知道荷叶又病了,脸蜡黄,像死人脸上的那张纸,仿佛一下明白了氏二的孩子为什么都那么黑。老天爱氏二的孩子,黑是太阳照顾了的。病了,黑能掩住脸上的黄。

白天,杏和几个女孩子不再跳绳、踢毽子了。苕不再打梭了,喜不推铁圈,偏颈不再到处找观音土泥巴捏军棋,或找人斗拱鸡。狗子也不捡鸡屎了。鸡好像都不屙屎。喜家的公狗没屎吃也没劲找杏家的母狗。杏家好长时间没有媒婆上门,母狗没有骨头啃,那窝小崽子们直接憋腔憋调说狗话,饿饿饿。

孩子们好久晚上没打野仗。狗子对荷叶说,晚上出来玩吧。

晚上,孩子们又聚集在了尼姑庙墙下,喜数了人头,堂小声宣布,今晚不打野仗,我们偷菜去。狗子清晰地记得,前一年冬天孩子们也偷过菜,将生产队的油菜苔当白菜苔掐了,再分工各自回家偷油、盐及碗筷。他们在庙墙下用石头架起铁盘子,拆喜鹊窝烧,把油菜苔在铁盘子里炒熟,一人一口吃了。狗子回家偷的就是那铁盘子,老子老娘好像从来就没注意过那铁盘子被烧得黑乎乎的。

这次,孩子们偷的是大蒜苗。大蒜苗被挑中,是因为它太香。但主要的是,很多菜有天生搭档,黄瓜的搭档是荆介,胡萝卜的搭档是羊肉,大蒜苗的搭档是五花肉——孩子们选它,也许就是因为它与肉的关系。偷的是杏家菜地里的大蒜苗,总有媒婆提肉到杏家,孩子们存心让杏老娘有肉也冇得大蒜苗炒。

菜地的菜被偷,村里吊袋子媳妇们是会站在门前塘埂上骂的,有时带上刀子和砧板边剁边骂,节奏感强,每剁一下都有让人心惊肉跳的震慑力。她们骂人的水平据说也是排了座次的,狗子老娘排第一,喜和堂的老娘并列第二,杏的老娘倒数第二,苕的老娘倒数第一。狗子没听老娘骂过,却听村里人说老娘深藏不露,从摆架势到捡摊子,不会溅一星唾沫,不像别的女人骂得一嘴角白浆。狗子老娘骂得人受用,那狠话像荷叶老子抱石磙一样看起来轻实际重,不重的话又像狗子老子的七层话一样有嚼头。喜和堂的老娘对骂过,喜和堂的老子用她们的骂下酒。她们骂得昏天黑地,血淋淋地,第二天就死脸找着搭家常,显得更亲密了,商量好后就又怂着各自的男人夜里对着墙洞喊一二三。苕的老娘骂,是哪个偷了我的萝卜咧,你拔出来了我晓得,拔出来塞回坑里蔫了我也晓得……寡汉条都笑,抢着承认是他们拔的。杏的老娘用刀剁着骂,我剁你的头,我剁你的命根子……喜和堂家的老娘就出来联手对骂,老东西,你剁氏二的命根子,嫌氏二寡汉条还少吗?有孩子担心杏的老娘明天又会到塘埂上连剁带骂,就把狗子家的大蒜苗偷了。杏的老娘若骂,狗子老娘也出来骂,一骂抵一骂,还能精彩地完胜。后来孩子们将自家菜地的大蒜苗也都偷了,都想自家老娘参加第二天的骂战。再后来,孩子们索性将全村菜地里的大蒜苗偷光,反正没有肉炒,偷了也没有人心疼。

偷的大蒜苗已不是架两块石头一个铁盘子就可以炒得了的。冲动过后,孩子们坐在菜地里发愁,不知道该拿这些大蒜苗怎么办。偏颈偏着头的样子像是在思考,孩子们就都偏着颈,终于想出一个法子,去八里湾卖了。去八里湾卖,大蒜苗又似乎少了点,孩子们一不做二不休,向邻村的菜地摸去……

