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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茶”文化源流及其社会功能

2022-05-05马建堂

农业考古 2022年2期
关键词:茶文化

马建堂

施茶是中国茶文化重要形式之一,多见于社会下层,是民众自发的慈善关怀,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兼爱互助的特质。目前茶文化研究多集中在茶叶种植、历代茶政、茶叶贸易及地方茶史,注重茶的经济价值。学界对施茶文化关注不足,缺乏系统考察。本文拟结合相关文献资料,对施茶文化的源流、社会功能等问题进行剖析。

一、“施茶”文化的形成

施茶,意为施舍茶水,亦称送茶,即免费提供茶水,属于慈善性质。据《中国茶叶大辞典》解释:“江浙民间施舍茶水的慈善活动,旧时多流行于江浙两省城镇及乡村的夏收季节。”此解释明确了施茶为慈善义举,但将施茶局限于江浙地区,且未厘清施茶源流。

中国是世界上茶的原产地,栽植茶树、饮用茗茶历史悠久,上等茗茶为历朝统治阶层必备饮品。陆羽《茶经》记载:“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闻于鲁周公,齐有晏婴,汉有扬雄、司马相如,吴有韦曜,晋有刘琨、张载远、祖纳、谢安、左思之徒,皆饮焉。滂时浸俗,盛于国朝,两都并荆俞间,以为比屋之饮。”可见茶在唐代大兴。唐代饮茶习俗大致经历了由南及北的传播,《封氏闻见录》记载“南人好饮之,北人初不多饮”,开元中期泰山灵岩寺有降魔师大兴禅教,到处煮饮,“从此转相仿效,遂成风俗”,其茶“自江淮而来”,城市“多开茗铺,煮茶卖之。不问道俗,投钱取饮”。可见,饮茶在唐代中期已成为社会风尚,多在都市流行,但此时饮茶属于商业经营,尚无慈善性质,多为社会上层人士的休闲生活、观景吟诗、品论时局,尚未普遍进入民间生活。

唐代除饮茶普及以外,受统治者对寺院扶持,唐朝佛教文化亦极兴盛,这为茶文化与佛教文化的结合提供了可能。从现有文献来看,大多记载施茶源于寺庙,其原因有:

一是佛教禅宗崇尚“农禅并重”,禅茶则是其重要体现,有“茶禅一味”之说,故而禅兴而茶兴。禅宗寺院多建于环境优美之山峰,适宜茶树的栽种,因此寺院普遍种茶,历代寺院名茶辈出,故“名山出名寺,名寺有名茶”,二者相互影响。

二是寺院倡导饮茶并成为日常制度。陆羽在《茶经》中就有僧人嗜茶的记载,南朝刘宋时期和尚法瑶“年垂悬车,饭所饮茶”。饮茶逐渐成为禅寺的日常制度,成了僧众们的生活内容,形成了较为系统的饮茶礼仪,寺院的各项茶事也运作起来。如闽北的佛门寺院普遍种茶,为加强茶事的管理,寺院设有“种茶僧、护茶僧、管茶僧、制茶僧、茶头、施茶僧”,各司其职。凡有香客来,均由施茶僧负责惠施茶水。

三是佛教教义的深入影响。从佛教教义看,施舍众僧一直是佛家的本义之一,且历史时期中国南方地区产茶区较多,茶类众多,饮茶盛行。佛门关怀和饮茶习俗结合一起,便逐步形成了施茶。寺庙为方便信徒进庙拜佛,便在寺庙附近的桥廊或寺门口设茶亭,烹茗煮茶,广施佛恩。

可见施茶最早源于寺院,但源于何时,仍缺乏定论。据浙江《清凉峰自然保护区志》载:唐末文德元年(888),唐僖宗敕封大德“黄檗祖师”,建造千顷佛寺,成为浙皖远近香客朝佛圣地,于山路上“建亭施茶”,沿途铺设几十里石板山道直通千顷寺,前来寺院的达官显贵、文人墨客常伴客人啜茗观景。这说明在唐末就逐渐开始建亭施茶。另据记载,在五代之际,江西婺源有一位姓方的阿婆,为人善良,在浙赣边界的浙岭设摊,“为过往行人施茶,经年不辍”。结合饮茶在唐中期才成为风尚,故推测施茶产生在唐末五代之际。

