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梦为马、不负韶华,优秀的外科医生是如何炼成的
2022-05-09车翀
车翀
1995年的6月,面对手中决定未来命运的高考志愿填报单,马少华毅然写下了三个医学院校的名称,为了梦想,不留后路。
2022年3月,全国的疫情形式并不乐观,笔者也只有一天的时间往返北京,在北京大学第三医院(简称北医三院)西侧的茶厅中见到风尘仆仆赶来的马少华教授,已经是下午了。北京大学第三医院胸外科主任马少华是一位“典型”的外科医生,长期频繁洗手而显得有些毛糙的手部皮肤,身上带有一丝微弱的消毒液味道,修剪得干净又整齐的鬓角、略低沉的声音、精准的言语措辞,这些都衬得他十分干练。聊起走上医学之路的动因,马少华陷入了回忆中。
“这是很有意思的经历,我的家里并没有人从医,但我却对医院很熟悉,这主要是因为小时候‘受伤太多’。”也许是男孩子的天性,马少华从小就喜欢户外活动,但也经历了多次伤病。“高中前骨折了两次,经历了一次阑尾炎,髋关节打针还有一次化脓了。”这些疾病与痛苦,倒是让马少华对医院早已没有了同龄孩子的恐惧:“后来打针都是自己去医院的,压根就不用家长陪着,自己都能搞定。”次数多了,一个念头在马少华的心中萌芽:“家里必须要有个医生,这样有人生病时就会方便很多。”也正是带着能用医学知识帮助家人、减少就医不便的心,“医生”这个职业渐渐成了马少华心中无法抑制的梦想。也正是梦想的驱使,让成绩优异的马少华面对高考志愿,决定不留后路、不做他想,“当时三个志愿都填了医学院校,可以说是不留后路了,就瞄准医学去了。”
“当时我和家人都搞不清临床、基础、检验这些方向的区别,那时候也没有互联网可以查,就从字面理解,觉得临床就是在病床边工作,那不就是外科医生嘛。”带着这樣的念头,马少华以一名临床方向医学生的身份,第一次走进北京医科大学(2000年后为北大医学部)的大门。进了大学,马少华徜徉在医学知识的海洋中,也明晰了医学专业未来的路径。也许是热爱动手、勇于挑战的天性,他很快确定:“我要成为一名外科医生。”
五年的时间一晃而过,毕业时马少华进入了北京地坛医院工作,如愿成为一名外科医生。地坛医院是北京市第一传染病医院,外科中以感染性肝病导致的危重症患者居多。“当时做得是普通外科,主要是腹部外科的工作。处理比较多的就是肝硬化门静脉高压、脾大、脾功能亢进,主要的手术是肝硬化断流、分流,也是外科中的大手术了。这里的患者状态一般都很差,很危险。”这些手术如今仍然是外科手术中操作难度较大、危险性较高的手术。“书本上看到的只是理性认识,接触了患者才有感性的认识,摸爬滚打非常重要。”也是这样的经历,帮助马少华锻炼了扎实的基本功,如今回忆起来,他仍然十分感谢当时的历练。
2002年,马少华进入北京大学第三医院,攻读外科学(普通外科)研究生、博士。2008年,博士毕业的马少华正式进入了北京大学肿瘤医院的胸外科接受了严格的肿瘤外科培训,2013年因工作需要返回北医三院胸外科就职。这种由普外到胸外、由腹腔到胸腔的工作转变,在很多人眼中可以算得上“改行”,而这也确实给了马少华巨大的压力。
“我们知道,胸腔中有着人最多的重要器官,我们的心、肺、大血管等,手术处理的关键步骤也是不同的,胸外科很多时候会面临比普通外科凶险许多的情况。”另外,胸腔有着肋骨的保护,这种“骨性胸壁”很多时候限制了胸外科医生的操作途径和空间,比腹部外科医生在柔软的腹部动刀要复杂许多。这些差异不仅仅反映在手术本身更大的难度、更高的技术要求上,胸外科手术后的患者也面临着(较之普外科手术患者)更大的痛苦、并发症风险,术后的管理也更复杂、艰难。“当时我们都说胸外科的胸字,右半部分是‘匈’,其实也是‘凶’意味着凶险,胸外科是个名副其实的‘凶外科’。”
思维的转变、技术的学习需要一定时间,其间的困难数不胜数,但马少华战胜了一个又一个挑战。对于马少华来说,当时最大的难度其实在“思维的变化”。数年的腹部外科工作,虽然技术共同之处较多,但思维模式与知识体系都是围绕腹部外科的病种而建立,涉足胸外科领域时,马少华处于一种“陌生又熟悉”的状态。这让他产生过怀疑,怀疑自己能不能成为一名胸外科的好医生,但也让他有了前所未有的勇气想要挑战、战胜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新鲜”领域。