狗子在前面推开自家的门,已是以前打完野仗回家入睡正在做梦发诳的时候。孩子们抱着大蒜苗挤满了狗子家堂屋。门外,白天细细的雪粉已变成雪花,纷纷扬扬飞舞了起来。狗子老子老娘看着孩子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孩子们各自回家取扁担、绳子、箩筐,并很快就取来,不是没有惊动家里的大人,而是没有哪一家大人随便问一句啥。狗子的老子老娘默默帮孩子们将大蒜苗粗略地整理了一下,似乎轻轻地问了一句话,知道八里湾有多远不?孩子们当然摇头了。狗子记不清老子老娘是不是真的问过这么句话,是有呢,还是没?在后来,狗子每次看黑白片无声电影,都会沉默,想起这个夜晚的这个场景,感觉到语言在黑白片无声电影里真的就多余了,感觉老师那个破备课本上的文字太苍白,废话多了……狗子的老子老娘打开大门,看着孩子们挑着大蒜走进风雪。大点的孩子挑着,狗子和荷叶小些,背上也背了一把,也有几个孩子是空手,准备路上打替。翻越面前山的山嘴,孩子们回过头来。氏二的大门陆续打开,一道道门里透出油灯的光来,每道灯光里都有人走出。狗子看到老子老娘一直在大门口的大石板旁,朝着面前山的方向,和各家大人们一起站在门前飞舞的雪中,一种出征的悲壮一时就涌上了心头。

到达石子公路已是半夜时分,孩子们第一次走上这样的公路,叽叽喳喳;听说公路直达八里湾,复叽叽喳喳。雪花铺盖了宽宽的公路,用不着再辨认脚下的路在哪里,可以跳着走,倒着走,踩上去还能听到雪下碎石子发出的嘎吱声来。远方偶尔出现汽车灯光,孩子们兴奋不已。车灯光越来越近,他们期待着相遇,也加快了脚步。相遇了,孩子们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了神奇的汽车,分列公路的两旁不动。汽车鸣一声喇叭,喜就叫了起来,这是汽车在跟我们说话。车灯远逝,孩子们这才继续前进。夜越来越深,不再有汽车经过,雪也越铺越厚,脚下也不再有碎石子的嘎吱声,只有踏在雪地上的扑哧声。北风刀子一样在夜幕上一刀一刀地划着,让人联想到布匹碎裂的样子。突然,一个声音破空而过,在纵向的北风里横向地飞快划过,却又在空中拖着长长的尾巴,经久不散——是鬼叫。孩子们很清楚这不是麦子拔节的声音,季节不对,且麦子拔节的声音不会成线性;也不是鸟叫,世上没有任何一只鸟飞得这么快。声音凄厉无比,是刀子划过受了伤的鬼的叫声。孩子们毛发都竖起来了,无不脚手冰凉,魂飞魄散。他们还看到了鬼亮,磷火不时在公路两边的山上跳跃,忽明忽暗,忽远忽近……每遇到一种情况,孩子们都在原地不敢动弹,耽误了不少赶路的时间。耽误时间最长的是遇上了一对在雪夜里赶着一头猪赶路的夫妇,孩子们与那夫妇对峙了半个多时辰,双方都吓了个死去活来……

