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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 夏

2022-05-05王啸峰

青春 2022年5期
关键词:橘猫盛华表姐

车子开过立交桥,她打方向变道时,瞥见一只橘猫,在高架桥栏上颤巍巍伸出前爪。橘猫浑身毛发像在炸裂,似乎还在凄惨地求助。她心里一阵酸楚,改变路线,绕路重新上桥。地面道路红绿灯多,还总禁左。她担心橘猫往前一跃,被飞驰车子轧到;往后一跳,掉落十几米,摔死在柏油路上。二十分钟后,她减慢车速,绕回原处。一辆抛锚面包车挡住她视线。橘猫看不见了!超越抛锚车,她心定下来。橘猫还在等她!车辆发出的噪音使它来回不安地走动。不停地用颤抖的哀叫声求救。

她靠边停车。两车间形成一个“真空地带”。脱下黑色风衣,她温柔地喊着:“乖乖啊,不要动!”橘猫停下脚步,停止叫唤。她用风衣裹住橘猫,迅速抱起回到车里。开到公司半小时内,橘猫蜷缩在副驾驶位上,一动不动。等红灯时,她转头对它笑笑,说句话。它睁大眼睛静静地看她。

她抱橘猫下车时,儿子胡盛华已经在等候。小伙子戴着橡胶手套接过橘猫。

“老妈啊!又是只橘猫啊?”

“真可怜呢。”她走向三号标准厂房。

胡盛华跟在后面:“大伙也可怜呢,你也发点加班费呢!”

她这才想起,还在五一假期内。到这个时候,这个行当最忙。她刚才去酒店大堂看一圈,布置婚礼的员工说天幕上缺了几颗小星星、婚礼台边的小蜡烛少拿了点、香槟酒也忘了。这只是今晚的一档生意。等会她还准备跑两个地方。一个还在郊区。她让儿子跟几个现场都再次确认,有没有需要她带过去的东西。

三号标准厂房是流浪猫、流浪狗的天堂。几十只猫狗看到她进来,都扑到围栏边,叫着、跳着。她一只只挨个摸着它们的头,任它们舔手。此时,她内心暖暖的、舒朗的。

她关照儿子:“先给它吃点猫粮和水,去兽医那里打預防针,再去宠物店洗澡、剪脚指甲。”

“下午我还有一堆事呢!”胡盛华一边撸着橘猫,一边抱怨。

“行了行了,等会我给你带个游戏盲盒回来。”

“两个!”盛华手指做出V状,被她一巴掌拍掉。

她听到一个短信声音,没在意。现在的短信几乎都是广告,亲朋好友、客户联系都用微信,紧要的打电话。虽然疫情缓解了些,但是每档婚宴的桌数都被严格控制。她要抓住窗口期,说不定过几天又要取消聚会了。

三个现场需要补充的物资都装到车上后,她看了一眼时间,快一点了。还没吃午饭。工具箱里翻出两包苏打饼干,和着一瓶矿泉水吞下肚。点火前,她照了一下后视镜。口红没了,脸顿时显得苍老蜡黄。赶紧地,打开化妆盒,东擦擦,西涂涂,最后抿一下嘴。又有当年“点钟王牌”风采了。

她叹口气。手机又响了一下。她打开信息。

“这些年,在追悔莫及中,我一直在努力做事。在今天这个有特殊意义的日子里,再次恳求你的原谅,希望我们重归于好。”

又是胡成!她刚想把短信删除,突然看到“特殊意义”几个字,愣了半天,却想不出特殊在哪里。

车上高架,远远望见庙宇般耸立的火车站,她忽然记起来了。二十年前的今天,也是立夏。一大早起来,她一点胃口都没有,默默打包行李,擦着眼角流下的泪。她不敢去看还在熟睡的儿子,怕吵醒他后走不掉。胡成给她煮了三个鸡蛋带在身边。

胡成说:“今天是立夏,每人都要吃蛋。你把我和儿子的一起吃了,南下打工就更加顺利了!”

郊区道路坑坑洼洼,胡成借一辆农用三轮摩托送她到火车站。火车站广场上,六个沾亲带故的女人集合后,一起拖着臃肿的行李走进候车室。她回头望一眼,胡成蹲在车上抽烟,对她挥挥手。她眼泪又下来了。

公公、婆婆相继患重病,胡成和她借债为他们看病,拖了四五年时间,春节前,两个老人相继去世,留下一堆债。按照胡成和她在丝织厂打工的收入,十几年都还不了。清明扫墓时,她遇上南方回来的表姐。表姐不仅打扮靓丽,出手也大方,显得很阔绰。细问之下,表姐在南方大城市足疗店打工,辛苦是辛苦,钱也赚了不少。她心里一动,求表姐带她去开开眼界。表姐说了三点:一要做好吃苦准备,二要耐得住寂寞和诱惑,三要充分相信胡成。

后来的事实表明,表姐要求她的,她全做到了。但胡成让她失望。

傍晚,连轴转完现场,她在最后一家,郊区篷房婚礼现场坐下来。她对这样的宴席特别熟悉。从小父母带她去吃各家的喜酒、寿酒、丧宴,都在这样的篷房里。她和胡成的婚宴也一样。胡成还是村支书介绍给她的“邻村优秀青年”。优点是脑子好,学什么会什么精什么。缺点只含糊地说有点“争强好胜”。结婚后她才知道,胡成“斗地主”“搓麻将”要争第一。

到南方大城市后的第一个电话,她边说边哭,电话那头儿子也在哭闹。两边都是公用电话,都有人在边上劝,越劝哭得越厉害。挂电话的最后一句,叮嘱胡成千万不能去赌博,带好儿子。

表姐已经是分店经理,可还是亲自培训她。认准人体各个穴位,特别要牢记按摩脚底穴位对应的五脏六腑,以及按摩后的功效。表姐把她介绍给熟客,增加“点钟”量。这只是开始,关键还是靠她自己。每天上午十点上班,晚上十二点下班。全年几乎不休息。春节最忙,吃饭没时间,连睡觉都是随便缩在店里一角,打个盹。每个月,她只给自己留一点吃饭钱,其余全寄给胡成。

春节假期,表姐回乡一趟。回来后把她拉到一边。

“亲戚朋友都跟我说,胡成这大半年没有还他们一分钱。”

“他把我挣的钱拿去干吗了?”