五代宋元之际,北方社会长期动荡,战事频仍不绝,大量人口南迁,经济重心南移,南方社会较为安定,佛事更为兴盛,山间寺院林立。施茶在南方普遍开始,且经历了从寺院到民间的过渡,这是施茶文化形成的重要过程。浙江海盐金粟寺为江南三大古刹之一,始建于东吴赤乌年间,宋开宝二年(969),吴越王赐名为“施茶院”。这是“施茶”一词在文献中的较早记载,有学者考证赐名之缘由为吴越王钱镠曾受寺院施茶之恩,故赐名施茶院以体现佛家恩惠、关怀众生。

二、明清时期施茶成为民间风尚

在明清时期施茶逐渐趋于普遍。由于施茶属于民间慈善行为,官方史书自然记载不多,历代民间碑文资料则为认识施茶提供了明证。从各地碑文和方志资料记载看,施茶在空间范围在全国有普遍性,在中国南北方皆有,且在南方也并不局限于江浙地区,但整体上南方多于北方。从时间看,明清时期施茶记载较多,清代多于明代。

明嘉靖四十五年(1566)宁波府慈溪县(今浙江宁波慈溪市)建有渔溪茶亭,位于渔溪老街东头的官道上,东侧山墙上立有“茶亭碑记”。万历二十四年(1596)石经寺施茶碑记记载涿州房山县(今北京房山区)石经寺“有善人李君并两峪僧众,各捐己资,于殿之两傍,建立茶房六间”。万历二十七年(1599)《关王冢施茶铸造铜炉金钟玉磬碑记》载,洛城(今河南洛阳)之南十有五里许,旧有关王冢,魏天常约同志数十人,“立为义社,各出己资,以备清茶,以解众渴,迨今五载”。天启三年(1623)《小西天施茶亭新建记碑》载:房山县(今北京房山区)西南约五十里,有山名曰小西天,每年进香游礼者众多,“奈山遥野旷,并无土居人氏,亦无止渴憩息之所”,有本境石门村善人高万库等“纠合各乡众善五十余人,会积钱粮。每岁在于施茶亭内,施茶结缘,奉候往来进香善众,一则吃茶解渴,二则少歇暂存”。明代五台山《募万人缘施茶齐僧碑记》载:“接引一境善人众,合家俱施血汗财,与圣同结万缘会,地号紫府忏消灾,清凉寳山难逢遇,万载留名碑上排。”(碑文后附有徐州砀山县(今安徽砀山县)东张社鲁村各社乡村民众姓名,以彰显民众助资施茶的功绩。可见明代施茶已经深入基层社会,民众参与较为广泛。

在清代施茶已经延伸至社会基层,施茶碑文较多,且在各地分布较广。

在江南,清康熙十四年(1675)《临安县志·风俗卷》载:“六月衢中施茶,日结后生缘。”康熙四十四年(1705)《新刻南台顶施茶圆满功德碑记》直隶河间府沧州南皮县(今河北沧州南皮县)大马家庄庶士各捐己财,“普济禅寺”“施茶结缘”,以“解众游人之渴”。乾隆二十四年(1759)浙江衢州《茶会碑》全文可辨字320个,记录了清康熙五十四年(1715)至乾隆二十四年间施茶之事:茅坂乡万福庵原系商旅往来的要道,住持月朗为了方便过路人喝茶解渴,便将庵附近的田产租给邻村人耕种,所得众资,“置一凉亭,设一茶馆, 给往来行人免费歇脚饮用”,反映了僧俗聚资施茶行善,“以济行人”之举。

在三晋大地,康熙八年(1669)《郭承乾施茶善行碑记》载,善人郭承乾王美“思行人坐歇不便,则创储茶棚;虑施茶取水不便,则思图掘井”,并置卖积蓄“开田亩”,以为“施茶之本”,又“创修茶棚七间、掘井一眼、井棚三间,共使银五十八两四钱”。康熙三十四年(1695)《施茶摩崖碑》记载了泽州府珏山(今山西晋城)建茶庵一事,碑文载“杯茶济渴,善结良缘”。