风雪中,孩子们忘了走了多久,不知道走了多远,快冻住了。他们的脚开始不听使唤,只有身子在哆嗦,上牙不停地磕碰着下牙。

幸好八里湾出现在前方晨的微光中,并传过来动静。

八里湾街就是一条穿过公社长长的巷子,像鳝鱼,只有一根直肠子。他们走进八里湾,雪小了些,街上除了他们,只有七八个人。他们走完巷子的三分之一时,人渐渐地多了起来,扫雪,摆摊。早起去地里干活的人肩扛着农具从街上经过。一头被人牵着的牛在街头屙了一堆冒着热气的牛粪,引来一条狗嗅了嗅,又走开。一个穿着招裆裤捡屎的老头在牛粪旁放下屎筐,算是占了,再腰间抽出一尺长的旱烟杆不慌不忙地点上火……街上热闹起来。孩子们从街头折返,像经过无人的街,经过油锅里蛇一样翻滚着的油条、蒸笼里宝一样龛着的馒头、猪耳朵形状的杂糕、让人无从下口太圆了的苹果。满街的人都注意到了这群以前从没见过的孩子,风吹乱了孩子们的头发,冻住的雪在破烂的衣服上裹着一层雪浆,冻僵的脚指头在破鞋时里露出来往里缩。这街上以前是没有小孩子卖菜的,更别说天亮一下子就冒出这么多的小孩,这是哪个村子谁家的小孩?谁家又一下子有这么多的大蒜苗卖?那筐里大蒜苗上的土和死叶子还没有去净,大蒜苗掉出筐外在地上拖着……整条街的人仿佛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孩子们有一刻有强偷该有的紧张,但很快就放下了心来,因为整条街的人看破,却无一人说破。狗子不知道老师也写这一节,写时热泪盈眶:孩子们干了多大的一件坏事呀,企图挑起氏二及其周围村娘们令山野震惊的超级骂战!这是一条多么多么仁厚的街啊,以整条的善良呵护了这群幸运的孩子!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唾弃的年代,却有着如此令人不舍的温暖!蹲这儿吧,一位卖菜的老人挪开了自己地摊上的菜说。孩子们蹲下了,记得是来卖大蒜苗的。孩子们抱着大蒜苗,看那个老人叫卖,看人们从左右卖菜人那里将菜买走。荷叶又开始盯着对面的馒头铺,喜够着头看一侧后方的糕点店,堂看前方炸锅边上大炮一样架着的油条。有一个人吃着馒头从孩子们面前经过,苕不盯那人手上的馒头,直接盯着那动着的嘴;偏颈脖子不能转动,就转动身子。狗子低着头吞口水,眯缝着眼睛,脑子里尽是油条、馒头、糕点……我买你们的大蒜,有一个人冲孩子们说。孩子们没听见,那人走了。旁边卖菜的老人问,你们这大蒜么样卖哩?孩子们怔怔地望着老人。老人再问,几多钱?偏颈用身子摇头。荷叶抄着近路回答,把大蒜拿走,馒头放在地上就行。一个穿着干净整洁没有补丁的人从对面走过来,站在孩子们面前。孩子们脑子里立马蹦出了四个字——公家的人。孩子们慢慢站起来,小腿仿佛不胜上半身负荷,竹竿般抖了起来。在回家的路上时,苕说他这个时候正准备翻白眼,装鸡发瘟;堂说他这个时候脑子里一下空了,也就是苕了;喜说他脑子里塞满了屎,是糊的。狗子想的是课堂上罚站的情形。荷叶牵着狗子的衣角小声嘟哝,把大蒜给他,我不要馒头。公家的人说,挑上跟我走吧。卖菜的老人说跟他去吧,孩子们这才看到公家人仁厚的微笑,注意到公家人那油条一样的手臂,麻花一样的手指,馒头一样的鼻子,桂圆一样的眼珠子,猪耳朵形状糕点一样的耳朵。孩子们挑着、背着、抱着大蒜苗,跟着公家的人走进一个食堂。公家的人喊,大师傅,把这些大蒜苗称了,给孩子们钱。孩子们一眼就看到食堂蒸笼里冒着热气的馒头……

出八里湾,孩子们开始吃馒头。狗子只吃一个馒头饱了,冲荷叶大有深意地眨了一下眼睛,将另一个馒头塞进衣服里。荷叶一个馒头就胀着了。喜发现箩筐丢了,担心回家挨打,吃了一半的半个馒头也只好留着带回家。丢了扁担绳子的苕和偏颈都只吃了半个馒头。咽下最后一口馒头,孩子们伸展腰肢,像种子破了土,芽在露中摇。他们将剩下的馒头都捂在衣服里,在深雪的石子公路上往回奔跑,欢呼着,打雪仗。雪越下越大,雪花也越来越大,大如斗,大如席。狗子清晰地看见那美丽的花纹,并深深地印在脑子里,感觉冬天里一定藏着一个春天,所以雪都开花了,只是这么美的雪花,理应全都开在面前山上。

雪地上是孩子们一行行小小的脚印,当面前山出现在孩子们眼前时,这些小小的脚印突然从雪地里消失。孩子们飞了起来,在开满了雪花的天空中拍打着翅膀,向着面前山飞去……

脚下的山在漂移,氏二越来越远地退去。他相信自己真的看到了氏二,尽管没一人能证明。后人一定有质疑氏二存在的,这不要紧,喜、堂、偏颈、荷叶他们都可以作证,只是不知道他们在哪。若能找到他们的孩子就更好,這也许让人担心了,不知道老子们是否将下一代孩子们的名字都交了出来,那些孩子们又叫的是什么名字?

世上没有了氏二,这面前山还能叫面前山吗?

也许世上有很多山叫作面前山,但那山下的村子一定不会叫氏二。

令人安慰的是,白发苍苍的自己尚能遇见还是孩子的自己。

他无法将怀念与幻想区分开来,也不知道氏二在一个人的脑子里这算不算是一种存在。尽管这样,他还是想蜷缩在面前山怀里,孩子一样睡去,像面前山上的一片树叶,落在面前山上的树下。

责任编辑:赵思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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