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在异乡为“译”客
——美国汉学家华兹生寓居日本的翻译历程考察与反思
2022-05-10杨国强吕世生
杨国强 吕世生
(南开大学 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071;北京语言大学 高级翻译学院,北京 100083)
美国汉学家、职业翻译家华兹生(Burton Watson,1925-2017)(他的名字还被翻译成“沃森”、“华生”或“华特生”,本文选用使用最多的“华兹生”,笔者注)的“译”生基本上都是在日本度过的,可谓独在异乡为“译”客:“独”寓意两点,既指华兹生信禅,终生未婚,每天坚持禅修,也指他的翻译模式——基本上都是独自翻译,只是偶尔同美、日学者合作做了一些编译工作;用“译”取代“异”,一方面基于华兹生的日本情怀考虑——他已经融入了日本的生活环境和文化氛围,从精神层面讲已不再是个“异乡人”,另一方面着重指华兹生在日本开创的翻译事业:毕生致力于向西方世界引介中日文学和文化,在哲学、历史、诗歌、佛学四大领域取得的成就鲜有人能望其项背,很多作品正是得益于华兹生优雅晓畅的译笔才首次被英语世界的大众读者所欣赏和阅读,在英语世界产生的广泛影响力让他获得2015年美国笔会颁发的拉夫·曼海姆翻译终身成就奖章(The PEN/Ralph Manheim Medal for Translation),这是对他毕生从事中日文学译介事业的认可。目前,华兹生作品在世界各地著名图书馆的收藏率已经超过了理雅各(James Legge)、阿瑟·韦利(Arthur Waley)等人(李红绿 赵娟,2017),堪称推动中日文学在欧美传播的典范。
综观国内外学界对华兹生的研究,基本上都是围绕文本侧重从某一方面展开,主要有历史典籍翻译研究,如:Pulleyblank(1959)、Mote(1962)、Egan(1990)、Nienhauser(1996)、Makeham(2009)、吴涛(2010)、黄淑仪(2017)、魏泓(2018)等;诗歌翻译研究,如:Frankel(1986)、Klein(2014)、冯正斌和林嘉新(2015)、吉灵娟和谭载喜(2020)等;佛经翻译研究,如:Brook(1998)、Barrett(1999)等,成果很是丰富,但鲜有对其整个翻译生涯进行全面考察的成果,当然也有学者做了梳理,如:李秀英(2008)、林嘉新(2017),国外没有这方面的研究,但也仅仅局限于华兹生翻译中国典籍的情况,没有涉及华兹生翻译生涯的另外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即对日本文学和文化作品的翻译及其与中国文学和文化的关联,这不能不说是一大缺憾,不利于深入认识和评价华兹生的翻译成就。基于此,本文对华兹生在日本的翻译历程进行了考察,首先探究了华兹生的翻译缘起,以明晰一个美国人为何选择在日本这个东亚国家长期旅居并穷其一生译介中日文学和文化作品,在此基础上,根据所译作品情况进行分期,以不同的翻译阶段为“面”,以其中的代表性作品为“点”,点面结合,展开梳理和分析,总结华兹生的翻译实践,反思华兹生取得成功的原因,推动学界对华兹生开展系统的翻译批评研究,为当前中国文学外译提供启示和借鉴。
一、翻译缘起:一个美国汉学家的中日情怀
日本与中国一衣带水,文化交流源远流长,长期以来一直被视作汉学研究重镇,在“中学西渐”路线上扮演着极为重要的“放送者”和“传递者”角色,对助推中国文化走向世界从而彰显世界性意义发挥了重要作用。由于历史上日本与美国关联密切,因此,一代又一代的美国汉学家不远万里,荟萃于此,亦学亦研,醉心于东亚历史文化研究,推动并拓展着中日美三国之间的文化交流,既有十九世纪晚期探寻中日艺术源流的费诺罗萨(Ernest Francisco Fenollosa,1853-1908),也有二十世纪中叶承续欧美禅宗热潮来此研习禅宗的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1930-),华兹生也是在这个时候来到日本,成为这些汉学家群体中的一员,以学促译,以译助学,开拓并丰富着美国汉学家在日本的汉学研究和典籍翻译传统。