在中原地区,河南开封《熏塔施茶碑记》碑记载“茶煮石泉,困消周到”“慷慨施舍,愿共解烦解渴”。同治二年(1863)开封《重刻繁塔寺开山源流记》记载,顺治九年(1652),大兴和尚开垦无主荒地二顷余亩,坐落在大兴庄,又募建地藏庵,施茶至今(康熙五十二年,1713)。另有河北魏县《重润桥施茶碑记》《施茶碑记》、河南《邑仁侯胡老爷捐俸施茶万姓感戴碑》、河南南阳卧龙岗《施茶碑记》等诸多记载。在河北邢台内丘县南赛乡神头村北坡巷、南巷(现名吉祥巷)各有《施茶碑记》碑一块,南巷内“设茶棚户固定接待来自山西、陕西、河南的香客”,并且代代相传。

在西南地区也有施茶记载,成为普遍的社会现象。据记载,清代南充县南路木老场人唐懋绩,性仁厚,好施济,“在大松桠路旁施茶三十余年”,又购置木匣埋葬贫民,可称乐善不倦。清代云南澂江府李缵甲,赋性诚朴,乐善好施,“赠药施茶,建桥修路”,东江府朱铨,性忠厚,好施与,“每岁寒则给衣,暑则施茶”,为乡人称道。清代成都“在4个城门洞都设有施茶处”。清雍正元年(1723),时任四川隆昌知县的刘琨作《普济寺记》,载“僧人在此施茶多年”,房屋较小非久远之计,于是计划扩大,刘捐“二十金”,“远近士民各出布谷钱粮”,“木匠王文生自愿全捐工价”,后因砖瓦之费不足,刘又捐“十余金”,建成“茶厅三间”及凉亭,以保障“山茗之奉,汤水之供”。

其余地区也多有施茶记载。在北京,雍正九年(1731)《献茶圣会碑记》对施茶阐释极具深意,其文称:“无分春夏秋冬之际,每逢行人过客,暂息少停,聊克半饮,虽不敢称为功德,适当其渴之时,一滴犹如甘露;正逢烦躁之际,点水胜似慈津。”在江西,乾隆《瑞金县志》记载当地有茶亭21座,明确说明施茶情形的有8个,其中明清时期修建的茶亭共有10个,其余的茶亭虽未说明始修时间,但是至少在乾隆年间仍在施茶。在湖北,同治年监利县乡民王晓“于里中及临湘之佛岭,建亭施茶”,修建桥梁,营佛寺四所,布施山田。在陕西,据清康熙《兴安州志》载,广济寺“在州西长枪铺,今建庵施茶,以 饮行人”。在广 西,据 清 光 绪 十 八 年(1892)李光荣、秦天龙等倡建茶会,《茶会碑记》载,众人共捐钱款施茶,“所收租谷除完粮外,即行施茶”,于“四宜亭雇人施茶,自五月起,至九月止,务买名茶”。

故而,在唐至明清时期,佛家施茶很快传至社会基层,成为基层社会习俗。施茶文化在江南、华南、西南乃至北方地区都极为普遍。

三、施茶的运作

整体来看,各地施茶主体是多元的。如杭州临安县施茶者既有寺院道观,也有遍及民间自发设立的茶亭、茶摊,还有商店或私人住宅前的遮荫处。由于施茶活动是持续不间断的,且涉及到经费筹措及人力安排等事项,故施茶组织的存在极为必要。在多数地区都有施茶会的存在。施茶会是施茶组织的普遍称呼,亦城茶会,负责施茶活动,于清代民间出现,是由乐善好施者自发成立的施茶组织,为慈善性质的组织。施茶会的发起人多是地方士绅、还乡官员、义商、僧人、村民等。施茶会在经济上有较为固定的来源,以保证施茶活动能够持续。

