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解与重建——从《今夜有暴风雪》到《人世间》
2022-05-05李丹
1983年,梁晓声的中篇小说《今夜有暴风雪》发表于《青春》季刊创刊号,旋即获第四届“青春文学奖”;2017年,他长达百万字的长篇小说《人世间》出版,其后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两部作品虽然横跨了漫长的34年,但始终秉承着“把文学当作社会学的一个分支”的立场,把关于中国社会变迁的创造性解释深融于文学想象之中。只是前者有一种雨果式的浪漫,在《今夜有暴风雪》的群像里,刘迈克有几分冉阿让的影子,匡富春则不免让人想起小镇主教米里哀,而后者则淡化了这种英雄和人道的主义情结,特意塑造了一种更加平易、更有传统、也更广受喜爱的“中国好人”,主人公之一的周秉昆显然是平民伦理的践行者,依靠底层所信赖和推崇的“正派”处世立身。从《今夜有暴风雪》到《人世间》的转换,展示了一種日趋传统的、向古老习惯回归的价值取向。
依照泰纳的看法,“作家只有表达整个民族和整个时代的生存方式,才能在自己的周围招致整个时代和整个民族的共同感情”①,文学是社会的倒映与折射,也是对社会的关怀与解释。因此,革命之时代与革命之文学,日常的时代与日常的文学往往彼此匹配,《今夜有暴风雪》即是对知青一代“无悔青春”的宣扬与纪念。然而,“时代”又往往是多位面多层次的,非常态的主潮下亦有日常生活的平流,日常生活的温吞中也总有非常态的暴烈,所谓“史诗性追求”,往往意味着对这种复杂生态的全景式展示。而有意摈弃宏大的主潮,着力营造私人生活史的文学选择,哪怕其书写时段再长,所展示出的也是人殊人异的感情。就《人世间》而言,作者所选择的书写对象如果不是一个平民家庭,而是知识分子或官员之家,显然将呈现出一幅截然不同的文学景观。由此,如果说《今夜有暴风雪》还有呈现社会和时代复杂关系的企图,那么《人世间》就更加倾向于讲述超越这些关系的长期稳定路径。
小说《人世间》的一个突出表现是,讲述了一个漫天遍地宏大叙事的时代,却又回避宏大叙事本身,甚至借主人公之口直截了当地排斥宏大叙事。正如周秉昆青年时代就明白“在特殊情况之下,只说重要的非说不可的话,半句多余的话也不说”①。而周志刚在女儿周蓉以私奔的方式嫁给“现反”冯化成的时候,最关心的却不是女婿的身份,而是他的“德行”。周志刚虽然对周秉昆和郑娟的关系不甚满意,却又坚持“周家不许出不义之人”而让两人尽快结婚。周家大半生居住的光字片街巷被命名为“仁义礼智信”,而在最激进的岁月,当有人要废除这些“体现封建思想”的街名时,却因为文盲老百姓坚信仁义礼智信“都是伟大领袖的话,都说意思那么好的街名为什么要改呢?谁想改我们就和谁斗到底”而不得成行。被固执地设定为“好”的“仁义礼智信”和难以更名的光字片,喻示着民间化的儒学伦理才是维系和支持《人世间》的真实力量。
《今夜有暴风雪》的伦理支柱则与之全然不同,小说篇末骄傲宣称知青们“对北大荒是怀着一种由衷的留恋之情的。或者换一种说法,他们是对他们的青春,对他们当年的热情,对他们付出的汗水和劳动,对他们已经永远逝去的一段最可宝贵的生命,怀着由衷的留恋之情”②。但这与离开农场时“几百名知识青年像狩猎一只庞大的野兽般,包围了每一节车厢的门、窗口”③又形成了剧烈的冲突,戍边农垦、战天斗地的激情与撤离时刻的失张失志、仓皇退遁在拆解了上山下乡合法性的同时,也放逐了青春无悔的情感与信仰。但小说巧妙地制造了失火、盗窃、卫戍等紧急事态,并利用衡量紧急事态中的非常标准以及战胜危机的英雄人物消弭了这一冲突,如果没有这种有意营造的“非常”,知青返城一事就势必变成庸碌者的逃亡。可以说,非常时刻创造英雄,非常时刻也拯救小说。