印象较深的经历是2013年的一例复杂胸腔镜手术——肺癌支气管袖状切除手术,就遇到了十分凶险的状况。患者的情况复杂,是一台非常艰难的手术,从术前准备到手术结束,8个多小时的鏖战,马少华最终顺利而又漂亮地完成了“第一次腔镜袖切手术”。“手术过程非常顺利,我也将手术做得尽可能的好,当手术结束,刚刚将患者搬上转运床、翻身,患者的血压一下子就掉没了。”看着飞速消失的血压数值,马少华如堕冰窟,赶快请求了上级援助。“最后前来会诊的专家有20多人,一个手术间站得满满当当,近一个小时的紧急检查、分析、求证最后判断是高危型肺栓塞”。
8个小时的手术让患者的循环状态不佳,出现了深静脉的血栓进而脱落导致了肺栓塞,随时有死亡的危险。“当时压力非常大,肺栓塞应该及时取栓溶栓,但是溶栓的操作会增加出血风险,而患者刚刚接受了一场大的手术,体内很多刚刚缝合的创口、创面,大出血风险很高。”这位患者最后被推去了介入室处理血栓,离开了手术间的马少华心中极为不安。那一天并不是他值班,但是12点过了马少华仍然待在医院,就在重症监护室里驻守。“当时他住7床,那晚我就住在8床,就这么看了一夜。溶栓治疗下,如果胸腔发生了大面积出血,需要立刻进行二次手术,所以我必须留在那,随时准备着。”在马少华和北医三院团队的守护下,患者最终转危为安。
“当外科大夫,做得好的时候会非常自豪,而人命关天的压力又会常给医生极高的压力。”如今的马少华,已经成为北医三院胸外科的主任,也是我国知名的胸外科专家,他最终成为了这场挑战的胜利者。“反正就是学习,不断摸索,到了现在,任何一名外科医生都是活到老学到老,哪怕几天不去看文献,就感觉自己落伍了。”马少华常和科里的医生交流,“总是和他们说大夫处理的是人,是鲜活的生命,我们不像其他行业,一点点错误就是没有办法用钱去弥补的,生命是无价的。”
回顾多年来的职业生涯,马少华认为普外科的工作经历让他受益匪浅。“其实走过这么多年路,回过头会发现腹部外科是所有外科基本训练的起点。”这与部分欧美国家的外科医生培养理念不谋而合。“这种普外科,其实更应该被称作基本外科,协和医院如今的外科就是基本外科,这是一种更加科学的理念。”马少华说道:“可以这么说,基本外科的培训结束后,进一步专科培训后才能成为一个‘专科的’外科医生。但并不意味着专科的外科医生一定和基本外科医生不在一个起点上,这是一个误区。”
为什么基本外科可以看作是外科医生的摇篮?这是因为基本外科涉及的所有基础操作、基础原理、基本理论知识,都可以在基本外科中获取。“其实我们现在的泌尿外科、胸外科、骨科、心脏外科,这些最早的时候都在普外科的框架之下,然后才在不断的发展中细化。”当然这种细化也是目前的趋势,马少华告诉我们,在体量较大的医院,胸外科可能会将肺外科、食管外科划分为2个病区甚至是独立的科室,而现在所有的细分外科,曾经都统一于基本外科的范畴中。
马少华坦言,在进入胸外科之前,7年的普外科工作、训练,对于胸外科技术的掌握有着巨大的帮助。
一位优秀的外科医生应该有着怎样的核心特质?几乎所有人都会回答“手术做得好”,但马少华却认为,“技术”只是一个外科医生的必备条件和基本功,判断其是否优秀,还要依靠技术以外的部分。
一直以来,外科医生在人们心中的形象便是以手术刀与病魔搏斗,从死神手中抢救生命的英雄。但在这样的形象中,病魔是敌人,患者身体是战场,却并不是医疗的最理想状态。“非医务工作者很多时候总是觉得外科医生就是拿着一把刀解决问题,但在医生眼里,这把刀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得用在关键时刻,现在我们还主张要好好思考这把刀该不该用。”马少华如是说。诚然,患者的生命应该是一切的根本,而不是仅仅作为与病魔战斗的战场,去承受“连带损伤”。很多时候,手术虽然能够解决病灶,但是对患者来说不一定是最好的选择。