早期寺院施茶以庙产为基础,自从施茶进入民间后,打破了以往寺庙施茶的空间局限,在经济上也突破了以往寺庙施茶对于庙产的依赖。南方各地产茶区较多,江浙闽赣尤为集中,故而民间自有之田地、茶山、茶地、茶田、柴山、义田之类成为施茶经济保障。从施茶碑文看,施茶经费往往由地方有名望、热心公益的人士自愿出资。

施茶地点多在凉亭、市井、路口、山坳、峰顶等处,其运行方法为:众会员轮流烧茶,或众会员出柴由一会员专门烧茶,或通过募捐资金委托住亭之人专门烧茶。一般由老年人或临近乡民负责茶水的烧制和摆放。施茶时间一般为从端午到立秋,即夏秋炎热之时期,无偿供来往行人饮用、解暑。茶会所施之茶,俗定“只准吃喝,不许灌带”。

施茶所施茶叶多为当地自产茶叶。四川所施之茶一般是“用红白茶叶,有的还加以少量杭菊或冬桑叶”,此举花钱不多,却功德无量。盛茶器皿多是“土陶瓦缸,可容一挑水,缸上置一木板,板上放两三具有把的竹筒,用来舀茶喝”。施茶者不一定是绅粮,小户人家亦可参与。

四、茶亭与茶庵

施茶的地点分布广泛,主要有交通要道、村口、山腰、桥头、码头、渡口等,在这些地区多建有茶亭、茶庵、茶棚、茶盏等,尤其以茶亭最为普遍,故茶亭为施茶文化的重要建筑。建立茶亭的主要目的就是为过往客商行人、山地劳作的人们提供免费解渴之茶水,正如接云亭施茶碑文记载:“汤茶解渴,在家则易,在路则难,路渴之辈遥慕茶亭,如大旱之望云霓也。”茶亭同时兼有歇息纳凉、躲风避雨之功用。现有地方古亭、古庵建筑也多与施茶文化有关,这是施茶文化的明证。茶亭多由捐建人置山场或田地产为基业,设亭户管理,亦称住亭者,也有由近村各户轮流当值,或者由亭旁的寺庙庵堂兼管的。对于住亭者的职责,有较为明确的规定,住亭者“以施茶水为事,即兼贸易亦可。早则开门,晚即闭户。假如招留拐盗,窝藏赌博,一经查明,必送官处治”。茶亭旁配有房舍,常年施茶,且置火供行人烘烤干粮,亦有出售食物的。多数茶亭还或赠或借行客火把、灯烛、雨具,有的还可借宿,过往远路行人还可在此借宿,次日继续赶路。

清嘉庆年间(1796—1820)浙江金华武义县俞源村首富俞林檀,捐良田700亩,“施茶以济行旅”,嘉庆十六年(1811),在通往宣平县大路“建造留云亭,并置茶田7亩”,暑日煮茗以济行人,武义县知县张营堠题“惠及行旅”匾额,褒扬其善行。

道光《东阳县志》载东阳县(今浙江金华东阳市)有重要茶亭达33座。同治《雩都县志》明确记载的雩都县(今江西于都)茶亭有:龙门亭、凌云亭、余庆亭、庆善亭、善后亭、延年亭、花芎亭、相龙亭、孝义亭、荫济亭、翠峰亭、梅岭亭、黄沙茶亭、福善亭、善庆亭、庆余亭、永善亭、余庆亭、代松亭、风雨亭、庆善亭、保庆亭、饮甘亭、小憩亭、余荫亭、中堡亭、甘泉亭、裕后亭、乐善亭、荫善亭、望梅亭、济善亭、上吉亭、延寿亭。 这些茶亭多数以赡田为茶亭运行的经济基础。

据《宜章县志》记载,有施茶功能的茶亭有芹茶亭、心泉亭、野济亭、三多亭、同善亭、寿亭、偏溪亭、重济亭、安保亭、生风亭、担竿岭亭、五里亭、孔圣岭亭、石龟桥亭等22座,遍布全县各地。建亭时间从清乾隆至民国时期,茶亭多以地方人士捐水田、置义田为经济依靠,也有捐置施茶田屋的,作为配套使用。