根据华兹生2001年在唐纳德·基恩日本文化研究中心发表的题为《翻译的乐趣》(The Pleasure of Translating)的演讲(Watson,2001a)、2005年在接受著名汉学家陶忘机(John Balcom)的专访时所做的相关讲述(Balcom,2005)以及撰写的游记《我的中国梦——1983年中国纪行》(伯顿·沃森,2015),华兹生对日本的最初印象来自于二战末期在东京横须贺美国海军基地度过的最后六个月军旅时光,期间学会了一些日语,对日本有了初步了解,尤其是对日本的佛教建筑关注比较多,为日后笃信禅宗和从事佛经及佛学著作翻译埋下了伏笔。1946年2月离开日本时,他就决定退役后从事有关中国和日本的研究。1951年6月华兹生在哥伦比亚大学完成了硕士阶段的学习,想继续攻读博士学位,但依据《退伍军人法案》(GI Bill)获得的教育资助已经用完,当时中美关系紧张也无法申请来中国继续深造,无奈之下1951年8月华兹生选择“东渡日本”,由此开启了在日本的旅居生涯,一直到2017年去世,中间除去几次短暂赴哥伦比亚大学、斯坦福大学和香港中文大学从事教学和研究工作以及两次来去匆匆的访华,华兹生基本上就没离开过日本,日本俨然成了他的第二故乡。
但从华兹生内心来讲,他更看重中国历史文化。首先,华兹生小时候学习汉语的经历对他的人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长大参军退役后相继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和日本京都大学潜心钻研古汉语、中国古代史和中国古代文学长达十载(1946-1956年),期间分别凭借对《史记》中《游侠列传》的翻译和对司马迁的研究拿到哥伦比亚大学的硕士学位和博士学位;其次,历时考察华兹生的翻译生涯,可以看出华兹生将翻译事业的重心放在了译介中国古代典籍上,也是他的主要兴趣所在,凭借扎实的汉学功底从古汉语直接迻译了大量中国古代经典,涵盖诗歌、历史、哲学和佛学四大领域,即使是他翻译的那些日本文学作品,不少也带有强烈的中国文化印记,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当属对汉诗的翻译(见表2、表3),日本汉诗是中国古代诗歌繁衍到海外的“最大一脉分支”(马歌东,2011:13),从王朝时代诞生到明治维新之后走向衰落,历经1300余年,中国文化的影响通过汉诗“早已在日本传统文化中留下永久而深刻的文化记忆”(胡安江 周晓琳,2015),正如日本汉学家冈村繁(2009:6)所说:“日本历经一千几百年的漫长岁月,而作为正式记载文字而使用下来的正是中国渡来的‘汉字’,就中国‘汉诗’、‘汉文’这样的文艺模式是最高级、最典型的东西,无论哪个时代的知识分子都会对这一外来文艺的创作倾注自己的努力。”另外在翻译生涯末期推出的两部日本说话文学译本(见表3)也是一显例,无论是从影响关系还是从题材来源看,该类型作品都受到中国古典文献的巨大影响(李铭敬,2017);最后一点,中国一直是华兹生魂牵梦绕的国度,早年在哥伦比亚大学求学时就渴望有一天能来华学习,结果由于历史原因梦想破灭,这成了他一生的遗憾。几经周折在研究和翻译中国典籍三十余年后也就是1983年华兹生终于如愿来到渴盼已久的中国访问,“终于可以亲身体验让他如痴如狂的文学和诗歌的发源地了”(伯顿·沃森,2015:8)。当时中国改革开放所呈现出的新面貌给华兹生留下了深刻印象,这在游记China at Last中有详细的记载,字里行间流露出浓浓的中国情怀。那次圆梦之旅让他对中国及中国文学和中国文化有了更为感性的认识,推动了他的典籍翻译事业,如他所说,翻译事业有了新动力,更有理由尽其所能将中国的文学作品翻译成最优美的英文(伯顿·沃森,2015:166)。华兹生没有食言,步入耄耋之年依然译笔不辍,2007年已是八十二岁高龄的他还推出了“译”生当中最后两部典籍译作——《论语》和《陆游后期诗歌》(见表3),为自己的中国典籍翻译事业画上了圆满句号。
二、华兹生寓居日本的翻译历程
华兹生在日本旅居六十余载,长期沉浸于汉文化圈,在语言素养、学术视野、汉学积淀等方面日益精进,逐步开启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横跨历史、哲学、诗歌、佛学、小说等多个领域的职业翻译生涯,最终成就了辉煌的“译”术人生,根据所译作品情况可以将其划分为三个历史阶段:
(一)第一阶段翻译事业初创期:中国典籍翻译
这一阶段从20世纪50年代初华兹生“东渡日本”开始到20世纪70年代中期推出《汉书》译本结束,持续了二十余年。华兹生聚焦中国古代经典作品,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东方研究委员会、卡廷基金会、卡耐基基金会等机构的资助下推出了近二十部译著(主要作品见表1)。
表1 第一阶段的主要作品
本阶段是华兹生翻译事业的初创期,他首先是从提高汉学素养开始的,来到日本后不久就进入京都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继续研修中国古代文学和中国古代史,师从“京都学派”代表人物吉川幸次郎,进一步夯实了汉学基础,并完成了博士论文《司马迁:伟大的中国历史学家》(Ssu-ma Ch’ien, Grand Historian of China),其中第二章和附录A是华兹生对《史记》和《汉书》中有关司马迁生平资料的选译;另外,给导师吉川幸次郎做助理以及与狄百瑞(William Theodore De Bary)共同编纂《中国传统之源》(Sources of Chinese Tradition)让他有机会接触并阅读了大量中国古代文献,直接推动了他对中国历史典籍以及古代诗歌的翻译,这都为日后汉学研究和典籍翻译事业的拓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通过表1可以看出,第一阶段华兹生的翻译成就主要体现在对中国历史典籍、哲学典籍和古代诗歌的翻译方面。华兹生特别看重中国典籍本身含蕴的文学特质,努力译成优美流畅、浅显易懂的英文,非常适合大众阅读,体现了华兹生在典籍翻译过程中的文学艺术旨趣以及当时美国汉学“以现实为中心,以实用为原则”(刘正,2010:14)的特点,凸显出很强的务实性。首先历史典籍方面,为了让西方普通读者易于理解,在受到《史记》简明日译本的启发下(Watson,1995),华兹生有意选择那些富有趣味性、故事性的篇章,尽可能压缩注释,并考虑到中西历史典籍编撰传统的差异对原文本进行“跨文化的再现和重构”(王宁,2018),以便让读者读起来就像是在读古希腊希罗多德(Herodotus)、修昔底德(Thucydides)抑或是古罗马李维(Livy)的作品(Balcom,2005),相继推出了侧重作品文学价值的《史记》和《汉书》译本(华兹生一共翻译了三部中国历史典籍,除了这两部,另外一部是《左传》,在第三阶段完成,见表3),成为英语世界史学与文学结合的翻译文学典范之作,得到了广泛传播,尤其是《史记》译本,目前已成为海外所有《史记》译本中流传最广的译本。这就是罗·埃斯卡皮(1987:268)所指出的,作品被赋予一副崭新的面貌,与更广泛的读者进行了崭新的文学交流,不仅延长了作品的生命,而且又赋予它第二次生命。哲学典籍翻译方面,他先后翻译了墨家、儒家、法家以及道家的代表性著作,《庄子》之所以放在最后,是因为在他看来难度最大,最具有挑战性,不过也是他最喜欢的,所以四年之后在1964年选译本的基础上又推出了全译本。这些译本得到哥伦比亚大学东方研究委员会的资助,旨在对中国早期哲学著作进行重新翻译,一方面解决美国高校本科生的教材问题,另一方面让这些中国古代经典在普通读者中间得到更广泛的阅读(Watson,1963)。华兹生凭借深厚的汉学功底选译了其中最能体现墨子、荀子、庄子和韩非子思想精华的篇章,着力打造优雅流畅的可读性和学术性兼具的译本,取得了很好的译介效果,凡是研修亚洲或中国课程的均读过他的译本(Balcom,2005),推动了哲学典籍在西方的传播,这也说明经典的通俗化是中国典籍走向异域民间的良策(陶友兰,2015)。