《人世间》和《今夜有暴风雪》的关键区别,就在于伦理层面对平民立场的取舍和文学层面对非常时刻的取舍,《人世间》依赖于平民百姓的日常伦理,小说将文学时间拓展至近半个世纪,以日常劳作、婚丧嫁娶、面对和克服一次次危难作为主线,漫长的文学时间冲淡了种种有待于牺牲和决断的戏剧性冲突,维系日常的神性和坚守生活的哲学因之得以凸显。《今夜有暴风雪》则依赖于英雄人物的危机伦理,故事在短短三天内展开,不断累进、层出不穷的危难牵引着读者进入二元选择,并依赖于英雄人物的决断和牺牲来烘托悲壮神圣的情绪氛围,挺身而出和奋不顾身由之成为必然。
可以看到,虽然《人世间》和《今夜有暴风雪》都将很多笔墨用于勾勒20世纪60—70年代的中国生活,但两部小说所对应的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并衍生出了截然不同的阐释,后者的激越被前者中的简单几句话所归纳——“普通知青返城”“勉强有个初中文凭”“分配的工作都很差”。旋即,故事转到1986年,社会走向中国老百姓熟悉的、考试英雄担任主角的日常。
中国普通人家对考试路径的信仰和对考试英雄的膜拜是难以撼动的。唐宋之际的门阀没落和科举完善,使考试成为平民社会一千年的主题,以至于婚姻这种人生大事反倒被唤作“小登科”。知识青年们上山下乡的年代,显然只是罢黜考试制度的短暂间隙,而那些仅仅上过初高中的年轻人之所以有“知青”这一特定称谓,当然是因为他们有参加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全国统一考试的潜在资格。而事实上,知青一代的回归和知青历史的自我书写,也都仰赖于高考制度的恢复和从大学毕业的知青们重据社会主导地位。《今夜有暴风雪》和《人世间》中关于考试英雄的书写,最集中地显现出了中国平民社会的这一特点。
《今夜有暴风雪》中的匡富春在竞争工农兵大学生资格的时候说:“北大荒需要医生,需要出色的医生。争取到一个上医科大学的名额是很不易的,如果被一个对医生毫无职业感情的人,或者被一个仅仅想利用上大学的机会离开北大荒回到城市去的人占有了这个名额,那未免太令人失望和遗憾了!”①这也就意味着,“读大学”在小说中只有专业技术的意义,而并不包含阶级跃迁的可能,甚至于曹铁强与匡富春对大学名额的竞争和推让,都回避了升学这一承袭千年的功能指向,“拾第便堪贵,读书何用多”被转换成了“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当然,兵团知青这一准军人身份,也决定了留在北大荒的匡富春和曹铁强们自有其独特的上升通道,正如郑亚茹所想象的“谁知再过十年之后,她不会成为生产建设兵团的女团政委甚至女师政委呢?那时,她也不过才人到中年。那么再过十年呢?她五十岁的时候呢?生产建设兵团总部的领导们,是部长级,是大军区级。一切都非梦想,一切都不是不可能。一切都只有留在兵团,留在北大荒才会实现。在任何一座城市里,都不会为一个二十九岁的女青年创造这样的条件,提供这样的机遇”②。这种得天独厚当然只属于兵团,非插队知青可有,但即便如此,仍是全团八百余名知识青年,只有三十九位提出留下。历史的惯性和中国人的路径依赖展现了强大的内驱力,不论是返城知青还是工人阶级,都迅速回到了那条呼唤考试英雄的千年路径。