《临安市茶文化志》记载,明清两代所建具有施茶功能的古茶亭有:长桥茶亭、十锦亭、吸泉亭、乐善亭、王木山亭、幽谷亭、龙树亭、观音岭凉亭、大家坪凉亭、樟坞凉亭、龙冷凉亭等。浙江丽水缙云县雅施村西南,村民于路旁“建凉亭,行善举,为路人施茶”,故名雅施亭。

皖鄂两省交界处的九老茶亭颇有盛名。1945年由九位年过六旬的老人聚资在霍(山)英(山)两县交界处的东界岭小街兴建而成,又名双山九老茶亭,至1946年11月,茶亭占地面积约60平方米,内外两间,终年施茶,荒年还施以米粥,费用皆由“九老”捐助,分别为霍山六人:李晴峰、杜起熙、张丹铭、何仿之、孙亢宗、汪家驹;英山三人:万尔康、黄鹤龄、萧秩宗。九人均属德高望重的当地乡贤。

除了茶亭外,在一些地区茶庵建设较普遍,茶亭、茶庵相得益彰。

康熙《新修东阳县志》中关于寺院庵堂施茶的记述颇多,有青龙院、长松院、仪凤庵、盘龙庵、岭头庵、宝珠院、五峰庵、福德庵、慧足庵、巧溪庵、葆光院、上方院、慧日庵、水莲庵、祝寿庵、塔岭庵、小岭庵、招贤庵等。这些庵堂多建于明清时期,茶庵设置于东阳县道路、桥梁等各地,常以苦行济人。形成了独特地方特色的乡场民众互助的施茶网络。

茶庵的形成有三种模式:一为佛僧募集建立。如巧溪庵在县西南五里大路旁,明天启年间“僧奉钦率徒真果募造”,前建茶亭,“置田二十亩,普施长茶,又于甑山之麓建庵”。慧日庵在县西北五里,明崇祯初“昭德寺僧从慧集资创建”。二为民间人士置办茶田、茶山、柴山为资助。如上方院在县北十五里五老峰下,顺治十四年(1657)由“马文禹鼎建”,庵西有古茶亭,亭后有古井,冬夏不涸。三为佛俗合办。如慧足庵在县南石谷山下,康熙初“陆姓舍基”,僧觉生及徒承德、圆澄等募建。葆光院在县西北八里,顺治辛卯(1711)僧寂慧募建,王立粫舍基,“慧以余资置田若干亩,资施茶汤”。

亦有“亭庵一体”的施茶建筑,圆通庵茶亭为过往商旅施茶施粥、提供歇息空间。嘉靖三十年(1551),王寒谷建茶庵,“垦田五亩”与僧人,作为僧人管理茶庵、施茶之费用来源。万历三年(1575),王寒谷和子孙建圆通庵,续以“垦田五亩”与僧人,作为施茶之费。据圆通庵《肇建碑记》记载:“此处阻山带溪,为徽池接壤,岭以西去,十五里始恭川李。以东行,二十里上籍溪王,又十里则文堂陈也。”为多省交会之要道。

五、施茶的社会功能

传统社会具有相对稳定的社会结构,自施茶成为民间风俗后,已经成为基层社会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施茶亦具相对稳定的社会功能。

(一)构建基层社会民众生活网络

受行政区划之影响,地域之间多呈山川阻碍,犬牙交错之势,同一自然地理区域归置多省管辖较为普遍,各地物资往来、民众交往甚为不便。施茶的建立是民众改善交通、实现基层社会自我治理的自主行为。施茶不仅仅是建设茶亭,在一些地区,施茶让远距离交往成为可能,在施茶的基础上,慈善的范围便拓展为修路、筑桥、凿井、建屋、储水、储粮等。毫无疑问,施茶地点成为重要的交通网络中心。如一些高长的山岭,往往山脚、山腰,山顶都有茶亭。与官方的驿站不同,施茶属于民间自发行为,得到普遍的认可,为各地民众构建了新的交通网络,其属于社会下层,且自成一体,富有施茶文化的民众聚落独具特色。