“外科医生常常面临的都是灵魂拷问,‘手术风险高还是收益高,到底要不要做?’‘可以现在做也可以过一段时间做,到底什么时候做?’‘收益风险不明确,做不做?’,这样的问题有很多。”在马少华眼中,优秀的外科医生必须能够回答这些问题,为患者选择收益最大的治疗方案,“手术技巧本身只是基本条件罢了。医生,是一个趋利避害的职业,应该全力帮助患者规避风险,让患者尽可能多的医疗中获利。因此,医疗行为一定要衡量清楚‘利益’和‘风险’之间的关系和比重。”
“要不要做这台手术”的判断,是每一个外科医生的巨大挑战。好的外科医生会把手术做得很精致,甚至在同僚、专家眼中具有可观赏性,这是好的外科医生的基本要求,也是“底层建筑”。在这个基础上去探索研究、带学生,这是另一个层次。对外科医生来说,手术本身的技术只是基本功,他们更多的是思考如何使用一套组合拳式的诊疗策略,让患者得到更好地治疗、预后;及肿瘤专科的外科医生还会更加在意怎么用合理的诊疗策略让患者活得足够长、足够有质量。马少华直言:“很多时候,开刀真的不一定能让患者活得更长、更好。”
马少华并不乐于看到开刀的患者越来越多。一方面是希望大家健康,不用接受手术;另一方面,也希望外科医生们能更好地严把手术指征,避免过度医疗。虽然现在并没有一个更好的体系用于医生、科室水平的评估,手术量、手术时长这些指标仍然是评价医疗团队水平的客观指标,但马少华也很直接地表示“手术量的多并不是一件好事,我是希望患者都能够保持健康不需要做手术,或是有什么更好的方法能够不做手术也可以得到很好地治疗。真说理想,那就是外科医生统统不需要开刀了,都回家去做科研”。
外科医生应该有更多的时间去处理其他问题,而不是在手术间疲于奔命。马少华认为,外科医生并不需要、也不应该用开刀的数量作为技术过硬的注脚。我国的医疗资源高度集中于北上广等核心城市,导致这些城市聚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患者,等于让医生被动增加了手术量,这其实在很大程度上挤占了他们研究、学习、自我提高的时间。真正的解决可能还是需要全国一盘棋,医疗水平提高,各地都能得到很好地医疗。
在马少华的眼中,一个外科医生应该只有五分之一的时间是在手术台上度过的,剩下的时间应该在病房中度过。其中的一小部分是基本的医疗照顾和流程性工作,更多的则是要去思考、研究和学习,否则很难成为一个优秀的外科医生。
马少华在多年的外科工作经历中涉及了多个亚专业,回顾过去的他不禁感慨,“当医生千万不要眼界太窄,也不是一个人能够干好的。手术需要一个医护团队协作,哪怕是坐门诊也离不开医院提供的支持和条件,门诊护士、收银、检验、影像是一个大团队,大家联系在一起才能完成工作。外科医生也是同样,所有人都要像个足球队一样通力合作,要能够及时互相补位,变换角色,但这些的前提是大家要守好自己的岗位。”
老主任卸任的那一天早晨,拉著马少华的手,开心地对他说:“昨天晚上我睡得特别安稳。”马少华一时有些不能理解,为什么老主任要突然说这么一句。直到彻底接过担子,成为科主任以后,他才发现自己能够理解老主任的压力了,“我发现每天想的事情远不是手上那些技术的问题了,操心的是这个科室、团队的未来。”马少华十年前想的是“十年以后我个人会走到哪一步”,而现在想的则是科室里的年轻医生十年以后能够走到哪一步,十年以后科室又能发展到哪一步,给患者带来怎样的服务。“所以,这也是为什么说高年资医生眼界要宽,一定要适应角色转变,对年轻医生、队伍成长做出贡献,也只有整个团队成长了,才能更好地为患者服务。”马少华如是说。
多年前,马少华的一位朋友曾是所在医院中最年轻的心内科主任,但他后来毅然辞去心血管内科科主任的职务,主动要求去医务科工作。“他就说:‘我一个人当好医生是没有用的,我的目标是培训更多的医生去做好医生。’我当时没有办法理解这件事。”而现在,马少华已经开始理解朋友的初心了。“医生从来不是一个人水平高就有用的,医生与医生要协作,医生与护士、医技人员也要协作,只有大家一起出力,提升整体的医疗素质和水平,才能让广大患者真正获益。”
(编辑 董 玲、姚宇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