《人世间》对考试英雄的描绘有一种颇为值得深究的暧昧和矛盾,一方面,高考仍被看作鱼跃龙门式的重大人生机遇,正如周志刚对儿子的命令:“让他们将来都成为大学生。对于咱们老百姓人家,什么叫脱胎换骨?这才叫脱胎换骨!”③而基于“好人有好报”的民间伦理,小说甚至安排周家出了两个北大学生,依照周志刚的逻辑,可谓是逆天改命,莫过于此了。但另一方面,小说又有意让这两位北大毕业生的命运磕磕绊绊,周秉义仕途不畅、未留子嗣;周蓉滞留法国多年,待到归来时韶华已逝,所谓老百姓人家想象的“脱胎换骨”更近于讽刺。倒是周秉义离世后,周秉昆与再嫁的嫂子最后一次相遇,引出了考试英雄崇拜者们难以触及的沉重规则——“所谓缘分,乃是由家庭的社会等级作为前提的。超等级的缘分不具有普遍性,大抵是由特定年代或郎才女貌所导演的”①。相较于更为坚固的社会等级,考试英雄的光环变得不值一提,而那些实现了鱼跃龙门理想的胜利者,最终也只是回归平淡而未能实现身份跃迁。
这种对考试英雄命运的有趣塑造,显然又是对考试信仰的刻意拆毁,或者说是考试认知的有效性修正和归位——通过考试换得的身份上升永不能与打天下所得来的相提并论,甚至这种上升还充满了不可测的风险。而能够对冲这种不公、回避这种风险的,则是周秉昆所代表的那种平民伦理,他没有大学学历、生活紧张拮据、终身未能跻身社会上层,却因为始终能劝善行好而收获了堪称满意的人生结局——活到六十岁的时候内心平坦,唯一的恐惧是“重病突袭自己,或突袭妻子”,而这也不过是所有人都有的担忧罢了。
对周秉昆的有意褒扬与对考试英雄们不露声色的揶揄,显示了《人世间》的真实社会学指向,晚年的周秉昆们已经不期待发生任何颠覆性变化,哪怕他在一生中经历了两次剧烈的社会变动,甚至自己也曾参与其中。但他并未从中得到多少收益,而恰恰是老实守成、各安其位的家庭生活给他带来了最大的幸福。家庭、血缘这最基本的人伦单元和人伦关系,在小说结尾得到了至高肯定。
如果说人类是社会的硬件,那么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社会的软件,而人类共同体的建构与进步,则在很大程度上仰赖于软件的效益与效率。计算机的升级和更新如果发生错误,数据和程序就必须恢复到最近的一个正确版本,此即所谓“回滚(Rollback)”,人类社会的更新,亦同样遵循回滚机制,如果说《今夜有暴风雪》所塑造的共同体是一次系统更新的尝试,《人世间》对家庭的关切则是对这种更新的回滚。
《今夜有暴风雪》所描述的是一个共同体瓦解的最后三天,这一共同体的建构显然奠定于特定的认同感、归属感和联结感,小说在结尾提出要“为两名知识青年修建一座碑,碑上要饰有石雕的象征,交叉的麦穗和枪,托举着一台拖拉机。这是四十余万知识青年希望实现而始终没能实现的兵团战士服的帽徽设计,也是当初兵团曾向四十余万知识青年许下过的诺言”②。按照巫鸿的说法,“纪念碑”意味着保存记忆和构造历史,意味着使某种人物、事件或制度的永垂不朽,意味着实现生者和死者的沟通、现在和未来的联系。③“石雕的”“麦穗、枪、拖拉机”喻示着凝结知青们的基本力量:劳动生产、武装斗争和现代化技术,正如小说以讽刺和批判的态度记述了“小镰刀与拖拉机之争”,但“劳動”本身的崇高性从未遭到指摘;曹铁强对裴晓云的爱意,被表达为“打起仗来,我要用这支枪,从敌人手里为你缴获一支枪”。而曹铁强自己作为北大荒创业者的后代,父亲是东海舰队退役轮机班长,母亲是共和国初代拖拉机手,这些崇高设置与共同体自身的可凝结性是同一的。而作为这些崇高表征的对位,家庭和血缘的面目则模糊而暧昧,“刚刚背上小学生书包”的曹铁强失去父亲后三天,就被母亲寄养在老上级家中,母亲则坚决前往北大荒垦荒队,两代人的情感都寄托于垦荒建设的功业。而死于暴风雪的裴晓芸自幼丧母、少年丧父,只能经常在夜晚九点与母亲的照片对话,“成了一个情感方面的赤贫者”。但男女主人公的亲情缺损并未有损于他们投身于共同体建构,曹铁强的慨然留守和裴晓芸的无畏牺牲,都彰显了共同体的召唤,但他们作为少数派的事实,又显现了共同体的脆弱。恰恰是知青中多数派的选择,实现了对共同体的瓦解,进而凸显了家庭、血缘的凝结作用。