绍兴市柯桥区平水镇祝家村现存日铸岭路亭,于明万历二年(1574)欧阳驸马舍宅建亭。岭上初建庵,后改为寺,该地为浙东茶叶运输要道,行人往来频繁。亭内常年施茶、施草鞋、施灯笼。亭内存石碑五方,《日铸庵碑》载:“夫岭东连台温,西接杭绍;阳明洞,若耶溪,咫尺名山,环围丛参。往来络绎,商货奔驰,乃今指此道也。”清乾隆五十九年(1794)又立“助茶碑记”。

在四川新都,虽属平原,但旧时交通十分不便,无论到乡场或县城,道路弯弯曲曲、坑坑洼洼,不利于民众行路。故“每到进伏后便开始设点施茶”,盛茶的缸子多放在行人稠密的道路上,如“马家场到新都就放在居中的地平寺”,“新都到成都沿途几里就设有一个施茶站”,最多处在“三河场的桥头下”。总之,“各条路上行善者都设有茶缸,供暑天行路者饮用。在走得浑身是汗、口干舌燥时,一口凉茶润喉生津”。由此可见施茶在川渝大地具有普遍性。

在湖北咸宁境内,凡通往各镇大道及桥上,每距3-5里设茶亭或茶楼,无偿为行人“施茶”;每年五月端午“开缸”,八月中秋“闭缸”,由当地“茶会”委人负责烧茶。施茶经费从当地公产中支出,或由乡人募捐资助,名为“茶会”。

(二)提升基层社会应对危机能力

传统社会秩序动荡频繁,加之天灾疫病,破产民众增多,下层民众为了躲避战争、匪患、地主压榨及灾荒疫病等而被迫离开居住地,这种非正常的、无序的人口流动成为基层社会常态。正所谓兵荒马乱,民众各奔东西,与之对应的各项社会慈善关怀也相应产生。施茶往往由寺院或地方士绅提供,是基层社会自我调控的一种形式,与施粥、施药、施衣、施棺等性质相同,都为基层社会慈善义举,具有明显的慈善性质,对化解基层社会矛盾、维持下层社会稳定具有重要的作用。

在民间人士的倡导下古徽道上都是“三里一路亭、五里一茶亭”,从《榉根岭造养茶亭碑铭》中可以看出,圆通茶亭除了施茶,施粥等服务内容外,还为客死他乡的商贾施棺材。清康熙三十二年(1693),江西吉安洪水滔天,冲垮螺湖石桥,不久由谢纯薮修复。其后谢纯藐在桥旁买地,建了一座广度庵,“购置田粮二石,以便僧人在此施茶”,方便过往行人。

历史上灾荒疫病频发,民众难以应对。近代以来社会动荡剧烈,传统施茶又有了新的时代印记,施茶主体更加多元,如赈济会、红十字会等参与施茶,在疫病防治中进行施茶等。文人墨客对施茶也多有推崇,在局部施茶甚至成为政府意志。以疫病防治为例,霍乱、赤痢等众多疫病与居民引用不洁之水密切相关。施茶并不能直接祛除疾病,但有利于民众养成不喝生水、浊水的习惯,杜绝了细菌传播,有利于疫病控制。传统施茶是近代慈善的重要内容,且有近代的时代特色。

民国时期南京燕子矶区顺安善堂每于夏秋间,“设立茶亭,施送药水”。广东肇庆慈善团体冬天施粥饭,夏季施茶,“在下黄岗圩、桂林头、二塔、沙街、厂排等地,建有茶亭施茶,并有成药贮备”,方便过路行人。

1929年,武汉有“36家善堂沿途施茶”,1935年,武汉市善联会发动一些善堂在人力车停车地点和码头,“设茶棚188处”,1942年夏,武汉市内通衢“设有茶缸138处”。1947年,在各交通要道设置“茶亭31座,日夜供给行人茶水,所用茶叶系向茶业公会募集”。