诗歌翻译方面,华兹生初到日本之后受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禅宗热潮的影响,开始信禅译禅,推出了自己的第一部中国诗歌译著《唐代诗人寒山诗百首》(Watson,1962a),被收入哥伦比亚大学“东方经典译丛”,该译著特点鲜明:其一,所译诗歌约占寒山全部诗歌作品的三分之一,远超阿瑟·韦利译本和加里·斯奈德译本,是当时译介数量最多的译本;其二,该译本介乎斯奈德译本和韦利译本之间——在语言上比韦利译本更口语化,在情绪表达上比斯奈德译本更柔和克制,在形式上舍去了韵律(Hawkes,1962);其三,华兹生将寒山诗作更多看成是一个人的精神探索史——有时得到美妙的满足,有时因孤独和绝望而沮丧(Watson,1970:14),在翻译时特别追求译文的明白晓畅,必要时添加注释进行解释说明,例如“何以长惆怅,人生似朝菌”(Why am I always so depressed? Man’s life is like the morning mushroom.)(Watson,1970:54),为了便于读者理解其中的比喻,华兹生引用庄子的话进行加注解释:The little mushroom that springs up in the morning and shrivels away before nightfall.(“蘑菇清晨破土而出,而到了天黑前就会萎蔫”)(Watson,1970:54)。正是这些特点扩大了译本的受众面,在普通读者以及研习中国文学和佛学的高校学生中间广为流传。华兹生还特别欣赏苏东坡、陆游作品中体现出来的抒情性和叙事性,本阶段各推出一个译本——《宋代诗人苏东坡诗选》(Watson,1965)、《放翁:陆游诗歌和散文选译》(Watson,1973),到了第三阶段又各推出一个译本(见表3),两位诗人的主要作品基本上都得到了译介。另外,华兹生推出的《早期中国文学》(Watson,1962b)和《中国抒情诗:公元2世纪至12世纪的诗歌》(Watson,1971)囊括了从公元前11世纪至公元12世纪的代表性诗歌,对中国古代诗歌的引介体现出深刻的洞察力,在那个西方很少有人学习和使用古汉语的年代非常具有权威性,即使到了现在依然可以在课堂内外见到这两本书的身影(Klein,2014),展现出持久的影响力。这个时期华兹生还翻译了一本学术著作,即吉川幸次郎的《宋诗概说》(Kojiro Yoshikawa,1967),作为第一本以西方语言出现的全方位研究中国历史上重要时期诗歌的学术著作译本,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华兹生能在翻译事业的初创期就取得不俗的成就,主要得益于两点:一是符合当时美国本土社会发展需求:20世纪以来尤其是两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导致西方文化面临前所未有的精神危机,包括作家和诗人在内的很多知识分子都将目光转向东方寻找危机解决之道。在风行于20世纪50年代末至60年代的旧金山文艺复兴运动中许多参与者就热衷研习日本禅宗,阅读东亚文学,诸如《道德经》、中国古典诗歌以及日本俳句,从中吸收思想养分,比如对道家思想的吸收,并带动了年轻人,形成一种深刻影响当时美国社会的时代风气(钟玲,2003:85),当时美国学界尤其是汉学界也开始重视对中日文学和文化的翻译和研究,也是在这个背景下哥伦比亚大学东方研究委员会启动了大型翻译项目“东方经典译丛”,华兹生的很多译本都入选了该项目;二是契合当时的主流诗学:以诗歌翻译为例,华兹生使用美国当代英语,明白晓畅,贴近汉语语序,例如对王维诗句“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竹里馆》)的翻译:“Alone I sit in dark bamboo,strumming the lute, whistling away”(Watson,1971:173),可以看出华兹生的翻译遵从了原文语序,可谓亦步亦趋,在用词上也再现了王维的简洁朴实特色,另外,针对棘手的诗歌韵律问题,华兹生没有强求,重心放在“诗心”的迻译上,正所谓“不求貌同,正由神合”(罗新璋,2009:12)。从表面上看,华兹生是受到了庞德、阿瑟·韦利等人的影响,但从根本上来说,按照布迪厄社会学理论,体现了他进入翻译场域之后对当时提倡简朴语言、舍韵取义、侧重表现普通人生活感受的新诗传统和规范的把握和遵循,经过长期的经验积累逐渐内化为自身的翻译惯习,并外显为可读性和学术性兼顾的翻译特色,这在后面两个翻译阶段也得到很好的体现。
(二)第二阶段翻译事业拓展期:日本文学和佛学著作翻译