与其成名作相反,梁晓声的《人世间》始于家庭和血缘,又终于家庭和血缘,在《今夜有暴风雪》中遭到回避排斥的血缘关系和家庭情感成为了《人世间》的重要凝结核。如果说两部小说都指向了某种不朽和永恒,而《今夜有暴风雪》所指的是基于共同身份的丰功伟业,那么《人世间》的指向则是基于亲密关系的情感契约。主角周秉昆和郑娟绵延数十年的婚姻、坚定不渝的情感已无需赘述,如小说所言,周秉昆这个直到“五十多岁了还光景黯淡的男人,为了尽到他那乱糟糟的永无休止的责任,已把他那一丁点儿能力发挥到极致了”。而那些非主要角色为家庭的付出亦令人动容,肖国庆身患尿毒症,一星期需要做三次透析,而家中无钱,在走投无路之下他选择了卧轨。而之所以选择这种悲惨的死法,小说给出了一个惊心动魄的解释:“铁路系统是大户,那么一种死法,他们会出于人道,承担丧葬费……国庆他考虑问题很全面。”周秉昆为之“生”、肖国庆为之“死”的,都只是芸芸众生所普遍拥有的家庭生活。而从“暴风雪”到“人世间”的回滚,则意味着这种人伦日常具有更值得献身的价值。
《今夜有暴风雪》发表前夕,梁晓声受《青春》之邀到南京改稿,后来他曾深情回顾《青春》将小说列为头条时的义无反顾——“主编斯群说了这样一句话:‘一切自己来承担,大不了主编不当了。’”①相对于当时的众生诺诺,《青春》的选择已堪称一士谔谔。应该说,《今夜有暴风雪》面世之际,宏大叙事的消散和向日常伦理的回归已经初露端倪,虽然小说中的英雄叙事对这种趋向有所压制,但毕竟青山难遮。而待到《人世间》发表,无论作为社会现实还是作为文学想象,日常伦理的滚滚洪流已经难以阻挡。梁晓声一中一长的两部小说,呼应了从英雄到凡人的两个时代。
作者简介
李丹,文学博士,艺术学博士后,南京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南京市作家协会理事,中国现代文学馆特聘研究员。江苏省“333高层次人才培养工程”培养对象。学术成果先后获得过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江苏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一等奖等。
责任编辑 陆萱
① 泰纳:《英国文学史序言》,伍蠡甫主编,《西方文论选》(下),译文出版社,1988年,第231页。
①梁晓声:《人世间》(上),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年,第59页。
②梁晓声:《今夜有暴风雪》,《青春》1983年第1期。
③梁晓声:《今夜有暴风雪》,《青春》1983年第1期。
①梁晓声:《今夜有暴风雪》,《青春》1983年第1期。
②梁晓声:《今夜有暴风雪》,《青春》1983年第1期。
③梁晓声:《人世间》(中),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年,第74页。
①梁晓声:《人世间》(下),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年,第501页。
②梁晓声:《今夜有暴风雪》,《青春》1983年第1期。
③巫鸿:《中国古代艺术与建筑中的“纪念碑性”》,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7页。
①樊金凤:《梁晓声访谈:文学告诉我们,人在现实中应该是怎样的》,强国号:文学之都,2021年10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