1930年夏天,广州爱育等善堂在街头施茶。1936年夏天,广州市社会局暨善堂“设施茶点120处”。此后,每年夏暑,均有善堂、商店在门前设施茶处,一些社会人士组织酷暑救济,搭盖竹棚多处施茶。

1940年7月22日四川合川县(今属重庆市)遭轰炸后,中央赈济委员会即派员携款来此会同县府登记难胞,施行急赈,重庆空袭救护服务处,三民主义青年团、国立中等团体均在各要道“施药、施茶、施饭”,临时招待难胞。

1945年6月全川霍乱大流行,重庆尤为严重,死亡甚多。6月26日,重庆市临时参议会十一次常会决议指出:“请市民住户及公司行号普遍施茶,藉以预防霍乱流行。”

1947年7月18日,江苏吴县(今苏州市吴中区)警察局为设立施茶处致函吴县县商会称:“时当炎夏,气候酷热,一般贩夫走卒、贫苦小民以迫于生计,逐日奔跋于溽暑曝日之下,饱受熏蒸,汗下如雨,口渴唇焦,复为金钱所限无力购买解渴饮料,虽五内如焚亦必忍受熬煎,忖度其情自有无限苦痛,间有少数因口渴难止,则贪图便宜购买市上摊头陈设未经化验合格之不清洁之饮料,聊以遏止,每易致病。而此辈小民以其职业自由,随处行动,若一发生时疫,蔓延至易。”警局为谋公共卫生及便利市街行人起见,要求“各商业同业公会各就其附近街巷要道酌量设立施茶处一所或数所,购备茶杯数只,存储开水,于此溽暑期内,逐日供给行人取饮以解口渴,借资减少疾病”。

(三)传承优秀传统文化的核心价值

第一,传承善道。在中国传统文化的道德观中,“善”是普遍追求的道德观,也是每个人行为的准则。 人们相信诚心行善可以修来生的福气,行善的方式既有修路架桥、建造庙观、赈灾放粮的大举,也有施茶、施饭、施衣等施舍小义,其中施茶时最具有广泛性、普惠性和民众参与性。故在还乡官宦和地方士绅的倡导下,乡民能积极参与施茶。碑文往往将舍财施茶者姓名刻于石碑,一则有利于善道传承、服务众人,二则乡民留名石碑,为家族添光争彩。施茶有助于下层民众增进互信,建立喜施乐与的社会风尚,和仁义信达的地方治秩序。浙江省余姚市黄家埠镇杏山村,原名鹦山村,清末村人陈惟义三代人每年夏季施茶两个月,行善持续六十年。

湖南大庸县(今湖南张家界市)桥头乡人覃子仁的施茶善举颇有盛名。覃生于光绪年间,每逢炎夏,肩挑背负的人到山顶都汗流浃背,口渴难耐,只好手捧路旁的泥浆水解渴,二十几岁的覃子仁时常看到行人发生腹痛等急症,便和妻子商量,在门前垒起锅灶,“为行人施舍茶水”,为过往行人义务施茶二十个春秋。1945年,兵荒马乱,盗匪骚扰,覃子仁携儿带女搬到桥头居住。桥头是大庸、桑植两县物资交流的集市,每逢场期,商贾云集,赶场的人成百上千,酷暑季节急需茶水解渴,覃便在门口“摆几口贮满红茶的大缸,缸架上挂着干净的茶杯”,继续施茶水。赶场之人喝了浓茶,解渴生津,人人称谢。

第二,祈福平安。施茶与传统文化的核心价值相同,人们希望做点好事为子孙、为家族积德,祈求全家的平安清吉,故而施茶又叫“阴功茶”“功德茶”。尤其是南方茶叶产销聚集,饮茶习惯浓厚,施茶极为普遍。施茶地点多在村口、庙前、渡口、凉亭等人口流动频繁地点,反映了传统社会的仁爱的核心价值,心怀仁爱之心,关心民间疾苦,同情下层民众。施茶已经融入了民间生活,正如苏州民谣《穷人过夏》:“香瓜香,呒商量,西瓜甜,呒铜钿,闻闻香瓜,捧捧西瓜,讨口施茶,过仔一夏。”

