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读者们都行将老去”
2022-05-05刘鸿洲
我还是个小小少年的时候,有一次同母亲一起,碰上一个长相奇怪的老头。老先生微微低下头,盯着我看:“这是你家的?”
母亲还未及答话, 旁边的杨伯伯就急着说:“三麻子的伢崽!”
老先生用深度的镜片转向我母亲:“过去的腌萝卜片片,就长这么大了?”
我是早产儿,据说生下来个子很小,小脚板只有卖腌萝卜沾辣椒的木片片一般大,家里的人都担心我养不活。大人们有时就直接用腌萝卜片片指代我了。
既然知道我最早的这个诨号,自是我们家的故交了。母亲告诉我,这是沈家的大伯伯。沈云麓先生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古怪而有趣。
這年的秋天,我正在凤凰县初级中学读初三,传说大作家沈从文回来了!我们好奇地从教室的窗户看出去,只见一群戴黑色呢帽的人,在大桂花树下说话。谁是沈从文?猜出来了,个子最小的云麓伯伯旁边的那个应该是,可是这两兄弟一点也不像呀!
下课以后,赶紧去图书室抢借了一本《沈从文小说选》,翻来翻去看不懂,不过还是在小笔记本上做笔记。好多年后,看到那发黄的小本本里,抄了序言中的两句话,一句是“我和我的读者们都行将老去”,另一句是“从此进了一个无从毕业的学校,去读一本人生的大书”。
1957年,我初中毕业,考进了位于吉首市的湘西州民族中学。那年我14岁,还无法懂得什么“无从毕业的学校”。直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我下放到苗山当知青,方才懂得这两句话的真正的意义,也开始去读这本人生的大书了。
想不到,1962年初的一天,会邂逅几年未见的沈老伯。那些年,南门口永丰桥有一个报架,我常常会被报纸上的插图所吸引。有一回正在看得入迷,背后有一声轻轻的咳嗽声,一看正是沈老伯。我恭敬地打声招呼,急忙闪身让出一个最佳的位置,让老人家看新闻。
沈老伯戴着深度近视眼镜凑上前去,突然,半转身歪着头盯着我:“你是……”
我赶快作一个自我介绍。
老人家笑了:“小腌萝卜片片!”
老人家真的好记性!最后他带我回到他岩脑坡的家里。不过,这好像是他最后一次这样叫我的诨号。
他看我拘谨的样子,笑道:“我们把你爹叫三麻子,因为他排行老三,脸上并非确有两三粒细麻子。他当年去考北大,把行李架上的箱子用绳子同手腕绑在一起,谁知被人家一剪刀就剪了去。醒过来,发现只有自己的手吊在了行李架上,害得他一到北平没有办法,就在二先生(沈从文)那里住了好久。”
后来我读刘祖春先生的文章,知道他也是因沈从文兄弟的帮助去北京的。
1931年,沈家兄弟分别筹款,在沅陵共建了一处小院,是幢两层楼的院子,相当于一处中转的公馆,雅致而新潮。这处位于沅陵县城尤家巷的地产,因由大哥云麓先生监工完成,就以大哥名字谐音“芸庐”来命名。
1933年冬,刘祖春从湖南省立第三中学毕业去了沅陵。在建成不久的芸庐,沈家三兄弟不顾欠着朋友的账没有还清,还是创造机会,给刘祖春凑足了40元盘缠。次年初,老先生在沅陵,亲自把刘祖春送上去常德的麻阳船,千叮咛,万嘱咐,使刘祖春得以去了北京,第二年考上了北大,后来参加了“一二 · 九”抗日救亡运动。
1937年北京沦陷前夜,刘祖春又去求助从文先生。从文先生已先行南下,沈夫人“三姐”张兆和资助了他20元,他方能去了太原,参加抗日,然后去了延安。新中国成立后,刘祖春出任中宣部副部长。沈家真的是古道热肠的一家子!
自那次邂逅以后,我在阅报栏处常有机会遇到这位大伯伯。矮小的身材,配一副高度数的近视眼镜,一身极其干净的衣服,带一根考究的手杖,一条折成豆腐干一样大的小手巾。小手巾永远折叠得十分整齐,拿它来沾拭头上时常冒出的汗珠,显示出他文雅的派头。他急匆匆地开步走路,幸好有这根得力的手杖支撑着。看报的时候,手杖常常挂在肘弯处。偶尔,我有空或路过,都愿意去老人家那里坐坐,听他讲一些文化前辈的逸事。
我把我的处境告诉了他,学理工的梦想破灭了,想把自幼喜欢的美术捡起来。他听了以后鼓励我,连声说好!