这一阶段从20世纪70年代中期开始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结束,持续了约十年,华兹生将目光转向了日本文学和佛学著作(主要作品见表2),可谓其翻译事业的拓展期。
表2 第二阶段的主要作品
华兹生去日本之前没有接受过正统的日语学习,只在哥伦比亚大学辅修过一年,以留学生和英语老师的身份来到日本后,有幸住在日本著名画家上村松篁家里,对他的日语口语帮助比较大,但书面语的应用对他这个初来乍到的基础薄弱的美国人来讲依然是个煎熬,阅读困难重重,更不用说翻译了。在初到京都的几年里,他曾试图通过阅读《方丈记》《徒然草》《平家物语》等专为日本高中生编排的选集自学日语,后来加入御书翻译委员会(Gosho Translation Committee)在不断接触、研读和翻译日语作品过程中日语水平才真正得到逐步提高。通过二十多年的旅居生活以及十多年的修习坐禅,华兹生对日本的社会、历史、文化和文学有了更为深入的体验和认知,给他翻译事业的拓展提供了丰富的滋养,这都体现在这个时期他对日本文学作品和文化作品的翻译中。其实,华兹生能走上译介日语作品的道路跟日本研究专家唐纳德·基恩(Donald Keene)有很大关系。20世纪50年代早期基恩也在京都,邀请华兹生翻译一些日本汉诗和现代短篇小说收入到自己编撰的《日本文学选集》(Anthology of Japanese Literature,1955年)。这次很偶然的翻译经历在华兹生的翻译生涯中具有里程碑意义: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尝试翻译古汉语诗歌,诸如对日本最早的汉诗集《怀风藻》以及五山汉文学的选译,并且也是他首次尝试翻译小说作品,即森鸥外的短篇小说《高濑舟》(Takasebune),但结果却成了一场“灾难”——语言老旧生硬,作品中的京都犯罪分子听起来像纽约黑帮,让他认识到对人物对话的翻译必须听起来可信,永远不能听起来像某种特定方言或区域语言,这对他接下来翻译《史记》中的对话有所借鉴(Watson,2001a)。
相比之下,华兹生对汉诗的翻译比较成功,如将《春日山庄》中的两句“栖林孤鸟识春泽,隐涧寒花见日光”翻译成“The lone forest bird tasted the dew of spring; cold flowers of the dark valley saw the sun’s brightness.”(Watson,1975:20),虽然回避了“春泽”“日光”背后的深层含义,没有传递出诗人想表达的感恩之情,但译文简洁、流畅、自然,很好地保留了句式对称美,再现了原诗中的生动画面,较好地传递了其中的意境美,体现出鲜明的现代主义诗歌特色,更符合英语读者的阅读习惯和审美期待,赋予译本极大的可接受性,体现了“求真为本,务实为用(上)”(周领顺 高晨,2021:102),通过在求真于原文与务实于读者和社会之间努力保持平衡,让古典作品在英语世界散发出新的时代魅力。另外,从他内心来讲也特别喜欢日本汉诗,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汉诗通常以日本为背景,他在翻译过程中可以去亲身感受诗中描绘的风景;二是将备受推崇的优雅的古汉语应用到熟悉的日本风景或场景的描写当中赋予汉诗一种不同于中国诗歌或日本本土诗歌的独特味道,使得汉诗经常能以一种更具体、更生动的方式捕捉日本人生活的场景,而日本本土诗歌却很难做到这一点(Watson,1968,2001a)。这方面的代表性作品当属两卷本的《日本汉文学》,多达三百多页,很是厚重,在选材上突出代表性兼顾趣味性,涵盖了从7世纪到20世纪初期六十余位诗人的代表性作品,主要是汉诗。当时西方普遍认为日本传统文学中的汉诗和汉文质量不高,不过是对中国诗歌的笨拙模仿,没有研究的价值,鲜有人从事这方面的翻译和研究(Brower,1981),即使在日本国内也有这种看法,大阪大学教授后藤昭雄(2006:3)就指出:“在日本,长期以来存在着对日本汉文学的偏见,有的说它是中国文学的亚流,还有人说用汉字创作的汉诗文称不上是地道的日本文学。”在这个背景下考察华兹生的翻译,愈加凸显出其眼光之独到、勇气之非凡、视野之开阔,让备受冷落的汉文学第一次在西方世界得到全面呈现(Ury,1977),很具有独创性,对推动西方世界开展相关研究贡献极大。这一时期华兹生对日本诗歌的另一贡献是与日本诗人、翻译家佐藤纮彰共同编译出版了《来自八岛之国:日本诗歌选集》(Hiroaki Sato & Burton Wat-son,1986),多达六百多页,涵括了从公元400年以来日本诗歌中的菁华,语言优美,不论是在深度上还是在广度上都是一部令人难以置信的作品集,1982年华兹生凭借该作品首次获得美国笔会翻译奖(Pen Translation Prize)。