第三,传承佛教。佛教文化长期兴盛,地方绅士多积极参与,舍基捐田,修造佛殿,装饰佛像,施茶济众,也加速了佛教文化在基层的传播。

(四)形成了独特的施茶文化遗存

茶亭往往有牌匾、对联、石碑留存,既成了施茶文化见证,也留下了众多佳句。清代刘献庭《广阳杂记》载“黄厢岭有望苏亭,施茶所也”,茶亭对联云:“赵州茶一口吃干,台山路两脚走去。”(体现了喝茶在山路行进的重要性。清代杨临春提同济堂施茶搭桥碑记“施茶,小惠也,而行人利之,如旱苗之得雨”。明朝末年,祖籍广东佛山的佥都御史李待问出资在广州到佛山的途中兴建了一座茶亭,并亲书一联:“不费一文钱,过客莫嫌茶味淡;且停双脚履,劝君休说路途长。”体现了茶亭修造者对过往路人的深深关切。

在文化界,施茶同样得到文人墨客的关注。著名文学家蒲松龄常在路边、集市旁摆上个茶摊,邀请远远近近过路之人,坐进茶摊喝茶,从茶客口中搜集有关民间传说、故事等。大文豪鲁迅有喝茶的偏好,其日本朋友内山完造在上海的山阴路(临近今四川北路)开了一家内山书店,鲁迅是书店的常客,两人相识多年。1935年夏天,酷热早临,内山完造与鲁迅先生经过商量,决定行“施茶善举”。内山在其书店门口放置一口茶缸,并负责烧水的任务,而鲁迅则负责提供茶叶。鲁迅先生在其1935年5月9日的日记中写道:“以茶叶一囊交内山君,为施茶之用。”著名书画家丰子恺先生曾作施茶插图,再现了民国时期的施茶场景。

以施茶而得名的地名也较多,如湖北省赤壁市“茶岭镇”,又名茶庵岭,位于向鹿山南麓,昔日此山遍植茶叶,有人建庵于此,对过往之人施茶,遂得此名。

另有诸多关于施茶文化的传说,也是茶文化的见证。在孙悟空的家乡江苏连云港的花果山上,有一茶庵,庵柱上有一对联:“香茶一杯听禽语,美酒三盅看茶山。”在浙江杨公坞有明末清初何、陈两姓儿孙共同在黄坡岭建房、凿井、搭灶,“烧水施茶”的传说。类似施茶传说较多,但多缺乏文献印证,此不赘述。

六、结语

施茶文化形成于唐末五代之际,兴盛于明清民国,新中国成立后部分地区仍在延续,经历了由寺院扩及基层社会,最终成为民间常态。施茶文化的千年延续是中华文化的奇景,反映了中华优秀文化的对社会下层民众的大同关怀。虽然传统社会中存在政府上层管理与基层管理脱轨等不足,下层民众的生活保障、抵御风险,更多直接来源于基层社会。但在社会剧烈动荡时期,地方士绅、基层官员、佛家僧众、往来义商乃至普通民众都能施小财、行大义,广泛参与施茶,体现了乐善好施、扶危济困的传统美德,同为社会底层者的穷苦民众也逐渐形成了相互扶助、共度艰险的民间传统。新中国成立后,诸多地区延续了施茶的传统,产生了积极的社会影响。当今社会主义建设和乡村振兴中要充分挖局施茶历史史实,保护茶亭、茶碑等施茶文化遗迹,加强茶文化志书、茶文化读本编纂,以“施茶文化”的视角,阐释中华传统文化的尚善崇义、兼爱互助、扶持共荣的特质,营造新时期基层社会的良好风尚。

①相关论文成果以局地施茶现象的介绍为主,缺乏系统梳理和分析。部分茶文化科普著作对施茶也有描述,但史料运用少,缺乏史证。如赵天相《施茶》,农业考古,1992年第02期。苏珊《客家人施茶》,茶·健康天地,2010年第07期。汪从元《可敬的施茶者》,农业考古,2005年02期。李卓云《旧上海的施茶和施药》,世纪,2000年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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