以后,用不着我向他讨教,沈老伯一见面就会直奔主题,同我拉开关于美术的话题。有几次,他同我谈起抗日战争时在沅陵的一段生活。那时因日本的侵华战争,北平艺专(今中央美术学院)从北边迁徙过来,国立杭州艺专(今中国美术学院)西迁也来到了这里,沅陵这座通往大西南的咽喉要道,便热闹起来了。从文先生在文坛上有很多朋友,而云麓先生又是一个极其热心爱管事的人,幽默而旷达,芸庐便成了这些文艺青年常聚的处所。梁思成林徽因夫妇、林风眠、萧乾、闻一多都在这处院子借住过,赵太侔和杨振声两家还曾同时住过芸庐。不仅常书鸿、关良、倪贻德、卢鸿基、庞薰琴、刘开渠、雷圭元这些老师们是芸庐的座上客,连那批学生他都混得很熟,比如蔡亮、彦涵、罗工柳这些当年的学生,都觉得这位“大先生”是一个极其有趣的人。
“那都是些极有艺术天赋的年轻人呀,那些女学生用湖南的蓝印花布自己缝制裙子,新潮漂亮还省钱,啧啧!”老人家回忆道。
两所学校的人,后来又都往云南昆明去了,剩下一大批教学用的石膏像,没有办法运走,暂时寄放在沅陵中学,托请大先生代为照管。一直到日本飞机轰炸沅陵,他得知这批从国外翻制回来的珍贵石膏像毁于战火,多年后还在扼腕叹息:“可惜了!那是欧洲原件翻过来的呀!”
他在向我述说那些往事时,常常会站上凳子,从衣橱上翻出几张印刷精美的画来,兴奋地说:“这是上个月才寄来的,这都是报纸一般大小的印刷精品啊!”
我从他这里看到过《地道战》《延安的火炬》《春到西藏》《贫农的儿子》等等一批难得一见的名画复制品,我的艺术眼界第一次被打开了。
有一次,我正在报栏前观赏木刻原作。当时湖南省美术协会的版画前辈程默老师,组织省内的一批版画青年做了一个流动版画窗,我是第一次看到版画原作,欣喜得很。沈家大伯见了,一把将我拉到他家里:“你看看永玉的写生!”
他拿给我看的是一叠黑白照片,那个时候皱纹纸很贵,这是洗印得非常好的一套照片。那是黄永玉先生1951年回凤凰县画的人物写生,后来在香港办了展览。
他看见我在这批充满个性、装饰味道很浓的画前傻傻的模样,问:“看不懂了吧?以后慢慢就懂了!”然后告诉我,画上的题字有些是田名瑜老先生题的。凤凰籍的田名瑜先生字个石,是中央文史馆馆员。云麓老人家和田星六老前辈都是湖南省文史馆馆员。田个石先生是学魏碑出来的,书法在日本受到广泛好评。沈老伯说:“字和画一理,艺术是要追求个人风格的!”这句话,让我记了一辈子。
还有一次,他同我说到画速写:“叶浅予,那真正是个大家!”他告诉我,新华书店刚到了他的两本好书。我冲到书店,买了两本浅予先生的速写集,一本《江南风光》,一本《舞台人物》。后来几年一直带在身边,受益匪浅。
更有一次,他兴之所至,让我给他画像,说:“我给你当模特,来一盘!”甚至用手比画着自己的面部,“我的眼睛的位置,不在二分之一处。上面额头部分很高的,眉心中间到脑门上有一道沟,就来一竖笔吧,这是特点。眼镜画一些圈,薄嘴唇,就像了……”那时我刚学画不久,就我那点写生的本事,哪敢给他老人家画像?我连忙说:“等我技术长进了再画吧。”便绯红了脸跑掉了。
许多年后,我看到从文先生的《湘行集》的插图,我想他们两兄弟怎么不是画家呢,对美术有这么高的天资。
那以后,我便下乡当知青,去到离城九十多里的苗乡务农,去了好多年。那些年,我一边劳动,一边观察那一个个山里人的形象,速写本也总不离身,记不清画了多少速写。想起给老人家画像的约定,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我跑到岩脑坡的旧房子一看,那两间房子已经住上了别人,一打听,沈家大伯伯两老均已离世!
作者简介
刘鸿洲,号一勺,土家族,1943年生于湖南凤凰。高级美术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湖南省美术家协会第四届理事,湖南省中国画学会顾问,湖南省花鸟画家协会顾问,湖南书画研究院特聘画家。
责任编辑 苏牧