此外,通过表2可以看出,华兹生这一时期的译作多与佛教相关。其实早在20世纪50年代华兹生通过给美国第一禅堂(the First Zen Institute of America)做兼职翻译时就已经接触到了佛教文本,从1975年开始承担日本佛教组织创价协会(the Soka Gakkai)的翻译工作,主要任务就是翻译池田大作的佛学著作。如果说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是莫言的“接生婆”,那么华兹生就是池田大作(Ikeda Daisaku)的“接生婆”。池田大作曾任佛教组织国际创价学会会长,是世界知名宗教人士、作家,也是中日友好使者,他的作品基本上都是通过华兹生优雅流畅的译笔流传到西方世界的。在这个过程中华兹生也加深了对佛教的认识,既对他后来翻译佛经及其他佛学著作帮助很大,也对他的禅修人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值得一提的是,正是在池田大作的关照下,华兹生才实现了三十多年的访华夙愿,期间专门抽时间参观了西安的佛教圣地大雁塔、香积寺,还特别前往浙江天台山,重走寒山古道,参观国清寺、方广寺,这些经历对他返回日本翻译池田大作的《我的佛教观续本》一书,特别是涉及天台大师和智顗大师的章节,帮助很大(伯顿·沃森,2015:205),正可谓:百闻不如一见,读了中国史书、文学作品上的东西,再到现场看看会有一种特别的感受(转自朱振武,2017:74)。这也给我们做好中国文学外译以启示:在推动中国文学和中国文化走出去的同时有必要创造机会让华兹生这样的汉学家走进来,让他们亲历实景,增加感性认识,可以更好地理解和译介中国文学作品,葛浩文译“呼兰河”、蓝诗玲(Julia Lovell)译“马桥”、白亚仁(Allan H. Barr)译“聊斋”等莫不如此。
(三)第三阶段翻译事业成熟期:中日文学翻译
这一阶段开始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至21世纪第一个十年结束,持续了约三十年,是最长的一个翻译阶段,成果也最为丰富(主要作品见表3)。通过前两个阶段的不懈努力和翻译积累,到了这个阶段,华兹生已经成为世界知名的东亚文学翻译家,在中日语言文学素养、学术积淀、翻译手法等方面达到了翻译生涯顶峰,可谓其翻译事业的成熟期。
表3 第三阶段的主要作品
(续表)
华兹生在语言上的优势和天赋(精通英、日、古汉语;华兹生不识简化汉字,也不会说汉语口语,笔者注)在这一阶段开始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让他在翻译选材、底本选择等方面更加游刃有余。通过表3可以看出,华兹生涉猎更为广泛,视野更为开阔,在文本类型上体现出融合前两个阶段的特点,不仅涵盖了之前翻译过的所有文本类型——中国历史典籍(如对神交已久的《左传》的翻译,为该系列最后一本)、中国古代诗歌(如对最喜欢的白居易作品的翻译)、中国哲学典籍(如对儒家经典《论语》的全译,为该系列最后一本)、日本汉诗(如对石川丈山及其他江户时代诗人作品的翻译)、佛学著作(如对《临济录》的翻译)以及小说(华兹生一生只推出一本小说译本,即森鸥外的《雁》),还新增了更为深奥的佛经翻译(如对最喜欢的《维摩诘经》的翻译)以及日本说话文学翻译(如对日本最早的佛教说话集《日本灵异记》的翻译)。除此之外,还有一部作品值得一提,即《彩虹世界:散文与翻译中的日本》(Watson,1990),这是华兹生众多作品当中唯一的一本散文集,记录了自己在日本的旅居生活和翻译事业,颇有自传性质,文笔优美,借助这部作品华兹生也算是了了自己最初想当作家的心愿。