表姐做了个捻牌手势:“赌博。”

“我出来时再三关照他不要去打牌,他也跟我保证的。”她脑子里浮现出儿子,“我回去把盛华带过来。”

六个姐妹合租了一套公寓。两间卧室,每间放三张床。一年间,她住的那间,另外两个姐妹都把老公带了过来。五个人混居一室。上铺的她最孤独。

胡成也从丝织厂辞了职,据称在做皮草批发生意。她挑一年中生意比较清淡的大夏天回去了一次。出来一年多,她什么地方都没去逛过。临行前去了“香港街”,淘了点便宜货背回来。

他们在胡成接她回来的农用车上就大吵起来。

“每个月我都寄这么多钱给你,去掉你和儿子的日常开销,一年多时间,我算算四分之一的债可以还了,可现在呢?还有这么多亲戚朋友让表姐带信,问我讨债。”

“我在做一笔大生意,前期需要投入点。”

“你哪在做生意?明明去赌钱!”

“跟你说了都不懂,生意都像你捏捏脚那么简单啊?”

“我赚辛苦钱,心安理得。你要走旁门邪道,我也管不了这么多。这次回来,我把盛华带过去,钱我也不再寄给你了。以后各过各的,我也不想沾你这个未来大老板的光。”

于是,盛华成了在南方大城市长大的孩子。言行举止渐渐带了浓浓的“港腔”。

她跟胡成的关系不咸不淡地维持着。胡成从来没来过南方。她也很少回家乡。胡成每隔一段日子编个理由要钱,她讨价还价后多少给点。她想毕竟还是夫妻。

十年下来,亲戚朋友那里借的钱,她连本带利全都还清。她也接替了表姐做了分店经理。她觉得是时候跟胡成离婚了。盛华刚考完中考,他完全站在母亲这边。

协议离婚时,她才知道,胡成欠了一屁股赌债。可胡成也爽气,说一人做事一人当,自己还赌债。也没有要求分割她拼死拼活在南方大城市买的那套小房子。就冲这点,后来每次胡成发来短信,她还总是瞄上两眼再删掉。过春节时,拜年祝福短信,她也礼貌地回一下。

表姐十年前杀回马枪到家乡开婚纱店、办婚纱厂。她留心关注表姐事业发展情况。挨到盛华考取北方的大学,她把南方大城市的房子卖了,回来跟表姐合伙开拓婚纱市场。

不久,她们又开拓了婚庆市场,打响“婚庆一条龙服务”的牌子。表姐让她主管婚礼现场这块。大学毕业后,学酒店管理的盛华更加雄心勃勃,说要帮助她们拓展饭店、旅游、餐饮等领域业务。她让盛华先在公司做做,接触市场再说。果然,新冠疫情对她们的生意影响很大。她要求儿子开发一些线上的产品。盛华开发了婚庆网站,通过这个网站,可以实现婚礼所需的网上一次性选购,还能打折。

今天救橘猫前她去的那家酒店,客户从他们网站上订婚宴,不仅可以打折,还每桌送一瓶澳洲红酒。这都是盛华跟酒店谈下的优惠。

眼前的这场婚宴进行到高潮,宾客们掌声雷动,新郎正给新娘戴上婚戒。不知怎么的,越在热闹的场合,她越感觉孤独。此刻,她回想着自己在南方高湿高温的空气下,一个人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属于自己的那张上铺时的情景。通过小小窗户,她可以望见高楼霓虹、高架车流。丝丝冷气从破旧窗式空调冒出,似乎在警告她,这些不属于她的生活。另外两张床上,躺着两对夫妻,一丝窃笑、一阵低语,都钻进她耳朵。

她走出篷房,往空地上走走。一群狗向婚宴方向飞奔而去。连狗都是结伴而行的。她最怜惜流浪猫,有时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孤傲要强的夜猫。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寻找出路。

表姐有意无意地向她透露一些信息。胡成在邻市开创了自己的事业,他钻研无公害蔬果养殖,创立了自有品牌。他不再赌博,据说迷上了钓鱼。看着自己的田地、大棚、果树,一坐就是半天。有时钓上很多,有时没一条鱼。不管钓多少,在夕阳余晖下,他都把鱼儿重新放归池塘。他慢悠悠地点根烟,蹒跚着走向一个人的小屋。

她望着不远处公路上不时闪过的汽车灯光,时明时暗,时断时续。她内心深处起了微澜。

作者简介

王啸峰,苏州市人,1969 年 12 月出生。中国作协会员,小说列入中国小说学会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第六届和第七届紫金山文学奖,第三届钟山文学奖等。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钟山》《花城》《作家》《上海文学》《青年文学》《散文》《美文》等文学刊物上发表小说、散文作品。出版散文集《苏州烟雨》《吴门梦忆》《不忆苏州》、小说集《隐秘花園》《浮生流年》等。作品入选年度最佳小说集、散文集,被选入《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散文选刊》等。

责任编辑 陆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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