在这一阶段,华兹生凭借极高的中日文学素养,一如既往地倾力打造明白晓畅的可读性译文,让普通读者以及研习东亚语言文化的美国高校学生更容易理解和接受。首先,佛学典籍方面,在从鸠摩罗什(Kumārajīva)的中文版转译《妙法莲华经》时,他没有像其他经文译者那样去使用古语和圣经体让译文显得崇高和具有宗教意味,而是像释迦牟尼讲的那样——讲佛理要用白话,尽量使用明了悦耳的现代英语,突出佛教教义对于当下现实生活中的读者或听众的意义,还专门给没有时间诵读经文的本科生编写了《莲花精髓:<莲花经>选译》(Watson,2001b);基于同样翻译理念推出的《临济大师的禅宗教义》(Watson,1999)是英语世界第一本注重译文流畅的《临济录》译本,华兹生在导言部分以及注释里还专门对佛教的一些重要思想和术语做了阐释,旨在让非专业读者理解其中的教义,这对于推动最具中国禅风且法脉延续最久的临济宗在西方世界的传播和接受具有重要意义(Watson,1999)。其次,哲学典籍翻译方面,华兹生推出了最后一本中国哲学典籍译本——《论语》全译本,译文极具当代美国英语口语特征,营造出原典对话发生在今天的效果(Watson,2007:13),如将开篇名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翻译成“To have a friend come from a long way off——that’s a pleasure, isn’t it?”(Watson,2007:16),通过最后的反义疑问句“isn’t it?”就营造出了一个跟读者沟通交流的场景,现场画面感很强。华兹生的这种译法与王宏印(2015)提出的典籍翻译现代转化理念是一致的,既保留了中国文化特有的价值内涵,又突出了典籍与现代生活的联系,易于被理解和接受。最后,诗歌翻译方面,主要体现在对中国古代诗歌、俳句和汉诗的翻译方面,遵循着既要保持原诗的美,又要让英语读者乐于接受的原则,在译语的使用上突出优雅晓畅,注重诗歌意境的传递,平衡了原文、赞助人、诗学、读者等翻译内和翻译外诸因素之间的张力(赵国月,2018),成就了多部精彩译作,其中《杜甫诗选》入选了《大中华文库》和“东方经典译丛”,《苏东坡诗选》力助华兹生1995年第二次斩获美国笔会翻译奖。当然,受制于自身成长环境、学识积累、社会历史条件等因素,华兹生的翻译“大有未尽善处”,但在推动中日两国的文学和文化在英语世界的传播和接受方面,“其蚕丛开山之功,实不可没”(奚永吉,2000:自序6)。
三、结语
美国汉学家华兹生在日本旅居半浮生,怀着对中日两国语言文化的热爱,凭借宏阔的学术视野和极高的“译”术造诣,在长达六十余年的翻译生涯里历经第一阶段聚焦中国典籍的翻译事业初创期、第二阶段转向日本文学和佛学著作的翻译事业拓展期以及第三阶段中日文学兼顾的翻译事业成熟期,推出了五十余部符合西方普通读者阅读习惯和审美期待的可读性作品,涉及历史、哲学、诗歌、佛学等领域,这些作品要么走进美国的大学课堂,成为经典教材,要么在普通读者群体中间广为流传,成为翻译文学经典,实现了让英语大众尽可能走进亚洲文学、了解亚洲历史文化的“译”术追求,为推动汉学以及中日两国文学在西方的传播和接受做出了开拓性贡献。
本文通过以点带面、点面结合的方式,对华兹生在各个翻译阶段推出的代表性作品、体现的翻译特点以及所取得的翻译成就进行了分析和探讨,比较全面地梳理和总结了华兹生寓居日本的翻译之路和成功之道以及对推动东西方文化交流所做出的历史贡献,同时也让我们反思,要想做好当前的中国文学外译必须得有清晰的读者定位、有效的翻译策略以及对目的语国家社会发展需求和诗学传统的深入把握。目前,欧美诸国对中国文学和文化认知处于一个不断深化的阶段,典籍外译有必要像华兹生那样在“喻俗”上下功夫,才能推动中国典籍走向异域民间,扩大影响力;另外,推动中国文学走出去还应具有开阔的国际视野,思考“走出去”的多种维度,除了要坚守本位、努力开掘民族资源开展对外文化交流外,还要高度重视“中学西传”路线上的“传递者”“沟通者”的作用,这里面既有像日本这样的受儒释道思想深刻影响的具有文化共性和认同基础的国家或地区,还有像华兹生这样的在中国文学翻译和传播领域孜孜不倦的汉学家,要为他们开展汉学研究和翻译实践积极创造条件,可以通过他们更好地向世界讲好中国故事,共同描绘中国文化国际传播的总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